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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察方的罪人  作者:雫井脩介

“嗯?”

听到最上的报告,副部长肋坂达也坐在办公桌对面不解地闷哼了一声。

“这个案子,怎么看都觉得你很少见的性急了嘛。”

“时间还很充分。对手是二十三年前从警察手里逃脱的人,从一开始就估计不会很简单,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按照现在的情形,实在没办法做出再次逮捕的许可啊。连间接证据都不充分,只是案发时间段拜访了被害人家,也没有足够的动机……就算有借钱的动机,那么具体的诱因是什么。还需要从周围收集一些证言吧。”

“现在警方正在做这些事情。”

“嗯……”肋坂摘下合成树脂眼镜,揉了揉眼角,“总之,自首或者直接证据,特别是凶器,如果没有的话有点困难啊。”

警方正在扩大范围查找那把刀,包括松仓的工作地、最近的公园,可是都没有找到。

“之前说拖鞋很可能是扔到了便利店的垃圾桶里吧。”

“是的。”

“那时不会把刀一起扔掉吗?”

“恐怕没有。便利店的店员没看到有危险品或者可疑物被扔掉,刀上还带了一部分刀刃,如果扔掉了店员应该会注意到的。”

“如果刀能找到就好了,如果实在找不到,哪怕有证据能证明他在哪里买的也好啊。”

这样的调查警方也在推进,只是一无所获。

“连这也没有的话,有点难办哪。”肋坂说,“当然接下来的搜查可能会有转机,不过,最上哪,暂退一步也是个办法。”

“从现场的心证来看,松仓的罪行已经基本确定了。”

“我知道,但也不能说强推下去就是好的。现在打开的口子太浅,深究下去却让他逃走的话,就更遗憾了。”肋坂开导最上,停顿了一会儿看着他说,“你明年也许要告别一线检察官的岗位了。这么重要的时期,没必要做些给自己职业抹黑的事情。慎重行事才好。”

作为东京地检刑事部的头号副部长,肋坂本人已确定在下次职位调动时晋升为部长,他的处事良言有着一定的说服力。

可是偏偏这个案件,最上不想遵从他的训诫。即使天平的另一端需要放上自己的职业生涯,但他根本没有权衡的心思,也就不能成为问题了。

“我会铭记副部长的提醒,在此基础上找出突破口,再次逮捕松仓。”

最上留下这样的话,辞别了副部长。

不管做什么,都必须再次逮捕松仓,以杀人罪把他带上法庭。当然,既然送上了法庭,就必须拿出能够胜诉的证据。

不管做什么……最上在这一点上,已经从检察官的本职范围里踏出了一步。如果现状依旧如此,他预感自己将不得不踏出第二步。

松仓的审讯陷入了困境,虽然冲野正全力以赴地寻找突破口,但是现在谁都不能保证可以在拘留期间引出自供。

如果不能引出自供,那就只能收集证据……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长浜拿了便笺过来。

“律师加纳先生打电话来,说希望您回个电话。”

“他是谁?”

“当值律师,据说跟松仓面谈过了。”

在起诉之前,拘留期间的嫌疑人想找律师却没有门路的时候,律师会会按照当值律师制度选送律师过来。

“我稍稍调查过了,他以前是检察官。”

长浜的便笺上写了加纳律师的简历。现年六十岁,司法考试比最上早九期。十年前辞退了检察官的职务。

听说是松仓的案子,最上本想摆摆架子,不过既然曾经是检察官,应该不难沟通,于是拿起了电话。

“喂,是加纳先生吗?我是东京地检的最上。您好。”

“啊,最上先生,不好意思,因为实在找不到你,只好让你回电话了。”

对方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敌意。

“没能接到您的电话,该我说对不起。听说是关于松仓的事情吗?”

“是的哦。跟他面谈了,他本人边哭边说,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非要他承认,而且一整天都被骂得狗血淋头,难过得实在没办法。”

“不是警方,而是我们的审讯吗?”

“是的,我也奇怪呢,不过他说检方的审讯更严厉。”

听了加纳毫无紧张感的说辞,最上忍住轻笑。

“这边跟事务局稍稍问了一下,据说是A厅负责的。”

“是的。”

“所以我想大概是失了分寸吧,总之,先提出个建议吧。”

“那真是麻烦您了。确实是A厅一个精力旺盛的男孩负责的,可能有些用力过猛了。不过他本来是个很正派的人,应该知道界限在哪里的,我想他不会故意做出格的事情,没听说拳打脚踢吧?”

“这倒没听说。”

“因为松仓还牵扯到其他案子,审讯严厉了些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想加纳先生您对这方面应该深有体会吧。”

“哈哈哈,我猜想大概就是这样吧,不过既然听他说了,就不能不管啊。”

“诚挚接受您的建议。”

最上说完,不经意地问道:“松仓有没有说些别的?”

“他说他什么都没有干,现在脑子已经快要坏掉了。看他的样子已经非常脆弱了。不过听了他的话,确实有些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跟案件有关。所以是否需要再仔细辨别一下呢?哎呀,我只是个当值律师,没有必要偏袒他,不过是作为一名前检察官,唠叨两句。”

“这样吗?我会参考您的意见的。”

最上再次致谢,挂断了电话。

他丝毫没有指示冲野暂缓追查力度的打算。

松仓已经非常脆弱了。

这是刚刚的对话中看到的一个事实。

脆弱说明有可能不久的将来就能把他拿下了。

可是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能够确信松仓是真凶的不可动摇的心证。

这也是现实之一。

虽然跟肋坂副部长传达说现场心证已定,但是最上的感觉并没有口中说的那么强烈。最上也清楚自己希望松仓是凶手的想法多少影响了对破案的预期。

也就是说,现在还不清楚这场搜查的方向在哪里。

即便如此,最上还是想从松仓已经示弱的消息中看出胜算。


那天夜里,工作结束回到住处时,等待最上的是漆黑的房间。

妻子朱美白天出发去了韩国旅行。当然最上没有去送行。手机里收到她说“我走啦”的消息,他只是无关痛痒地回复了一句注意安全。

桌子上,旅程表和买来的真空包装的食品放在一起,最上只是扫了一眼,没有拿到手上。

奈奈子和往常一样出去打工不在家里。

最上换上居家服,走进书房,打开了书桌的抽屉。

拿出一个纸包,在桌子上打开。

是搜查松仓住处时偷偷带出来的东西。虽然都是些只能称之为垃圾的东西,不过用在了合适的地方,会不会像宝石一样散发出光彩……最上带着这样的期待,这些天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可是想来想去,用途确实有限。

只能作为遗留物放置到现场或者现场附近,然后提出现场可能会有遗漏,要求再次进行鉴别搜查。

现在,松仓的脚印主要集中在被害人家的玄关前,可是走到玄关并不意味着走进了家中。玄关是上了锁的。壁垒就出现在这里。

如果进到了家中,就等同于拆除了那道壁垒。但是如果想要证明,就必须有松仓当天确实进入家中的物证。

不,不是家中也可以。

犯人是绕到庭院逃走的。

如果庭院里遗落了能跟松仓联系起来的东西,就能成为跨越那道壁垒的物证。跟案件无关的人是不可能在那种地方转来转去的。

如果是庭院,最上可以一人前往布局。

既然有价值,就下定决心做好心理准备吧。

只是,布局也需要深思熟虑。

从松仓的房间里捡来的最有用的是创可贴,上面带着血,只要做了DNA鉴定,一次就能判定是松仓的东西,当作是在逃走过程中从身上掉落的,即使遗落在庭院里也不会觉得不自然。

牙签也可以成为检测出松仓DNA的优质证据,只是不适合松仓把它遗落在庭院里。赛马报纸排除。糖纸无法保证能采集到清楚的指纹。

最上一开始觉得羽绒外套的羽毛很有意思,于是匿名咨询了纤维业界的检测协会,结果回复说一片羽毛几乎不可能证明是从某个特定的外套上掉下来的。一件外套会使用不特定的多只水鸟的羽毛,而且三片羽毛也不足以作为DNA鉴定的检体。从羽毛的形状倒是可以区分出鸭毛或是鹅毛,可是不能判定出来自哪一件外套。

不过……最上想道。

既然是羽绒服,就势必会有羽毛飞出来。面料组织或针脚略粗的款式上时常能看到跑绒。最上在年轻时穿着的便宜羽绒服,常会有羽毛跑出来。

从这个意义上说,松仓羽绒外套有着一定的特征,到处能看到羽毛。只要都筑夫妇和第一发现者的原田夫妇没有类似的羽绒品,那么即使不能成为关键证据,也能把合理怀疑指向松仓。

关键证据交给创可贴即可。为了让鉴定课发现创可贴,需要借口来促成再次搜查,羽毛在此时就能发挥作用了。

最上确定在脑中组织起来的理论成了形,他用镊子夹出创可贴和三片羽毛,放进了信封里。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最上睁开了眼睛。在安静的厨房里简单吃过早饭,比平时早了近两个小时整理好着装。看了一眼扔在玄关的靴子,知道奈奈子已经回来了,想着反正是在睡觉吧,也就没有打招呼。

最上走出住处,在七环上了出租车,驶向大田区的六乡。

他在第一京滨沿线下了出租车,从那走到了京急高架沿线的都筑夫妇家。偶尔有上班的人骑着自行车或者开着车擦肩而过,不过都筑夫妇家前面的小巷子里没有人影出现。

失去了主人的家,因现场侦查,众多搜查员出入其中时的严肃气氛已消失殆尽,开始显露出衰败的寂寥。

最上不经意地看了看巷子前后,钻进了不带门的停车场,挤过都筑和直的爱车,从松树和杜鹃的盆栽中穿过去绕到了庭院后面。

他在盆栽的阴影下很快地观察了下院子里的情形,没有发现有人在看。可能是嫁到千叶的女儿,或者妹妹夫妇,给外廊的窗户上挂上了防雨板。

看不到房间里面的样子。虽然感觉家中不会有人,最上还是很小心翼翼地走进庭院。

把什么东西放到哪里呢……最上一边观察着逃跑路径和风向一边思考。

戴上白手套,从信封中拿出了羽毛,用镊子夹起来,插进了小木坛中树杈的地方。这个地方不会第一眼就看到,但是如果仔细观察,羽毛在微风中轻摇着,像是宣告自己的存在。

不错。

还有一片,伪装成混在吹到院子一角的落叶中的样子。

还有一片。

试着轻轻拉开窗子的挡板。

里面漆黑一片。

能不能从窗子空隙里滑进房间呢。

用镊子夹着放到差不多的位置,却在中途被挡住了。

尝试了几次都不顺利,最上只得放弃了。把那一片挂在窗棱上,关上了挡板。

创可贴挂在了盆栽下方的枝子上,可以解释为逃走时被枝条绊到脚时脱落了,更重要的是混在枝叶里,即使最初刑侦搜查时没有发现也不会感到不自然。

布置完成之后,用白手套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巷子。最上头也不回地走到第一京滨,上了出租车。

午饭过后,最上和冲野等人一起去了蒲田署。松仓的拘留日已进入第九天。虽然既定方案是申请延长十天,但是审讯和其他搜查都没有进展,需要花时间跟搜查干部就今后的方针磋商一番。

和最上一起坐在后座的冲野,从审讯开始后脸色一天天变差。不久之前年轻灵动的目光已变得迟缓,表情中也不见任何柔和,这可以说是他在审讯中倾尽全力的证明了。

“说起来,昨天跟松仓会面的当值律师提了意见来。”

“说什么?”

冲野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猜到了是什么事,只不过装作不知道。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说松仓现在正在叫苦。在我听起来,意思是说应该按照现在的势头继续下去。”

“知道叫苦的话,就赶紧坦白罪行好了。”冲野恶狠狠地说,“叫来当值律师,真是奸诈。”

当初的考虑是在二十天中冲野负责的审讯占到四五次的样子,不过现在看来,是和搜查本部的森崎分摊了。得知冲野口不择言的痛骂在审讯过程中给松仓本人施加了非常大的压力,搜查本部中也有声音肯定了冲野的干劲。

他的审讯带着年轻人才有的尖锐,也许有失分寸,不过这正是最上所希望看到的。而冲野的努力是在最上的期待下催生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最上也必须施加这份期待。

到达蒲田警署,长浜把车停到楼前的停车场,他们下了车,穿过警署正面玄关时,和站在大厅一角的中年男子视线碰到一起。

最上用了一两秒的时间才认出他是大学前辈水野比佐夫。水野看起来也是一样,正在用手机打着电话的他,在看到最上的瞬间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被长浜和冲野围在中间的最上,没有机会跟水野打声招呼,便从他身边走过了。

果然还是按捺不住过来打探消息了……最上这样想着。

水野也没有过来打招呼。

因为前几天刚刚在电话中断绝了关系吗?

还是……

最上来到蒲田署这件事,可能会让他察觉到什么吧。


搜查本部的田名部管理官和青户系长出来迎接最上一行人,在会议室旁边的会客室里汇报了现状并一起商量对策。

最上说申请延长十天拘留时间的预定不会改变,警方没有表示异议。只是明确了搜查受阻的事实之后,谈到今后的计划时,各自的语气不自觉地沉重了起来。

“照现在的情形,检方对再次逮捕有什么看法?”田名部问最上。

“无论如何都想竭尽全力落实逮捕,不过这样下去可能有点困难。”最上说,“目前来看,我们的副部长感觉不太乐观。”

田名部听了这话,不死心地阴沉着脸点点头。青户则只是说了句“现在的情况来看也难怪的”,轻轻点了点头。

“冲野检察官审讯了松仓多次,感觉如何?”青户如此积极地询问冲野的意见,这在逮捕松仓之前是没有过的。一定是因为冲野严厉审讯的消息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松仓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冲野回答,“看似对我的攻击有反应,实则完全没有,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底线,丝毫不肯让步。也不知道抛出去的话到底有没有效果,让人感到无计可施。不过我打算无论如何也要在拘留期间让他开口,而且我觉得能让他开口。”

冲野没有任何根据的话反而表达出势在必得的决心,青户一时无言地点点头,表示了尊重他的奋斗热情。

可是,没过多久,他冷静地开了口。

“森崎就松仓难对付这一点说了同样的话。他也很努力,可是实在没有结果,正一筹莫展。

“还有一点,他说根津案时,在松仓坦白之前能明确感觉到他跟案件有关,只要施加压力就能让他开口,可是这次的刺杀案却完全找不到这样的感觉。根津案时行得通的办法现在却行不通。即使在心中认定了他是真凶拼命敲打,他还是无动于衷,甚至令人恼羞成怒,冲野检察官,你能明白森崎的感受吗?”

“明白。”冲野说,“松仓时而愚钝得令人着急,时而狡猾得无以复加。有时看他感情外露潸然泪下,结果却不管我说什么都心不在焉。以什么方式攻击哪里才有效果,我也正在摸索。”

听了冲野的回答,青户继续发问:“那种毫无头绪、无动于衷的感觉,在冲野检察官心中,会不会想到他可能不是凶手?”

面对这个问题,冲野一时没有回答。

“是这样的,”青户补充说,“森崎说心里生出了很多疑惑。直接否定他是很简单的事情,不过和松仓面对面十多个小时的他的心证变化,是重要的搜查情报。当然了,搜查的方向并不会因此改变,只是现实是搜查正处在胶着之中,那么就必须考虑各种可能性。趁现在时间还算充裕,我知道会引起波动,但还是把这个问题拿到台面上来讨论一下。”

“我不知道。”冲野谨慎地开了口,“如果心存杂念,追究势必会受牵制,疑惑的时候我会想到松仓是那个把罪行隐藏了二十三年的人,以此来提醒自己。”

“原来如此。确实,这一点不能忘记。”青户说完,看向最上。

“最上检察官怎么看?”

“不管接下来会做什么决定,青户君提醒的事情都应该放在脑子里。”最上说,“只是我认为搜查胶着的背后,是物证过少的原因,这几乎可以说影响着全局。”

“确实如此。”

青户说完,田名部从旁补充:“只要有物证出来,搜查就会大有进展的,正因为没有物证才难办。这样下去只能束手无策。”

“我觉得应该再仔细重复一遍遗留品搜查。”最上说,“也许案发之后鉴定活动已经取得了最大成果,不过如果改变看问题的角度,有时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今天来这里的路上,我想起搜查松仓房间时候的事情,他的上衣中有一件羽绒外套。黑色的薄款羽绒衣,可以穿到4月份的样子。当时想着很有可能是在行凶时穿着的,让青户君收了起来。”

最上用目光询问青户,他点了点头,表示记得。

“那件羽绒外套看上去到处都有羽毛从针脚飞出来。想起这件事,我忽然意识到会不会有一两片羽毛遗落在现场。”

说完,最上又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青户。

“鉴定课没有报告说收集到了那类东西。”青户说。

最上轻轻点了点头。“凶手穿着羽绒外套,可能会有羽毛落下来,如果带着这样的眼光搜查现场的客厅、走廊或者庭院的话,或许有机会发现它遗落在了某处。当然现在去找,有可能找不到了……我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有道理。”青户面带思索地嘟囔着,“既然在附近公园、松仓单位等地还在继续寻找凶器,现场遗留品搜查再做一次也不为过……可是就算找出了一两片羽毛,不一定能认定是松仓的东西吧?”

“也许有必要试试看的。”田名部说。

“松仓的生活习惯中,也有一些是住宅搜查之后才知道的,吸烟、吃口香糖、正在吃鼻炎的药,等等。知道了这些,烟头、嚼过的口香糖、带着鼻涕的纸巾等就会进入视线。说不定初次鉴定搜查中有遗漏的东西。”

“明白了,我们尽早安排。”青户应承下来,写进手账之后,身子略微向前探着继续说,“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先说出来给你们听听比较好。”

面对青户故弄玄虚的开场白,最上轻轻皱着眉头,催他说下去。

“不过,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跟这次的案子有关,是酒桌上听到的事。”青户把此话摆在前面之后继续说,“实际上,昨天我们刑事课带来一个盗窃嫌疑的男子,审过这个男子之后,意想不到地听说了这件事。是那天刺杀案之后的事情。那人在京急蒲田站前的烤串店的吧台,跟隔壁的某男子一起喝酒。据那个盗窃嫌疑的男子说,他是初次到那家店,而对方是那家店的常客,跟店主也是熟识。

“然后,对方男子喝得酩酊大醉,吹了不少牛皮。先是得意自己做厨师的手艺,不知不觉开始了恶心的话题,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我看不顺眼的,就算是人也扑哧扑哧刺上去’,后来话题转来转去,对方问‘之前六乡的凶案,你记得吗’,盗窃嫌疑的男子没看报纸也没看其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听他说下去,只觉得对方跟凶案有关,他说话的样子,在酒桌上听起来也足够恶趣味了。”

做过厨师……感觉此案的嫌疑人中有这样的人物。最上对上青户饱含深意的视线,想了起来。

“对方的名字,他没有问,不过他说听店主喊他小弓。”

对了,弓冈嗣郎……没有这个人的借条,但是和被害人都筑和直一起赌马,因为在工作时沉迷于看比赛直播,后来被开除了。

“恐怕说的是弓冈嗣郎了……怎么样?有没有感兴趣?”青户盯着最上,“警局经常会有这样似是而非的事情传出来,不过我感觉跟这次的案件有些微妙的联系,弓冈这个名字也颇有意思。”

坐在最上旁边的冲野,一听到弓冈的名字,立刻坐立不安了起来,咽着口水拿起茶杯,眼睛不停地转着查看最上和青户的脸色。

“确实。”最上隐藏起纷乱的心情,冷静地回答,“不过,那毕竟只是酒桌上的话,问题是不知道该信任到何种程度……即便那个人是弓冈。”

“当然,”青户心领神会,“友人卷入凶杀案,编排得好像是自己做的一样。对方是偶然遇见的陌生人,自己又喝醉了酒,不知不觉就夸大其词、口若悬河……也是有可能的。虽然是低级趣味。”

最上正在想着怎么回答,青户像是看穿了一样用眼神示意道:“不过还是会在意。”

“嗯,”最上点头,“那个盗窃嫌疑的男子何时送检?”

“明天。”

原本应该交给冲野,不过目前最上希望他集中负责松仓的审讯。

“知道了,到时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好的,就这么办吧。”

“另外,把弓冈的相关资料也给我看一下吧。”

“明白了,马上去安排。”

这样说着,青户用笔在手账上飞快地记录着。


碰头会结束后,最上走出了蒲田署。

大厅、门外,都没有看到水野的踪影。

起风了,橘沙穗的黑发被风把玩着飞起来。

今早去都筑家院子里布置遗失物时,几乎是没有风的……

现在怎么样了呢?

虽然会惦记,可是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能祈盼着在二次鉴定时能够发现它们。

“弓冈的事情,应该怎么看?”

上车之后,在后面相邻而坐的冲野嘟囔了一句,脸上尽显动摇与苦恼之色。

“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必太在意这种未经证实的消息。”

冲野原本就认为弓冈这种没有在现场留下借条的人才值得怀疑,可是现在却要摒弃自己的观点,竭尽全力制伏松仓,就在此刻弓冈闯入了搜查视线,跟他说不能动摇也是难为他了。

“我跟那个盗窃嫌疑的男子碰过面后,会跟你说的。明天又到你负责的日子了,不要再想其他多余的事情。”

听了最上的话,冲野压抑下情感,回答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从家中的窗子望去,外面天色阴沉,大雨就快来临了。

最上取出早报,喝着低温的美式咖啡,翻看起报纸。先是翻开社会版面看有没有自己负责案件的相关报道,目光停在了头版的目录上。

标题是“特搜部——申请对丹野议员的逮捕许可”。

报道占了三个版面。就海洋土木公司向高岛集团政治团体幕后捐款的问题,丹野参与决定在收支报告书中不予记录的嫌疑已基本确定,东京地检特搜部不顾国会期间,决心逮捕丹野,确定将于一两日内申请逮捕许可。

虽然难以置信,但是既然报纸已大篇幅报道,就不得不承认它的真实性了。

当然,如果目标是丹野,特搜部不会采取如此强硬的手段。他们的目标是高岛进。丹野打算不惜牺牲自己的政治生涯来守护高岛。如此格局之下,势必会以严峻的形势拉开战斗序幕了。

作为最上,现在除了默默旁观事态的发展,别无他法。

他叹了口气,合上了报纸。


当天下午,叫作矢口昌宏的男子被带到了最上的办公室。正是和传说中的弓冈嗣郎在烤串店里喝酒的人。

矢口三十八岁,没有妻儿。好偷东西,有盗窃前科,此次正是顺手牵羊时被抓了现行。由其他检察官完成盗窃罪的辩解笔录之后带到了最上处。

最上让他坐到审讯用的椅子上,立刻进入了正题。

“听说蒲田署调查的时候,你说在烤串店里听到了六乡的夫妇刺杀案的事情。我也是检察官,正在负责这个案子,想听听这件事的详情。”

最上试探着开口之后,矢口看跟自己的案子无关,放下心来,轻轻耸了个肩膀开了口。

“烤串店的店主喊他小弓。大概六十岁吧,理着平头,笑起来爽朗大气,一眼看上去容易亲近,不过可能是喝了酒,眼神凶狠,怪恐怖的。”

“是这个人吗?”最上从上午蒲田署送来的弓冈嗣郎的资料里,抽出照片给矢口看。

“是的。”

可能是在蒲田署也指认过,他只扫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刺杀案是怎么说的?”

“一开始听他炫耀对做菜在行,仔细问了下说是当过厨师,当时很敬佩的。不过因为沉迷赛马过了火,被店里炒了鱿鱼,我心想这是个意外的让人没辙的老头儿嘛。后来两个人都喝多了,话题就颠三倒四起来。是什么话题引起来的……哦哦,确实是聊到刀的快钝之后,他问我知不知道六乡的凶杀案。我虽然时不时到蒲田附近去玩,但是我住在世田谷,对老头老太被杀的案子不感兴趣,也就不记得了。结果,他特别详细地说给我听,连那老头老太是什么样的人都特别清楚,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其实是相识的人。聊到相识被害的话题,不说态度严肃吧,虽然没到开心的程度,但总觉得兴致很高的样子。听他说得好像亲眼见过一样,我开玩笑问他不会是你干的吧,结果他冷冷笑着说‘你怎么知道的?’还假装朝我腹部刺了一刀哦……好恐怖的。”

“你的意思是,听起来弓冈是在开玩笑,是吗?”最上谨慎地发问。

“当然了,喝酒的场合下说的话,谁也不会严肃地说是自己干的,不过我是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讲,感觉他不简单哦。我也是见过不少坏人的,能感觉到他们这种人特有的味道。”

不过那只是这个人的心证,如果没有更详细的证据,只能当作道听途说的故事听听了吧……正这样想着,矢口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起来。

“对了,因为那之前说到过刀的话题,他说,便宜刀到底不好用,刺杀一个人就不能再用了,如果勉强用的话,一下子就会折断,所以如果你想杀两个人以上,得用把好刀,还说人背后的筋硬,刀刃伤得快,应该先刺肚子,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够恐怖吧。”

最上无言地看着矢口。

都筑夫妇被杀案件中,凶器的刀刃断了的事实,从未报道过。

“那之后,他还说那对夫妻死了以后,有很多人特别高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有几个人跟老头借了钱,这些人都不用还了,肯定很开心。我问他你怎么样?他得意地笑着说,所以我无拘无束过来喝酒了呀。他还说请我去下一家的,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拒绝了。”

为了吓唬偶遇的陌生人,把相识之人被害的凶案,自以为是地描述成是自己干的……这样的逻辑实在说不通。

如果弓冈是凶手,就更容易解释他的那些话了。

终于明白青户为什么不惜改变目前搜查的走向,硬把这件事塞过来了。

最上让矢口回去之后,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

桌上电话响起,最上陷入沉思没有接。长浜接起之后,是找最上的电话,还是转了回来。

“是青户警部的电话。”

最上拿起听筒,传来低沉的声音:“百忙之中不好意思。”

“上午开始,鉴定课大概集合了十个人再次搜查了被害人家,一楼、庭院,还有车库,彻底查了一遍。”

“然后呢?”最上嘶哑着声音催促。

“遗憾的是没有任何新的线索。果然初次行动时已经非常仔细地搜查过了,即使换个角度再搜,也确实有难度。”

最上不禁狠狠咬紧了牙根,心里痛恨起昨天的风。连创可贴也被吹到哪里去了吗?不,可能还在。但是不可能从自己的口中提醒他们去盆栽下面找。无能为力了。

天助松仓。不会一直守护正义的喜怒无常的风,和二十三年前不同,这一次刻板地没有闹脾气。

“上次说的盗窃犯,去过你那里了吧,问过话了吗?”

“嗯,问过了。”

“怎么样?”

“非常值得关注。”

“对吧。”青户应和了一句,接着问,“那要怎么办?如果决定认真查一查,就得转换搜查方向了。”

“管理官没有异议吗?”

“田名部恐怕心情很复杂,不过他也清楚不能不顾事实和线索。”

“是吗……那我明天过去拜访,再深入讨论吧。”

“好的。”

看上去像是在意田名部的意向,但其实是最上无法辨明自己的心情。把回复推到明天,挂掉了青户的电话。

可以明确的是,今后的搜查再也无法强硬追捕松仓了。

都结束了……最上不得不承认。

水野、前川、丹野这些与北丰宿舍渊源甚深的旧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年轻时候的久住夫妇,还有由季稚嫩的笑脸……

本想为他们昭雪遗恨。这命运捉弄下交代的任务,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完成。虽不是别人的托付,但他觉得这是必须完成的任务。嘴上说着跟自己无关,其实他心中一直热血沸腾着要将这个逃脱了二十三年的男人抓捕归案。

为此,他不惜双足踏入了禁地。

可是,天不助我。

被无力感吞噬的最上,从椅子上站起来,呆呆地看向窗外。

如果改变搜查方向,冲野会松口气吧。这个年轻的检察官,为了拿出成果拼了命地勉强自己。也许只有这一点好处吧。

好几辆黑色的车从检察厅匆忙开了出去。

“啊……”在事务官位子上看着电脑的长浜不禁发出了声音,“特搜部这下难办了……”

“怎么了?”

最上回到现实中,问长浜道。他想起丹野的事情。难道是有什么举动?逮捕议员的许可决议已经下达了吗?还是被否决了?

“据说有幕后捐款问题的丹野议员自杀了。”

最上不自觉地鼓膜发胀,脑子里袭来一阵不舒服的耳鸣声。

长浜手放在电脑上,看得入神。是网页上发出的新闻。

最上看了一眼,跌跌撞撞地走到待客沙发前面,打开了挂在墙上的小型液晶电视的开关。

“下午一点左右,于赤坂的众议院议员府邸中……”

“以绳圈套颈、身体瘫软的丹野议员,被秘书发现……”

“经医院确认死亡……”

“房间中发现多封遗嘱,警察认定为自杀……”

“丹野议员的岳父高岛进——前外务大臣正赶往医院……”

“丹野议员因海洋土木公司的幕后捐款问题……”

播音员口中流利的新闻,变成一段一段语言飞进最上的耳朵里。他的头脑已无法消化掉所有的信息。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丹野真的死了。

“检察官,手机……”

听到长浜的声音,最上回过头来。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他走到桌边看了一眼,显示屏上显示的是前川的名字。

“最上……”

最上刚把手机贴到耳边,就听到了前川的哭声。

“丹野,丹野他……”

“嗯,我刚刚在电视上看到了。”最上虚脱地回答。

“明明是个好人……”前川呜咽着说,“你能相信吗?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啊……”

说得没错啊。

没办法相信啊……

这些话最上并没有说出口,而是把手机放在了桌上,双手掩面。

“电视关掉吗?”

新闻结束后,电视画面转换成电视剧。最上回到位子上,只是精神恍惚地出着神。

长浜关掉电视,回到自己的位子,同情地看着最上。

“丹野议员也是市之谷大学的法学部毕业……是您的校友啊。”

“嗯,我们一起学习准备司法考试。”

“这样啊……能理解您的心情。”

说完,长浜坐在事务官位子上不再说话。

最上独自叹了口气。

曾经那个刻苦勤奋、踌躇满志地希望世间美好的男人,在即将步入知天命的年纪时撒手人寰,在最上心里留下无尽的空虚。

明明今后还有很多机会为这个世界做事。

这是丹野自己的选择,旁人无能为力,他想这样劝慰自己,可是内心却无法冷静地接受。

丹野一定还想活下去的。

可是绞尽了脑汁,结论却只能如此。

丹野已经不在了。

自己生活在他没能活下去的现在。

今后也将是如此。

和想起由季时一样的感伤,让最上的心一阵阵抽紧。

和丹野比起来,自己并不会有更高的成就。即便如此,自己却要代替他活下去。

这有什么含义吗?

必须要自己找出来吗?

沉淀于心底的情绪不安地波动了起来。有什么摆在了自己的面前,最上意识到了自己想要回应它的冲动。

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情。

不经意间……

此前从未有过的想法浮现了出来。

实在是太过无法无天。

他本能地摇了摇头。

可是它瞬间膨胀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自己已是步入歧途之身。这样想的话,或许还有可以做的事情。

最上把搜查本部送来的关于弓冈嗣郎的资料摊开在桌子上。

上面标注了弓冈的手机号码。和被害人都筑和直在案发前一天的通话记录留了下来。这份记录可以作为推测凶手第二天来到被害人家的合理证据,不过,现在已经没用了。

最上把脑海中浮现的计划仔细推敲一番。

真的行得通吗……需要不顾一切地铤而走险,而且没有胜算。

可是,最上想,如果松仓杀害了都筑夫妇,那么由他承担罪责是理所应当的。

而只有让他承担莫须有的罪名——只有让他背负下比自己犯下的罪过更严重的罪责,比如说此次的凶案——作为对松仓逃开刑罚的天谴,才更有意义,不是吗?

必须这么做。本能已经给出了答案。

电话铃响,把最上从思考的世界里拉了回来。

“冲野检察官说要来报告今天审讯的结果。”

长浜接了电话之后向最上传达了内容,最上却把弓冈的手机电话记在便笺纸上,站起身来。

“我出去一会儿,你先把笔录收下来吧。”

今天的审讯也不会有任何进展吧。松仓不是凶手。对拼了命地追击松仓的冲野,本应该好好慰劳一番,可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最上出了办公楼,走上横架在眼前这条路上的步行桥,来到了日比谷公园一侧,然后走进了步行桥下的公用电话亭。

他把几枚百元硬币放在电话机上,深深吸了口气。拿起听筒按下了弓冈的手机号码。

最上烦躁地听着电话里传呼的声音。不久连接到语音留言,最上啧了一声切断了电话。

再来一次……他调整好呼吸,又播了出去。

快接电话……他听着传呼声音在心中默念,这次接通了。

“喂?”传来对方惊讶的声音。

“喂,是弓冈嗣郎吗?”最上故作镇定地说。

“我是,不过你是谁?”

“名字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和你在同一个立场。”最上说,“听好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

“什么?你是谁?”弓冈用满是戒备的声音问。

“你听好。都筑夫妇被杀案,警察现在盯上你了。”

“你说什么?”

“在京急蒲田站的烤串店里,你跟邻座的男人说过作案的事情吧。装聋作哑也没用,警察已经查到了。”

“你……你是谁?”弓冈声音里透露出动摇之色。

“我是搜查的相关人员,但是如果你被抓我会很麻烦,想让你暂时先躲一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没有时间详细说明。总之,你明天早上把随身行李收拾好,从现在的住处出来。如果再磨蹭,就会被警察抓住,只能趁现在。”

“等一下……你突然来电话,就说明天早上要出去,太可笑了吧。”

“你听好,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了。这次的案子,如果被抓到就是死刑。也许你之前感觉自己能逃得了,不过照现在的情形你肯定是会被逮捕的。不过,我们现在还有其他的嫌疑人,松仓重生你认识吧?最初是怀疑他的,但是你的事情查了出来,搜查方向突然转了。所以你暂时躲起来就还有救。明白了吗?”

听筒里只剩下些微微的喘息声,弓冈沉默了。

电话的显示屏上显示通话时间还剩最后一分钟。

“弓冈。”最上又投进了一枚百元硬币,叫了他的名字。

“我在听。”

弓冈粗鲁地说完又陷入了沉默。

他是在思考这些话到底可不可信吧。

最上抑制住内心的焦急,握着听筒的手慢慢加了力道。

“可是,”弓冈终于开了口,“让我躲起来,到底去什么地方好?一下子也想不出啊。”

最上把郁结的气息呼出,打开手机里的日历接着说:

“没问题的。先把明、后天的旅馆定下来。这点钱应该有吧。箱根比较好,用假名定好。周日我会过去。我有藏身的地方,到时带你过去,生活需要的钱也会借给你,所以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但是,我现在要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首先,行李尽量简化。另外和都筑夫妇案相关的东西都不能留在住处。行凶时穿着的衣服、鞋、袜子,全部带走。能指认你是凶手的东西绝不能留下。在作案现场穿的拖鞋扔到便利店的垃圾桶了吧?”

弓冈“哦”了一声不知是回答还是惊讶。

“凶器怎么办了?”

“什么怎么办了……”

“不是有把断了的刀吗?扔到哪里了?”

“哪里也没……”弓冈言辞含糊起来。

“怎么回事,喝醉的时候明明闲话说得很顺口。还在你手上吗?还是扔到哪里了?告诉我。”

“……我有。”弓冈低声说。

“你有?还在你手上?”最上感觉看到了巨大的光明,“好,刚好。有刀的话,就可以嫁祸给松仓。”

“本想扔掉的,可是不知道扔到哪里好。”不知是不是听到最上的反应放下了戒备,弓冈说出了这些话。

“你运气很好。把那把断了的刀带着。然后借条和账本怎么样了?”

“撕了之后放进可燃垃圾里扔出去了。”弓冈横下心来一口气作答。

“房间里已经没有了吗?”

“没了。特意扔掉了。”

“那就好。犯案笔记或者买刀的发票不要留在房间里。”

“没有,发票也扔掉了。”

“好,接下来躲避风头的事情不要跟周围的任何人讲。明天以后,切断手机的电源。从傍晚开始的五点、七点、九点,这几个奇数时间的前后五分钟,五点的话就是四点五十五到五点五分,只在这个时间段打开手机。跟你联系的时候,我会在这个时间用公用电话打给你。明白了吗?”

“如果联系不到我,住在调布的姐姐有可能会着急。”

“你事先告诉她在大阪附近有好工作,你过去打工就好。”

“真的可以相信你吗?”弓冈说出了残存在心底的疑虑。

“给你打这个电话,我也很危险,希望你能明白。既然决定做了,就需要瞒过所有追捕你的警察内部的同事,必须占得先机。”

“明白了。”弓冈下定了决心,“犹豫下去也无济于事,既然追来了,就只能逃了。”

“好,再联系。”最上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认为调查弓冈的人员当然需要分配一部分出来,但是巩固松仓证据的人员也需要留下一部分。目前还不需要完全切换搜捕目标来追捕弓冈。”

第二天下午,最上和冲野他们来访蒲田署,在和青户、田名部一行人讨论时,就今后的搜捕方向说出了这样的想法。

青户惊讶地扬起下巴看向最上。

“你是说要双管齐下?”

“是的。”最上说,“在松仓的嫌疑还没有洗清之前,我认为不应该暂缓搜查。”

最上扫了一眼旁边,冲野也正吃惊地看着他。

“我以为最上检察官问过矢口,对弓冈有了相应的心证了……”青户慎重地试探最上的真实想法。

“当然,”最上回答,“昨天已经说过,他非常值得关注,只是那些是在酒桌上喝醉了的人之间说的话,从侧面说明,也是需要小心的。”

“弓冈说用便宜的刀刺杀人,刀刃会断,你听矢口说过了吗?”

“嗯,听说了。”最上轻飘飘地回答,“那确实是需要注意的证言。但是他并没有说用刀刺了都筑夫人之后刀刃断了。只要他没有说,那么断定弓冈是凶手就为时过早。弓冈和松仓,两人并重调查才比较稳妥。”

如果得知弓冈行踪不明时,警方彻底失去搜捕目标就难办了,现在不能切断举证松仓的线索。

青户不解地闷哼了一声,扫了一眼田名部。这时田名部开了口。

“我从个人的角度,也觉得把搜查目标从松仓转移到弓冈很遗憾,但是从证言来看,不得不这么做了。现在对于弓冈,包括不在场证明,和案件的相关性都还没有调查,接下来很需要人手,我知道青户的意见是稳妥的。如果检察官是在顾忌我的感受,那么实在是不必了。”

“我并没有特意揣测管理官的意图。”最上说,“只是我们必须吃一堑长一智。如果松仓跟案件有关,这将成为他第二次逃脱法网了。那是不可原谅的。青户君的意见我也认为是妥当的,但是,举个例子,松仓和弓冈是共犯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把松仓排除在搜查对象之外是危险的。如果本部会有负担,那么拘留延长后松仓的审讯由冲野负责吧。如何?”

“原来如此,确实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田名部附和着说完,看向青户,“既然检察官这样说了,就按照这个方案进行吧?”

青户轻轻耸了耸肩膀,回答说:“明白了。”

“当然,把松仓保留为搜查对象,并不意味着要对弓冈敷衍了事,我也认为现在应该优先追捕弓冈。”

为了防止弓冈逃脱时被他们记恨,最上补充道。

“不用担心,这一点我很清楚。”青户这样回答。

从蒲田署归来,冲野坐在最上旁边脸色阴郁。

“接下来还要拜托你。”

最上说完,冲野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声“好的”,显得不情不愿。

最上原本不想告诉他关于弓冈的事情,不过昨天来送松仓的审讯笔录时,可能已从长浜口中得知了矢口证言的详情。在松仓的审讯陷入困境时听到这些消息,一直紧绷的神经突然断掉也在情理之中,此刻即使仍然把松仓的审讯交给他一手负责,心情上也一时很难转换吧。

可是,就算心中是理解他的,最上也没有体谅他的余地了。

必须让冲野完成。


当天晚上,最上来到三田,参加丹野家在菩提寺为丹野进行的守夜。

寺外各式相机严阵以待,煞有介事,因为是所谓的密葬,本堂附近寂静无声,看不出在这里进行的是掀起轩然大波的幕后捐款问题当事人的守夜。

本来,也许最上也应该避嫌,前川和夫人取得联系,回话说请一定来参加,于是最上工作结束后换上银灰色的领带赶了过来。

本堂的入口近处,前川直之和小池孝昭站在那里。

“来了?”

“来了。”

三人见了面却相对无言,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

“你把徽章摘掉。小心被家属记恨。”

小池把烟灰掸进便携烟灰缸里,看向最上领口那枚秋霜烈日样的检察官徽章。

“谁都不会在意这个的。”

虽然前川如此说,最上还是按照小池说的,把徽章拿了下来。他不是以检察官的身份来到这里的。

“你去见见丹野吧。”

被前川催促着,最上走进了本堂,跟只在各自婚礼上见过面的丹野夫人表达了哀悼。看到一旁被大了一圈的学生服包裹起来的男孩子,越发痛心起来。应该是刚刚步入中学生的年纪。丹野说过,为了将来立志成为政治家时容易在选举中记住名字,岳父高岛进说要取个简单的名字,于是取名为正。可是,这位名叫“正”的少年,今后会立志成为政治家吗?最上不禁想到这些。

丹野长眠在棺中。脖子上和由季一样,围着白色的围巾。

“丹野……”

不管再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

“之前打电话的时候,他说跟你联系很开心。”前川难过地说。

那就发生在不久之前。过去在同一个教室里相邻而坐的两个人,境遇虽然不同,却在同一时刻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人生交织在一起。

可是现在,其中一人的人生终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有交集。丹野成了只能存在于过去的人。

可是……最上想。

丹野的死,并不是为了渲染失去的痛感和感伤的情绪。

丹野在用他的死向最上质问,今后你打算如何活下去。要用那些丹野未能经历的时光,做些只有最上才能做到的事情,而不局限于社会上的成功或者体面。

最上看着丹野死去的容颜,确信自己接收到的并非错觉,他重新立下誓言。人一旦死亡,一切都会化为乌有。那时再后悔也已为时晚矣。即使背负上罪名,只要心中再无遗憾,也就有了替丹野活下去的意义。

诵经开始之前,高岛进出现了。丹野的父亲觉得自己儿子做了傻事,佝偻着身子抱歉地寒暄着。身体状态不佳入院的母亲满脸憔悴地紧握着手帕。

高岛表情沉痛,来到遗属席位腰背挺直闭目的样子,带着大政治家的威严和谨慎。

丹野的死自然对高岛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但实际受到重创的却是东京地检特搜部。了解幕后捐款收受真相的重要人物离世,特搜部失去了起诉高岛的线索。面对强硬的搜查态势,丹野以死相抵的事实,也让地检内外开始质疑搜查是否妥当。这次事件的搜查只能以腰斩结束了吧。

随着时间流逝,奄奄一息的势力又会卷土重来,这便是政治世界的法则。从结果来看,高岛公开参选下一任立政党党首选举,已经出现胜利的萌芽,而那正是丹野用自己的生命守护来的。最上无法计算它的价值。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最上,也有他自己的价值观。

“到哪里喝一杯吧?”

守夜的仪式在肃穆的气氛下结束了,走出本堂后前川不舍地说。

“对不住,今天得回去了。”最上说着,看向小池,“今天这种时候工作就算了吧。你去陪陪他。”

“你怎么回事,自己先逃掉了。”小池虽然这样说,却没有拒绝,“好吧,反正回去也做不了事情。”

简单地寒暄着下次有空再约,跟前川他们分别以后,最上上了出租车,来到了六本木。在六本木四岔路口附近下车之后,打电话给了一名男子,说想要现在见面,问了他所在的位置。

最上从没在六本木喝过酒,所以花了些工夫才找到电话里说的那家酒吧。看着手机里的地图,路过那些相聚在霓虹灯下的外国人和年轻人身旁,终于在高楼的地下找到了一家酒吧。桌位上有一组,吧台有两三个客人。店内流淌着爵士乐,听不清人们私语的声音。地上放着台球桌,但是没有人在玩。

想找的人在吧台一个人喝着酒。细瘦的身体包裹着双排扣西装。上一次面对面,已经是十六七年前了,不过风格完全没有变化。

“上次没见到你很遗憾。”最上坐到他的旁边说,“看上去你很精神,那再好不过了。”

诹访部利成一脸稀奇地盯着最上,把手中的酒杯向前倾了倾。

“上次也很有意思,”诹访部面无表情地回答,“那位小哥还好吧?”

“嗯,很努力。”最上说着,跟服务员要了杯啤酒。

“中崎最后被起诉是共犯,和北岛一样,肯定会受到重罚。”

“你不是特意来报告这件事的吧。”诹访部斜眼看向最上。

“我有事拜托你。”

“不会是之前那样的事情吧。我不出卖人的,这点希望你差不多理解了吧?”

“我知道,所以来拜托你。”

“这次是什么案子?”

“案子……接下来会发生。”

听了最上的回答,诹访部皱起了眉头。

最上从服务员手中接过喜力啤酒和酒杯,朝身后的桌子抬了抬下巴。

“去对面说吧。”

最上转移到空桌位,把啤酒倒进酒杯,灌进自己干渴的喉咙。诹访部慢慢坐到了最上的对面。

迎着他惊讶的视线,最上把脸凑向了他。

“想让你为我准备手枪。”

诹访部脸色一变,盯着最上看。

“你在开什么玩笑。”

终于,他用一点都不好笑的口气说。

“为好友守夜的路上归来,我不会开这种玩笑。”

“不是看了警匪电影回来的路上吗?”诹访部无奈地冷冷笑着说。

“钱我也带来了。”最上拍了拍上衣的胸口袋,“不知道需要多少,先带了五十万日元来。”

“这是什么圈套?”

诹访部眯起眼睛盯着最上。

“不是圈套。检察官不需要做这样的工作。对于你来说,只不过今天的客人正好是检察官而已。”

“看起来很认真嘛……这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诹访部一直紧紧地盯着最上,终于抛却了内心的疑念,接受了现实。

“跟你好友的死有关吗?打算打响复仇的枪声?”

“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跟他的死无关。不过因为他的死,我才决定到你这里来了。”

诹访部眼睛向上看向最上。

“对手是一个人?”

“是的。”

“嗯……不管带多少手枪,新手跟多个人对决都不简单。不过如果对手是一个人,想要尽量在短时间内解决的话,使用手枪是最聪明的做法。刀刺或者绞杀就不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了。”诹访部嘴里念叨着,慢慢脱掉了上衣。

“也就是说,你既然已经考虑清楚来到我这里,我只能说你是正确的。把带来的钱放进内口袋里。”

最上把信封里的五十万日元放进递过来的上衣内袋里,还给了诹访部。

诹访部慢慢地穿起来,用手按了按胸口附近,确认了下口袋的厚度。

“这些够吗?”最上问。

“够了。”诹访部接着说,“什么时候需要?”

“可以的话,明天。”

“常用右手?给我看看。”

最上伸出右手,摊开了手掌。

“马卡洛夫如何,对于你的手,不大不小,手感也不错。如果需要,还可以准备消声器。”

最上点点头。

“子弹需要几发?”

“两三发即可。”

“不管怎么说,手枪这种东西,开枪次数越多越不容易打中。集中精神的第一枪、第二枪定胜负。弹匣里放三颗子弹,扔的时候把子弹用光之后扔掉。没用过的手枪可以回收,用过的就不能回收了。埋到山里或者沉到海里。”

“明白了。”

“解除保险,扣动扳机,子弹就射出去了。再扣扳机,第二发出来,等全部子弹打出,把覆在枪身的套筒向后拉,就结束了。”

诹访部手上做着手势,低声说明着。

“重要的是解除保险。就算心里明白,到关键时刻也有可能大脑空白。黑社会里有那种不解除保险就拼命扣扳机结果被人趁机反击的笨蛋。握住手枪的把手,伸开食指碰到的杠杆就是保险。马卡洛夫的话,上方是锁定,会以这个状态交给你。开枪的时候,把杠杆拨到下方。拨下来开枪,记住了吗?别忘了。”

“明白了。”

“要带到检察厅吗?”诹访部眉毛一挑。

“那有点麻烦。”

最上付之一笑,诹访部也干巴巴地笑了笑。

“检察厅前面的日比谷公园有个黄色的帐篷。以防万一会插上万国旗。跟里面的人明天中午交接。”

诹访部从钱包中抽出名片大小的一张纸,胡乱画了几笔之后一分为二。

“这是兑换券。交给帐篷里的男人。”

最上拿着那一半,把啤酒倒进酒杯,一饮而尽。

“不过……”诹访部苦笑着摇摇头,“居然有检察官客人……”

“第一次吗?”最上开玩笑地说。

“律师倒是有过三个。”

“律师人数比检察官多几十倍,多也是理所当然。”

“也就是说检察官更坏了。”

诹访部说着,愉快地笑了。


周六午后,最上穿着西装,手里拿着皮包,走出霞之关车站后,没去地检上班,而是走去了日比谷公园。

从路边望过去,看到公园一角有几个流浪人的帐篷。发现其中黄色的帐篷之后,最上走进了公园。

周末的公园里可以看到散步的人们,不过帐篷附近没有一个人影。

黄色帐篷上挂着万国旗。最上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马路,拍了拍帐篷的门。

一个男子从中探出头来,黑色的脸上满是污垢,掺杂着沙尘的灰色头发邋里邋遢,不管怎么看都只像个流浪汉。

最上无言地把“兑换券”交给他。

男子瞄了最上一眼,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那一份“兑换券”,对照起来。

他重又钻进帐篷,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信封走了出来。


最上接过来,像是一块铁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迅速把东西塞进包中,离开了公园。

回去的时候他决定乘坐出租车,选了一辆随意停在路边的车子回到了官宅。

已经跟长浜说过这个周末休息,最上不加班的话,长浜不会来上班的。安排了冲野连休,让他暂停一下让松仓再考虑考虑。对冲野来说,能好好休息一下了吧。事实上,当冲野听到的时候,很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把表面的工作暂停,最上打算在这个周末专心致志去做背后的工作。

最上回到家中便钻进了书房,从包里取出信封打开,里面是一把用缓冲气泡垫包着的马卡洛夫手枪。枪口上插着圆筒状的消音器。

确认了保险装置的上下操作,训练自己的手感以适应实际的重量。在完成这一切之后,最上把枪放入手中的布袋,塞进了背包。

接着把蓝色的塑料垫、手套、毛巾、封箱带、LED提灯、狩猎帽、太阳镜等上午在涩谷的杂货店里买来的东西一起放进了背包。

换上素色的棉质衬衣和裤子,穿上带帽的薄夹克衫,走出书房时,碰见刚起床的奈奈子正在厨房里把火腿和鸡蛋夹到吐司里吃着饭。

“爸爸这两天出去和朋友一起露营。明天回来会很晚,你自己随便弄点吃的吧。”

“真少见呢。”

奈奈子这样嘟囔着,看着最上将饭钱摆在桌子上。

“要不我也找个地方出去玩吧。”

母亲去韩国旅游了,父亲也去露营不在家,女儿也会想要出去尽情玩乐一番吧。面对依然昼夜颠倒、漫无目标地过日子的女儿,作为父亲也许应该唠叨几句,只不过,最上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这个资格。

“开玩笑的啦。”奈奈子看到最上一直盯着自己看,耸了耸肩说,“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不用担心。”

“不,”最上松了口气,说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不可能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如果是自己深思熟虑过的事情,爸爸不会多过问的。”

最上瞥了一眼瞠目结舌的女儿,背起背包:“不过,要注意身体哦。”说罢,便离开了家。


最上来到品川,乘坐新干线前往小田原。

叔父清二住在小田原。婶母早已离世,和最上年纪相仿的儿子在埼玉县自立了门户,所以七十七岁的叔父独自一人生活。自己亲手收拾着一小块田地,也没生过什么大毛病,虽是位沉默寡言的老人,身体倒也硬朗。

再加上最上在最初上任时期曾在静冈地检的沼津支部工作过,对箱根附近的地形比较熟悉。这就是劝说弓冈藏到箱根去的原因了。

抵达小田原站后,最上在车站专卖食品的商业街买了些水果,叫了一辆出租车往西去了。

杂草已经长到了叔父家门口,从外面就可窥见鳏夫独居的寂寞。不过,四五年前来参加婶母的葬礼时,在堆放杂物的车库里,和农具一起摆放着的那辆厢式货车还在。昨晚给叔父打电话时,说要和朋友一起露营,跟叔父借了车子周日再还。

去见叔父之前,最上先去了车库,找找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工具。锄头倒是不错,不过要拿过去的话,还是铁铲更好用吧……最上看到靠在里面的一把铁铲,决定就是它了。

最上正想着回到门口,听到从后面传来水流声,于是绕到车库后面去查看,原来是叔父在冲洗下田用的筐子。

“叔叔,好久不见。”

“哦,阿毅来了……”叔父关掉水龙头慢慢站起身来,“来得好啊。”

“不好意思啊,来得这么唐突。”

“哪里哪里,没关系的。我最近也很少开车了。不是不能开,只是医生说要尽量多走路。说到看医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不过是经常去量量血压而已。”

“嗯,您看上去很硬朗啊。”

“大部分的地方我骑个自行车都能到。你很急吗?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好,那我就进来喝杯茶。”

进到家中,把水果供到佛龛前,最上双手合十拜了拜。叔父在厨房泡了茶,颤巍巍地端过来。

“好,我不客气了。”

最上在茶水放到被炉上之前就接了过来,喝了几口。

“义一哥哥还好吗?”

叔父问起了自己哥哥,也就是最上父亲的情况。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搬入了札幌的老人院,基本上都是住在札幌市区的弟弟和弟媳来照顾老父亲。最上上次看到父亲还是在正月回乡时。

“怎么说呢,也算不上特别精神,不过倒也悠然自得。”

最上说着把装着手枪的背包放在一旁,跟叔父亲密地聊起家常,实在是别扭的光景。

“去露营时有些力气活要干,可以借我把铲子吗?”

休息了一会儿,最上向叔父借了车钥匙,背起背包若无其事地问道。

“哦,你随便拿。”

叔父走到外面目送最上。

“阿毅,”叔父说道,“该放开手脚的时候,不要缩手缩脚。”

“嗯?”

“不知道是不是你工作压力大,看你表情很严肃。休息的时候都这副表情,快乐的事情也会逃开的。”

最上勉强笑了笑。

“好,我会玩得开心的。”

最上走到车库前,把铁铲放进货车的车厢内,启动了引擎。

朝着叔父挥挥手,轻轻地鸣了鸣喇叭就驶离了。

油箱加满油之后,最上从丹泽湖沿着山路开往山中湖,看着地图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手表显示已经五点了,到天色全黑还有些时候。最上在山路上时不时停下来,检查往来行人和车辆的多少,或者拨开散发着热气的草丛走进去查看。

这样行驶着,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到达一片别墅区,他一只手提着照明灯,徘徊在没有点灯也没有修葺痕迹的别墅前。

夜深了,最上到了御殿场道车站,在卫生间洗了把脸,吃了一碗牛肉盖饭又回到车子里。

最上放倒座椅闭上眼睛。

就那样,他在半睡半醒中等待着清晨的到来。


第二天清早,小睡后的最上来到御殿场道车站用过早饭,又绕着山中湖周边,和昨天傍晚一样,开到了别墅区。锁定了两三栋别墅作为目标,在附近查探后,最后把车停在山谷深处建造的一栋小别墅前,在那里等了近两小时。

那段时间内,没有一辆车经过,也没有人出来遛狗。

最上选定了这栋无人的别墅,拿起背包和铁铲走下了货车。

走到别墅后面,沿着一段不太陡的坡道走进一片小树林。随便找了一处,放下背包,戴上劳防手套,把铲子插进了地面。

大概花了两个小时,挖出了一个长1米,宽1米,深50厘米的深坑。挖到一半就开始汗流浃背,他用毛巾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直没有停歇。平时很少干体力活,等到终于挖出了满意的坑穴时,已经累到筋疲力尽。

最上回到车里,驶离了无人的别墅。等他回到御殿场道车站,给手机设置了闹铃后,便放下了座椅。不一会儿深深的睡意来袭,比昨天夜里睡得安稳多了。

闹铃响起,已是四点半。周日的下午,车站的停车场里七成的车位都停满了车,热热闹闹的都是出游后要回家的游客。

最上去了洗手间,洗了把脸,在食堂点了碗拉面利索地解决了晚饭,之后在小店里适量地买了些瓶装饮料和面包放到货车的后座上,看了看手表,五点。

他在公用电话亭拨了弓冈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是弓冈吗?”

“是。”他的回答像是早已在等候一般。

“没什么异常吧?”

“没问题。只是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温泉。”

“我这边也安排妥当了。我去接你,你在哪里?”

听到弓冈在汤本,最上便发动车子离开御殿场道车站,飞快地奔驰在138号国道转去1号国道的山岭路上。终于,两旁的山岭变成了一派温泉街的景色,尽头就是箱根汤本站。

最上从背包里拿出太阳镜戴上,手握着方向盘。和弓冈约好这个造型就是暗号。

最上把车子开到宽敞的巴士、出租车下客的停靠点,有个蹲在步道上抽烟的男人非常显眼,目露凶光。在这个游玩的地方,从远处就能一眼望到这个格格不入的人。就是搜查本部传来的资料里的那个男人。

最上下了车,走近他。

“你是弓冈?”

最上开口问的时候,他也站了起来:“是的。”

他穿的上衣应该就是便利店监控探头拍到的那件黑色的夹克。个子不高,许是啤酒肚的缘故,胸部显得干瘪瘪的,配着一张厨师的苦闷面孔,散发出一股目中无人的气势。现在想来已经无用了,如果最上能看到这个男人坐在审讯室里,应该会感觉到什么的。

“好的,走吧。”

回到货车,最上打开了后排座位的门。

弓冈被催促着,抱着自己的手提旅行袋钻进了后排座位。

“没劲,温泉住了三天,没有事干真难受。”

最上坐到驾驶座上,发动车子后,听见弓冈开始倒苦水。

“休息得不错吧?”最上随口问。

“要是住好点的旅馆,估计会比较舒服,不过偏巧手头钱不够,只能住个三流旅馆。热水就不提了,连饭菜都是冷的,还没吃好就赶紧收拾桌子了,实在想起来吵一架。不过我也不能太过招摇,只能压住怒火忍着了。真的可以拿到临时生活费吗?我身上没多少钱了。”

“我带了钱来,不用担心。”

“估摸着要躲多久啊?”

“要到宣判结束……你做好一年的心理准备吧。”

“一年?”弓冈面露不悦,“受不了啊。”

“想想出去会被逮捕,就能忍住了。”最上说,“过一两个月,把你送到大阪、博多附近去。在那里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就好,只要不招惹警察。”

“你那边参与行动的,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嗯,”最上搪塞道,“仅凭我一个人,是做不到这些的。”

“对哦。”弓冈附和着,扑哧一声发出小小的笑声,“可是松仓被抓了吧。我跟他倒也不熟,不过真是不好意思啊,这对松仓来说是祸从天降吧。他做了什么让警察痛恨的事情吗?”

“松仓以前杀过人,但是没被抓到。”

“哦……那个,莫非是报纸上报道的那个家伙?杀了女中学生,过了诉讼时效的案子?”

“是的。”

“原来如此啊。”弓冈恍然大悟,小声嘟囔,“所以你们都是和那个案子有关的人?”

弓冈仔细琢磨了一下苦笑着继续说道:“我不是要打听你们的身份。今后也不会对别人说的。”

“既然杀了人,就该受到惩罚。只是给他做个了断。”

“原来如此。”弓冈感慨地松了口气,“看来我因此得救,还是因为运气太好了啊。赌马输的钱换来了现在的好运……呵呵呵。不过警察为了抓到目标会做出这种事情吗?太可怕了。不过对我来说,倒是撞了大运。”

“没有你是做不到的。”最上说。

城市在后面越来越远了,车子再次驶进了两旁都是深绿色树木的山路。最上降低车速,把货车停在了有停车位置的路边。

“想跟你确认件事。”最上扭过头,朝后排座位问道,“作为凶器的那把菜刀带来了吗?”

“哦,带来了。”

“给我看看。”

最上说完,弓冈便从行李包中取出报纸包着的东西。

最上接过来,打开看了看报纸里面的东西。

里面是一把断了刀刃的菜刀。

“好,只要有了这个就好办了。”

最上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他重新把刀用报纸包好,整个放进了副驾驶座上的背包里。

“这个很难处理,正烦着呢。”弓冈说,“要是对你们有用,真是太走运了。是要放到松仓的公寓里,然后再找到吗?真是神来之手。”

“不用你想太多。”

听最上这么说,弓冈赶紧点点头:“确实……跟我没关系。”

“后面有面包和饮料,你吃点吧。”

“哦,谢啦。”

弓冈在袋子里翻了翻,拿了一瓶绿茶。

“还有件事想问一下。”最上接着说,“事情的原委。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希望你告诉我。”

“唉,”弓冈喝了一口绿茶,无奈地说起来,“现在想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被一家赌马公司骗了,和都筑大叔没关系,都是那个叫冈田的马友介绍的。那个冈田说,虽然都能中奖,但是付的信息费不同,分析师也会不同。他说一定会中,我也知道这个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不过,那儿的卖点就是让分析师们互相竞争,根据中奖率来排先后,如果是末等分析师,信息费只要一万日元,中奖率也是一般;如果是大神级的分析师,手里的信息绝对不一样,手里会有马主私约和骑手假赛的独家黑幕。关键时刻给出的万马券级别的信息能价值百万日元。就算付了信息费,凭中奖的马票也能换三百万日元,超划算的买卖。

“我以前有过被诈骗公司骗过的惨痛经历,一开始对冈田的介绍也是嗤之以鼻,不过他总说他手上有一般人绝对搞不到的独家信息,我有些心动,后来慢慢开始买末等分析师的信息,有时中有时不中,不过营业员的态度很好,从不会强迫销售,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是一家还算比较好的信息公司。

“就在那时候,冈田拿来了张万马券,是彩信发过来的,上面还有照片,应该不是骗人的。不过现在想来,冈田跟那家信息公司交情那么深,也不知道那家伙是不是真的拿到了马券。话说回来,我当时觉得好厉害就失去冷静了。

“于是我就打电话给那家公司的营业员,他说一条大神的信息只卖给五位顾客,如果卖的人太多,就会影响赔率。中奖率是95%。不能保证100%也挺讨厌的,不过对于赌马来说,95%就相当于100%了。

“对方的意思是轻易买不到,我想那就算了吧,于是挂断了电话。谁知没过多久,那个营业员又打电话过来,说大神的信息出来了,但是一位登记的客户拿不出信息费哭哭啼啼只得取消了,正好我有了购买权,问我怎么办。

“我立马冲上去了,我想现在不买的话,恐怕购买权又会溜走。可是我手头没有一百万日元,以前跟都筑大叔借过不少,这回就又撒谎借了五十万日元,他知道我以前被骗过,如果跟他说实话,肯定不肯借给我的。我又从黑市借了二十万日元。手头原本有四五十万日元,从中拿了三十万日元,都付给了信息公司。

“然后短信推送过来大神的信息,也挺像那么回事,上面说一部分马场和马主合伙,暗地里约好为庆祝某个黑社会老大出狱筹钱才推出了这次万马券。临近比赛的时候,具体的连单数字也发过来了。120%的回报率,我买了三万张。跟都筑大叔借的钱总共有一百三十万日元,黑市高利贷有二十万日元,如果中奖的话这些都能还清,剩下的够我游戏人生,还能再和大神买下次的信息,这是我的如意算盘。

“结果真到了比赛,和大神的预测相差甚远。当然我就打电话给营业员了,生气地质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本该胜出的那匹马身体不适,完全跑不动,其他的马拼命配合也没能出来想要的结果。出狱的黑社会老大心情也很差,有传言说背后莫不是有谁在做手脚……这些话说得像模像样,还承诺下次大神的预测信息会以VIP价格八十万日元给我优先购买。

“我本来是气极了,结果又信了他的话。不,就是因为气极了,才觉得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回头路了。再去弄八十万日元,只能找都筑大叔借了。在电话里苦苦哀求,他问才借了五十万日元,怎么又来借八十万日元,他这么说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说话之间我说漏嘴了,说了被信息公司套牢的事情,结果他说之前借的不还就不会再借给我。

“可是,就算他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回头了啊。那个时候我已经跟高利贷借过钱,想着哪怕去抢劫也要弄到钱,所以买了刀。不过因为没钱只买了把两千日元的便宜刀,后来才会咔嚓断了。

“其实一开始我没打算要杀大叔的啊。只想跪地磕头求他帮忙,如果不行,我就拿出刀来威胁他说我要剖腹,我寻思着这样总能打动他吧。

“于是打完电话的第二天,我就去了大叔家里。因为是不请自来,大叔不太高兴,我就说把之前借的钱先还他五万日元,以示诚意。

“然后我就跟他开口借那八十万日元,还向他跪地磕头,可是他完全不理睬我,还自以为是地骂我,说我吃不了赌马这碗饭,让我金盆洗手踏踏实实工作,把剩下的钱还给他。那个态度就像是在对人渣说话,本来我是打算假装剖腹的,当时就怒了。我拿出刀,说你别小看我,结果大叔的态度也很强硬,说要是想杀他就试试看。他真是笨啊,居然看不出我真要杀他,我就冲过去一顿乱刺,临死前他终于明白我是当真的了。阿婶哇哇大叫着往外跑,我追上去又是一阵乱刺。阿婶终于倒地了,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刀刃几乎都断掉了,自己半天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脑子里一片空白,足见是有多疯狂了。”

弓冈说到这里,喝了一口饮料,鼻息变得粗重。

“然后呢?”最上催他继续讲下去,“拿走借条,把拖鞋扔到便利店的垃圾箱里了吧。”

“嗯,”弓冈自嘲似的嘴角浮起笑意,再次开了口,“人已经杀了也没办法了,后面就只能拼命毁灭证据了。我把自己可能碰到的地方全部擦了一遍,把自己的借条也拿走了,把保险柜和钥匙收进橱柜里,顺便还翻了翻其他抽屉,找到点现金也拿走了,约莫有五十万日元吧,用那些钱还了高利贷。虽然最后没买成大神的信息,但是借款全部一笔勾销了,这比什么都值,真是筋疲力尽了,赌马什么的也不在意了。

“哦对,还有拖鞋。上面沾了血迹,如果留在现场的话,我的汗液之类的可能会成为证据,于是我决定穿着拖鞋直接逃走,结果跑进院子的时候,才想起来得把自己的鞋子带走……然后又折返,拿了鞋子从院子里逃跑了……本想好好冷静下来,但是实在慌张得不行。后来脱掉拖鞋换上了自己的鞋子,想着留下来总归是个麻烦,得赶紧找个地方扔了。先去自动贩卖机买了几瓶水,跑到多摩川河堤上没人的地方把拖鞋上的血迹冲洗干净,然后就丢到了路过的一家便利店的垃圾箱里,总算松了一口气。本想把刀也一块儿扔了,后来觉得还是需要认真想想,于是带回了公寓。

“不过,虽然不是计划之中,但是处理得也算干净吧,我想了一晚上,好像没留下什么证据。后来这件事上了新闻,也有警察来问,我本就是乐观派,觉得不会有事就大意了,哪承想自己在烤串店里说漏了嘴。”

“两个人的血都沾在拖鞋上了吗?袜子和衣服上没有吗?”

“袜子没沾到。我没把他们刺得血肉横飞的,也就没有沾到溅出来的血。手上有,袖口也沾到了,在他家的厨房把血迹洗了洗,回到家后又彻彻底底洗干净了,没关系的。”

虽然冲洗干净了,但鲁米诺反应应该还能测得出,不过被害人的DNA就很难检测出来了吧。

刀既已回收,那么弓冈身边已经没有可以印证他罪行的物证了。

“你有写犯罪记录或者日记之类的吗?”

“我可不是那种一本正经的人。”

“除了在烤串店和邻座的男人说过,还和别的什么人说过吗?”

“那倒没有。都筑大叔有个叫入江圭三的朋友打过电话给我,说因为这个案子警察去过他家,而且关口君好像被警署强行带走了,问我有没有事,感觉正在从跟都筑大叔借过钱的人当中查找线索。我开玩笑说,圭三先生不要因为借的钱不需要还了就放松了。然后他问我有没有借过。不知道他有没有从都筑大叔那里听到过什么,我一口咬定自己没借过。他听了似乎觉得有点奇怪,说他倒是稍微借过一点。后来我再想想,反正借条已经被拿走了,要是回答说‘虽然借过但是全部还掉了’应该更好吧。”

“那个没关系。”最上回答道,“都筑先生借出去四五万日元是不打借条的。这个并不矛盾。”

“是吗,那就不用担心了。”

“你和你姐联系过吗?”

“嗯,说过去大阪工作,她也没担心。”

弓冈像是彻底放下心来,撕开点心的包装袋把面包塞进了嘴里。

“好了,后面就交给我吧。”

最上说着,把车子开回到车道内。


进入山中湖别墅区的时候,已经夕阳西沉,行驶在被两边树木遮掩住的林荫道上,需要打开车前灯才看得清楚。

可是,最上连小灯都没有打开。

最后的一关,就是白天来过的别墅附近有没有人。

仅此一点,希望得到神灵的庇佑。

现在是周日的傍晚,游客已经回城了,况且,这个地方白天都不见人影。

肯定没问题的。

最上谨慎地确认记忆,把方向盘转向那条通往目标别墅的小道。

沿途出现的别墅,既没有亮灯,门前也没有停泊的车辆。

“一定要躲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吗?”弓冈从后排座位不乐意地说,“食物就只有现在车上这点吗?”

“里面有准备。”最上掩饰着自己的紧张随口回答。

弯弯曲曲的小道尽头,终于看到了白天踩点过的那栋别墅。

果然没有人影。

从那栋别墅开过去,确定最里面的那栋也没有人之后,最上停下车。

缓慢地倒车。

“怎么了?”

弓冈不可思议地问,最上只是简单地回答:“开过头了。”

倒车回到白天踩点的那栋别墅前,驶进杂草丛生的入口,车子横停在屋前。

“搞什么?这地方就像鬼屋一样。”

弓冈从车窗伸出脑袋,抬头看着这栋别墅,皱着眉头说。

“里面打扫过了。”

最上说着拿了副驾座上的背包,打开了车门。

“这边。”

“啊?”

下了车,最上招呼弓冈朝房子的后面走。原本朝着玄关走去的弓冈用讶异的目光看着最上,停住了。

“从那边进不去,要从后门进。”

最上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道弓冈心里会怎么想。只不过最上顾不得那么多,即使被看出不对劲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心脏像打鼓似的怦怦直跳,他现在要做的是原本自己的人生中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紧张也是在所难免的。

弓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盯着最上。

最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赶紧朝屋后走,引他跟到后院来。

余晖散去,天空逐渐变得灰暗。必须在夜幕降临之前结束这件事。

绕到屋后了。朝向露台的窗户上挂着挡雨板,这里有可能露馅儿,不过没办法了。

快跟上来。

最上在木质露台前的阶梯上等着。弓冈心怀戒备,步伐缓慢地跟着绕到屋后来。

再过来些。

最上从背后感受弓冈的移动,拾级而上,天色暗淡,脚步有些不稳。

“怎么看都觉得是擅自借了别人空置的别墅呢。”弓冈从后面传来吃惊的声音,“水电都能用的吧?”

“没问题的,不用担心。”

最上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不太自然地焦躁着。

不管了,最上走上露台,放下背包,蹲下打开背包口,手伸进去装作在找钥匙。

天色很暗,看不清背包里面。

感觉心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天色这么暗,你还戴着墨镜,什么也看不见吧。”

看着最上很费劲找东西的样子,弓冈笑着说。

最上听到弓冈的提醒,最上才意识到墨镜没有摘,取下来之后视野一下明亮起来。还好,周围虽然暗,但还看得清。

“呵呵,光顾着凹造型,看不见也没办法了吧。”弓冈忍不住笑着说。

最上意识到自己是多不冷静,也被弓冈逗得放松了嘴角,苦笑着朝弓冈的方向瞄了一眼。

弓冈已经上了两三级台阶。

最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本能告诉他,就是现在!他瞬间把手枪从袋中拔出,连同身体一起朝向弓冈。

“干吗?”

被枪口指着的弓冈顿时僵住了身体,脸色一变。

枪口离弓冈有两米的距离,原本足够近了,可是一旦作为射击目标,弓冈看上去竟那么小。

“别做蠢事……”

受到惊吓的弓冈发出嘶哑的声音。

最上将手枪对准弓冈的胸口,轻轻摇摇头。

“你既然杀了两个人,就该接受惩罚。”

一边说着,最上一边往前逼近一步,踩在露台的边缘,再往前走就是台阶了。

他脑子里闪过“射击”的指令,放在扳机上的手指也随之一动。

与此同时,最上脑子里浮现出诹访部的忠告。

保险装置。

险些忘记了,他伸出大拇指,拨下了保险。

就在那一瞬间,弓冈跑上台阶,向最上扑过来。

最上扣下扳机和弓冈被台阶绊倒几乎是同时。

清脆的枪声在身前响起,弹夹飞弹开来,手枪的后坐力震得最上手指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道有没有打中弓冈。

弓冈嘴里叫嚣着什么,站起身来。

果然没有打中。

最上将枪口朝下,再次瞄准,扣下扳机。

枪响的同时,弓冈的肩膀好像中了枪,摇晃着从台阶上摔落下去。

最上沿着台阶慢慢走下去。

弓冈在台阶下方呻吟着。

最上站在弓冈的脚边,瞄准他的左胸口。

没去看他的脸。

扣下扳机,弓冈的身体扭动了一下,枪声仿佛瞬间被树林吸收,周边只一片寂静,弓冈的身体,仿佛定格在那个瞬间。

还没有结束。

只是回不去了。

最上拉好保险栓把手枪放在地上,取回放在凉台上的背包,戴上手套把弓冈的尸体往树林里拖去。本来是打算用蓝色塑料垫铺在下面拖过去的,但是一着急,就顾不上那么周到了。

一直拖到白天挖的那个坑旁边,最上一边留意周围的动静,一边轻手轻脚地回到车上去。从车厢里取出铁铲,又回到树林里。

最上打开LED照明灯,将弓冈的尸体蜷缩起来推进坑里。本想将他的驾驶证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拿走,但是在指纹和齿形无法核查身份的情况下,只能破坏遗体,最上不想如此,便把那些东西一起埋了起来。

只要一段时间不被发现就好。

最好能保证一年以上。

以防微弱信号被查到,最上从弓冈的手机里拔出SIM卡,放回弓冈的口袋里。手提包里面也都一一检查过,确认没有和蒲田案相关的物品后,最上将包也扔进了坑里。

拿起照明灯,最上回到屋子后面把刚才放在地上的手枪收好。他去找了找弹壳,可是天已经全黑,现在很难找到,好不容易找到两颗,还有一颗只能放弃了。

他从车里拿了瓶装水,把手枪冲洗了一番,用手套将指纹拭去,把手枪和弹壳一起塞进弓冈的手提包里。

剩下的就是埋起来。

用铁铲将旁边的堆土铲到坑里,盖住弓冈的尸体,也盖住手提包,全部用土盖住,最上心无旁骛地挥动铲子。

还剩一点儿了。

弓冈的尸体逐渐消失在泥土下,最上一边继续铲土,一边用脚将土踩实。咯吱咯吱的声响让最上心里觉得踏实,土坑越来越结实。

弓冈的尸体已经完全被掩盖住了,但自己做过的事情并没有随着尸体的消失而变得模糊。扣下手枪扳机时的兴奋感,还残留在手掌之中,只不过在刻意挥动着铁铲让自己无视这种感觉而已。

这是夺走了两个人生命的罪犯。

即便是为了惩罚松仓,也不能因此让弓冈逃脱。

他应该受到惩罚。

最上在脑里不断强化这个念头,用劲地踩实脚下的泥土。

可是……

现如今自己也是和弓冈、松仓一样的杀人犯了。

我又会被谁惩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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