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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剪刀男 作者:殊能将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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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进入十一月下旬,目黑区女高中生被害案件的搜查依然毫无进展。 搜查本部把重点放在确认有关现场周边可疑者的目击情报上。无论情报多么琐碎,也必须全部厘清内情,查明可疑者的身份。这一来人手再多也不够用,终于连矶部也被派去访查线索了。 矶部向搭档的搜查一课刑警作了自我介绍。 本厅的刑警个子很高,肌肉发达,大学时代曾是学校美式足球部的主力,这一点似乎令他引以为傲。虽然看样子为人不错,但感觉得出他对辖区刑警的轻视态度。 “你有什么爱好?” 才刚见面,他的口气倒已很熟络了。明明看起来和矶部年纪相差不大,却马上就用“你”来称呼。 “我喜欢看书。”矶部回答。 “哦?喜欢看什么书?” “推理小说。” 听矶部这么回答,本厅的刑警嗤笑了一声:“推理小说这种东西亏你也看得进去,那不全是骗人的吗?我们干的可是真正的犯罪侦查,那种瞎扯淡的书哪里好看了?又不能拿来当参考。” 矶部完全没想过拿推理小说当作工作时的参考,而且他喜欢的不是充满现实感的警察小说,而是名侦探快刀斩乱麻,解开所有谜团的本格推理小说。 矶部当然知道现实生活中没有名侦探,对他来说,推理小说不过是兴趣而已。 矶部心想,他身为一个警察,怎么可以没有看过就一味瞧不起推理小说?这不就像银行员瞧不起经济小说、谈恋爱的人瞧不起爱情小说、野兔瞧不起童话故事? 如果有火星人伪装为地球人,隐身在某个城镇里,看到科幻小说也会嗤之以鼻了。 “这些都是骗人的!对于我们侵略地球毫无参考价值!” 正是因为都是虚构的才好看,但就算这么跟他说明,他也不会懂。矶部决定闭嘴。 矶部和本厅的刑警一起调查取证。每次碰到这种搜查,矶部都痛感这世上看来可疑的人怎么这么多啊。 “那家伙深更半夜的还一个人在路上走,很可疑呀。”中年主妇说。“头发乱蓬蓬的,看了就叫人不舒服,他绝对是凶手。” “我觉得那人有点怪,他一直站在叶樱高中正门旁边。”西装革履的年轻工薪族说。“我看他一定在跟踪被害的少女。” “樽宫同学和我一起走的时候,总是看到那个人。”樽宫由纪子的女同学嘟囔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然后就出事了。下一个不会就盯上我了吧,好可怕,好可怕。” 证言要多少有多少。其中一部分不知为何也流传到媒体,被周刊杂志和wide show当作独家情报来介绍,大概是证人本人宣扬的吧。 然而,深夜独自在路上走的人乃是住在附近公寓里已经离休的爱猫人士,每天晚上去观看野猫的聚会。站在叶樱高中正门前的人只是在等公交车,证人所说的“一直”也显然只有约二十分钟。至于跟踪女高中生的酷似某有名电视剧男主演的人,不管怎么调查也找不到他的存在,除了那女生之外也没有别人目击过他,矶部怀疑说不定是十几岁少女特有的自我意识过剩产生的妄想。 当然,其中也有确实可疑的人。 “那家伙,”本厅的刑警从车里指着一个男人。“你觉得怎样?” 又是观察力测试啊。矶部心想,真受不了,为什么别的刑警一看到我就想进行职业培训呢? 矶部朝那男人看去,那是个长发飘扬的年轻人,天气已经冷得与寒冬仿佛,他还是敞着皮衣前襟,露出黑色的T恤。 “看起来是个普通的青年。” 一听矶部的回答,本厅的刑警笑出声来:“不像话,目黑西署都教了你什么啊?那家伙绝对是个变态,搞不好就是本星。[警察对确信为凶手的嫌疑犯的隐语。]” 我要求于你的,是坚持你自己的看法。矶部想起村木这句话,并不动气。 看到青年走进木结构的公寓房间,本厅的刑警说:“好,去瞧瞧!”[警察对强行搜索住宅的隐语。原文的“ガサ”是将“捜す”中“捜(サガ)”的发音颠倒过来。] 矶部吃了一惊。不仅因为没有搜索令就要搜索住宅,还因为他的态度和口气跟电视上的刑侦电视剧一模一样,也使用诸如“本星”、“瞧瞧”之类的隐语。 矶部在目黑西署工作了三年,几乎没听过这类话。可能因为上井田警部不喜欢隐语,连村木在警部面前也不说“神经科医生”。 两人下了车,一起朝木结构的公寓走去。矶部心想,本厅的刑警瞧不起推理小说,莫非却是刑侦电视剧的铁杆粉丝?还是说,在本厅这种话实际上满天飞? 这位运动系外表的刑警,说不定在搜查一课绰号就叫“美式足球”。 敲响带转锁的薄薄门扇,报出警察身份时,年轻人流露出了明显的动摇。美式足球刑警似乎确信他就是“本星”,强行闯进房间,无视年轻人的抗议打开了壁橱。 出现在眼前的,是满满一纸板箱女性内衣。 把年轻人带到附近的派出所时,美式足球刑警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看,跟我说的一样吧。 矶部心想,他的确比自己目光锐利,这一点不承认是不行的。 然而,看着在派出所里低头回答讯问的年轻人,矶部仍然觉得他只是个普通的青年。 当然,半夜从别人家阳台上偷内衣乃是犯罪行为。由于逮捕了这样一名犯罪者,作为维护市民安全和社会秩序的警官,美式足球刑警可谓善尽职责,矶部对此绝无吹毛求疵之意。 但在矶部眼中,年轻人看起来就是个喜欢女性内裤的普通青年,美式足球刑警说他“变态”未免过分。 那么,剪刀男又是怎样呢? 回目黑西署的车上,矶部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剪刀男被逮捕的时候,看起来会是什么模样?说不定也是个极其普通的青年,普通的服装,普通的面孔,东京随处可见。不知为何,矶部脑海里浮现出遗体发现者的面容。 我们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先入为主了呢,矶部暗想。 剪刀男。冷酷的杀人鬼。连续少女杀人犯。绞杀少女后,以剪刀刺喉的连续杀人狂。 媒体这种种充满煽情的用语,没准反而成了找到他的妨碍。 小说和电影里登场的连续杀人狂,一天到晚疯疯癫癫,早上一睁开眼,就看到红光滴溜溜乱转的幻觉,听到“杀人!杀人!”的幻听,一边叫喊“我是神!我是超人!”一边在屋子里挥舞着猎刀,而且不知出于何种理由,独自一人时也戴着面具遮掩容貌。 但连续杀人狂真的是这副模样吗? 如果是这个样子,早在干出连续杀人的勾当前,家人跟身边的人就会叫来医生或警察了。很难想象这种状态能过着循规蹈矩的社会生活。 就算是连续杀人狂,肚子饿了也要吃饭,因为吃饭要花钱,他也得去工作。时不时的肯定也会无所事事地呆在屋子里看电视。 但如果在小说和电影里看到连续杀人狂躺在榻榻米上,边打着哈欠说“好无聊的节目”边咯吱咯吱搔屁股,一定败兴之极。大家期待看到的是可怕的怪物,终年逸出常轨的反常者,连血液也冻结成冰般一再杀人的冷酷杀人鬼。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没有参加过无动机杀人案件的搜查,不好说什么。” 回刑事课报告结束后,矶部下定决心向上井田警部提出疑问,上井田警部静静地如此回答。 “我能说的就是,所谓普通是指什么呢?你说你认为那个年轻人是‘普通的青年’,但那个‘普通’究竟是什么含义?” 上井田警部不是在问矶部,而是在问自己。 “我曾经负责过这样一起案件,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闯进邮局,抢了不到十万日元逃走了。案件本身非常简单,凶手也很快被捕,是在一家企业工作的课长,四十三岁。” 上井田警部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案件的详情:“证据也很充分,那男人就是抢劫邮局的凶手没错,但动机还不清楚。用你的话来说,他只是个‘普通的工薪族’,和太太孩子住在租来的公寓里,在公司工作也很认真。就算为贷款烦恼,但他并没因赌博而破财,也没有急需钱的情况,为什么非得去抢邮局不可,一开始完全搞不懂。不过很快就知道了。” “是什么动机?”矶部被勾起了兴趣。 “在外面有了女人。”上井田警部简洁地答说。“某家俱乐部的女招待吧。不管怎么说,要和太太以外的女人交往,就得有钱。” “常有的事情嘛。”矶部对这个老土的动机颇感失望,他原本期待从上井田警部口中听到更意外的动机。 “你这么想吗?”上井田警部似乎看出了矶部的心思,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媒体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周刊杂志虽然作了大幅报道,但一开始的论调认为是那女招待的错,就是说她是个玩弄认真的中年工薪族的心、榨取金钱的坏女人,男方去抢邮局全是拜这女人之赐。” 上井田警部再次显出搜索记忆的表情:“但后来有家周刊提出另外的看法。凶手大学时代的朋友声称,他不是那种会被欢场女子欺骗的男人。于是我调查了一下,发现凶手的太太是个非同寻常的恶妻,夫妇关系日趋冷漠。也就是说,凶手之所以受到女招待的诱惑,实际上是因为太太恶劣的缘故。让他落到抢劫邮局地步的诱因,也是太太这个恶妻。” 上井田警部一只手臂支在办公桌上,沉思着。 “那个时候我就想,最初,大家认为凶手抢劫邮局的动机是女招待,继而认为动机是太太,然后觉得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了。可是真的是那样吗?那可以称为真正的动机吗?可以理解为‘普通的动机’吗?” 上井田警部抬头看着矶部:“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总觉得……” “无动机杀人的场合,不具有我们现在所说意义上的‘普通的动机’。因此无论怎样探寻动机也不能令人信服,最终就找出诸如凶手的思维失常啦,不幸的童年经历啦之类理由。人人都想理解杀人的动机,不愿相信世界上存在毫无意义杀人的人,即使那样的人就在眼前,也要多少替他找到些意义和理由。所以,人们希望了解无动机杀人者的心理。” 上井田警部闭上双眼:“可是,所谓犯罪的‘普通的动机’真的存在吗?就是刚才提到的抢劫邮局案件,也不是不能说成一时的精神错乱吧?而且能够理解为了保险金而杀人,却不能理解为了快乐而杀人,也是很奇怪的事,就好象说为了钱就算杀人也是没法子的事似的。” 上井田警部沉默片刻,随即睁开眼睛:“我可以肯定的就是,这次的案件,凶手看起来是否普通也许无关紧要。一个人看起来是否普通,因观察的人而异,因观察的情况而异,靠这种含糊的印象是逮捕不了凶手的。” “就是说,最重要的是掌握事实和物证。” “没错。那个抢劫邮局的案子也是,即便不知道他为何作案,但事实是他就是凶手。”上井田警部向矶部微笑:“你也具备身为警官的自觉了。” “这是承蒙前辈们的指导。”矶部偷看着村木和下川回答。“而且堀之内先生……不,堀之内警视正也说了同样的话。他说自己只是指出方向,掌握事实才是最重要的。” “是吗。”上井田警部转过头:“他到底也是警官啊。” “蒙他称赞实属荣幸。”在临时办公室听完矶部的话,堀之内苦笑道。“上井田警部很有哲学家的味道,当刑警是可惜了。” 矶部心想,这是在讽刺么?自从搜查会议后的交涉中被上井田警部驳倒以来,堀之内似乎对他略有反感,这从堀之内随后的话中也能感觉到。 “不过,上井田警部的意见有点过于极端了,是一种极端的论调。若照他的观点,恐怕就不存在正常人了。但实际上,正常人与连续杀人狂之间有显著的区别。” “什么区别?”矶部问。 “这很难一概而论,因为连续杀人狂也各具个性。根据各人生活经历的不同,症状的表现方式也形形色色,这是事实。但他们明显与正常人有别。” 堀之内的视线在空中游弋,寻找着合适的比喻。 “这么说你也许会明白。据说健康人的体内也时常多少有些癌细胞存在,但不能因此说所有人都是癌症患者。健康人与癌症患者之间存在差别,而这是可以诊断出来的。” “您也能诊断出连续杀人狂是吗?” “就是这个意思。大部分情况下,通过面谈就可以知道,即使面谈不能确定,还有很多其他的检查方法。尽管不能对连续杀人狂的特征作一个概括,但他们相比一般人有明显的不同之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堀之内盯着矶部:“就像你说的,剪刀男看起来可能非常普通,但若由懂行的人来观察,就会发现他是连续杀人狂。这正是我要致力之处。” “由懂行的人来观察……吗。那意思是说我自己是明白人,你们这些普通刑警不会懂吧。”从电车下到车站的站台时,下川嘀咕说。“算了,我也搞不懂这种高深的东西。” 堀之内吩咐矶部去察看被害者就读的高中周边的情况,下川是他今天的搭档。 “我也见过异常残酷的杀人犯。”车站前的快餐店里,下川啃着汉堡开口了。“像闯进公寓抢劫,当着父母的面杀死孩子之类的家伙,我见过很多,有时连我都觉得这家伙不是人,是魔鬼。” 下川拿手指擦擦唇边的番茄汁:“然而,就算是这伙人,也不是魔鬼,仍然是人类。他们一样是父母所生,流的也是红色的血。证据就是,即使最初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家伙,在审问时也必定会表露出感情。那个杀死孩子的凶手,给他看孩子的照片时竟然哭了出来。” “给他看孩子的照片吗?”矶部捏着薯条说。 “不是我,是松元这样做的。松元善于看透对方的心理,我就想不出这一手。那凶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粗犷大汉,前科累累,我以为他就算杀了人也肯定不会有任何感觉,正可谓披着人皮的魔鬼。” 下川抱起胳膊:“可是他一看到照片,肩膀就哆嗦起来,开始放声大哭,脸都皱成一团地哭了十分钟左右,然后痛痛快快地招供了。” “了不起,不愧是松元前辈。”矶部佩服地说。 “我也这么觉得。于是我问松元,为什么料定那个男人看了照片就会坦白,松元听了笑起来,说不单那个男人,无论什么杀人犯,内心深处都存有对被害者的罪恶感。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真是难忘啊。” “罪恶感吗?” “对。我想人不是那么习惯于残酷的,”下川伸手去拿矶部点的薯条:“不管多么不正常的家伙。就是剪刀男也不例外,想想看,他可是杀了三个十来岁的少女,还在绞杀后用剪刀刺进喉咙,干了这种事,你觉得他会无动于衷吗?” 矶部想起了液晶屏上映出的被害者的照片。遍布剪刀伤痕的脖子。被切开将近一半的脸颊。暴露出的臼齿。 剪刀男会每天晚上梦见这副光景,被恶梦所魇吗? “差不多该走了吧。”矶部催促道。点的薯条几乎被下川吃光了。 “我在这等着,你一个人去好了。”下川泰然回答。 “可是,我们不是搭档吗?” “调查的话可以奉陪,当你散步的护身符就免了。”说着,下川从包里拿出一叠纸,那是升职考试问题集。 没办法,矶部一个人步上朝往叶樱高中的坡道。 也难怪下川嘲讽说是散步。矶部自己并不知道到底应该观察些什么,尽管不时停下脚步,环视附近,展现在眼前的只是随处可见的住宅区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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