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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察方的罪人  作者:雫井脩介

冲野什么都不想做,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周末,周一拖着沉重的脚步来上班。

本该趁周末好好休息充满电,可是冲野并没有做到。与其说“充电”,不如说“断电”更妥当。

准确地说,在进入休假之前,他的心情便断了电。在蒲田警署听说了弓冈的事情时,便咔嚓一声断了。

最上依然保持着谨慎的姿态。不过听了最新的事态,冲野更加无法将嫌疑锁定在松仓一个人身上了。冲野原本就觉得像弓冈这种没有留下借条的人才更有可能是凶手,所以听到弓冈的事情之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心情一旦消沉,冲野感觉世间的重力翻了一倍,身心俱疲。这几日来,他仿佛被魔鬼附身一样,满口污言秽语地指责松仓,反作用是非常强烈的。他虽然知道松仓已被延长拘留,下周开始又要负责审讯,但是心情已经无法再振作起来,审讯时问什么好呢……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冲野怀着这样的心思,从一早开始就被各种工作搞得头昏脑涨。接到电话的沙穗对冲野说:“贪污犯松仓被带到。”

“让他们稍微等一下。”

冲野这样回复,继续着手头上的事情。

审讯重合时,让被审人在审讯室里等上一天,再让车子带走送回的事情也是有的。让受审人焦急等待,不安地度过一天对其精神是极大的摧残,有时候检察官会故意借此来击破受审人的心理防线。

冲野原本没有打算让松仓干等,但是由于自己本身气不顺,结果一直让松仓在等待室里等了大半日。

下午四点多,冲野终于让沙穗安排审讯松仓。必须要向最上报告些内容,审讯是拖不过去的。

不久,松仓弓着背出现了,表情黯淡,一早开始就胆战心惊,不知今天又会被冲野臭骂到何种程度。

可是,今天松仓的座位没有被移到墙边,冲野指着检察官座位前面摆着审讯用的椅子,催他坐下,松仓有些疑惑地坐了下来。

“今天时间不多,我们快点结束。”

冲野这样说着,询问了之所以延长拘留的关于冰箱、电视机之外的贪污物品的问题,简单地做了笔录。面对冲野跟以往截然不同的平淡态度,松仓虽然依然有些语无伦次,但是跟刺杀案时不同,总体来说回答得相当老实。

只要跟最上汇报说松仓今天对杀人案仍然没有认罪就好了吧……冲野这样说服自己,不到一小时便结束了审讯。

“那么,今天的内容,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补充的吗?”

冲野把身体靠在椅背上说道,这时松仓一副为难的表情开了口。

“那个,不是今天的事情,是关于都筑先生的案子……”

本来今天没打算提这茬儿,倒是对方提起来,冲野皱了皱眉头。

“什么?”

“是这样的,我从那个和我关在莆田警署同一个房间的人那里听说,他说在某个烤串店里和隔壁座的人聊天,感觉他跟都筑先生的案子有关,那个人叫‘小弓’……”

冲野随便应付了几句,打断了松仓的话。

“是的,这些信息我们知道。”

“那个,我知道那个‘小弓’是谁。”

“是叫弓冈吧,我们知道。”

冲野说完,松仓似乎有些泄气,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说:

“那么意思是我的嫌疑已经洗脱了吗?”

“谁都没说这个话。现在,搜查本部正在调查。”

冲野生硬地说着,掩饰住自己的难为情。

“如果弓冈跟案件有关联,还要调查共犯的可能性。”

“怎么会……有没有共犯,去问弓冈就知道了!我是完全不相干的!”

按照案子的情形来看,冲野也觉得共犯的可能性很低。只是到上周为止一直把松仓当作凶手,现在要改变态度,冲野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能以弓冈的嫌疑尚未确定为托词,蒙混过去。

即便如此,也许将来是要跟松仓低头赔罪的。一想到这个,冲野的心情格外沉重。想到上周之前一直都是恶语相向地审讯,甚至觉得那个时候反而更好受些。

“杀人案,除了松仓今天讲的事情,以前一样的对话也行,多写几句上去。”

冲野这么嘱咐着沙穗,在审讯记录里追加冲野严厉追问、松仓坚称自己不相干的对话,之后拿着贪污公物的笔录一起,去了最上的办公室。

冲野坐在会客沙发上,把手中的笔录递了过去。

“关于侵占公物的案子,倒是实话实说了,不过关于杀人案,态度完全没有变化。然后,那个弓冈的事情,他好像是在蒲田警署拘留所从矢口那儿听说的。”

“所以松仓更加坚称不是自己干的?”最上看着审讯笔录的内容问道。

“是的。”

最上只是看了二三十秒,就把笔录放在了桌子上。没有实质内容,也是没办法的事。

“是你自己也有了预判,所以心思都不在状态了吧?”

最上语调平和,但是看向冲野的目光却非常尖锐。

“审讯的时候,应该把弓冈的事情从脑子里忘掉。”

面对最上的质问,冲野没能原原本本说出心里的想法。

冲野觉得并不是预判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到了现在,松仓是凶手的说法明显是站不住脚的。

“警方后来有关于弓冈的搜查进展的报告吗?”冲野没有回答,反而反问道。

“听说现在还没有找到弓冈本人。”

“啊?”

完全出乎意料,冲野吃惊地等着最上说说具体情况,但是最上没有再继续。

“太过于期待弓冈这条线索是比较危险的。现在松仓更为重要。”

最上面无表情地只说了这一句。

冲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给搜查本部的森崎警部打了电话。

“我从最上那里大概听说了一些,弓冈现在失联了?”

“是的。”森崎回答道,“为了确认协助调查的时机,需要先确认行踪,所以上周末开始采取了行动,但是他没在家里,今天到现在也还没查出他的行踪。”

“上次提到弓冈的时候,找到了他的位置的吧?”

“嗯,找到了的。向两边的邻居取证,说是上周三左右还看到过弓冈的身影。”

“怎么回事?听上去好像他提前知道了警察的动向。”

“怎么回事呢……确实会让人联想到这种可能,不过我们至今还没有跟他有过任何接触。在没有调集到足够的人马之前,我们担心打草惊蛇,都是谨慎处理的,所以有点说不通啊。不过今天了解到一个情况,住在调布的弓冈姐姐,上周接到弓冈的电话,说是大阪那里有份好工作所以决定暂时去大阪。所以现在我们在找知道他要去大阪的人,也确定了明天派人去大阪。”

“是吗……”

冲野挂断了电话,双手撑在桌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警察刚把目标对准弓冈,他就不见了,说要去大阪工作,但是这个时间点实在奇怪。

但是,警察并没有采取任何对弓冈施压的行动,而且犯案后直接逃跑藏匿才更像真凶的行为。从这点来看,还不能武断地判断他因为犯案才藏了起来。

冲野现在只感觉到事态让他很不愉快。

由于弓冈行踪不明,所以要把搜查目标转回到松仓身上对他追查到底,这个逻辑是不成立的。然而最上给冲野的指示,简单来说就是这个意思。

冲野既已心生怀疑,便做不到完全遵从最上的指示了。冲野只想着搜查本部马不停蹄地尽早查到弓冈的行踪。可是,在搜查本部追查弓冈期间,松仓的拘留期限也会一天天临近,如果自己继续拖下去,那么这次的案子就会中途流产。这份压力无须旁人提醒,冲野自己已经倍感焦心。这就是搜查检察官的天性了。

从调查弓冈周边情况的搜查组获悉,弓冈曾向赌马信息公司投了钱,为此很可能向都筑和直借了一笔不小的钱,他还跟高利贷借过钱,最近不知道怎么就手头宽裕了,轻轻松松还掉了高利贷。

这些事情查明后,弓冈的嫌疑更大了。但是,没有直接证据,本人又行踪不明,也就只能停留在怀疑阶段了。另外,负责审讯松仓的冲野,时刻忍受着拘留期满前必须要出结果的压力。对于弓冈陷入赌马信息公司圈套的说法,最上认为不能只考虑弓冈,并把话题转移到松仓身上,要求青户他们追加搜查看看松仓的情况,他有没有涉及这个圈套。后来查明向弓冈介绍赌马信息公司的冈田,也曾向松仓介绍过这个公司,那么松仓是否隐瞒了借钱的动机?于是最上指示冲野继续追责。

可是,跟松仓提出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一脸吃惊的表情,完全听不懂冲野在说什么的样子,只是不住地摇头,说从不认为天上会掉馅饼,所以对信息公司根本不感兴趣,即使冈田跟他推荐过,他也完全没有理睬……

冲野心里觉得对松仓的追责是没有道理的,所以审讯时也不像以前那样咄咄逼人了。既不能全力逼问,又担心出不了结果没法交差,心中焦虑万分,跟上周前痛骂松仓时是截然不同的痛苦。

“检察官,请去调查弓冈。”

松仓坐在受审席上跟冲野说。

“我觉得是他干的。虽然我跟他交情不深,但是他性格冲动,都筑先生也说过他是会为了赌博倾家荡产的人,他借的钱比我多。”

刚开始提起弓冈的名字时,冲野还能以“现在正在调查”的说辞含糊过去,可是渐渐地蒙混不过去了。

“弓冈失踪了,警察正在全力搜捕,不过还没有找到人。”

冲野说了实话,松仓听到后,一脸惊愕。

“他逃跑了吧?”

“是不是逃跑不知道,在警察行动之前就不见了。”

“明摆着是逃跑了!”松仓脸上愤怒地扭曲着,少见地顶撞了冲野,“要不是你们抓错人逮捕了我,在他逃跑之前就能抓到他了!”

“你知道什么!你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冲野也顾不得理智,冲动地驳了回去。

“我会把从仓库拿的电视机和冰箱还回去的,也会跟公司道歉。社长是个好人,我谢罪的话他会原谅我的。请放了我吧。弓冈逃走了也不能把我当替罪羊啊。我真的什么都没干,不会有证据出现的,这件事就结束吧。”

面对松仓悲壮的哀求,冲野只能摇着头冷冰冰地回答“不行”。

“为什么?”

松仓挑衅地问。面对冲野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含糊态度,松仓开始变得强势起来。曾经从警察的强攻下顺利逃脱的顽固开始展现了出来。

“你的嫌疑还没有解除,不能排除共犯的可能性。”

“我和弓冈根本不熟,怎么可能是共犯!”

“你凭什么肯定不可能?如果你和案件无关,那就把证据拿出来!不在场证明在哪里?你听好了,警察去搜查你家的时候,找到好几张‘银龙’的发票,有案发前三天的,有案发后两天的,就是没有案发当天的,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单单缺少了那张最关键的案发当天的发票?一般人都会觉得奇怪吧?不是吗?”

听到冲野的质问,松仓的脸皱在了一起,拼命地摇头。

“发票是扔到哪里,或者落在哪里了吧……我不知道。我能说的就是那天我去过‘银龙’,店里面没有记录或者监控录像吗?”

“监控这种高级品,那家店里可没有。”

“银龙”的收银记录里,案发当日五点八分,确实有一条记录显示有人点了一瓶啤酒、煎饺、炒榨菜。工作结束得早,松仓基本都会固定地点一两瓶啤酒、煎饺和炒榨菜或者麻婆豆腐,所以冲野估计那就是松仓的点单。四点多到五点多在“银龙”餐馆,之后出发去了都筑家,这和他的证言吻合,同时搜查本部的犯罪时间推断是在四点半,那么他就有了不在场证明。

可是,松仓没有保留那张发票,“银龙”的老板也记不太清楚了,傍晚到店里吃饭的客人并不止松仓一人,所以最终很难当作松仓的不在场证明。就算搜查本部中有人坚持认为那个点单记录和松仓有关,也不能在法院上作为事实证据来使用,倒不如作为干扰直接排除得好。

可是……

按照这个逻辑走下去,自己不就成为制造冤案的帮凶了吗?

这就是这段时间一直徘徊在冲野内心的不安。既然自己已经认定了松仓不是凶手,那么他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前面要走的那条路,是对检察官这份职业的亵渎。然而,他却没有去阻止。

可是,冤案是最坏的结局,甚至可以称为搜查方的犯罪,尤其像自己现在这样,明明知道这是一起冤案,却还在一旁帮忙助力,冲野觉得这是身为法律人的耻辱,简直罪该万死。

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阻止……

“你如果有个像样的不在场证明,我也轻松了。”

冲野在松仓的面前嘀咕了一句,夹杂着无处宣泄的烦闷叹了口气。

这一天的审讯也是一无所获地结束了,在沙穗整理准备向最上提交的审讯记录时,冲野心情沉闷地靠在椅背上。

这时,冲野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我是肋坂,你能过来一下吗?”

“是。”

被刑事部副部长肋坂叫过去,冲野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在会客沙发面对面坐下后,肋坂的视线透过镜片看着冲野,直接进入了正题。

“蒲田案,好像还没有招供吧?”

“是的……实在抱歉。”

冲野说着低下了头,肋坂并没有要冲野认错的意思,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最上坚持认为应该对松仓实施再次逮捕……你怎么看?”

避开最上来单独询问冲野的意见,是因为肋坂也感觉现在的搜查有些牵强吧。

冲野的想法是显而易见的,但从嘴里表达出来却并不容易。像肋坂这样的管理层,从旁观者的角度也许更容易判断,但冲野作为本次搜查阵营的一员,亲眼看到森崎他们奋斗的样子,自己说出来的话基本等同于否定了他们的努力,他心有不忍。而且几乎每天接受着最上的鞭策激励,现在却要置他于不顾,仿佛辜负了他的期望一般,冲野心中难免抵触。

似乎看出了冲野的踌躇,肋坂接着说:

“你不要有顾忌,只要说出你的想法即可。再批捕的话,又会有二十天的审讯,松仓认罪的可能性高吗?还是怀疑他的罪过其实并没有达到即使拒不认罪也到提起公审的程度?负责审讯的你是怎么想的?”

如果自己不趁此机会发声的话,这次的案子将来极有可能给东京地检,乃至于整个检查组织一记重创……听着肋坂的话冲野意识到了这一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我觉得强行对松仓提起公诉,有些困难。”

肋坂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是因为他不认罪导致立证困难,还是因为并不确信松仓就是凶手?是哪个?”

“就我审讯他的直观感受来说,我不能坚定地认为他是凶手。”冲野说道,“或者说,我的心证是他可能不是凶手。”

“是吗?”

肋坂这样附和着,脸色比先前缓和了一些。

“知道了,我想问的就是这个。”

冲野离开了副部长办公室,心中充满了内疚。

自己刚才是不是背叛了最上……

他并不是后悔自己如实说出了意见,只是觉得,顺序是不是弄错了。若是想要说出这些事情,本该先向最上汇报,但是现在越过了最上,即便是肋坂的要求,也觉得对他有愧。

冲野闷闷不乐地想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从沙穗手里接过笔录,又朝着最上的办公室走去。

“你辛苦了。”

和以往一样,最上跟冲野打了声招呼便从他手中接过笔录,坐在沙发上看了起来。

依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最上看着笔录的表情冷淡如故。

“我刚才被肋坂副部长叫过去,他问了问松仓的审讯情况。”

最上将目光从笔录上收起,看向冲野。

“本来想着不好僭越最上先生发表意见,但是既然被问了,就只能如实汇报自己的想法。我认为自己并不能确信松仓就是本案的凶手,以此申请再次逮捕是比较困难的。”

“是吗?”最上冷笑了一声,把笔录放到了茶几上。

“你的想法如实汇报就好,不需要顾忌我。”

“是……”

冲野像是吃了黄连,满嘴的苦涩。

“肋坂副部长是个保守的人,所以不会走错路。进修的时候他比我早两期,但是年纪只比我大一岁。凭借那份老成沉稳顺利升职,明年应该能升为部长了。正是因为他过于冷静谨慎,才会觉得蒲田案令人担心吧。如果认同他的中庸之道,那么确实更应该参考他的意见。

“不过在我看来,搜查时遇到的壁垒仅仅凭借冷静慎重是没办法打破的。而突破这道壁垒,对于那种‘聪明’的检察官来说,往往会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嗤之以鼻。离拘留期限还有三日,现在放弃还为时过早吧。”

最上的偏执是源于对肋坂的不满吗……这个念头在冲野脑中一闪而过,不过并不确定。冲野想说的,和最上回答的,好像不是一回事,焦点在不经意间被替换了。

“我推测肋坂副部长的想法,并不是逮捕有问题,只是松仓已经审到了现在,想知道我的心证而已。”

听了冲野的话,最上露出微微的苦笑。

“比赛还没有结束,现在就打算放弃吗?”

“不是……”最上话语间的冷淡让冲野有些支吾,“交给我的工作,我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觉得迷惘也是正常的。”最上说,“你工作到现在接触过疑犯,哪怕最初否认罪行,在后面的审讯中也都认罪了吧?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认罪,在不认罪的情况下也必须立案,甚至没有充足的证据,这样的案子在这个世上是存在的。在这种情形下,要始终对那些坚称自己无罪的嫌疑人保持怀疑,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对手是戴着铁皮面具,还是向恶魔出卖了灵魂,我们很难分辨。相信总是容易的,怀疑会很难熬。对嫌疑人的怀疑,会逐渐变成对警方意见的怀疑,甚至是对自己内心的怀疑,会备受煎熬。所谓的否认案就是这么回事。原本可能不该交给年轻人来做,从这个角度,老实说我也曾犹豫这个案子委派给你到底好不好,但是到了现在,我不打算撤销你,我不能那么做。你自动放弃是一回事,只要你没放弃,我希望你能坚持到最后时刻。”

最上说罢点点头,盯着冲野接着说:

“即使现在你正在煎熬。”


看起来最上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以杀人罪逮捕松仓。

可是,这个案子已经以其他罪名搜查过住处,即使想要申请再次逮捕,出现新证据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再拘留二十日,松仓认罪倒还好,可是现在完全看不到希望。

虽然检察官都是独立审案,但是起诉、不起诉的判断都需要上司的认可和裁决。从肋坂的表情来看,估计不会批准起诉了,恐怕还会指示放弃逮捕吧,毕竟按照这个情况,即便逮捕了也不会有结果。

本以为最上看得懂这形势……

可是他看上去除了起诉松仓之外没有任何杂念,甚至感觉他对起诉稳操胜券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执念吧。

但是这份执念是从何而来的呢?

冲野已经不知道心绪乱了多少次了,甚至刚才向肋坂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已经感觉这个搜查就要结束了。

可是,每次跟最上见过面,看到他坚定不移的样子,都觉得被浇了一盆冷水。

貌似又要不得不重新振作精神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冲野无意识地叹了口气。

正准备下班的沙穗看到后,有些担心地问:“您没事吧?”

“嗯,”冲野敷衍了一句,“你辛苦了。”

“您辛苦了。”

沙穗手拿着包正打算出门,还是放心不下地回头看了看,难得地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蒲田案告一段落后,去喝一杯怎么样?”

“嗯,好啊。”

他朝沙穗笑了笑,心情稍稍放松了下来。


第二天,冲野在上班之后,接到了肋坂副部长的电话。

“那个侵占公物的松仓,起草一份他们公司撤销起诉的不起诉裁定书。”

看来昨天晚上肋坂和最上之间已经就松仓的处置问题深入谈过了。从肋坂直接向冲野下达指示来看,虽然最上坚持对松仓再次逮捕,但是肋坂以上司的权力驳回了最上的意见。

关于侵占公物,松仓表示愿意把液晶电视机和冰箱归还公司,那么公司对撤诉不会有异议的,毕竟原本也是为了配合搜捕才提出起诉的。

那么最终松仓会在拘留期满时被释放,侵占公物罪名以不起诉结束,杀人嫌疑的再次逮捕也将暂缓。

冲野接到肋坂的指示,老实说从心底里觉得松了一口气。最上和田名部等人恐怕会对这个决定懊恼不已,不过冲野没有闲暇顾及他们了。

今天松仓也会被送来受审吧,一想到再也不用逼供,冲野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迄今为止一直是一副让自己都讨厌的冷酷态度,今天随便聊聊就结束吧。

冲野这样想着,马上开始起草不起诉裁定书,一转眼已经快中午了,冲野才意识到还没有松仓押送过来的消息。

“松仓还没有过来嘛。”

“是的呢。”沙穗也有些觉得不可思议。

若是换成森崎审讯,应该会提前通知的,冲野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问一下,刚巧森崎来了电话。

“最上检察官应该收到青户的联系了,松仓从今日起交由我们这边收押。”

“这个倒是无所谓,不过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森崎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兴奋,冲野赶紧问了问。

“是的,今天早上找到了凶器。”

“什么?!”

“是在多摩川绿地的河边草丛里发现的。”

冲野震惊得一时语塞,“然后呢?”顿了半晌才终于说出这么一句。

“报纸包着一把断了刃的刀,装在便利店袋子里丢在草丛里。”

正打算问问有没有能确定凶手身份的指纹或其他什么,结果抢了森崎的话,于是冲野赶紧顿住催他说下去。

“然后,那个报纸是赌马的小报,还用红色的笔将比赛表做了记号和标注,跟搜查松仓住宅时收起来的报纸上的笔记非常相似,现在鉴定科正在采集指纹做比对。”

冲野已经哑口无言了。

挂上电话,冲野感觉刚才的对话简直是天方夜谭。沙穗在一旁看着冲野,眼神像是在问出了什么事。

总之要先去趟蒲田警署吧?

即使去了也不会改变什么,但是不那样做就无法安宁下来。

总算稍微镇定了一些,冲野正打算跟沙穗说两句,电话响了。

是最上。

“蒲田警署的报告传到你那里了吗?”

“是的,刚刚收到,说是找到了凶器……”

“嗯,”最上冷静地应道,“我现在正准备去蒲田警署看看。”

“我也……”

最上打断了冲野的话,继续说道。

“不,你应该接到副部长的指示了,继续起草不起诉裁定书吧,那也很重要。”

“可是……”

肋坂主导的侵占公物罪不起诉并释放松仓的计划,遗憾的是不得不无疾而终了。即便如此,最上还是让冲野继续按照计划起草不起诉裁定书。

细想其中的含义,冲野不由惊得说不出话来。

刺杀案的凶器既已查明,如果凶器上有松仓的痕迹,那么即使不以侵占公物罪进行起诉,杀人嫌疑也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这是最上的胜利宣言。

最上执着下来的成果近在眼前,平时满腹牢骚的人已经没有了借口。

“好的。”

冲野只能如此回答。


第二天过了晌午,冲野搭乘长浜开的车,和最上他们一起去蒲田警署。

在车上,冲野从最上和长浜那里听说了昨天了解到的凶器相关的详细情况。

昨天找到的凶器的刀刃折掉的部分和都筑和直、晃子遗体上的刀痕一致,可以断定是行凶时使用的凶器。

刀被仔细清洗过,指纹、掌纹之类都没有采集到。

另外,在包裹凶器的赌马报纸上采集到了几处指纹,对比结果显示,和松仓重生的指纹一致。报纸上红色标记和文字,推测也是松仓的笔迹。

把松仓带到审讯室,森崎把这个事实摆在眼前,松仓显然大惊失色,可是直到最后也没有承认,自始至终都坚称自己不知道……

事到如今,松仓还不承认吗……冲野听了他们的话不觉吃惊,不过想到根津案的自首经过,既然找到了证据,认罪伏法只是时间问题吧。

搜查虽然困难重重,但是好在还有百密一疏。

虽抹去了刀上的指纹,却拿手头的赌马报包起来扔到河边草地上,这个毁灭证据的举措漏洞太大了。还不如直接把刀扔进河里更好些。或者本来打算扔进河里,结果漂到了岸边?

不过和松仓接触下来,确实觉得他不是那种心思深沉的人,倒更像是这种容易出岔子的男人。

换句话说,是他气数已尽了吧。

不过……

“矢口说的那个弓冈是怎么回事呢?”

冲野无法释然,小声问了一句。

“结论来说,就相当于经常发生的那种不负责任的举报。不过是喝酒时引出来的酒话,不难理解。”

最上毫不客气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抵达蒲田警署后,被等候多时的青户带到了搜查本部旁边的接待室,很快田名部和森崎也出现了。

“在最后关头出现了起死回生的全垒打啊。”

田名部少见地高声说笑着,冲野第一次见到他这种表情,不禁觉得有些别扭。

他也在炫耀这份执念最后带来的胜利。

“真是太惊人了。”

森崎的表情有些复杂,面带苦笑又透露出些许不解,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冲野,在斜前方坐了下来。

这次的搜查,不能说因为冲野是新手才出现了失误,即便是经验老到的森崎刑警,也在经过多次的审讯之后感觉松仓跟此案无关。虽然没有亲口听他说过,但是报告中的对话能让冲野体会到那份心情,刚刚那一句“太惊人了”,也是包含了这样的情绪吧。

“听说是区政府收到的举报。”

凶器之所以被发现,好像是因为一通匿名电话。大田区政府的咨询热线收到举报,说河边草丛里发现了可疑的东西,可能是危险物品。

区政府的职员为谨慎起见同时联络了蒲田警署,赶往现场找到了那件废弃物,是一个盖满了灰尘的塑料袋,乍一看只是个垃圾,并不会让人联想到是危险品,不过还是交给稍晚赶到的警察查看,结果发现里面是把断了刃的刀。

“丢到更隐蔽的地方岂不是更好?”

森崎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着,一脸的不解。

“松仓呢,现在在干吗?”

“在审讯室吃中饭。”森崎说着,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快吃完了吧?”

“可以让我跟他说两句吗?”

冲野说完,森崎看向了青户让他来判断。

“请。”青户说。

“那我们一起去吧。”

森崎说着,便和冲野一起走出了接待室。

“被松仓耍得团团转,不说句话心里过不去吧?”

森崎走在走廊里,回头看了看冲野,调戏似的说。

“是啊。”确实如此,冲野点点头。

“我懂的。”森崎走到冲野旁边,眼角显出了几道深深的皱纹,“我也是从审讯中途开始觉得绝对不是他干的,甚至一度认为让青户和田名部,特别是跟根津案有渊源的田名部,头脑清醒地冷静思考才是我的责任。结果现在剧情陡转,完全成为被松仓骗得团团转的小丑,太丢人了。松仓到现在还在说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那是我们要说的话吧,简直是只老狐狸,太狡猾了。”

森崎说着打开了审讯室的门,冲野随后进入,看守的年轻刑警在记录员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松仓在受审席的椅子上呆呆地坐着,许是刚刚听了森崎的话,那张脸还真有些像狐狸了。他嘴巴半张着,看着冲野。

森崎跟年轻刑警交换,坐在记录员的位子上,冲野在松仓对面坐下来。

“松仓啊,你可真行,差点被你这张狐狸脸骗到了。”

“检察官,不是这样的。”松仓摇头辩解,“我和警察说过了,我真的不知情啊。”

松仓一口咬定跟案件无关的态度,冲野之前在办公室里已经看过多次,禁不住诧异他竟然没有丝毫变化。

“什么不是这样的,凶器都找到了,结束了。再怎么装蒜,找到证据你就出局了。”

听冲野说完,松仓纠缠不放地向前探出身子。

“真的弄错了。恐怕我也是落入了谁的圈套,这背后肯定有阴谋。”

“阴谋?”

松仓口中蹦出的这个和他极不相称的词语,让冲野一下子呆住,忍不住要笑,可是看到松仓那较真的眼神,这句话瞬间像针一般刺进了冲野的脑海。

“别再说蠢话了。”

冲野只回复了这么一句。

“检察官,弓冈怎样了?”松仓仍不放弃,“求你们去调查弓冈吧,失踪难道不可疑吗?肯定是他干的,不是我!”

“你有让弓冈进到自己的公寓来过吗?或者,他跟你要过赌马报纸吗?”

“我和弓冈不熟,那样的事情一次也没有。”

他知不知道这个回答是对自己不利的……不管怎么说,听起来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省省吧,你以为搬出弓冈就可以推卸给他吗?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

松仓脸上皱成了一团,拼命地摇着头,冲野凑近了跟他说。

“我是为了你好,事到如今还是坦白吧,根津案可以从宽处理,这次也可以的。”

“我没做过的事情,怎么承认啊!”松仓紧握着拳头浑身颤抖,“我没做过,没做过!”

冲野深深地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

这般铁证面前松仓仍旧没有松口,森崎在追责根津案时触发了自首,这次却找不到出口。

“你啊,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吧?”冲野无奈地嘟囔了一句。

“我会怎样?”

松仓声音嘶哑,看了看冲野和森崎。

即将陷入沉默之时,审讯室传来敲门的声音。

“好了吗?”

大门打开,走进来的是最上,田名部跟在后面。

“你是松仓重生吧,我是和冲野一起负责本次案件的东京地检,最上。”

最上站在冲野身旁,冷冷地俯视着松仓,自己报上姓名。

“有一份和你相关的侵占公物嫌疑的报告,你可以当作是个好消息。”

最上爽快地说着,看得出心情极好。

“拘留审讯期间,你坦白承认错误,并自我反省,表示愿意将侵占物品全部归还公司,公司方面表示由于遭受的损失能够得到补偿,遂撤销起诉。另外,有意见称希望酌情处理本次案件,因此,综合考虑上述情况,检察内部经过慎重讨论,达成一致结论:虽然犯罪性质恶劣,但是起诉缓期执行。即,本案不予起诉。”

“啊……”

也不知松仓理解到多少,只见他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简单地说,这次被逮捕的嫌疑已经解除了,免予处分,恢复自由之身了。但是以后不能再把工作中使用的物品擅自拿回家了,知道了吗?”

面对最上详细的解说,松仓只是点点头,结结巴巴地回答了一句“是……是的”。

“谢谢。”

看到松仓低下头,最上满意地点了点头。

“所……所以,我今天能出去了吗?”

以为出现了奇迹又不敢相信,松仓战战兢兢地问道,最上没有回答,而是朝背后看了看。

田名部从最上背后站了出来。

“松仓重生,”田名部打开手中的那张纸,用低沉的声音念道,“你涉嫌抢劫并杀害都筑和直、晃子二人,现予以批准逮捕,即刻执行。”

松仓的嘴里发出了一声闷哼。

但并没有人在意。田名部平淡地宣读了松仓在都筑夫妇家中刺杀两人,并夺走了借条和金钱的嫌疑事实。

松仓的脸色铁青,半张的嘴唇颤抖着,牙齿直打冷战。

这仿佛是一场故意让对方跌落至地狱深渊的演出,冲野坐在那里听着田名部的宣读,恍惚间有一种和松仓一起被宣判的错觉,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如果有需要,你有申请律师的权利。好了,把双手伸出来。”

田名部拿出手铐上前一步准备给松仓戴上,这时松仓浑身颤抖着,狠狠地摇着头。

“不要!不是我干的!不是我!”

“按住了!”田名部高声喝住。

冲野感觉那像是对自己发出的命令。

可是他太过吃惊,身体竟动弹不得。

这时坐在旁边位子上的森崎跳了起来,把松仓从背后压住,站在入口附近的年轻刑警也一个箭步过来帮忙。

“住手!我没有做!真的没做!”

松仓对着桌子一阵乱踢,桌子的边缘撞到了冲野的腹部。

“不是我!这是阴谋!”

田名部抓住发狂的松仓的手,冷漠地扣上了手铐。

“十三时四十六分,逮捕。”

田名部看了一眼手表,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宣布。


“从侵占公物罪改成杀人罪,我便不再负责审讯了,接下来由青户负责。怎么说呢,因为我曾经一直在内部带头主张松仓无罪,所以一方面是形势所迫,另一方面也在心里松了口气……今后我们这边审讯的详细情况,还是询问青户比较妥当。当然本案我们一直配合协作,如果今后搜查中有需要配合的,请不要顾虑,尽管吩咐。”

“这样子啊……你那边的情况我了解了,今后除了审讯也许会有其他事情要和森崎先生商量,届时请多多帮忙。”

本想在松仓送检之前跟审讯负责人亲自确认下情况,所以打了电话过去,结果森崎的答复完全出人意料。

和森崎一起负责审讯,从某种程度上对搜查存在着共鸣,这让冲野感到有些遗憾。

森崎虽然自嘲似的说着被调离的事情,却在言语间夹杂着如释重负的感觉,冲野听了竟然生出一丝羡慕。

青户听过矢口的供词之后,原本和森崎一样更倾向于认为弓冈是凶手,可是在再次批捕的当日,和最上开会讨论时又态度一转,强硬表示要逮捕松仓,作为搜查干部,这种活络是必备的素质,而对冲野而言,他却不是森崎那样可以毫无顾忌倾心交流的对象。

冲野靠着窗子往下看,监察厅前已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媒体对于这起恶性事件的关注度非常高。

看记者的阵仗,松仓马上就要到,或者已经到了吧……冲野正想着,沙穗就接到了电话。

“杀人犯松仓已经到了。”

接到消息的沙穗向冲野报告。

原本说等松仓的审讯告一段落,一起去吃饭庆祝一下,现在也泡汤了。

过了一会儿,松仓被带到了办公室。

“坐。”

解开了手铐和腰绳的松仓坐在了受审席上。前天逮捕的时候大闹了警署,今天已经老实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睡过,目光呆滞,面无血色,拘留已经超过了二十日,头发也乱糟糟的。

“关于本案,如果提起公诉,估计会是审判员判决的形式。所以审讯都会进行录像,你没有异议吗?”

松仓无力地回答:“是……”

沙穗将准备好的摄像机打开,开始录像。

和上次一样,首先告知了沉默权和律师选任权,然后就犯罪事实完成辩解笔录。松仓毫无意外地继续全盘否认。

“好了,再一个问题一个问题问一遍。案发当时,有没有对都筑夫妇怀恨在心?”

“没有。”

“有没有缺钱用?”

“没有大额借款的需求。”

“都筑和直有没有拒绝过借钱给你?”

“没有。”

“有没有被都筑和直催着还钱?”

“没有。”

“案发当日的4月16日傍晚,有没有去过都筑夫妇家?”

“去了,但是按门铃没有应答,我以为家中无人就回家了。”

“那时候手上拿刀了吗?”

“没有。”

“有没有在跟都筑夫妻见面后用刀刺杀他们的身体?”

“绝对没有。”

“有从都筑家抢了钱逃跑吗?”

“不可能。”

“有没有拿走借条?”

“完全没有。”

“把断刃的刀扔到多摩川河边的是你吗?”

“不是我。”

松仓没有心虚的眼神,也没有装腔作势,回答得非常清楚。

“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就这一句,真的不是我干的。”松仓叹了口气,“我被警察陷害了,这是个阴谋。”

冲野放下笔,故意笑出了声。

“这个阴谋的说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还是从拘留所听到的吗?”

“只有这个可能了,我明明没做却被怀疑,甚至还说有证据……”

“这样陷害你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知道!对我有什么不满,或者其他什么理由……不管怎么说,我什么都没干,却被当作犯人抓起来了。”

不经意间,松仓再次被逮捕前,蒲田警署的接待室里田名部管理官露出的那一抹笑容浮现在了冲野的脑海里。

冲野哼了一声摇摇头。

“就这些吗?那我开始写报告了。”

冲野不再理睬,开始着手辩解笔录。

一天的审讯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既然取证现场做了录像,也不能像之前审贪污案时那样胡来,不过松仓嘴里念叨着的“陷害”“阴谋”,搅得冲野心神不宁,静不下心来,这种感觉令他十分沮丧。


松仓被送检的那一周,由青户警部全面接管了审讯工作。冲野处理着手头其他案子,每天和青户通一次电话询问审讯的进展情况。不过松仓的态度没有丝毫变化,每天的审讯只是做做例行功课一样,没有任何成果。

青户在经历了两三次审讯后,淡然接受了松仓不会认罪的事实,没有表露出对审讯停滞不前的焦虑。大概心里想着用凶器这一物证,就可以在公审时强行突破了吧。拒不认罪只会破坏松仓的形象,这是他自作自受,放任不管也并无不妥,这样的想法在青户的报告中隐约可见。

原本要求警方尽力揭开事实真相才是冲野的职责,但是他既已亲身感受过那种困境,便不再多话,简单听听报告而已。

一周快结束了,冲野被叫到最上的办公室。

“松仓的审讯,好像一直没有进展。”

最上坐在沙发对面,手里拿了罐啤酒,开门见山地说。

“听说了。”冲野回答。

“我打算下周一把他叫过来,让你来审。”

“那倒没关系,不过老实说我觉得松仓很难突破。”

换作以前,无论对手多么虚张声势,冲野总会想办法大显身手找到突破点,如今却很难讲出豪言壮语,开始流露出厌战情绪。

“这个嘛,有些事情也是没办法,会有录像,也不可能让你胡来的。”最上嘴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做好思想准备,要在他不认罪的情况下提起公诉了。”

听到这话,冲野瞬间感觉到了紧迫感。

“那样的话,就要在起诉之前补充很多资料。对于这个案子,你认为案情是怎样的?”

最上这么说着,眼睛盯着冲野,把啤酒递到了嘴边。

“案情……是吗?”

“是的。虽然是否认案,但是如果不把动机和犯案经过解释清楚就无法审判。从目前的搜查结果来看,我们需要对这个案件组织一下故事情节。松仓杀害都筑夫妻的动机何在?”

“这个……我觉得被催还钱的可能性不大,恐怕是要跟他们追加借款,被拒绝后临时起意。”

最上冷漠地摇摇头。

“这么含糊的解释是行不通的。松仓是带刀进入案发现场的,有什么原委,又有什么企图,这些不好好组织起来,公审时就出不来一个有说服力的故事。”

“是……”

冲野虽然答应着,但是在如此缺乏供述和证据、案情不明的情况下勉强推测细节,无论如何都有限度,除非,凭空杜撰一个故事了。

“听好了,”最上意味深长地竖起了食指,说,“首先,松仓跟都筑和直借了很多钱,案发现场遗留的借条是五十万日元,恐怕实际的借款是这个的两倍以上,那就算是两倍,一百万日元。看过其他人的借条,借出去的最大金额一般都是五十万日元,除了现场遗留下来的借条之外,松仓那里应该还有五十万日元的借条,那张借条是被松仓抽出来拿走的,这是其中一点。

“另外,松仓对赌马的信息公司非常感兴趣。那个把信息公司介绍给弓冈的冈田,也跟松仓说过类似的话,于是松仓伺机购买信息企图一举中奖。这类事情去调查一下就会知道,一些不良信息公司通常会宣称手上握有独家消息,借此换取高额的信息费,五十万日元甚至上百万日元,不过相比几百万日元的高额奖金,这点信息费还是很便宜的,这就是信息公司骗人的逻辑。

“松仓相信并沉迷于这件事。根据冈田提供的信息,他涉及的信息公司,普通信息会收取五十万日元,顶级分析师手中掌握的信息甚至能中万马券,这种会收取百万日元左右的信息费。

“所以松仓跟都筑和直一起去赌马场的时候,提出要借一百万日元,可是都筑和直根本不理,还斥责他不该为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投钱。被拒绝的松仓,收回了借钱的请求,但是他厌倦了借钱生活的日子,舍不得丢下一夜暴富的美梦。后来他还听说了别人借此发迹的故事,一番挣扎后,松仓决定要去一趟都筑家,低头恳求他再借五十万日元。松仓清楚地知道对于经营公寓出租的都筑来说,五十万日元左右的现金随时随地都拿得出手。

“过了几日,也就是案发当日,松仓工作结束后就不请自来地到了都筑家,手上拎着的包里放了一把当天刚买的便宜刀,用赌马报纸包好。关于这把刀,松仓大概是想着关键时刻可以用来威胁都筑,不过刚开始可能不是这个打算,因为从松仓和都筑的关系来看,这样未免有些唐突,所以最初应该是想着用来表明借钱的决心的。

“来到都筑家,都筑夫妻都在。都筑警觉地问他来干什么,松仓说来还钱,于是让他进了门。从松仓的口供来看,一般还款大概在五万日元,那么那时也应该是五万日元左右吧。从借款中先还掉五万日元,借此表明诚意之后,他又提出再借些钱的要求,一下子一百万日元不太现实,松仓心里想着五十万日元总可以的。结果事与愿违,都筑干脆地拒绝了他。于是,松仓拿出刀跪在地上,声称如果拒绝的话他就切腹自尽,松仓心想做到这种地步,都筑会勉强点头答应的吧。可是都筑看穿了松仓卑劣的演技,并没有上当。

“这般拼命地恳求,还受到如此冷淡的对待,松仓心理失衡朝都筑举起了刀,但是都筑以为那不过是虚张声势,依然没有理会,于是松仓真的朝着都筑的身体刺了过去,刺了好几下,又去追上想要逃跑的晃子,从后面刺了好几刀。”

最上仿佛身临其境般的讲述令冲野听得目瞪口呆。确实,各个要点都是以搜查那边获取的信息为依据的,不过他的故事里竟然还有一些仅凭现有证据无法推测出的细节,比如先还掉手中的五万日元后再提出借钱,或者买刀最初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借钱的决心,这些在警方公布的推理中从未出现过。

原来如此。这就能合理解释为什么平时保险柜和钥匙明明是分开保管,凶手却能在现场轻易打开;带刀去的理由,比起单纯的威胁,也更具有真实感。

“松仓把现场的借条抽走,拿走了现金,擦拭了指纹,毁灭证据之后,骑着自行车离开了都筑家。想着要把从现场拿走的拖鞋和断了的刀扔掉,于是去了多摩川的河边。途中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水,在没人的地方把拖鞋冲洗干净,也洗了刀,但是考虑到要加些洗剂才能把刀上的指纹消除,所以当时没有扔掉。事后在公寓里把刀重新洗干净之后,扔到了多摩川河床。拖鞋则扔到了便利店的垃圾箱里。

“那之后,松仓担心现场会不会留下了证据,就又回到了都筑家,他就是这个时候被目击到的,后来想到可以用电话,或者发短信来做障眼法,于是回到蒲田站前打了电话发了短信。”

自说自话的最上说完后看着冲野问道:“觉得有什么瑕疵吗?”

“没……细节太真实了,不觉大吃了一惊。”

冲野感叹地说。只是,其实他的心中夹杂了一丝不解。仅靠着调查到的那些零碎片段,就能编出如此翔实的故事吗?

和自己比起来,在搜查战场奋战多年的最上竟有如此深刻的思考,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搜查检察官。

可是,这样的感叹还是说服不了自己,总觉着有些不对劲。

案件的推理太过完美。

从现有的搜查信息来看,无论如何也没法看到如此深远。

原本只是个假设,却编排得如此细致入微,那需要相当的功力。

莫不是最上背后有什么后援?

“警察那边正在向冈田取证,核实松仓对赌马信息公司的事情曾表现出不一般的兴趣,这样一来,案件的轮廓就搭建起来了,哪怕物证不足,这个故事也足够通过公审了,所以我希望你也按照这个思路来审讯松仓。”

“……明白了。”

冲野几乎是云里雾里地回答着。

此时冲野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松仓再次被捕时,走进审讯室的最上和田名部的样子。最上宣告了侵占公物罪的不起诉和释放通知,在松仓刚刚面露喜色的瞬间,田名部冷酷地宣布了再次逮捕通知。

田名部的执念能驱使最上做到如此程度吗?冲野这样想着,又觉得仅凭这样的疑念还不足以提出质疑。

这次案件的搜查,是田名部在有意操控吗?

这种理解,反而更符合逻辑。

冲野很想知道最上口中的故事到底是谁编排出来的,但是冲野心中的疑念没有任何根据,他问不出口。

冲野还没有做好准备来面对这个疑念。


“还钱给都筑先生的时候,大致一次还多少?”

周一的审讯,冲野避开案件的关键,向松仓发问。

“这要看工资进账情况了,有时候两万、三万日元,有时候五万、十万日元。”

松仓对于犯罪事实顽固抵抗,不过问题一旦稍稍偏离,他倒是回答得特别爽快。

“那么,还五万日元的话,都筑先生会嫌少吗?会看起来不太高兴吗?”

“看到我还钱,他的反应一般是‘你自己够吗’‘很努力嘛’之类的,有时候还会请我吃荞麦面。”

松仓也许是想表现出自己和都筑先生关系亲密的一面,但是很遗憾,冲野提问的意图并不在此。

“一般借钱的时候也是看好都筑先生的脸色吧?”

“这个嘛,总比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好讲话吧。”

“比如说先还了五万日元,看都筑先生心情不错,于是又开口再多借点,这样的事情干过吗?”

“我倒是没故意干过这种事情,不过之前还掉了五万日元,结果正好赶上需要钱,没办法又找他借了,被他笑话说‘明明刚还的又来借’。”

“哦……就是不能说没有。那个时候又借了多少?”

“应该是二十万日元。”

“是吗?”

“我以前向都筑先生借钱时,都是看他心情开口的。有时候凑满了五万日元还过去,都筑先生心情会比较好,有时会鼓励我‘很努力嘛’,还会偶尔请我吃荞麦面。有一次,我还掉五万日元后马上又问他借了二十万日元,虽然被他嘲笑说‘明明刚刚还的又来借’,不过还是很爽快地借给我了,这件事情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这场审讯总结下来,便是这样的笔录内容了。

“你总是嚷嚷着‘我没干,我没干’,笔录都没法做,把你叫过来受审没意义,我跟上司也没办法交差。”

冲野说完,告诉松仓按照他刚刚说的内容做了笔录,让他签了字。如此一来,应该强势追究杀人嫌疑的冲野,推了一步缓和着气氛,松仓也没有露出抵触情绪。

松仓离绞刑台又近了一步,只是他本人还未意识到。

自己做的事情是否正当,是否能揭开真相,冲野并没有深入思考。

这样子做几份笔录,一天便结束了。

“还有其他事情要补充吗?”

冲野试探着问,并没指望他会突然开口坦白,只不过想着让他把心中的郁闷借机宣泄出来吧。

“没有……”松仓看上去非常疲惫,慢慢地晃着脑袋。

“没睡好?”

虽然两人年纪相差很多,但是经过审讯见过多次,冲野竟然生出了些关怀之心,想要照顾照顾这个不争气的家伙。

松仓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冲野。

“怎么可能睡得好?”他苦恼地吐着苦水说,“净做噩梦,梦见在法院里来回地逃,却逃不出去,最后被抓到法官面前,被宣告死刑,然后就吓醒了,心想还好只是个梦,接着就想起自己被关起来了,跟梦里面也没什么差别。这种绝望你能懂吗?”

可能是太过生气,松仓的眼中浮起了泪光,双手握住在桌上颤抖了起来。

“还不如让我在根津案里受罚。现在被嫁祸了这件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案子,还是杀了两个人的案子,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为什么我要背负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为什么没人告诉大家这件事情弄错了?我一想到以后就特别害怕……”

冲野觉得松仓不是在演戏。

这样想的自己是不是很奇怪?冲野看着松仓痛苦的样子,默默地在心中烦闷着。

“律师怎么说?”冲野忽然想到这点,向松仓问道。和侵占公物案不同,现在松仓被认定为杀人犯,现在会有国选律师帮忙辩护。

“他来和我见过一两次,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叫我把知道的事情在审讯时全盘说出来。”

“你的主张跟他说了吗?”

“当然说了。只是,小田岛老师好像很忙,说很多事情要等到法院审判之后再考虑。”

虽在情理之中,那位小田岛律师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这个案子有何特别。

“是吗……不过,现在国选律师也是排队抽签的,他既然参与了,到法院审判的时候一定会给你帮忙的。”

冲野对松仓说了些安慰的话,结束了审讯。

松仓被接走后,冲野看着正在收拾摄像机的沙穗,心中难以平静下来。

律师的话题简直是多管闲事……自己也不知道提出这个问题有何意义,冲野不禁嘲笑自己竟然如此担心松仓。

“检察官……”沙穗看了冲野一眼,忽然笑了,“您是不是在想自己去辩护的话肯定会胜诉?”

“啊?”冲野愣了一下,嘟起嘴说,“我可没想过这种事。”

“是吗?那对不起了。”

沙穗只是随口回了一句,并不是真心感到抱歉,眉眼之间还是笑意。

冲野忽然想到,难道自己的内心有这样的想法吗?

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可是,如果真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来自对搜查的不安和质疑。

不安和疑虑是有的。

这个案件搜查中的漏洞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出现了凶器这个强大的物证,但是其他的证据虚弱得可笑,却还在准备把那些零碎的线索东拼西凑地送上法院。

这一点令人不安。

即便是作为唯一物证的凶器,冲野也想好好斟酌一番。

为什么凶器本身被仔细清洗过了,却要用写过字的报纸包起来?

最上推测松仓从进入都筑家之前,就把刀用报纸包起来。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行为习惯倒是不难理解了。

不过,这些只不过是最上的推理,某种想象而已。

事实上,不是如此的可能性也很高。

赌马报纸是在入室搜查时被带走的,现在保管在蒲田警署,当然是不容易拿出来的东西,不过在鉴定的时候,被谁拿走了其中的一部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弓冈的事情也在不知不觉中不了了之了。

这一点是令人怀疑的。

冲野几乎是无意识地拿起了听筒,拨打给正在搜查本部执勤的森崎警部辅佐。

“啊,冲野检察官,你辛苦了。”森崎接了电话,“今天审过松仓了吧。进展如何?”

“还是老样子。”

“嗯,估计就是这样了。”森崎也没抱很大的希望,“对了,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你那边的搜查情况,我有一些私人的问题想问一问。”

“哦……”

大概因为冲野事先提出是私人的问题,森崎的声音显得有些生硬。

不过冲野并不在意,接着说:“弓冈的事情,结局如何?”

森崎沉默了几秒钟,回了一句“原来如此”。

“等我稍微调查一下再回复。”

电话被无故挂掉了,冲野正疑惑着,很快又接到了森崎重新打过来的电话。

“不好意思,我出来了。”

大概是因为搜查本部的同事都在,觉得不方便说话吧。

“弓冈现在已经失踪了。上周还有一个班组在追查,他已经不再使用手机,完全找不到踪迹了。最后显示是在箱根。”

“箱根吗?”

“是的,有在箱根使用过手机的痕迹。仔细调查了那一带,查到一个疑似弓冈的男人曾在强罗温泉旅馆里住了两晚。”

“是在警察正准备追查弓冈的时候吗?”

“是的,就是那周的周五和周六。”

“那之后没有去往大阪的迹象吗?”

“没有。虽然弓冈的姐姐听他那么说过。”

手机都打不通,难不成是消失了。说要去大阪打工这个说法终究是无法令人信服的,只可能是为了某种意图故意消失。

“森崎先生,你怎么看?”

对于冲野的提问,森崎停顿了一会儿回答道:“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中止对弓冈的搜查,这是谁的判断?”

“这个嘛,完全找不到弓冈踪迹,再加上松仓那边有了很大进展,所以田名部在搜查会议上说弓冈的事情就算了……”

可以理解为是在事实基础上的判断,只不过,不会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还有一件事比较奇怪,住宅搜查时收缴的赌马报纸,会在记录上标明是哪月哪天的报纸吗?”

“嗯,理解得没错。”

“包裹在凶器外面的报纸,应该不是收缴记录里记载过日期的报纸吧?”

“当然。在对凶器上的报纸进行鉴定时,需要跟原先收缴的报纸进行对比,鉴定科会和收押记录比对的同时,拿出或者放回报纸,如果有一部分不见了,自然会有人来问的。”

“说得也是……”

总不至于整个组织都在参与。

“不好意思,问了你这么多奇怪的问题。”冲野无奈地苦笑着搪塞过去。

“没关系。”森崎认真地回答,“检察官需要考虑的事情多,也是没办法的。其实我们在犯人扔掉拖鞋的便利店附近,收集并分析了监控拍下的道路影像,同一时刻有两个监控都拍到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男子走路的身影。可是,我们的前提是松仓骑着自行车移动,所以这个证据作废。时间稍微岔开没关系,但是我们要找的是那个骑着自行车的看上去像松仓的人。不过仔细想想,这不是本末倒置吗?多奇怪啊。从来没有目击证言说过在犯罪时间段的傍晚四点,被害人家门前停着一辆自行车。”

如果参考便利店前面的影像,凶手把自行车停在附近,走路过来扔掉拖鞋这个思路是成立的,但是拍到的徒步行走的凶手外形却与松仓不符。

可是,以田名部为主导的搜查本部以及最上,也许在知道证据证言显示凶手外形和松仓并不相符的情况下,仍然简单粗暴地决定把松仓带上法庭的被告席。

“森崎先生,虽然凶器出现了,但是我并不认为松仓是凶手。”冲野坦率地表明了心中的看法,“我觉得这个案件的搜查很可疑,明明是在认定松仓是凶手的前提下进行调查。我感觉是某个人在施加压力,我担心将来很有可能会对搜查进行问责。”

“检察官,有些话不便公开。”森崎用一贯谨慎的语气说,“确实,我也觉得这次案件中,田名部的态度和往常不太一样,原本他在搜查干部中属于理论派,行事相对谨慎。只是可能由于他和最上检察官刚好步调一致,恐怕很难说清是谁在主导这次搜查。不管怎么说,纠结于这一点我们不会有什么好处。我可能是多管闲事了,若是担心日后的问责,你最好把最上检察官给你的指示和方针全部都记录下来。这是最有效的办法,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

挂断电话后,冲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莫名地有种冲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感觉自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正在被扭曲。

“替我约一下最上检察官。”

冲野让沙穗打了电话,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来压住内心的躁动。

“说没问题。”

冲野把审讯的笔录拿在手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检察官。”

沙穗的表情有些奇怪,叫住了冲野,面对冲野询问的眼神,沙穗说:“请不要太草率。”

“嗯?”

沙穗犹豫不决地开了口:“检察官请不要轻易说出要辞职之类的话。”

冲野叹了口气,回答说:“我没想过这样的事情。”

可沙穗还是担心地看着冲野。

真是的,总是猜测我的心思……冲野走出办公室,觉得有些困惑。

也许,自己内心深处藏着这样的想法吧?

冲野暂时停止了思考,朝最上的办公室走去。

“辛苦了。”

最上坐在沙发上,拿出啤酒放在桌子上,等候着冲野的到来。

冲野把笔录递给最上,在对面坐下,没有去拿酒,只是在等待最上看完笔录。

“嗯,干得不错。”

最上满意地说完,朝冲野微微一笑。

“怎么了?还有要紧的事情吗?”

他瞥了一眼摆在冲野面前还没动过的酒。

“没有。”

冲野摇摇头,过了一会儿,重新开口:

“我还是认为松仓不是凶手,”冲野单刀直入,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即使物证凶器已经出现了。”

最上眯着眼睛看着冲野,唇间露出了笑意。

“找到证据还觉得他不是凶手,这个想法可真是有趣。”

“仔细清洗那把刀来消除指纹,却用留有自己字迹的报纸包起来,这种前后矛盾实在无法理解。”

“你去证据现场看过了吗?”最上冷静地回答,“标注是在报纸折起来的内侧,包的时候没有看见,或者粗心没注意也不是不可能。松仓没有订其他的报纸,想用纸包起来的话,选择赌马报纸再正常不过。”

“是这样吗?信箱里面的广告宣传单或者其他什么,随便找一下就能找到很多。而且,我实在不觉得有把刀包起来的必要。既然已经到了河边,直接扔进河里不是更好,特意扔到草丛里,岂不是故意让人去找出来?”

“松仓是脑子那么灵光的人吗?连这种事情也要去怀疑。”最上巧妙地避重就轻,“如果一定要怀疑,物证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凶手为什么会把钱包落在现场,钱包不是不应该弄丢嘛’之类的,事实上就是靠着那些证据抓到凶手的啊。区别就在于,那些凶手招供了,而松仓不肯招供,仅此而已,而这唯一的一点不同,极大地迷惑了我们,尤其是像你这样第一次碰到如此顽固的否认案的年轻人。”

“确实,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否认案,但并不是因此才有这样的想法。这里面有蹊跷。听说搜查本部最终停止了对弓冈的追查。要去大阪打工的弓冈离开东京后,在箱根没了踪迹,手机也打不通。事情明明很可疑,可是田名部管理官却认为追查不到就算了,发出停止追查的命令。我觉得,他对弓冈过于忽视,对松仓却过于执着,这种巨大的反差怎么看都觉得不正常。”

“弓冈的事情一发生,田名部就派了搜查人员出去。至少在我看来,他是以理性思考来采取行动的。”最上语气平和地说。

“可是,凶器一出现,他就对弓冈不理不睬了。”

“那是当然。出现了物证中最关键的凶器,何况还有凶手使用过的特殊痕迹,事已至此,怎么可能无视?换句话说,这些都是绝对证据,对于搜查人员来说,是哪怕在泥泞中匍匐也好,被血汗浸透也罢,都想要得到的证物。一旦证据找到,胜负基本就定了。”

最上的话,听上去简直是对冲野的炫耀。

“围绕这个证据重新组织搜查是再正常不过了,莫名其妙挑毛病不是破案的人该做的事。”

面对最上的严厉斥责,冲野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意说出内心的疑虑。

“根津案中松仓逃脱了制裁,所以绝对不允许第二次发生,即使立证有困难,这次也要强行起诉……您是不是这样想的?即便您早已知道松仓有可能不是凶手。”

“我刚说的话,你没听懂吗?”最上反问,“凶器已经找到,你为什么一定要避开它?”

“对于凶器我有自己的推测,老实说我拿不出证据,所以暂时不提了吧。”

“没关系。”最上说,“虽然你说没有证据,不过你负责松仓的审讯,又旁观警方的搜查,心中必有感触吧,听听你的心证,并不是浪费时间。”

冲野听罢,沉思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说出来。哪怕为了最上能够理解自己也好。

“那么,请允许我在此唐突了。我怀疑田名部私下和弓冈接触过,从弓冈那里拿到凶器,并吩咐他暂时隐藏踪迹。”

坐在事务官位子上的长浜瞪大了眼睛看向冲野。

最上皱了皱眉头,嘴角一撇,做出了一个难办的表情。

“确实有够唐突了。”最上闷闷地哼了一声,“田名部先生为什么要做到那个份儿上?既然弓冈拿出了凶器,那么凶手肯定是他,没必要故意把松仓当作凶手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冲野说得有些含糊,低下了头,“有可能是因为根津案和松仓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纠葛,不然就没办法解释现实的这些问题。”

最上轻轻点了点头,不过终究没有表现出赞同的样子。他把跷着的腿放下来站了起来。

“好了,你的想法我了解了,不过起诉松仓的方针是不会变的,部长和副部长那边也已经批准。找到凶器却放弃立案这种事情,在我这里是不可能发生的,否则就等同于放弃检察官的责任,检察官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了。”

最上此话一出,冲野便知道多说无益。他是抱着极大的决心说出了这番话,他知道说服最上是有些痴心妄想,不过还是希望通过开诚布公的说出来,传递出哪怕一丝的质疑也好。

谈话无疾而终,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最上没有表现出理解冲野的意思,冲野也没有因为听了最上的话而反省自己是否有错。

和最上短兵相接,冲野并不否认自己除了经验之外,尚有其他不足。可是和实习生时期就开始崇拜的前辈一起工作,他感到最上和大多数职场老人一样,思维强势死板,很难接受别人的意见。这和他平时的言谈举止给人的印象如此不同,说实话,冲野有些失望。


第二天傍晚过后,冲野被肋坂副部长叫了过去。

停下手中的工作来到副部长办公室,沙发上除了副部长,最上也坐在那里。

“我听最上说过了,”冲野坐下后,肋坂表情严肃地说,“对于蒲田案的起诉,你现在还是有些消极。”

“是的。”冲野点点头。

“嗯,”肋坂微微颔首,看着冲野,“这个案子确实一开始不得要领,但是既然凶器找到了,我们就得拿定主意推行下去。”

“是吗?”事实已定,冲野知道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于是冷冷地回答,“如果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也没有办法。”

冲野知道就算不再争辩,谈话也不会就此结束。

“我已经和最上说过了,早知道这次的否认案性质如此恶劣,就不会让你这样资历尚浅的人来做了。是我们之前想得太过简单,给你增添了不必要的烦恼。”

肋坂顿了一下,继续说:

“虽然之前没有先例,不过这次的案子转交给最上立案吧。你把相关资料交给最上,我听说笔录基本上齐全了,后面就交给他费心吧。”

还是来了……冲野不自觉地咬紧了牙根。以人事调动以外的理由撤销负责检察官确实是没有先例的,冲野也是第一次碰到。虽然搜查的方向事与愿违,但是毫无疑问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如此简单几句话就被彻底否定撤了职,生气是在所难免的。

“明天,新宿警署那边会把多次抢劫案的嫌疑人送过来,那个案子的自首有了突破,案情也比较清晰,同时也是件大案,就交给你来负责吧。”

这种做法就好比面对一条不肯轻易把骨头吐出来的狗,拿来了一根差不多的骨头做诱饵。冲野没有出声。

“还是跟他明说比较好吧。”

最上像是读懂了冲野的表情,不顾肋坂脸上微微的不悦,朝着冲野继续说:

“我一直认为既然把这个案子交给你,就不应该轻易收回,那样就算你会暂时获得轻松,心里也会留下芥蒂,所以一直想让你凭自己的力量处理。

“但是你昨天的话让我改变了态度。那些你不吐不快毫不掩饰的想法,让我不得不慎重考虑。因为就算让你继续负责这个案子,心里也一样会留下芥蒂。那样的话,解除你的任务也不失为一个选择,这就是我的考虑。

“还有一个问题,你既然已经心生不满,那么继续把诉讼的工作交给你可能欠妥。当然你可能会按照要求起草起诉书立案,但你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带着多少热情?进一步说,你会给公审负责人传递什么样的信息?如果不是带着对凶手的憎恶,坚决站在被害人立场上强烈要求严惩凶手,那么从开案陈述开始就无法打动法官和审判员。内心有迷惘和怀疑的人,可以担负得起这项饱含被害人和被害人家属,以及全体搜查人员期待的工作吗?考虑到这些,我认为把你调离是明智之举。就是这么回事。”

这番话没能让冲野平复心情,不过对于最上的话,他没有反驳的能力。是自己让最上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本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结果只能如此。

“明白了。中途退出实在抱歉,后面就拜托您了。”

冲野和最上说完,便从副部长办公室告辞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按照指示整理了杀人案的相关资料。

“把这些资料搬到最上先生的办公室去吧。”

冲野把东西递给了沙穗。沙穗感觉到了冲野的烦躁,却没有多说什么。

“好的。”

沙穗听话地抱着资料出去了,房间里留下冲野一人。

眼前的办公桌上,那些让自己不堪烦恼的资料全都消失了。

剩下来的都是些条理清晰的案子或者听审证人之类完全没有心理负担的资料了。

太轻松了,明天开始就不用身心俱疲了,这不是好事嘛。

冲野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资料,摔在了地板上。


“抢劫犯间宫到了。”

“叫过来。”

“是。”

撤销蒲田杀人案的职务后,如肋坂所说,重新分配的连续抢劫案的嫌疑人被送了过来。

深夜袭击了牛肉盖饭连锁店,拿刀抢劫了数万日元的现金,跑出去的时候刚好撞见了巡逻中的警察,三两下就被逮捕了。

除此之外,总共涉及了三起抢劫案,确实不是个小案子。不过嫌疑人对罪行供认不讳,对审讯没有任何抗拒。

被押送到办公室的间宫,和粗鲁的外表极为不相称地始终以低姿态接受着冲野的审问,没有争辩,供认不讳。辩解笔录很快就结束了。

“还有其他补充吗?”

冲野觉得还欠缺点东西,谁料间宫只是缩着脑袋道歉:

“没有了……就是觉得非常非常抱歉。”

“你去打劫的那家牛肉盖饭店的店员,都是些打工赚生活费的学生。你这样带着刀闯进去,会让他们多害怕,你知道吗?”

“您说得对,真的是太抱歉了。”

“嘴巴说说是不够的,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反省?”

“反省了。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看到对方任怨任骂的样子,冲野不知为何一股怒气冲上心头。

“真的吗?”冲野敲着桌子怒声问道,“你是有前科的!之前也是这么说的吧!!”

“对……对不起……这次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冲野平稳了下粗重的呼吸,反问自己是否真的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才发这么大的火。待他察觉到不是,赶紧冷静了下来。

再怎么责骂,感觉也不过是在痛打已经投降了的对手。

“今天就到此结束吧。”

听到略显唐突的这一句,间宫像是要钻进桌子里一般深深低下头。

间宫和负责看管的警官出去之后,沙穗给冲野泡了一杯茶。

冲野没有去端茶,只是深呼了一口气。

蒲田案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从自己的生活中退出了。

可是,冲野还没有整理好心情。

最上说过,不管蒲田案多难,中途撤职都会给冲野的内心带来一定的伤害,所以从没想过要收回任务。可是后来发现就算由他继续负责,也不能避免这一点,于是决定撤下他……

也就是说,正如最上所言,现在自己的内心受到了伤害……冲野无法否认这一点。

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充斥身心,对手头上的工作提不起兴趣。即使有案子需要审讯,却感觉不到紧迫感,注意力也无法集中。

有时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身体里冲撞,那份无法抑制的焦躁,甚至令他坐在检察席上都感到前所未有地痛苦。

对于蒲田案,即便被撤了职,冲野也还是很在意。

是不是不该对最上表明心迹?

可是,沉默地继续负责那个案子,自己能泰然自若地保持冷静吗?

坚持自己的信念,难道有错吗?

脑子里乱作一团,好想跟昨日一样把眼前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扔出去。

“要不要去吃顿庆功宴?”

“什么?”

冲野抬起头来,昨天默默为他收拾起散落一地资料的沙穗,正用手解开束起的头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不是说好等蒲田案告一段落,我们一起去吃顿饭慰劳一下吗?”

“嗯……”

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不过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告一段落。想到这些,冲野自嘲地笑了起来。

“说得对……那我们去吧。”冲野小声嘟囔道。


权当偶尔散散财吧,冲野去ATM取钱,让沙穗预约了想去的店。

从地下通道去往装有ATM的那栋办公楼,路上遇到了去买东西的同届生,末入麻里。

“嗨,冲野君。”

“噢,好久不见。”

4月份的同届生聚会之后,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在食堂里倒是从远处见过两三次,不过这么近距离交谈,自那之后还是第一次。

“有在加油吗?”

末入麻里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冲野只回了一句“还行”。

“话说,我上次碰到最上先生的时候,他说在跟你一起工作哦。”

她忽然想起来一般,饶有兴趣地凑近冲野说。

“本部系可都是些不得了的案子。是什么案子呀?进展如何?”

被她这么问,冲野没办法,只好说了。“4月份发生的蒲田案,老夫妇被杀的那个。”

“啊,之前被逮捕的那家伙。”麻里的眼睛瞪得滚圆,说,“不过听说一直不认罪吧?有可能攻破吗?”

“没……”

“好像蛮难的。原来你在做那个案子啊。”

麻里钦佩的语气让冲野感到有些难堪。

“我也和最上先生一起办过几次本部案,不过分配过来的都是简单的案子。冲野君很受最上先生器重呢。”

“没这回事儿。”冲野语气有些生硬,“实际上主要都是最上先生在做,我基本已经脱手了。”

“呵呵,最上先生会照顾人,如果你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的话,会被接管过去哦。冲野君得坚定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工作’。”

麻里笑着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4月份聚餐喝酒时,麻里说过最上是“好检察官”,也是“理想的检察官”。

那个时候冲野对麻里的话原本也是赞同的,可是现在……

原本觉得心意相通的同届生,现在竟也产生了距离感。


“我没想过最上先生是那样的人。”

沙穗预订的日式小馆位于银座的画廊街。工作结束后,冲野和沙穗一起走到银座,钻进馆子里的包间,点了刺身、天妇罗、炭火烧烤等超出两人分量的饭菜,酒水也是从啤酒开始,清酒、葡萄酒全都喝了个遍。

醉醺醺的冲野嘴里嘟囔出来的话,不知不觉中全是埋怨。沙穗在酒精的作用下脸颊绯红,和平时一般无二的态度倾听着冲野一股脑儿倾吐出来的积压已久的郁闷。

“结果呢,我的意见,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听。反正他是想着我年轻,就把我当成一句指令就会行动的木偶了吧。”

冲野托着腮,一通抱怨后,满满的倦怠中夹杂着叹息声。

“长浜先生说过,自从丹野和树自杀之后,最上检察官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呢。”

沙穗将吃得散乱在盘子里的剩菜用筷子一点点夹起来送进嘴里,这样嘀咕了一句。

“欸?”冲野明显吃了一惊。

“特搜部追查的幕后捐款案中,立政党的丹野和树不是自杀了嘛。据说那个人以前是律师,毕业于市之谷大学,和最上检察官是同级生,可能以前也在同一家法律研究会共事过吧。老朋友以那种形式丢掉性命,最上检察官好像深受打击。那之后,哪怕在他身边也不敢轻易打声招呼了。长浜先生是这么说的。”

冲野不知这些话的用意,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老朋友以那种形式丢掉性命确实是会深受打击吧,但是那跟这里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话是这么说。”

“那个丹野和树,有人说是我们特搜部的追捕导致他自杀的,毕竟特搜是拼尽全力掘地三尺式的搜查。最上先生在名古屋担任过特搜,同行的做法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看到老朋友被那样逼死,自己身为会把人逼入绝境的检察官,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做法,烦闷也是情理之中的吧。至少如果是我,我会有这些烦恼。可是他在现实中却又和特搜一样强势搜查,我就无法理解了。”

“可是,他没说过要强势审讯吧?检察官你在中途放缓了审讯力度,我想看过笔录的最上检察官多少能感觉得到,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吧?我感觉还是有些影响的。检察官你的审讯才是堪比特搜的冷酷无情。”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冲野想起对松仓的第一次审讯,自嘲地说,“不过正是因为做到了那种地步,才感觉出奇怪的。最上先生对审讯不再多过问,还不是因为直接证据的凶器被发现了。我反倒对这一点很不解,他对凶器发现之后的走向放任不管,借此牵引搜查的方向,如此一来搜查结果只会越来越接近头脑中杜撰出来的故事。特搜式的强行搜捕,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可能所谓的老手就是如此吧。”

“我原本以为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冲野掩饰不住心中的失望,“这个案子怎么想都觉得可疑,森崎先生也是这样认为的。审讯松仓的两个人都觉得有疑点,凶器可疑,弓冈的失踪也很可疑,可是他却不明白。”

“也许最上检察官心知肚明。”沙穗道。

“什么?”

“也许只是在考虑能否维持公审,也就是说即便知道凶手有可能不是松仓,只要能维持审判,就当作松仓干的也未尝不可。事实上,找到凶器后,从外面包裹的报纸上采集到了指纹。即使搜查内部有质疑的声音,也不可能在公审的阶段提出来。法官和审判员只会看到凶器出现了、采集到了指纹这些确凿的证据,所以根本不可能质疑。即使辩方律师想要调查弓冈,他现在下落不明也无从查起,想争辩也站不住脚。那么认为这个方案可行也并不奇怪了。”

“混账啊!”冲野有些吃惊,“也就是说,只要公审能胜诉,即使造成冤案也无所谓,这不是草菅人命吗?不管特搜如何不堪,我还是不愿相信居然有检察官会有这么粗暴的想法。”

“一般情况下确实如此,”沙穗用谨慎的口吻说,“但是松仓和一般蒙冤者不同,他过去犯过杀人的命案,而且过了诉讼时效,没有受到制裁。也许是松仓的弱点,让人觉得他背负罪名也没关系。”

扪心自问,冲野不能说自己没有这样的想法。正因为他是过去未能清算的对象,才能在审讯时毫无顾忌地破口大骂。

可是,这不应该成为把本次命案嫁祸给他的理由。这几乎可以说是私刑的领域了。也许田名部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作为检察官,应该划清界限冷静判断。

更重要的是,冤案会产生另一个问题:真正应该受到惩罚的凶手逃之夭夭。按错一个按钮,就会产生一系列无穷无尽的连锁反应。

“唉……这种事情想也没用,反正也不能插手。”

冲野说完,将红酒一饮而尽。可是,即使他有意识地承认自己的无能,因无力而起的恼怒却更为强烈,身体最深处传来阵阵微妙的刺痛,无法安置。

“案子层出不穷,”沙穗给冲野的酒杯里添上红酒,“纠结于一个也无济于事啊。”

沙穗的话听上去像是在哄不懂事的孩子。冲野冷不防把手里的酒杯抽了回来,沙穗手中倾倒的红酒洒在了桌上扩散开来。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冲野对正在用毛巾擦拭桌子的沙穗问道。

沙穗看了冲野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不管能不能插手,自己都想纠缠于这个案子。

冲野横下心来承认了这一点。

于是他的脑海中不经意地浮现出最忠实于自己感受的一条路。那一瞬间,他被一种恐惧感笼罩,可是同时,一股英气正在击退那份恐惧。

“我觉得这样下去并不好。”

沙穗像是什么都没听见,把毛巾叠好。

“最上先生说过,出现了凶器这种铁证如山的物证却想要放弃立案,就等同于放弃公职,已经没有作为检察官的意义了。确实如他所言,我是个不合格的检察官。朋友被特搜逼入绝境丧命,自己却强推搜查一意孤行。想来,那就是他的答案吧。那就是他所谓的检察官。立场不同,也许那就是正解。毕竟如果一遇到事情就对自己质疑,工作很难推进。

“但是我做不到。在检察官这个身份之前,我首先是一个人,不可避免地会纠结、会烦恼。出于为世间正义贡献一份心力的初衷我才踏上法律这条路,如果背离这条路才能被称为检察官,我是无法理解的,也不想理解。”

“好了,够了吧?”沙穗静静地说。

“什么够了?”

“你不需要这样责怪自己。”她苦笑着说。

“让我说个够吧。”

听到他带着喘息的声音,沙穗悲伤地看着冲野。

“你,已经知道我该怎么做了吧,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所以你才会说不要辞职那样的话。”冲野不顾摇头的沙穗,继续说道,“是啊,我就应该把检察官的工作辞了。”

“请不要说这样的话。”沙穗的语气里多了一份心疼,“我今后还想跟检察官一起工作。”

“哈?”冲野不觉失笑,长出了口气,“这说话的风格可不像你。用这样的话挽留我,只会让我在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地堕落。”

“辞职后准备做什么呢?”

“如你之前所说,做松仓的辩护人,和最上先生对决。”

“那是不可能的。”

冲野看着认真反驳的沙穗,移开视线,灌下了一口酒。

无须沙穗多言,冲野当然知道,自己作为负责搜查的人,对搜查信息负有保密义务,去当辩方当事人即被告的辩护律师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这是冲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如果可以实现,他能想象自己会多么热血沸腾。从这种感觉来说,恐怕自己并不适合检察官这份职业。

他想拆穿蒲田案件中最上编造的故事。他想揭发弓冈失踪背后的隐情。田名部或者是谁,如果有警方人员参与,势必会涉及违法。如此一来,不惜舍弃工作揭露真相,就有了充分的价值。

即使不做松仓的辩护律师,也会有其他的办法。

“我必须辞职。”冲野自言自语般轻声说。

“辞职后,检察官今后就再也不能走上阳光普照的台前了。”

“台前是什么?”冲野烦躁地问沙穗,“我从没想过自己现在是站在台前。哪怕在阳光普照的地方,如果根基不稳,树也会枯死。这跟站在哪里没关系,我只想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你是觉得我站在舞台上所以才有相处的价值吗?是的话,你马上断了念想吧。反正马上就会有别的检察官登上你喜欢的舞台了。”

沙穗的脸颊微动,用充血的眼睛回瞪着冲野。

“我坚持不下去了。”

说罢,冲野深深地叹了口气。

明明说是慰劳,轻松爽快的气氛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说,可能最初就不存在。

不早不晚的尴尬时间,不尽兴的气氛下两人离开了酒馆。

“再陪我一会儿。”

冲野对沙穗说着,走到外堀大街上,叫了辆出租车。沙穗什么也没说,只是跟在冲野的后面,坐在了冲野身旁。

出租车从数寄屋桥开到内堀大街,路过检察厅所在的祝田桥。每天上班的办公大楼里的灯光,映在冲野的眼里分外冷清。

自己的内心已经非常清晰了。可是,一旦直面起来,一种令人恐惧的孤独感将自己紧紧包围,即使喝醉也难以驱散。

“今天,遇到了公审部的同届生,4月份同届生聚餐一起喝酒时我们还聊最上先生聊得起劲,可是今天同样聊到最上先生的时候,我只感觉困惑不已。对坚信自己的工作充满正义的她来说,我已经变成难以理解的人了。”

冲野自言自语地说,沙穗默默地听着。冲野不知道沙穗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觉得她应该可以理解自己的心情。对现在的冲野而言,这可以说是唯一的希望了。

不久,出租车驶入玉川大道,穿过七环,在冲野的检察官宿舍前停住。

冲野抓着沙穗的手下车。

两人一言不发走上宿舍的台阶,冲野打开房门,进入室内。

被冲野抓着手的沙穗脱了鞋子,踏上玄关,站在起居室的入口处不动。冲野没有在意沙穗,把包扔到沙发上,脱掉外套,把领带从领口抽出来丢在地板上。

“脱吧。”白衬衫也脱下来扔了,冲野对沙穗说道,“我想做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吗?”

“不要。”沙穗一本正经地回答,“你帮我脱。”

冲野拉过沙穗的手腕,把她的身体粗鲁地抱到怀里。仿佛要把纽扣扯掉一般,粗暴地扯开她的衬衫,用手环抱住那仿佛轻易可以折断的蜂腰,贴着她的唇激烈地吻起来。冲野拨弄着沙穗的紧身裙,捏着她柔软的臀部,再次对着沙穗仰起的脸吻了下去。

沙穗的手臂缠绕着冲野的头,冲野听到她在耳边的轻喘。

恐惧的心情消失了。

像是呼应颤抖着的沙穗一般,冲野的体内有一股隐藏的力量似乎要涌出来。

我是可以的。

可以辞掉检察官的工作。

冲野把沙穗放倒在床上,趴在她身上,眼角泛起的泪花流进沙穗的头发里。

把所有的都包裹起来吧,沙穗从下面抱紧了冲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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