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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节剪刀男 作者:殊能将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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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打工回来后,我决定用窗帘轨道上吊自杀。 令我疲倦的并非工作,冰室川出版社还没有进入忧郁期,我只是照佐佐塚的吩咐做些杂事而已。 我的疲劳感更多的来自精神上。自从昨天和敏惠谈过话,我自己的心情似乎也陷入了忧郁状态。 我打开阳台的窗户,爬上铝制窗框,背靠着窗框,一边保持平衡,一边用运动毛巾把脖子系在窗帘轨道上,然后两手抓着窗框,慢慢把自己往地板上放。 我的双脚挨着了地面。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脖子缠着毛巾站在地板上,这个样子岂非很怪?连上吊自杀也不能如愿吗? 有白色的东西从灰色的天空飞舞而下。 为什么我还能看到天空? 醒过来时,我仰面倒在阳台上,呼吸急促,心跳快得叫人害怕,后背和屁股都很痛。 为什么我会倒在阳台上? 我勉力抬起头,望向依然敞开的窗户。窗帘轨道已经从当中折断,无力地卷曲着,白色的运动毛巾自一边耷拉下来。 看来,尽管我两脚挨着了地面,但因为颈动脉被勒住,还是丧失了意识。要不是窗帘轨道承受不住我的体重,我大概就能顺利死掉了。 然而窗帘轨道在重压下折断,我从窗户往后倒在阳台上,后背和屁股想必都已青紫。仰面摔在混凝土地面上,头盖骨却没撞伤,简直不可思议。 胖子连上吊自杀都做不到吗,我不禁悲从中来。 从空中飘落的白色东西,原来是东京的初雪。我闭上双眼,任由雪落在我的脸上。 “据说上吊自杀的人,耳边会听到美妙得无可比拟的天国音乐。”医师从桌前回过头,笑嘻嘻地说。 “会听到什么呢?譬如,山下达郎的《平安夜》?” “哪有,我什么也没听到。” “还是海滩男孩的《Little Saint Nick》?保罗·麦卡特尼的《Wonderful Chrisstmas Eve》?” “干嘛老扯些圣诞歌?”我不耐烦地说。 “因为快到圣诞了。是我的话,会向天国的电台点播three wise man[该乐队为XTC的化名。]的《Thanks For Christmas》。那首歌似乎能令人安详升天。天使清楚地看到地狱,弹着竖琴,精神百倍。说不定天使们也随着曲子在唱片针上翩翩起舞。” Thanks for Christmas Thank you for the love and happiness It's snowing down All around Thanks for Christmas Thank you for the winter's friendliness It's snowing down All around the world “没错,正如气象预报员所言,整个东京都在下雪。” 医师摆出做作的姿势,宛如朗读一般开始长篇大论。 “雪飘落在剪刀男躺卧的阳台上,飘落在奔走调查的可怜刑警身上,飘落在还未能摆脱悲伤的被害者家人居住的沙漠碑文谷屋顶上,飘落在私立叶樱学园高中白杨树阴下的红砖道上,飘落在学艺大学车站前的咖啡馆奥弗兰多的窗户上,也飘落在无人的鹰番西公园,今天依然在肃穆举行某人葬礼的春藤斋场,还有不知位于何方的樽宫由纪子长眠的墓地上。”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模仿詹姆斯·乔伊斯的《死者们》。” 我都因为上吊昏过去了,还得洗耳恭听医师那无聊的引用么?我不禁叹气。 “那是因为你吊在窗帘轨道那种容易折断的东西上。”医师扬声笑起来。“下次你要上吊,最好选择更结实的东西,像叶樱高中的林荫道就合适得很。也就是说,像奇妙的果实从白杨树干上吊垂下来。” 我连问他在说什么的力气都没了。 “或者路灯也可以。你知道吗?据说法国大革命的时候,民众就是利用小巷的路灯将贵族处以绞刑。Sizou omu,a ra ranterune!” “什么意思?” “法语的‘把剪刀男吊到路灯上!’。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可是民众的头号敌人,给吊到鹰番西公园的路灯上也是难免的事。不过法国大革命时的路灯似乎是从墙上探出的煤气灯,现代日本那种类似豆芽形状的水银灯,没有合适地方挂私刑用的绳索。” 医师用圆珠笔尖搔着太阳穴:“我眼前浮现出你被逮捕时的情景。相机的闪光,电视台用的强烈灯光,记者的叫喊声。你被表情凝重的刑警带上警车,戴着手铐,脸上打了马赛克。你是在后座上垂头丧气,还是昂然挺胸,大无畏地望着前方?” 医师似乎沉浸在那无聊的空想中。我本来就很郁闷,还得听这种扯谈的话,真受不了。 “记者朝这个房间、冰室川出版社和你父母家涌来。为了证明你是何等异常的人物,何等危险的怪物,广泛搜集一切证言和情报。楼下的居民大概会说,这么说来,这人丢不可燃垃圾的方式确实很反常。冈岛部长大概会皱着眉头说,我觉得一个人不想成为正式社员很可疑。佐佐塚会说什么话呢?父亲大概是表情沉痛地默默不语吧。” “我没有父亲。” “哦呀,是吗。那自称的父亲也行。学生时代的朋友大概是脸上打着马赛克,口若悬河地回忆你的种种奇异事迹。你要说没有朋友,那我就改成自称的朋友吧。什么你是个与别人相处不融洽的孩子啦,中学时代说过很奇怪的话啦,高中的毕业文集里写过怪异的话啦,形形色色的证言满天飞。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你小时候的照片能卖多少钱一张?大概能给同学赚包烟钱吧。” 医师张开双手,仰首望天。 “心理学者和犯罪学者,前刑警和前检察官,纪实文学作家和推理小说作家,全都以评论员的身份聚在一起对你进行解剖。也就是说,由于如此这般的童年经历和心灵创伤,你精神构造里的螺丝弯曲了、歪斜了,发生了严重的精神障碍,召来了危险之极的怪物。剪刀男就是这样产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幼儿时期养育方法存在问题。社会上的母亲们只怕会因为太过恐怖,陷入育儿神经过敏。” 医师比平时更加饶舌。为什么呢,我暗自诧异。 “为什么变得这么喋喋不休?当然是因为恐惧了,对遭到逮捕的恐惧。”医师回答。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恐惧?你不可能感到恐惧吧。” “你这样想吗?”医师静静地回答,不知为何,口气很认真。 “是啊,你多半就是这样想的。因为你无法理解恐怖为何物。” 医师摘下圆圆的黑眼镜,用白衣的下摆擦拭镜片。 “你是理解不了的吧,恐怖也好,悔恨也好,罪恶感也好。” 黑色眼镜下现出的双瞳带着平静的光芒注视着我。 “樽宫健三郎曾经问过你,为什么不能杀人。你想到了一个实在很绝的比喻:没割包皮的小学生。的确如此。你又回答说,‘想杀人的话就去杀好了’。这也正如你所言。理论上就是这样。可是,实践中却办不到。” 医师微微侧着头,闭上了眼睛。 “人之所以禁忌杀人,只是因为些微小事。亲眼看到死亡时的不快感,闻到鲜血味道时的恶心感,碰触到尸体时的毛骨悚然,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与冠冕堂皇的伦理道德毫无关系。那种某种行为乃属禁止的观念,反而导致了人们在轻易违反时倒错的喜悦。正因为违反了禁忌才乐在其中,正因为超出了常轨才倍感欢欣,由于疯狂而深信自己是比别人特别的存在,像这种脑筋不好的家伙多不胜数。” 医师的声音微带怒意。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问题在于更微妙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杀人?因为看到人死去会不愉快。跟伦理道德没有关系,跟善良、友爱、同情、共鸣也统统没关系,单纯的不快感而已,与踩死蟑螂时的恶心感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医师张开眼睛:“你懂我的话吗?” 我默然摇头。 “你大概不会懂的。”医师缓缓点头。 “你无法理解绞杀少女时的不快感。你看不到淤血发黑肿胀起来的脸,听不到喉咙深处挤出的微弱呻吟,感觉不到剪刀尖端插入肉中,为坚硬部位所阻的感触。” 医师叹了口气:“但是所有这些我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我恐惧,我悔恨,我充满罪恶感。我的双手染着鲜血。一想起那些少女的脸容,呼吸都快要停止,一想到被警察逮捕后家人的痛苦,夜里也辗转难眠。” 医师顿住话头,低下头去。 “你从没想过这些吧?”医师突然抬起头:“虽然因为某种压抑的缘故,我成了这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但原本我才是中心人格,你只是我制造出来的妄想人格。这你也没想过吧?” 我还是完全搞不懂医师想说什么。 “你没有发狂,也没有生病,因为你自己就是疯狂,就是病症。我大概脑子变得不正常了,内心深处患上了疾病。你就是我所患疾病的〈症状〉。” 医师定睛看着我:“你很强大,太强大了。你连为什么要杀那些少女都不去考虑,考虑的只是怎么杀掉她们。另一方面,我很弱小,与你相比,弱小得可怕。所以我只能躲在这房间里,也无法阻止你杀害那些少女。” 医师发出自嘲的笑声:“真有意思啊。你内心的黑暗之中并没有怪物,因为你自己就是我的怪物。我无法违逆你的话,真想在墙上血书‘谁来阻止我’。” “少讲这种莫测高深的话!”我不耐烦地说。真是的,医师说的话总叫人莫名其妙。 “你听不懂我的话吧。我想也是。” 医师不慌不忙地两手将黑色眼镜戴上,背诵起类似一节诗歌的话语: 你的谈吐如此隽妙 我完全无从理解 犹如不明了黄莺歌声的含义 “这是北园克卫的《夏之室》。”医师解释道。 “kitasonokatue是谁?”我问。我到底忍耐不下去了。 医师恢复了平时那种嘲弄我的表情:“是在早川文库做埃勒里·奎因装帧的人。‘老爸,我好像得了引用癖了!’‘那是儿子你上了大学唯一的收获。’[埃勒里·奎因探案系列的主角为奎因父子。]” 我没理由再奉陪医师的引用癖,当即结束了面谈。 窗帘轨道已经完全折断,没法再用。我尝试了很多办法想恢复原状,但看来只能换新的了。 我终于放弃了自己动手修理,决定只拿下窗帘。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路灯映照下,雪渐渐下得小了。照这个样子,应该不会积雪,我放下心来。 这时,门铃响了。 我走到玄关,右眼贴在猫眼上窥探外面。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模样好像在哪见过,可能是在公园里接受警察问话时在场的一个刑警。又来询问证言了吗? 不对,说不定就像医师所恐惧的,刑警是来逮捕我也未可知。 如果是这样我也无可奈何,我心想。既然他们想逮捕我,那就逮捕好了。反正从一开始这就是场没有胜算的游戏。 我打开门。 那男人一看到我便说:“你就是剪刀男吧,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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