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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烟消云散间谍的墓志铭 作者:埃里克·安布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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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到储备酒店时,已经接近凌晨1点30分了。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沿车道往里走,发现办公室里还有光亮。我的心一沉。听贝金说,圣加蒂安警察局已经把情况跟科赫解释过了,让他做好准备,等我回来。可是,一想到跟人谈论此事,我就觉得无法面对,尤其是科赫。我本想悄悄地从办公室门口过去,直接上楼,可我的手刚碰到楼梯扶手,办公室里的人就出来了。我转过身,看见科赫正站在门口,满脸困倦地冲我笑。 “我一直在等您,先生。我刚刚去过警长那里了。他跟我说了一些其他事,还告诉我您一会儿就回来。” “我知道了。我现在很累。” “是啊,当然了。抓捕间谍这种事听着就是个累人的活儿。”他又笑了笑,“我猜,您现在很想来点儿三明治和红酒。办公室里就有,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我这才意识到,三明治和红酒,此时此刻正是我想要的。我说了句谢谢。随后就进了办公室。 “警长,”他一边开红酒,一边说道,“特意强调了这件事,不过,没有挑明说。我领会了他的意思,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知道鲁的那些行为。当然了,有必要跟大家解释一下,为什么瓦达西先生昨天刚因间谍罪被捕,今天就被放了出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咽了几口三明治。“那是,”我心平气和地说道,“警长该操心的事。” “没错。”他给我倒了些红酒,自己又倒了一些。“不过,”他补充道,“明天一早,您还得亲自回答一些比较为难的问题。” 这时,我已不想再深入谈论这些事:“当然可以。不过,那都是明早的事了。我现在只想去睡觉。” “那是自然。您现在一定非常累了。”他突然朝我咧嘴一笑,“今天下午我们之间发生的一些冲突,还希望您别放在心上。” “我早就不记得了。也不是您的错。我也是奉警方的命令行事。只能照做。您也知道,这并非我本意,但没有办法。他们威胁我,要把我驱逐出境。” “噢,原来是这样!警长可没跟我说这些。” “他是不会说的。” 接着,他拿起我的一份三明治,咀嚼了片刻,或者说沉默了片刻。 “要知道,”他若有所思地说,“过去的这几天里,我一直都很担忧。” “哦?” “我曾经在巴黎一家酒店担任过副经理。经理名叫派尔维斯基,是一个俄罗斯人。您或许听说过他。某种程度上来讲,他是一个天才。跟他共事很开心,他教了我很多东西。他过去常说,一个成功的酒店老板,必须要了解自己的宾客,必须知道他们的所想、所做、所求。而且,还绝不能把好奇心表现出来。我把这番话牢牢地记在心里。逐渐地,这成了我的一种本能。可是,在过去的几天里,我发觉酒店里有些异常,而我又无从掌控,这让我很忧心。这种感觉极大地触犯了我的职业敏感特性,不知您能否理解我的意思。我发觉,这里的某个人正在搅动局势。起初,我以为是那个英国人。因为一开始海滩上发生了打架事件,后来我今早才得知,他向你们大家借过钱。” “我想,他应该是借到了钱。” “嗯,没错。那个年轻的美国人借给他2000法郎。” “斯凯尔顿?” “对,斯凯尔顿。希望这孩子能赔得起这笔钱。因为我觉得这钱很有可能一去不复返了。”他停顿了一下,之后补充道,“还有杜克洛先生。” 我哈哈大笑道:“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还怀疑过杜克洛先生是间谍。您也知道,科赫,他是一个不靠谱的老头。最能说谎,喜欢传播谣言。他之所以能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我想原因就在于此吧。” 他挑了挑眉毛:“商人?他一直都跟你这么说的?” “是的。他好像有好几家工厂。” “这个杜克洛先生,”科赫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职员,在南特附近一个小自治市的卫生部门上班。” “他是一名什么?” “职员。他每个月赚2000法郎,每年都要来这里度两个星期的假。我曾听说,几年前,他在一家精神病院待了6个月。我有一种预感,用不了多久,他还得回去。照比去年,他今年的精神状况差了很多,有并发症的趋势。他给人们身上编造各种离奇的故事。他缠了我好几天,非要让我把那位英国少校扣押起来。他说少校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罪犯。很让人为难。” 不过,对于这种出乎意料的事情,我早就听惯了。吃完最后一点儿三明治,我站起身来:“好了,科赫先生,感谢您的三明治,感谢您的红酒,感谢您的好意,那么——晚安了。我要是再待一会儿,恐怕这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他咧嘴笑了笑:“还有,您肯定逃脱不了他们的追问。” “他们?” “我在说那些宾客,先生。”他一脸认真地探过身来,“是这样的,先生。您现在累了。我本不想打扰您。可是,您想过没有,明天一早该怎么跟那些人说?” 我一脸倦意地摇了摇头:“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觉得,我会跟他们说实话。” “警长……” “我才不管什么警长!”我气急败坏地说道,“当初是警方设的这个局。他们就必须承受一切后果。” 他站起身来:“稍等,先生。我想,应该告诉您一件事。” “不会又是什么让我意想不到的事吧,嗯?” “先生,今晚警长来酒店的时候,英国夫妇、美国人,还有杜克洛,他们都在休息区谈论您被捕的事。警长走了之后,我就自由发挥,给您的被捕找了个合理的解释,既不让您有任何的犯罪嫌疑,同时又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我告诉他们说,您,瓦达西先生,其实是二局反间谍处的人,您的被捕只是策划中的一个环节而已,就连警方都不十分了解您的这一特别计划,我还告诉他们,要绝对保密。” 我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打了个哈欠。“您指望他们相信这些胡话?”我最后问道。 他笑了:“为什么不相信?您编了一个故事,说贼偷走了您的烟盒和钻石别针,他们不也相信了吗?” “那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但无论如何,他们既然能相信那件事,就能相信这件事。要知道,他们愿意相信。那两个美国人喜欢您,可不愿意把您想成是罪犯,或是间谍。他们毫不怀疑地接受了这种说法,其余那些人也就都会相信。” “那杜克洛呢?” “他说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说是您告诉他的。” “是啊,他肯定会这么说。可是,”我正视着他的眼睛,“您为什么要编这样一个理由?我不明白您的目的是什么。” “我是想,”他语气温和地说道,“只是想尽可能地给您减少麻烦与为难,先生。”他继续劝我说,“如果您今晚好好睡一觉,如果您明早能一直待在房间里,如果您能让我全权处理此事,我保证,您不用回答任何问题,不用作任何解释。您甚至都不用见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人。” “嗯,是这样的,科赫——” “我明白,”他赶紧打断我,“没经过您的允许就这样跟他们说,的确不合适,可当时的情况——” “当时的情况,”我语气严肃地打断他,“一个是小偷,一个被捕,还有一个莫名其妙地死了,一天之内发生了这么多事,肯定会对您的生意造成负面影响,于是,您就编了这么一个荒唐的故事,说我是反间谍特工。鲁死了,很快就会被人遗忘。警方也得到了满意的结果。我呢,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要么像个傻子一样继续撒谎,跟大家解释为什么我这个知名的反间谍特工会来储备酒店,要么我就得偷偷地从这里消失,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干得好,科赫!” 他耸了耸肩:“您可以这么想。不过,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难道您想亲自来解释这件事吗?” “我宁愿讲实话。” “可是警方——” “该死的警方!” “是的,您说得对。”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下,“我还要跟您说,是这样的,警长给您留了条信息。” “在哪儿?” “是口头的。他让我提醒您,在一切可能的情况下,法国公民都必须协助警方工作。他还说,他希望能尽快与国籍归化局取得联系。”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猜,”我语气缓慢地说道,“您一定没跟警长提起您编的这个小故事?” 他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我觉得,我是顺便提过的。不过——” “我知道了。你们俩是商量好了的。你们——”我停住了。突然间,一阵无助感涌上我心头。我累了,累了,再也不愿理会这些倒霉事。我的肋骨酸痛,头痛欲裂。“我要回去睡觉了。”我语气坚定地说道。 “我该怎样吩咐服务员,先生?” “服务员?” “早上好叫您起床啊,先生。他们目前所接到的指令是,对外称您已经离店,但实际上,他们会把早餐悄悄送到您的房间去,等车一到,就立即载您去土伦赶乘前往巴黎的火车,其他宾客不会看到您离开。这些指令是否需要变更呢?” 我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看来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对外称我已经离开了储备酒店。好吧——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能想象得到,明天一早来到露台上,听见大家的惊叫声,还会有一系列的问题,紧接着又是一阵惊叫声,我给出各种解释,他们会提出更多问题,我再给出更多的解释,谎言,更多的谎言。这样反倒更轻松。当然了,科赫早就知道这些都是谎话。不过,他说得没错,是我错了。老天,我太累了! 他看着我。“怎么样,先生?”他最后说了句。 “好吧。只是,早饭别送来得太早。” 他笑了:“这点您放心。晚安,先生。” “晚安。噢,对了!”我在门口转过身,从口袋里把贝金给我的信封拿出来,“警方给我的。里面是500法郎,算是我这几天的食宿费了。我想,我应该没花那么多钱。所以,我想让您把这个信封交给海因伯格先生。他可能会用到,您说呢?”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很有意思,我就像是在看一个演员一下子卸掉妆容,露出本来的面目一样——一位一直扮演酒店经理的演员。只见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您真是个慷慨大方的人,瓦达西。”这时,他再也不称我为“先生”了,“埃米尔跟我说,他跟您谈过了。我当时听了还很恼火。如今看来,是我错了。可是,他再也不需要这笔钱了。” “可是——” “或许几小时前,他拿到这笔钱会很高兴。但是,他明早就要回德国去了。今晚早些时候决定的,他们乘今晚9点钟的火车从土伦出发。” “他们?” “弗格和他的妻子会跟他一同前往。” 我没有吭声。我想不出该说什么。于是,我从桌上把信封拿起来,又放回到口袋里。科赫心不在焉地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酒,举杯对着灯光,之后看着我。 “埃米尔总说,他们俩太爱笑了,”他说道,“昨天我就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当时有一封信寄到酒店。他们说是从瑞士寄来的,可上面贴的是德国邮票。他们离开房间的时候,我看了那封信的内容。信很短。上面说,如果想要更多的钱,就必须拿出直接的证据来证明。于是,他们行动了。埃米尔说得对。他们太爱笑了,而且很怪异。没有人会怀疑,他们其实居心叵测。她一直都保密。”他喝光了杯里的酒,砰的一声把杯子放到桌上。“几年前,在柏林的时候,”他说道,“我就听说弗格夫人要举办一场钢琴独奏表演。当时,她的名字叫赫尔德·克莱默,直到今晚她弹奏钢琴的时候我才想起她这个人来。我还在纳闷,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遭遇。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她嫁给了弗格。很奇怪,是不是?”他伸出手来,“晚安了,瓦达西。” 我们握了握手。“嗯,”我又说了一句,“希望能再来储备酒店。” 他把头探到我跟前:“储备酒店一直都在。” “您的意思是,您要离开了?” “告诉您一个秘密,下个月我就要去布拉格了。” “是今晚决定的吗?” 他点点头:“是的。” 等我迷迷糊糊地进入房间时,写字间的时钟已经敲了两下。一刻钟之后,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我把剩下的咖啡喝完,打包好行李,坐在床边等着。 那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石窗上的热气流向上打着旋儿,微风吹过,海面稍现波澜。红色的石头闪着光。花园里,蝉儿在高声歌唱。海滩上,有两双深褐色的腿正从一顶硕大的条纹遮阳篷下伸出来。下面那片露台上,杜克洛先生正在跟几位新到的宾客攀谈,那是一对中年夫妇,还没来得及换下身上的旅行装。杜克洛一边说,一边捋胡子,又扶了扶夹鼻眼镜。那对夫妇正在认真地听他讲。 这时,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一名服务员。 “先生,车到了。您该出发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酒店。后来,我上了火车,在车上望见了储备酒店的屋顶。我惊奇地发现,藏身于树丛中间的储备酒店,看上去显得那么渺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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