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贝金

间谍的墓志铭  作者:埃里克·安布勒

大块头探员叫来地方预审法官,好办理逮捕我的正式手续。那人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个头矮小,他像走过场一样审问了我一番,随后让警长草拟指控文件。我得知,自己被指控的理由包括:从事间谍行动、擅闯军事区、拍摄照片蓄意对法兰西共和国的安全造成威胁、私自留存这些照片。宣读完这些指控罪名以后,我给予反馈,表示听懂了,再后来,我的裤腰带就被没收了(我猜,应该是怕我上吊),口袋里的东西也被拿走了,我就这样拎着裤腰进了建筑后面的一间牢房。一个人被关在那里。

要说我当时的情绪状态,用“困惑”一词形容是不够的。令我不解的是,每句辩词到了嘴边,总觉得辩驳力度不够,最终只好咽下。结果,我全程都是哑口无言。既然我一直沉默,警方就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结论。但此刻,我一个人待着,开始更加冷静地思考。这太不可思议了,太离谱了。完全是不可能的事,可就这样发生了。我被指控为间谍,被逮捕到警察局的牢房。若是接受制裁被判刑的话,很有可能要坐四年牢——在法国的牢房里待四年,然后被驱逐出境。我能忍受牢狱生活——即使是法国监狱——可是,要被驱逐出境!想到这里,我整个人都开始不安起来,内心极度恐惧。如果法国把我驱逐出境,我就无处可去了。南斯拉夫会逮捕我。匈牙利也不会接受我。德国和意大利也不行。即便一个身无护照且有间谍前科的人可以待在英格兰,也是不被允许在那里工作的。在美国眼中,我只不过是又一个不受待见的外国人。若是去南美洲那些共和国,需要拿大笔钱来为自己的良好品行作担保,我没那么多钱。对于一个被判过间谍罪的人来讲,苏联和英格兰一样,都不能寄予指望。到时,我将无处可去,无处安身。可是,这又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有谁会关心一个没有国籍又无足轻重的外语老师的境遇呢?也没有哪方政府会向自己十分看重的国家“提出要求或请求”说:“请允许此人在贵国畅行无阻。”没有哪个领事会替这样一个人插手这类事;议会、国会、众议院更不会关心他的命运如何。严格来讲,这样一个人是不存在的,他是抽象的,形同一具幽灵。只有一条路,既体面又合理,那就是了无痕迹地结果了自己。自焚是最合适的。最后,尘归尘,土归土。

我突然一下子把思绪拉了回来。刚才的一切都是臆想。我还没被判定间谍罪,还没进监狱。我现在依旧在法国。我一定要动脑、思考,找到最简单而直接的理由(一定存在),解释清楚那些照片为什么会在我的相机里。必须仔仔细细地从头捋顺,不能遗漏任何细节。这就必须从我在尼斯的那段时间开始。

记得那天是星期一,我把新胶卷放进相机里,去狂欢节上拍照。后来,我就回到了酒店,把相机放在行李箱里。晚上打包行李的时候它还在。截止到那时,一切都正常。直到星期二晚上抵达储备酒店之前,相机一直都放在我的行李箱里。我在土伦逗留的那段时间,行李箱一直放在火车站的寄存处。难道我在土伦闲逛的两小时期间有人用过相机?不,不可能。行李箱是锁着的,没有人能在两小时之内到寄存处去把箱子撬开,将相机偷出来,再去拍那些看上去就很吓人的照片,最后还要把相机放回行李箱。再者,为什么要把相机放回去?不,这说不通。

接着,我脑中又冒出了一个想法。对呀,我早该想到!真蠢!他们说,我是用前10张胶卷拍的那些照片。这说明那些照片肯定是早就拍好的,因为我最后拍的那张蜥蜴照片序号是36。胶卷是不能倒调回去再用的,而且胶卷上也没有二次曝光的痕迹。由此看来,当初我在尼斯时放了一卷新胶卷,但在拍土伦那些照片之前,一定是有人又放了一卷新的进去。

想到这里,一直坐在床上的我激动得一下子跳起来,裤子一掉到底。我赶紧提上裤子,双手插进裤兜,在牢房里来回踱步。一定是这样,现在都想明白了。一开始给蜥蜴拍那些试验照片的时候,我还有些奇怪,为什么相机曝光计数器上显示的数字是11。我记得自己在尼斯拍了8张照片。当时还觉得,应该是自己胡乱拍了些,很有可能忘了,尤其是胶卷的底片多达36张,因此我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件事。没错,胶卷肯定是被人换过了。但是,什么时候呢?到储备酒店之前这段时间是不可能的,次日晨间早饭过后我就开始拍蜥蜴了。那么,就应该是这样的:星期二晚上7点到星期三早上8点30分(早餐时间),有人从我的房间里拿走了相机,把一卷新胶卷放进去,之后前往土伦,穿越戒备森严的军事区拍了那些照片,最后返回储备酒店,把相机放回我的房间。

这听上去不太可能,也不太合理。暂且不考虑其他因素,仅仅光线问题就说不通。晚上8点,天色就黑下来了,我7点才到酒店,所以排除星期二的可能。假设,就算拍照的人晚上就到了土伦,清晨展开行动,他也要用很快的速度巧妙地把相机放回我的房间,因为那个时候我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总之,还有,为什么把相机还回来时胶卷却还在里边?难道,有人想故意嫁祸于我?警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是不是拍照的人匿名报了警?对了,还有那名药剂师。很明显,警察早就埋伏在那里等着底片持有者落网。或许,药剂师拿着那些照片被人发现时,推脱说照片是我的。但若如此,为什么那些照片会和我的试验照片在一起。底片并没有接合的痕迹。真是太伤脑筋了。

一时间,我竟停不下来,正打算再次(第三次)厘清事情的脉络时,忽然听到外面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我这间牢房的门打开了。身穿蚕丝西装的大块头男人走了进来。随后,他身后的门关上了。

他先是站在那里用手帕擦了一阵衣领里的汗。之后,他一边朝我点了点头,一边坐在了床上。

“坐下吧,瓦达西。”

我心想,他可能是在算计怎么整我,于是,我在这间屋子仅剩的另一件摆设上坐下来,那是一个上了釉的铁质坐浴盆,上面盖了个木头盖子。他那双小眼睛正犀利地打量着我,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想来点儿面包和汤吗?”

这个问题还真让我始料未及。

“不了,谢谢。我不饿。”

“那么,来支烟?”

他递给我一盒皱巴巴的高卢香烟。这种体贴入微的行为引起了我的高度戒备,不过我还是把烟接了过来。

“谢谢,先生。”

接着,他把自己抽剩的烟蒂拿给我点火。然后,他又小心地擦了擦嘴唇上方和耳后部位的汗。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说道,“为什么要承认那些照片是你拍的?”

“这算是官方审问吗?”

他用那块已经被汗水浸湿了的手帕掸了掸落在肚子上的烟灰。

“不是。官方审问由地区法院的法官来执行,与我无关。我是安全总局的人,隶属海军情报局。你可以跟我畅所欲言。”

我不明白,他凭什么指望一个间谍会跟他这样一个海军情报局的人畅所欲言,不过我没有发问。老实讲,有这样畅所欲言的机会,我求之不得。

“好吧。我承认照片是我拍的,因为我确实拍了。我指的是其余那些照片,不包括胶卷上的前10张。”

“的确如此。那么,你要如何解释那前10张照片?”

“我觉得,我相机里的胶卷被人换了。”

他扬了扬眉毛。接着,我就自己这一路的行程(从尼斯出发那一刻开始)进行了一番长篇大论的解释,还就那些获罪照片的来源展开了一系列的推论。他听我说着,但看得出来,这并不足以令他信服。

“不过,这并不能作为证据。”等我陈述完,他这样说道。

“我并没有说这是证据。我只是想为这次离奇的事件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

“警长认为他已经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这不能怪他。从事情的表面来看,指控你的这个案子无懈可击。你承认底片是你的,而那些照片又都在这张底片上。你当然会被列为嫌疑人之一。这很简单!”

我看着他的眼睛。

“但是我发现,您对此并不满意,先生?”

“我可没那样说。”

“您确实没说,可是如果您对这样的结果满意,就不会来这里找我谈。”

只见他兜起下巴,咧嘴欲笑。

“你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我对间谍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背后指使他的人。”

“如此,”我气愤地说道,“您就是在浪费时间了。我不是拍照的人,我唯一的雇主就是马西斯先生,雇我教外语的人。”

不过,他好像没有听我说话,而是停顿了片刻。

终于,他开口说道:“警长和我一致认为,你的身份无非是以下三种——精明的间谍、蠢笨的间谍,或者无辜的人。我猜,警长肯定认为你是第二种人。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是无辜的。因为你的表现太过愚蠢,没有哪个罪犯会如此蠢笨。”

“感谢您。”

“我一点儿也不需要你的感谢,瓦达西。我尤其不想听到这样的话。要知道,现在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请理解。警长已经逮捕了你。你或许是无辜的,但如果最终被判入狱,我并不会为此而寝食难安,一点儿都不会。”

“这个我当然知道。”

“另外,”他继续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弄清楚到底是谁拍了那些照片,这个很重要。”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寂。我猜,他可能是在等我发表看法。可我在等他继续说下去。片刻之后,他终于开口了。

“如果能找到真正的罪犯,我们或许可以,瓦达西,我们或许可以为你做些事。”

“为我做些事?”

他大声地清了清嗓子。

“是的,当然可以,没有领事愿意为你出头插手这件事。那么,我们就有责任保证你接受公正的待遇。当然了,前提条件是你能满足我们的要求,跟我们合作,不必害怕。”

我逐渐明白了这一系列隐晦暗示背后的用意。我牢牢地抓住自己的膝盖,努力地克制,以防自己朝他猛扑过去。

“我已经把知道的全都告诉您了,先生……”我停住了。喉咙里像是有团东西堵着,话没说出来。不过,大块头男人显然以为我在等他说出自己的姓氏。

“贝金,”他说道,“我叫米歇尔·贝金。”

他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这间牢房热得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发现他胸口的汗水已经把条纹衬衫浸透了。“尽管如此,”他补充道,“我还是觉得,你能帮到我们。”

他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牢房门口,用拳头重重地捶了一下门。接着传来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我看到外面站着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卫。大块头男人跟他耳语了几句,我没听到说什么,随后,门又一次关上了。他站在原地,又点了一支烟。一分钟后,门再次打开了,他从警卫手里接过一样东西。他转过身来,门又一次关上。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架相机。

“认识它吗?”

“当然。”

“拿去仔细查看一下。看你能否发现什么异常。”

我接过来,按照他的话做。我试了试快门、取景器和测距仪,又把镜头取下来,打开后盖,仔细地查看了这件仪器的每处角落和缝隙。最后,我把它放回相机包里。

“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是我房间里的那架。”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随后,他抬手递给我。

“这个,瓦达西,我们在你的小笔记本里发现的。看看吧。”

我接过那张纸,打开,又看了看他。

“好吧,这个怎么了?”我心存戒备地说道,“只是那架相机的保险单。就像您之前说的,这相机很贵的。我给它上了份保险,以防丢失或者被偷。”我重点强调了一下。

他从我手里拿过那张纸,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很幸运的,”他说道,“法国司法机构既关照蠢笨的呆瓜,也关照犯罪分子。约瑟夫·瓦达西可凭借此保单抵御康泰时蔡司牌序列号F/64523/2相机丢失的风险。请你再看看旁边这架相机的序列号。”

我看了看,心脏骤停了一下。序列号居然不一样。

“那么说,”我激动地叫道,“这不是我的相机。可为什么底片上会有我拍的照片?”

我回看了一眼大块头,不得不说,那胖家伙脸上恼怒的表情已经喷薄欲出了。我却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他用更高的嗓音回应道:

“因为,我亲爱的呆瓜,被换掉的不是胶卷,而是相机。这种相机是标准生产线上生产的,使用广泛。你用这架相机拍那些破蜥蜴之前,土伦的那些照片就已经在里面了。你甚至还发现曝光计数器上的数字跟自己那架相机上显示的不一样。后来,你把胶卷拿出来,带到药剂师那里。他看到了这10张照片,也认出了照片上的东西,傻子都能认出来,接着,他把照片带到了警察局。现在,呆瓜,你明白了吗?”

我恍然大悟。

“这么说,”我说道,“您直言不讳地跟我说您相信我是无辜的,那个时候您就已经弄清了状况。如此说来,我倒想知道,您有什么权力把我这样关起来。”

他用手帕擦了擦头顶的汗,低垂着眼皮看着我。

“不,审问你的时候,我才觉得你是无辜的。因为你的蠢笨太过明显。我们发现这张保单的时候,你已经被指控了。不过,我说过,你被捕这件事跟我没关系。我无能为力。警长对你很不满,因为这个证据的出现让他那些笔录变成了废纸。不过,为了公正起见,他已经同意取消其中的三项指控。但是,要保留一项。”

“哪一项?”

“你私存照片,蓄意对共和国安全造成威胁。这是一项重罪。一定要保留这一项,除非,”他郑重其事地补充道,“想办法把这项罪名也取消。到时,我自然会去警长那里替你说情。只是,要想进行这种非常规操作,就得拿出十足的理由,否则,指控流程会继续进行。也就是说,你至少会被判驱逐出境。”

一时间,我的脑子像被冻僵了一样。

“您的意思是,”我语气沉稳地说道,“要我配合,如果我不同意合作,这项荒谬的指控就会被坐实?”

他没有回答,正准备点第四支烟。点着之后,烟在他两片嘴唇之间轻轻地晃悠着。只见他一口烟吹过去,目光深沉地凝视着空白的墙壁,仿佛在观赏一幅画,好像自己是一个艺术品商,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幅画买下来。

“这两架相机,”他心事重重地说,“被调换的理由有三个:可能是有人故意陷害你,也可能是有人想紧急处理掉这些照片,或者完全事出偶然。我认为,第一种假设可以排除。因为变数太多。以下两点无法保证:第一,你会把胶卷拿去冲洗;第二,药剂师会去报警。第二种假设又缺乏真实性。那些照片很有价值,再次找回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此外,照片放在相机里是很安全的。既然两种都不是,那么我觉得,应该是纯属偶然。两架相机是同一款,都放在统一规格的相机包里。看你刚才的表现,根本没有看出它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不过,他们是在何时、何地调换的呢?不是在尼斯,因为你告诉我说,你把相机带回酒店,装进了行李箱。也不可能在路上,因为整个途中,它都被锁在行李箱里。那就是在储备酒店被人换掉的。如果调包这件事是偶然的,那就只可能发生在某一处公共场所。是什么时间呢?你告诉我说,昨天早餐时把相机带了出来。你是在哪里用的早餐?”

“在露台上。”

“带着相机吗?”

“没有。我把它放在相机包里,搁在了大堂的一把椅子上,想等会儿去花园经过那里时顺便带走。”

“你吃早饭是什么时候?”

“大概8点30分。”

“什么时候去的花园?”

“一小时后。”

“之后你拍了照片?”

“是的。”

“回来是什么时候?”

“将近12点。”

“回来之后呢?”

“直接回房间,把用完的胶卷取出来。”

“也就是说,除了8点30分到9点30分这段时间以外,在开始给蜥蜴拍照片之前,相机一直没离开你身边?”

“没有。”

“那个时间段,你把它放在了门口(朝向花园)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是的。”

“现在,你仔细想想。你回去取相机时,它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吗?”

我仔细想了想。

“没有,没在原来的地方,”我终于想起来,“当时,我把相机包的带子挂在其中一把椅子的椅背上。等我回来取的时候,它却跑到了另一把椅子的椅座上。当时我还在想,可能是这里的办公人员发现我把相机挂在椅背上,觉得放在椅座上更安全。”

“你没再看看自己那架相机是否还挂在原来的地方吗?”

“为什么?没再看。看到相机在椅座上,我就拿走了。为什么还要再看?”

“如果有一架相机始终挂在椅背上,你应该能注意到。”

“不太好注意到。那个带子那么长,挂在椅背上时,相机包一定是位于椅座以下的位置。”

“很好。那么,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你把一架相机挂在了椅背上。回来时发现另一把椅子的椅座上放着一架一模一样的相机。当时,你以为那是你的,就顺手带走了,其实,你的相机依旧挂在原来那把椅子的椅背上。由此推测,后来这架相机的主人回来,发现自己放在椅座上的相机不见了,四周查看了一下,发现了你的那架。”

“听上去很有可能。”

“所有宾客都去吃早饭了吗?”

“不知道。储备酒店只有18间房,头一晚我抵达酒店时,还没住满。不过,仅限于当时。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只要是从楼上下来经过大堂的人都会经过椅子那里。”

“那么,我亲爱的瓦达西,我们现在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拿走你相机的那个人,也就是拍了那些照片的人,此时此刻就在储备酒店。但是,到底是谁呢?我觉得,我们可以先不用考虑服务员和其他员工,他们都是从这座村子或附近村子来的。当然了,我们会找他们问话,不过,我想,从他们那里问不出什么。此外,还有10位宾客以及科赫经理和他的妻子。那么,瓦达西,那个拿了你相机的人就是罪犯,拿走了跟这架一模一样的康泰时蔡司。你也知道,对于我们来讲,根本不可能把整个酒店的宾客都抓来,搜查他们的行李,这一点很明确。有几个外国人的领事很不好惹,即便抛开这些顾虑,我们也很有可能找不到相机。到时,罪犯反而会提高警惕,我们将无能为力。所谓的打探,”他继续强调说,“打探的人一定不能让对方起疑心,一定要小心谨慎地查清到底是谁手里有这种康泰时相机。”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

“没错。要你做的这件事很简单,查清酒店里哪些人有相机就可以。那些有相机,但不是康泰时牌子的人嫌疑相对小些,那些没有相机的人嫌疑大些。你看,瓦达西,拿了你相机的人此刻或许已经发现相机被调换了。如此一来,他就会把你的相机藏起来,以防被人指认出自己就是这架相机的主人,拍了土伦那些照片。还有一种可能,”他心不在焉地补充道,“他或许会尝试拿回自己的相机。你一定要提防这件事。”

“你不会真要这样做吧?”

他一脸严肃地凝视着我。

“相信我,我的朋友,我巴不得能有别的选择。毕竟,你的脑子真不太灵光。”

“可我现在被关在这里。说真的,”我有些不快地说道,“您难道就不能劝劝警长,让他放了我吗?”

“你依旧是被关押的罪犯,不过你会被假释。只有科赫知道你被捕的消息。我们去过你的房间。他当时很不乐意配合,不过后来我们跟他解释说是护照出了问题,是经过你允许的。你出去就说,是一点儿小误会,误打误撞被扣留了。接着,你每天早上都要用这里的电话向我汇报情况。村里邮局的电话。其他任何时间,如果你想找我,就打电话到警长那里。”

“可我星期六早上要动身返回巴黎。星期一就开学了,我还要去上课。”

“你必须留在这里,直到拿到许可才可以离开。还有,除了警方,不要试图跟储备酒店以外的任何人联系。”

顿时,一股翻江倒海的无助感涌上心头,惹得我一下子跳起来。

“你这是绑架,”我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会丢掉工作。”

贝金起身,站到我对面。肥大的身形总让人觉得他这个人顶多也就中等身高,没想到的是,要想盯着他那双小眼睛,还须仰起头来。

“听着,瓦达西,”他说道,他那令人发笑的语音中带着一股子邪劲儿,比警长的威吓咆哮更让人害怕,“未经允许,你不准离开储备酒店。若未经允许擅自离开,你就会被抓回来,我会动用私人关系,派汽船把你送到杜布罗夫尼克,将你驱逐出境,还会把你的档案交给南斯拉夫警方。要牢牢记住我说的话。我们早些找出拍照的人,你就能早些回去。不过,别耍什么花招,别写什么信。要么按照我的话去做,要么被驱逐出境。总之,若真能躲过驱逐出境这一劫,就算你幸运。所以,一定要小心谨慎。明白吗,嗯?”

我明白——非常清楚。

一小时后,我从警察局出来,沿着马路往村子那边走。肩上挎着康泰时相机。把手伸进口袋里时,我摸到一小张纸,上面写的是储备酒店宾客的名单。

时间大约是傍晚5点30分,停靠在港口码头的船已经被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从药店经过的时候,我看都没看一眼。几个孩子正在狭窄的街道上玩耍。往前走的时候,我没有看路,撞到了其中的一个孩子,是个小女孩。她跌倒了,擦伤了膝盖。我刚要弯腰去扶她,肩上的相机不小心滑了下来,正当我一手抓住相机,一手去扶她的时候,小女孩哭着跑开了。于是,我继续沿着马路往山上走,身后跟来六七个孩子,正在朝我破口大骂。只听他们齐声用法语喊道:

嘿,老叔叔,嘿,小子,

抓住那个吝啬的老家伙!

嘿,老叔叔,嘿,小子,

抓住那个吝啬的老家伙!

最后,我到了储备酒店,科赫正在他的办公室。我回房间经过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出来了。只见他穿着紧身衣、蓝色牛仔裤和凉鞋,而且从他那湿漉漉的头发来看,应该是刚洗过澡。他个子高,精瘦,有些驼背,一脸困倦,完全不像个经理。

“噢,先生,”他浅笑着说道,“您回来了。希望没出什么大事。警察今早来过了。他们说经过您的允许来取您的护照。”

我尽量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没有,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有些关于身份的疑问,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原来是个误会。我已经正式提出了投诉和抗议。他们留我吃了午饭,还表示了歉意,可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呢?法国警方真是太荒唐了。”

他表情严肃,一脸的惊讶与气愤,夸我够宽容。很明显,他并不相信我的话。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我扮演愤怒公民的演技太差,根本就不像。

“顺便问一下,先生,”我正要上楼的时候,他随口问道,“我记得,您打算星期六离店?”

看来,他是想让我赶紧离开。对于这个问题,我假装思考了一下。

“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我说,“可是,也有可能决定再多待个一两天。如果,”我淡淡地笑着补充道,“如果警方不反对的话。”

他犹豫了片刻。

“真是太好了。”他说道,只是语气中没有丝毫热情。

正当我再次转身离开时,也可能是我自己的想象,总觉得他在盯着那架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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