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金错刀

江湖  作者:华发生

楔子

夜色如墨。他的嘴角露出一丝阴险的笑意,大宅里面灯火俱灭,没有任何响动。他咬着一柄七寸二分长的匕首,偷偷从狗洞钻入大宅。

等他爬出狗洞的时候,口里依然咬着那柄匕首,只是这匕首已经沾满鲜血。

他摸了摸怀里的包裹,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这次收获不少,估计怎么也得有一百两银子,即使在城里最好的青楼也能玩上半个月。他的银子来得快,花得也快,他早已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干这种事情了。

里面是一家五口,没有任何痛苦便结束了他们的生命。他每次行动前都会非常仔细地观察他下手的对象,然后想好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这家人只有一个壮丁,所以他先解决了这个壮丁,然后是老人、女人和稚童。

他选的目标多是生活较好的寻常人家。因为这些人的死不会引起太多关注。这家人是从外地来的,他们的生死根本无人关心,左邻右里都不管,更别说那昏庸的县太爷了。

他爬起身想跑,忽然听到黑夜中传来两人的说话声。

“马师兄,就是他了!”

另外那人带着恼怒的语气应道:“他就他吧!”

他顿时汗毛直竖,环顾四周,却不见人影。

“啪”的一声脆响,他脸上挨了一记耳光。他没有看清那人的身影,只觉那人形动如鬼魅。那人像拎小鸡一般拎起他,飞速地走了。

他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怒骂:“你这小子为了几两臭银子就杀人全家,心肠未免太狠毒了!从今以后,你若跟了老夫还不学好,看老夫怎么治你!”

(一)试功石

鸟鸣啾啾,流泉隐隐。

越往无为谷深处走,越觉得谷内明媚如画、恍如仙境。

“丑郎君终须见岳丈,”杨笑望着忐忑不安的云渲,哈哈笑道,“更何况,你郎君一点也不丑啊!”

“呸!”云渲脸上飞红,啐了一口,“真不害羞,小心爹不喜欢你。”

云渲此话是口是心非。杨笑是近年来江湖中名声最为响亮的少年英侠,不仅长得俊俏,而且还武功高强。有夫如此,“妇”复何求?云渲不由得脸上阵阵温热。

杨笑微微一笑。即使是江湖儿女,也难免要过岳丈这一关。更何况,云渲还是大名鼎鼎的“无为双侠”之一的云别鹤的掌上明珠。

无为谷深处有一排排房屋,房屋中间有一座竹楼,那是云别鹤居住的地方。无为派师法道家,又采纳百家,以无为之道行有为之事。门下弟子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无为派掌门由门派中道高者担任,在近三次的江湖会盟中,无为派掌门当了三次盟主,可见无为派的江湖地位有多高。上一任武林盟主是无为派的老掌门,但带领武林同道除魔卫道的却是“无为双侠”。老掌门死后,新盟主之位自然落在无为派新掌门的身上。但自云别鹤担任掌门之后,似乎更专注在谷中钻研武学,探究长生之道,很少出江湖主事了。

竹楼的布置简约中透着雅致,厅里燃着一炉檀香。要不是因为云渲,杨笑还真不相信,这里住的就是昔日率领群雄战胜邪魔歪道的云别鹤云大侠。

云别鹤装扮简朴,儒巾阔袍,面色红润,高高地坐在房间正中,仿佛仙人一般。在其座后挂着一幅巨型屏风,屏风上画的是气势磅礴的山河图。杨笑抬起头,隐约看见屏风后面有人影闪动,仿佛藏着人。

杨笑上前拱手,道:“晚辈金错刀杨笑,拜见前辈!”

云别鹤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叫:“来人!”只见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人,手持一本名册,走到正中央,如宣读圣旨般念道:“杨笑,幼为淮北猎户,十七岁自创刀法,携金刀,诛奸佞,合二十七人,皆曰可杀。三年,江湖传诵,是为侠少。”

杨笑苦笑,心想这云别鹤足不出户,却遍知天下事。云别鹤点点头,看着他和自己的女儿,一个英气逼人,一个娇柔无限,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朗声道:“杨笑,无为谷不收无用之人,你能不能留在这里,就看你在试功石上的表现了!”

杨笑望着云渲微微一笑,他早就听云渲说过这试功石。这石头据说是埋在北海雪地千尺之下的一块磁石。石中间有一圆孔,孔中放了一杯美酒。被测试者要伸手入孔取出美酒仰头饮下,然后再将酒杯放回孔中。这看似十分容易,但因这试功石吸取天地千年之灵气,能吸取人的功力,功力低下的把手放进圆孔,一身功力便被吸得无影无踪;相反,功力高强者真气浩荡,能抵抗试功石的吸力,取酒放杯,丝毫不损。云别鹤拿试功石来考验他,可见对他还是有所防备。

云渲俯在杨笑耳边,道:“快取快放,千万不要在石中逗留。只要我喜欢你,爹就不会为难你的,不要逞强。”杨笑笑了笑,径直走到试功石前,挽起衣袖,露出结实的右臂,正气凛然地看着试功石。

然而,杨笑并没有按照云渲说的去做。他伸出右手,中指与拇指一起伸向石孔。大厅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忍不住为杨笑的轻率大意叫出声来。

杨笑的手伸进孔中,突然一股强大的吸力袭来,如猛兽的巨口,吞噬着杨笑身上的功力。杨笑只觉在这一瞬间,身上的真气如江河倒流,滔滔不绝地倾泻而出。他大吃一惊,没想到这试功石的吸力竟比想象中厉害得多!

他连忙运功抵御,止住真气外泄,并尽量保持原来的姿势向孔中的酒杯探去。手伸向孔中的这一段时间,杨笑只觉袭击一浪接一浪而来,极其痛苦。这时,他用来抵御的真气与试功石的吸力激荡在一起,产生巨大的气旋,那杯中的酒跳动起来溅到空中。

杨笑心中一惊,若是让酒水落到地上,那就喝不到这酒,同样不能算通过测试。他连忙五指游动,一合一张,搅动孔中的气旋,使真气与外来的吸力混成一体。随着他五指不断地搅动,孔中的气流形成了一个旋涡,那些珠玉般的酒水跟着气流旋转,才没有落到地上。半晌,杨笑心领神会,手掌一翻,那些酒珠叮叮咚咚地全部落回酒杯,一滴也没洒出。

厅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的时候,杨笑已取出酒杯,一饮而尽,众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杨笑放回酒杯,向着云别鹤拱一拱手,笑道:“承让了!”其实,他刚也捏了一把汗,刚才兵行险招,情急之际,强行将道家的逍遥游内功使了出来,所幸他以佛家拈花指的手法加以掩饰,而且掩饰得不露痕迹。他有他的苦衷,万不得已,绝对不能让无为派的人看出他的道家内功。好在,大家并没看出来,武本同源,技实同宗,就连云别鹤都没在意他这些变化。

云别鹤拈须微笑,底下一长老识趣地上前道:“杨兄弟的德行、武功都是上上之选,恭喜掌门觅得佳婿!”众门人纷纷称赞道贺,云别鹤哈哈大笑,已默许杨笑可以留在无为谷了。

云渲见杨笑不听她的话硬要逞强,知道他有意要在父亲面前显示本领,免得被谷里的人看不起,但也看得提心吊胆,直到杨笑放回酒杯才将一颗高悬的心放了下来。

众人纷纷离开大厅,剩下他们三人。

杨笑意欲再向云别鹤鞠躬行礼,谁知,云别鹤轻轻闪开,避开他这一拜,忽然目光如电地瞪着他:“你不是杨笑,你是谁?”

云渲一怔,叫道:“爹,你说什么?”要知道,杨笑虽然在江湖上有点名气,但他们之前素未谋面,何以父亲一见面就说他不是杨笑?

云别鹤知道女儿的疑问,他的目光落在杨笑的掌心之上,然后一字一字地道:“因为他根本就不使刀,他是使剑的!刚才在试功石中,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手,这不是一只使刀的手!”

使刀和使剑,因为两者的握法不同,用法亦不同,手掌肌肉的粗糙程度、分布情况也会有所不同,只是这些差别非常细微。

杨笑知道这些逃不过云别鹤的法眼,苦笑道:“晚辈确实是杨笑。”他看了看云渲,见她正两目期待地看着自己,顿时觉得有点无奈,只好叹了口气道:“晚辈的手掌不同,是因为我练刀的法门比较奇特。晚辈的金错刀法的要诀在于一个‘错’字,似是而非,故弄玄虚是它的精髓。别人见我鞘中藏刀,脑中便先入为主,想好御刀之法。我出手也是刀法,但在招式未老之时,中途突然变为剑招,看起来变幻莫测,往往令对手措手不及,无所适从。所以晚辈平日以剑招练刀,这手掌当然生得倾向于使剑的了!”

他说完这话,暗自叹了口气,面前若不是江湖中人人敬重的云别鹤,若云别鹤不是心爱女子云渲的父亲,他宁可刀口上见真章,也不会这般委曲求全地说出自己刀法的要诀。

云别鹤点点头,杨笑这金错刀法别出心裁,难怪他近年来在江湖中的风头强劲,人人都说他的刀法变幻莫测,与他交手的邪魔歪道无一生还,想来这打破常规的金错刀法确实威力无穷。同时他心里也感到宽慰,要知一名刀客的刀法要诀比其生命还要重要,一旦被对手洞悉其中奥妙,往往死无葬身之地。他能将自身的刀法的秘密精髓坦然告知,只为博取他们父女的信任,足见其心之诚。

云渲望着父亲那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下来,知道父亲开始接受自己的情郎,内心禁不住欢喜,忍不住佯嗔责怪他刁难情郎:“爹真是不解人情!”

云别鹤哈哈大笑:“好一个女生外向!”云渲满脸通红,无论如何,杨笑总算过了爹爹的第一关。

(二)孟婆花

月明星稀,夜渐深沉,无为谷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杨笑悄悄离开客舍,他此番前来无为谷是有任务的,按照先前所掌握的情况,他潜伏在云别鹤卧房附近。正犹豫要不要到云别鹤房里看看,一条黑影从其窗户闪了出来。杨笑有点奇怪,这人半夜三更出来所为何事?带着疑问,杨笑悄无声息地跟在黑影后面。

那人身形高挺,看起来不是云别鹤,但是身手极其敏捷,提着一个沉重的桶,依旧步履如飞。杨笑紧紧跟在那人身后。那人似乎没有发现杨笑,兀自往前走去,转过两片漆黑的树林,在一处山麓停下。那人左右环顾了一番,见没有人,才拨开一堆枯枝败叶,现出一块大石。那人将大石搬到一边,便走了进去。

杨笑心中好奇,也小心翼翼地跟着进了山洞。走了一百步左右,前面出现一些光芒,像是月光从缝隙中射下来的。同时,山洞深处传来一些“呀呀”的怪声,犹如鬼婴啼哭,在这阴寒的山洞里令人毛骨悚然。

杨笑伏在洞顶,往下看去:清冷的月光正好射在那人的脸上,只见他五官端正,年纪和自己相仿,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刚刚经历一场大病。

山洞中有一片空地,地上密密麻麻种着许多植物。它们发出一阵阵宛如尸臭的味道,臭味弥漫在整个山洞中,比乱葬岗上的气味更为恶浊,杨笑即使捂住鼻子也几乎要呕吐出来。

那人却浑然不觉,俯下身来,认真地观察那些植物,细心得和菜地的老农无异。杨笑仔细看着那些植物,它们形状古怪,颜色漆黑,现在像是枯萎了似的。

这时,山洞暗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月亮穿出乌云,清冷的月光从缝隙里射下来,正好落在那些植物上。突然之间,那些植物全部挺直,枝叶剧烈地摇动起来;枝干的末端有一团似蕊的东西,其状如花,见到了月光便会发出“呀呀”的声音。

那人手中拿着一个勺子,从一个青铜桶里舀出一瓢紫黑色的液体来,那些液体发出刺鼻的气味。杨笑稍懂药理,闻出这液体里面有鹤顶红、蝮蛇涎、墨蛛汁、白薯芽、碧蚕卵等数十种剧毒。几滴液体从勺壳滴到地上,地面立刻冒烟,并且黑了一块,可见这液体毒性之烈。

那人将这些液体浇灌到那些植物上面,那些植物居然舞动得更欢快。接下来的情景,更是令杨笑目瞪口呆,从这些植物身上流过的毒液,流到地上,竟然由紫黑色变成了鲜红色,如同鲜血一般。一瞬间,眼前“血流成河”!

那人见了眼前这情景,露出满意的笑容,就像勤奋的庄稼汉,眼见收成在望,打心底里高兴。

杨笑看到这些植物,一种恐怖的感觉笼罩在心头,隐隐觉得这是一种极为邪恶的东西。他再看看这人,今天在大厅没有见过这人,但看这人的修行颇高,而且从云别鹤的房里出来,应是云别鹤的亲信。

杨笑决定先行离开,免得被那人堵在里面。出了洞口,杨笑向客舍奔去。一边走,一边暗忖那人所做的事情是否与云别鹤有关,明天要不要找云渲商议。

正自踌躇,忽然背后扑来一股劲风,杨笑连忙避开。回头一看,偷袭的正是刚才山洞中的年轻人,他出手极快,看来刚才是想一把擒住杨笑的脖子,谁知却被杨笑躲开了。

杨笑看着他冷笑:“你想杀我灭口?”

那人涨红了脸,月光下可以看见他额上暴出的青筋。他皱着眉头,看似紧张又犹豫不决的样子,讷讷地道:“我……不知道……你发现了我们的秘密……你不应该发现我们的秘密!”

“秘密?”杨笑质问,“大丈夫无事不可对人言,你要是问心无愧,不是去做坏事,为什么怕被人知道?”

“不、不、不……”他一连说了几个“不”字,脸却更红了,似乎难以启齿,“我们不是做坏事,我们……唉!总之,你是不该发现的啊!”

“嘿嘿!”杨笑冷笑,“杀人不过一挥刀,你连这个胆量都没有,怎么还有胆量种那些害人之物?”

那人紧张地连连摆手道:“不!那些不是害人之物……”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西边的树林里传来:“再生,这些事情你就让为师来说吧!”只见云别鹤拖着云渲的手从里面走了出来,云渲显然不知道今晚发生的事情。

杨笑这才知道刚才那人叫陈再生,他之前听云渲提过。云别鹤收徒不多,这陈再生入门最晚,武功却最高,最受宠信。无为派学高为长,因此这陈再生便成了“大师兄”。

陈再生看见师父来了,才舒了一口气。

云别鹤踏步上前,看着杨笑道:“你要我徒儿解释,你自己先要解释!”呼的一声,迎面就是一掌,杨笑挥掌迎击。无为派掌门的掌劲非同小可,然而,云别鹤这一掌竟是虚晃。在两只手掌将合之际,云别鹤五指搭在杨笑掌上,往前一带,将杨笑的掌劲拨去,只见杨笑的手掌打在地上,竟打出一个坑。

云别鹤放开他,冷冷地道:“你怎么解释?你一身的内功明明出自本派的逍遥游,你到底是什么人?”云渲和陈再生都吃惊不已,都没想到杨笑竟会与自己修习同一种功法。

(三)瑜亮之约

杨笑同一天被他连续质问了两次身份,不禁苦笑道:“我就是杨笑,但体内的真气出自逍遥游也不假。”还以为在试功石那里掩饰得很好,不想还是被云别鹤看出来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是一块玉璧,那玉璧晶莹剔透,黑夜中犹自发出碧绿色的光泽,雕刻得如同一只搏击九霄的鲲鹏,但这玉璧只是半块。

可云别鹤三人见了,都忍不住喊出声来:“北溟令!”云别鹤也从身上取出半块玉璧,和杨笑手上的玉璧可以合成完整的一块。

云别鹤想不到杨笑竟会出示本门至宝,不禁问道:“马南山是你师父吗?你是替他来接掌无为派的?”

杨笑摇摇头,道:“他不是我师父,我也不会接掌无为派。我救了他,他教我内功,仅仅如此。”

无为派最为尊师重道,不认师门是师门大忌,极为大逆不道,要被三刀六洞。云别鹤见他说起来丝毫不以为意,有点奇怪:“马南山的武功不在我之下,他遇上了什么人,要你相救?”要知道,马南山和他并称“无为双侠”,是江湖中并列的两座武学高峰,令人仰视。当年率领群雄与魔教在关外大战,双侠由此震动江湖。实在很难想象,这江湖中还有马南山应付不了的对手,用得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出手相救。

杨笑很严肃地看着他,道:“这个人与你有关,你还记得你和马南山之间的约定吗?”

云别鹤脸色微变,他和马南山自小一块儿长大,但是感情却不算好。因为在那么多同门师兄弟里面,二人同样才德兼备,同样疾恶如仇,都深得师父喜爱。可就是他们的师父也分不清到底谁武艺更高强,谁更适合继任掌门。当年二人奉师命,各率群雄,直捣魔教老巢,建立了赫赫功劳。关于谁的功劳更大,江湖中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正因如此,老掌门一直无法确定新掌门,让两个弟子苦熬到中年,自己也头疼了半辈子。最后带着遗憾,师父告别人世,临终时嘱咐:无为派设双掌门,由云别鹤和马南山轮流担任,为期三年。这委实令人哭笑不得。云别鹤和马南山更不是滋味。

掌门轮流当,这开了武林之先河。但是天无二日,人无二主,二人都是英杰,这三年一任的掌门如何当得踏实?更何况这个掌门任重道远,连带着也是新一任的武林盟主,三年一任也难以号令群雄。尽管那是师父的遗愿,二人还是誓要比个高下。然而,这一比就是三个月,无论是掌法、拳法、剑法、刀法还是内功,甚至连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也一一拿来比试,可偏偏就是无法分出个胜负!二人不禁仰天长叹,棋逢对手竟至于斯!

最后,二人想出一个办法:各收一个徒弟,悉心调教,三年之后让双方的徒弟比武定胜负。谁家徒弟赢了,谁就能坐上这掌门之位,另一方则无条件退出。

当然,二人都十分自负,便将这个比试的难度加大。二人所收的徒弟必须是大奸大恶、心地阴险、干尽伤天害理之事的亡命之徒。

二人都是一派宗师,武功极为高强,要在三年之内调教出一位一流高手不难,但要让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悬崖勒马、弃恶从善,却是千难万难。但二人相信,真侠士、真豪杰可以感化世间一切坏人,使他们迷途知返。所以这场比试,两人的徒弟不但要比武功,更要比人品,胜出者的师父才有资格接管无为派。

二人各自物色好对象,并经对方确认,便按照约定,云别鹤留守无为谷,接任掌门;马南山则客居在外。作为掌门信物的北溟令一人一半,各自携带。三年后,在掌门换任之际,马南山便会带弟子回来比试,再定下这永久掌门。

现在三年之期已到,马南山没有如约而至,代替他手持北溟令而来的却是一个江湖人称“金错刀”的年轻人。云别鹤认人先认眼,他认为人伪装得再妙,这眼神总能透露他几分本相。他见过那恶徒,那恶徒凶狠的眼神和杨笑的温和一点都不像,更别说相貌口音了。他原以为杨笑是马南山另外收的弟子,岂料杨笑却一口否认,不禁又问:“那马师兄呢?他怎么不来?”

杨笑黯然:“他已经死了。”

“死了?”云别鹤大惊,“怎么可能?是谁下的毒手?”

杨笑淡淡地道:“是他徒弟干的。”云别鹤心中愕然,那人是他和马南山一同物色的。那家伙一连害了几条人命,手法极端残忍,却脸不红气不喘,显然对杀人之事习以为常。云别鹤还清楚地记得那人的相貌。

“马南山收的徒弟本来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这家伙心地险恶,哪里服从马南山的管教?他武功不及马南山,马南山苦口婆心,言传身教。他不肯听、不肯改,马南山就狠狠地打他、骂他,消磨他的戾气,摧残他的心志,想尽一切法子帮助他。渐渐地,这人开始收敛,对马南山恭顺起来,言行举止都好像换了个人似的。马南山心里欢喜,这一变化用了他一年时间。马南山开始教他武功。岂料,这人表面恭顺,其实内心却比以前更为奸恶,他不动声色,跟着马南山学了许多高强的武功,然后偷袭了马南山。

“马南山醒悟的时候已经迟了,受了重伤的他竟然打不过徒弟,只有拼命地逃跑。那人非常疯狂,兽性毕露,要对马南山赶尽杀绝。我本为深山猎户,一次偶然的机会,马南山躲进我的柴房,那人在外面咄咄逼人,要马南山出去。

“我虽然自创了金错刀法,但我丝毫不懂内功,所以我的刀法也就是绣花枕头,并不中用。马南山看了却啧啧称奇,当即凝聚残余功力替我打通任督二脉,求我诛杀恶徒。

“那恶徒闯了进来,我虽然觉得丹田真气鼓胀,但知道还不是他的对手。好在这人眼里只有马南山,根本就看不起我。他下毒手要杀马南山,马南山犹作困兽之争,与他缠在一起,我就把握这一刻的机会,把他杀死。”

杨笑忽然看向云别鹤:“马南山临死之前将逍遥游的内功心法以及北溟令传给了我,要我前来无为谷,看看你的情况,要是你也重蹈他的覆辙,死在了徒弟手上,无为派便会落在奸人之手。若是没有,则算他输了,这半块北溟令便转交于你。”

云别鹤冷笑道:“赢便是赢,输便是输,云某从来不含糊。他没有将坏人教好,不等于我也没有。还有,你既然来了无为谷,为什么不把北溟令交给我?”

杨笑道:“马南山吩咐,以防万一,要我将那人一刀杀了,以绝后患,才能把北溟令交给你。你如果不肯杀,就要我替你杀了……”他话还没说完,却听见陈再生吓得一声惊叫,脸色惨白。

杨笑眉毛一扬,瞪着陈再生,斥道:“你就是云掌门当年所收的恶徒?”

陈再生连连摆手,道:“不、不,我是……我不是……”说着陈再生竟有点语无伦次。杨笑拔出金刀刺向陈再生,这时白影一闪,云渲竟然挡在陈再生的面前,道:“大师兄是好人,你不要错杀了好人!”

杨笑叫道:“渲妹,你怎么这么糊涂?这人做了无数坏事,邪恶的念头早在他心里根深蒂固,根本不可能变回好人!”

“你错了!”云别鹤高声叫道,“再生早已忘记他的过去,往日种种,与他无关。”

云别鹤现在脸色温和了许多,有点陶醉地道:“二十年前,我最骄傲的事情,是有了渲儿;三年前,我最骄傲的事情,是当上了无为派的掌门,率领群雄与魔教大战;而现在,令我最骄傲的事情,是……”他拍拍陈再生的肩膀,道,“是再生。”

他看着杨笑,道:“你刚才在山洞里看到的植物叫孟婆花。喝了这种花煮成的汤,一觉醒来,便会记忆全失。我给再生喝了这种汤。

“马南山教徒弟的方法,我也试过,我用侠士的事迹感化他,用酷刑折磨他,可是从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得出来,他是不会悔改的,甚至更加记恨。我领悟到,要让一个大坏人彻底改过,只有让他忘记过去。再生从前杀人如麻,手段狠辣,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恶念早已占据他的脑海,只要他对过去还有一丝记忆,他就不可能涅槃重生!”

传说在黄泉路上,有一奈何桥,过桥之前喝了由忘川水煮成的孟婆汤,便会忘尽前生事。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不想竟有一种具有这种药性的花。“人之初,性本善”,陈再生如果喝了这种药,便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如遇名师,便可发光发亮。杨笑开始明白云别鹤的苦心,他先洗去陈再生的记忆,再去教他就容易多了,成功的概率也就更大了。

“是的,我在谷中所藏的古书上看过,孟婆花真的具有这种功效。”云渲插口道,“大师兄已忘记前事。他原本不叫陈再生,这个名字是爹爹在他失去记忆之后取的,取‘再获新生’之意。”

云别鹤道:“我已经成功改造了再生,无论人品还是武功,他都是人中龙凤。我忽然大悟,杀一个魔头,不是一件难事,也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如这个魔头能弃恶从善,那才是人间之福。所以我要大面积地种植孟婆花,我要令天下的坏人都像再生那样变成好人。但是这孟婆花极难培植。大圣本大毒,这孟婆花既要在至阴之地生长,又要吸取各种毒物,所以我需要人帮忙。这个人必须是值得信任的,不然消息泄露出去,便会引发魔教妖人前来。”言下之意,他选择陈再生帮他。云别鹤想必已将当初强迫他喝下孟婆花汤的事告诉了他,但他依然能够勤勤恳恳地帮助师父,可见他的内心没有怨恨,只有感激。

杨笑恍然,看那陈再生的眼神温和至极,怎么看都是良善的人。

“所以,”云别鹤看着杨笑,伸出了手,“我和马南山之间的比试,我赢了。”言外之意,就是要杨笑将半块北溟令交给他。

“是的,你赢了。”杨笑心悦诚服,将半块北溟令恭恭敬敬地交到云别鹤手中。

(四)山獍

杨笑回到客舍,还没有躺下来,却听见云渲低声呼唤。打开门,云渲心事重重地走了进来,她忽然抬起头来,眼神有点奇怪。

“怎么了?”杨笑不禁问。

云渲恳切地问:“杨大哥,不要骗我,你到无为谷来是不是有所企图?”

杨笑脸色微变:“你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

“因为太巧了!”云渲有点激动地道,“你身怀北溟令,又受马师伯遗命,我怎能不怀疑你是故意接近我从而进入无为谷的?”

杨笑搂着她的双肩,说道:“你什么都可以怀疑,可你不能怀疑我对你的一片真心!我没有故意接近你,我们的相识是一场缘分,难道你忘记了?”

云渲当然记得:那次在飞云浦,一伙山贼见杨笑一人,只当好欺负,意图掳掠。正好云渲这时骑马经过,误以为杨笑不懂武功,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料这伙贼人非常强悍,云渲反不是对手。危急之际,杨笑才使出真本领,将贼人打个落花流水。云渲见这回自己是鲁班门前弄大斧,羞得满脸通红;杨笑亦觉得这姑娘心地善良,娇柔可爱,被深深吸引。渐渐地,二人堕入爱河。

可以说,二人的相识是偶然的,而且是云渲主动的,若不是她多管闲事,根本不会认识杨笑。说杨笑刻意接近她,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云渲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杨笑索性抱着她,道:“是的,我认识马南山没有告诉你,但我不是有意隐瞒。马南山要我帮你爹杀了那恶徒。我相信马南山是为了无为派,才想要让我帮你爹铲除这个祸害。但是马南山和你爹非友非敌,关系微妙,亦知道你爹不会愿意让他帮忙的,而我也不知那恶徒是谁。所以为免打草惊蛇,我只能秘密行事。”

他在云渲额头上吻了一下,道:“渲妹,马南山与我非亲非故,而且早已入土。他的遗愿,我大可置之不理,而且谁也不会知道。然而,大丈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凡事要于心无愧,日子才过得安乐。

“渲妹,我若是有所图谋,我就不会把北溟令给你爹。要知道它是无为派掌门的象征,我大可以编造是马南山的嫡传弟子,伺机篡夺这掌门之位……”

云渲彻底被他说服,眼角流下两滴晶莹的泪珠,更显得楚楚动人。杨笑将云渲紧紧地抱在怀里,激情在瞬间被点燃……

一大早,整个无为谷沸腾起来。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肯定是他害死了掌门!”

“除了他,再没其他可疑的人了!”

“抓住这个不速之客!”

杨笑就寝的客舍大清早就被大批无为派弟子围住,人声鼎沸,把他从梦中吵醒。杨笑从愤怒的咒骂声听出发生了什么事——云别鹤死了。

堂堂一代宗师,武林中屈指可数的高手竟在一夜之间死得不明不白,整个无为派都无法接受。

杨笑打开门,立刻冲进来十多人。其中两人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擒住,那陈再生如旁观者一般躲在人堆中没有作声,也没有行动。

杨笑没有反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杨笑相信多余的反抗会更令人生疑。

一名长老质问:“你昨晚到哪里去了?”昨晚,杨笑的确离开过客舍,跟踪陈再生看到了孟婆花,也见到了云别鹤,但他并没有做什么。他没有回答这个长老的问题,反问:“云掌门是什么时候死的?”

那长老回道:“是昨晚四更。”

“哦。”杨笑心中明白,索性闭上眼睛。云渲是昨晚五更离开他的房间的,也就是云渲可以为他做证。只是这个有点难以启齿,因为这关乎云渲的名节。虽然他和云渲已有婚约在身,但毕竟还没拜堂成亲。他说过不会让云渲受一点委屈,他不能让人耻笑她,不能让流言蜚语产生。

所以,他选择沉默。

“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云渲拨开人丛,望着情郎,早已眼泪盈眶。父亲突然逝世已经给她带来了极大的打击,她不能再让情郎蒙上不白之冤。

她见杨笑只顾低着头,蓦地纵声长笑,捋起衣袖,狂叫:“他没有杀人,昨晚我一直和他在一起。我手上的守宫砂便是昨晚不见的!”她现在是拿自己的名节来担保,众人没有理由不相信,更何况死的还是她的父亲。只是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云渲掩面痛哭,飞奔而去。“渲妹!”杨笑挣脱出来,撇下众人紧追而去。

杨笑追上云渲,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要帮你找出凶手!”

杨笑带着云渲回到谷中。

云别鹤死在了房间里。他的房间很大,分炼丹、炼药、练功三个部分,每个部分都和外面的大厅差不多大。云别鹤整个人趴在地上,脊柱被人从后面扯了出来,血流一地,凶手的手法极其残忍。两个半块北溟令丢在他的手掌旁边,显然他死前手里还拿着这两块东西。

杨笑环顾四周,忽然若有所思,道:“从云掌门的死状我们可以看出两点:一,凶手是从背后偷袭的;二,凶手一击得手。以云掌门的武功,不可能被人这样杀死,除非这人是他非常熟悉、非常信任,甚至连饮食起居都在一起的人。”说罢,杨笑将目光锁定在陈再生身上,只有这个人离云别鹤最近。

陈再生叫道:“你不要血口喷人,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会杀他?”但整个无为谷和云别鹤一起生活的人只有他。

“是啊,怎么可能?”

“大师兄为人耿直忠义,心地善良,从不滥杀无辜,怎么会做弑师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大师兄是掌门心仪的继任人,怎会做这种愚蠢的事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众人议论纷纷,可见这陈再生平时的人缘极好,现在人人都挺身而出为他做证。

云渲这时也抬起头,看着杨笑摇摇头,道:“大师兄虽然有着不光彩的过去,但你也知道,那些东西他早就忘记了,他现在是个老实的好人。”要说这无为谷中谁最像云别鹤,这个人一定是陈再生。云别鹤为了教好他,和他同吃同住,言传身教,所以陈再生的做事方式、性格脾气都和云别鹤如出一辙。弑师这种恶行,怎么看都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杨笑嘿嘿冷笑:“他是什么人谁知道?我奉马南山之命前来杀他,但没杀成,半块北溟令已交给了云掌门。他自然认为,他在云掌门集齐了北溟令后便没有了利用价值。云掌门和马南山的赌约无人知晓,他担心云掌门杀他灭口,便先下手为强。这就是他杀人的动机。

“北溟令破镜重圆,云掌门从此能够踏踏实实地担任掌门,想必此时的心情极好。他这时拿出两块玉璧,在灯下观赏,细想北溟令复合之法。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块令牌上,忽略了站在他身后的弟子。这就是杀云掌门的最好时机。”

杨笑说得绘声绘色,众人仿佛看见了这样一个场景:陈再生一爪扯断云别鹤的脊柱,云别鹤猝不及防,当场毙命,手里的北溟令“当”地掉在地上。

陈再生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眼里仿佛看见了可怕的事情,忽然大叫:“不!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师父不是我杀的!但是,师父死的过程,我却看见了!”

众人听罢先是愕然,继而指责。他既然目睹师父被杀的情景,就应该为师父报仇才是。可他却一直不出声,作为弟子,乃是大不孝。可看他的表情,众人又觉他似有难言之隐。

陈再生似乎下了无比巨大的决心,他将云别鹤和马南山之间的赌约、云别鹤种植孟婆花的事告知了大家。

“我本来是一个坏事做尽的亡命之徒,师父却费尽苦心改造我。我知道自己的过去后,非常愧疚,我亦觉得师父种植的孟婆花如能让所有坏人放下屠刀,那确是造福人间的大善举。

“但是,这孟婆花还在试药,师父无法保证所有坏人喝了孟婆花都能从善向好。所以,他不敢将孟婆花的事情泄露出去,我不敢说出师父的死因,也是怕泄露孟婆花的秘密。

“后来,师父为了证明孟婆花有效,他决定找来这世间最邪恶的东西来试药,那就是大鹏峰的山獍!”

“山獍!”众人大吃一惊。传说无为谷的大鹏峰有一种怪物,叫山獍,它状如野人,力大无穷,跳跃如飞,红面獠牙,吼声如雷,犹如恶鬼,其一出生便会追着父母,将它们吃掉,邪恶至极。据说,附近不少山民亲耳听见过山獍凄厉的吼声,要是谁家孩子不听话,大人便会拿山獍来吓唬他,那孩子就会立刻止声。偶尔亦会有一两声古怪的咆哮从大鹏峰传来,令人不禁打个寒战。众人有点唏嘘,要是山獍喝了孟婆花也能被云别鹤教好的话,那就可以保证这世上没有不能被教好的坏人了。这陈再生协助云别鹤捕捉山獍一定花了不少力气。

“所以,近来和师父一同居住的不光有我,还有山獍。初时我们怕这畜生的叫声太大,影响他人,便先在大鹏峰培养了它一段时间,直到它变得乖纯才敢带回来。

“可是我们忘了,山獍毕竟不是人。我们或许能知道人在想什么,可是这山獍终究是怪物,它的思想我们无法预测。杨少侠说得对,师父集齐北溟令后,确实心情很好。因而他没想到,不,我也没想到,那山獍会突然跳起,扯断了师父的脊柱,然后逃向大鹏峰!

“师父的死是一场意外,谁也不用负责任。我不能说,是因为要保守孟婆花的秘密,这是师父毕生的心血。可是……可是……可是现在我怎么说出来了呢?”陈再生抱着头,看起来正处在重重矛盾中,十分痛苦,不禁流下了眼泪。

众人虽然没有见过山獍,但亦有耳闻,听陈再生说得合情合理,也是大为感叹,有的还去安慰陈再生。自古仁人侠士为改变这世间的不平,甘犯万险,这种精神确实让人敬佩。杨笑见众人都相信他的话,心中虽然还有些怀疑,但也不好说什么。众人安葬了云别鹤,想当年“无为双侠”叱咤风云、号令群雄,如今却都死于非命,令人唏嘘不已。

云别鹤既死,七日之后,无为派便要推举新的掌门。只是无为派门人向来不拘一格,旁系甚多,要在短时间内选出掌门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那两块珍贵的北溟令便由云渲暂为保管。

(五)金错刀法

“你带我来大鹏峰做什么?”云渲不解地问杨笑,半夜三更的被他拉到山顶,寒风阵阵,山下的无为谷早已灯火俱灭。

杨笑问道:“难道你不想找到杀死你爹的凶手吗?”

云渲一怔:“你带我来大鹏峰,难道是想捕捉山獍?”要知道山獍力大凶猛,他们的武功远不及云别鹤,要想杀山獍后全身而退,凭他们二人之力远远不够。云别鹤死了,云渲很伤心也很想为他报仇,可是仇家是不通人性、鬼魅一般的东西,这个仇就没什么必要报了。无为派大多数人都和她想法一样。

杨笑嘿嘿冷笑:“你还真相信云掌门是为山獍所杀?”

云渲惊讶道:“难道你不相信大师兄的话?”杨笑不答,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忽然在靠近山边的乱石中扒出一块石碑,借着月光,云渲看见石碑上面用隶书刻着庄子的《大宗师》。那石碑极其隐蔽,很难被发现。

杨笑用手指逐个字地指着碑文,轻声念道:“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一直念道“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的第二个“无”字,便用手指用力将该字向下一摁,那个“无”字立刻凹了下去。紧接着,又在“泽及万世而不为仁”的“为”字、“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的“无”字、“崔崔乎其不得已也”的“不”字、“先天地生而不为久”的“为”字依次按下去,合起来就是“无为无不为”。只见石碑裂开,露出一个拳头般大小的凹处。

杨笑舒口气,道:“将北溟令放入这个凹处,石门便会自动打开。”

云渲奇怪从来没有来过无为谷的杨笑怎么会发现这块石碑,更不知道他如何通晓碑文上的秘密。这石碑实际上是一扇石门,名叫琅环门。打开这门,便可进入无为派的福地“别有洞天”。但是如果不把北溟令放在这个凹处打开琅环门,强行破坏琅环门的话,便会触动“别有洞天”里面的机关,导致里面所有东西自动焚毁。

云渲以前听父亲说过这个石洞,这个石洞非常隐秘,无为派极少人知道。石碑上刻着的那篇《大宗师》字数甚多,“无”“为”“不”字各有几十个之多。用这三个字组成的“无为无不为”的可能性成千上万,若是不清楚每个字在哪里,根本就不可能找到那个摆放北溟令的凹处。云渲忍不住问道:“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吗?”

“《大宗师秘籍》!无为派的最高武学精华!”杨笑一脸严肃地道,“其实,云掌门没有说,当年他和马南山将北溟令一人一半,不仅仅是作为信物,更是为了这秘籍。”

云渲自小在无为派长大,曾经听过《大宗师秘籍》只传给掌门。无为派由云别鹤和马南山轮流执掌后,这秘籍的去向就不清楚了,还道是他们二人一起修炼了,没想到二人都不大方,宁愿将之束之高阁,也不肯一起修炼。

现在,北溟令就在云渲手中。

杨笑若有所思地道:“那凶手煞费苦心杀掉云掌门,一定是想得到这本秘籍。山獍对这秘籍没有兴趣,只有人才会对它感兴趣!”

云渲忍不住大声叫道:“你想说谁?”

杨笑郑重地道:“你们相信陈再生,是因为他喝了孟婆汤又经云掌门一手调教,不会滥杀无辜,是不是?”

云渲点点头。大师兄的品行有目共睹,与其说大家相信陈再生的为人,倒不如说是大家相信云别鹤的为人。云别鹤侠气凛然,从不滥杀无辜,这陈再生跟他脾气秉性各方面都极其相似。

“可是,”杨笑叫道,“事实上,你大师兄在说谎,他欺骗了所有人,他其实还是一个杀念深重的人!你还记得我上次跟踪他看到了孟婆花,被他发现后发生了什么吗?”

那天晚上,云渲被爹爹唤至厅中。云别鹤对来历不明的杨笑还是有点怀疑,便向云渲仔细盘查他们认识的经过。不料却发现杨笑跟踪陈再生,然后她和父亲躲在树下。等杨笑从山洞出来后,陈再生也发现了杨笑。这时的陈再生神情紧张,脸带杀气,忽然身形疾如厉风,右手屈如爪,一把伸向杨笑的脖子!

云渲猛地醒悟过来,不觉全身一震!因为杨笑避开了那一爪,所以她事后也没在意。那一爪抓向杨笑的颈椎骨,出手又快又狠,如果被陈再生打中,杨笑定然丧命,而且死法会和爹爹一模一样!

瞬间,云渲心乱如麻,思绪翻滚:“爹爹一向视陈再生为生平杰作,难道爹爹失败了?他不但没将大师兄改造成一个好人,还遭到了他的暗算死于非命?”

就在这时,附近传来一阵哈哈大笑,陈再生从暗处转了出来。只见他逸兴横飞,一脸自信,与先前憨厚耿直的模样大不相同。

云渲怒道:“我爹真是你杀的?”

陈再生郑重地点了点头,似乎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这一招擒龙手他不知道暗中苦练了多少回,才能一出手就偷袭成功,要了云别鹤的命。

“没想到孟婆花竟然无效,你根本就没忘掉你的过去……”云渲伤心地道。

“不!孟婆花是有效的,过去的事情,我确实什么都记不起了。”陈再生似笑非笑,“那些日子,云别鹤教我什么,我便学什么,甚至他要我种植孟婆花这种毒物,我也乖乖去种。杨兄弟猜对了,云别鹤得到了北溟令后,我知道他肯定有杀人灭口的想法,因为我和他一起居住这么久,知道他太多的秘密,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否则死的就是我!

“但是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我付出了很多。其实,云别鹤并不算失败,孟婆花确实有效,我会继承他的遗愿,改造天下的坏人。但首先我需要这本秘籍。我知道你们现在是请君入瓮,可我还是来了!我杀云别鹤有些着急,因为我还没从他口中得知开启琅环门的方法,他没有将这个告诉我,可见他对我还保留一丝猜忌,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云渲气得浑身发抖,这人明明是想独占孟婆花和《大宗师秘籍》,竟然还用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的确是凶残狡猾,她恨不得将他一剑刺死。

“我将北溟令留在云别鹤的手上没有取走,一是为掩饰我的谎言,因为山獍是不会拿走这玉璧的;二是因为我不甘心失去《大宗师秘籍》。我要赌一赌,你们一个是云别鹤的女儿,一个与马南山有关,所以我赌你们知道开启琅环门的方法。于是我跟着你们来到大鹏峰,杨笑打开琅环门那一刻,便是该我现身的时候了!”

杨笑抓住云渲的手问陈再生:“你孤身前来,难道就不怕我设下埋伏?”

陈再生哈哈大笑道:“你不可能设下埋伏!因为没有人相信你,你请不到任何人帮忙!”杨笑无语,这人欺骗了无为谷所有人,即使真有产生怀疑的,也都在为争夺掌门之位忙个不亦乐乎,无暇顾及前任掌门是怎么死的了。

陈再生又道:“其实,那日你在试功石前露出逍遥游的内功,不光云别鹤看出来了,我也看出来了。我知道你和马南山一定有不寻常的关系,我甚至怀疑你就是马南山所收的徒弟,不过云别鹤曾经见过马南山的徒弟,他说不是你。那天晚上,我知道你在跟踪我,孟婆花的秘密我是故意让你发现的,我要将云别鹤的秘密泄露给你,引起你和云别鹤之间的暗斗。可是没想到你那么轻易就把北溟令给了云别鹤,逼得我匆忙下手。”

杨笑握紧刀柄,现在他遇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他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浅,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陈再生看见他的模样,不禁哈哈大笑:“你受马南山之托要来杀我,可是你已经杀不了我了!都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看来真是不假,那日你为表身份将金错刀法的精髓告诉了云别鹤,我一直躲在屏风后面,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住了!”

杨笑额上冒出冷汗,他向来对自己的刀法充满自信,可是现在对手知道了自己刀法的秘诀,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毋庸置疑,陈再生的赢面要比杨笑大。

云渲站在杨笑身后,不敢上前。她知道杨笑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陈再生,寻找恰当的时机。可那陈再生懒散地站在原地,看似满身都是破绽,其实毫无破绽,不给杨笑一点机会。

她打定主意,杨笑若被他杀死,她便立刻震断经脉殉情,决不偷生。

大鹏峰上,两人散发的杀气直冲云霄。杨笑蓦地拔刀,一道金光冲天而起,名震江湖的金错刀出鞘。如果不是杨笑,这可能只是一柄比较昂贵的金刀,到了杨笑手里,便成了一柄变幻莫测、所向披靡的神刀。

月光洒在陈再生身上,形成一层淡淡的银光。陈再生身形飘忽,任由杨笑的刀法千变万化,他始终如一叶轻舟凌驾在惊涛骇浪上,只听他哈哈大笑道:“没用的,你的刀法我看得很清楚,你迷惑不了我!”笑声中,可以听出陈再生无比自信。可是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那身影僵硬地定在一处,无法移动。

杨笑的金错刀戳穿了他的心脏。他不敢相信,不可思议地看着杨笑。按照杨笑所讲的刀法,他这金错刀法表面为刀法,其实暗藏剑招。一招未曾使老,骤然转为剑招,令人防不胜防,所以他在杨笑起招之时,已经想好了多种防御之法,岂料不会使老的刀法却一老到底,不着任何变化,却在瞬间要了他的命!

陈再生突然感到无比气愤,他发觉杨笑其实是个无耻的说谎者。他对云别鹤貌似诚恳的坦白,不过是伪装出来的,他说的金错刀法的要诀是假的!他欺骗了所有人,欺骗了他!

杨笑哈哈大笑:“不服气吗?那日我说的并不假,只是不全而已。我这金错刀法的要诀的确在于一个‘错’字,所谓真做假时假亦真,假做真时真亦假,你以为它是刀法,它便会变为剑招;你以为是剑招,它偏偏还是刀。在你眼中,这刀法永远都是‘错’的!”

他把刀从陈再生身上抽出,俯在其耳边道:“告诉你,那日在试功石前,我是故意露出逍遥游内功的,目的就是要你们知道我的身份,引发你和云别鹤之间的暗斗!”

陈再生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又似乎非常陌生。他到死也想不明白,杨笑到底是谁?

(六)情人之怀

看见仇人死了,云渲坐在地上,忍不住放声痛哭,过了一会儿,只觉有双强有力的手紧紧地抱着自己,将自己揽入怀里。

月亮挂在大鹏峰的上空,冰凉的清辉柔柔地洒下来。父仇得报,情郎在旁,云渲心中甚慰,靠在杨笑结实的胸膛上,只觉非常温暖,只想好好睡一觉。

杨笑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琅环门,轻轻地道:“渲妹,恶徒已诛,我来无为谷的使命便完成了,我要离开了。”

云渲点点头,柔声道:“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跟你走。”

她对无为谷厌倦透了,下定决心要一生一世、一心一意跟着心爱的情郎,即使风餐露宿,漂泊天涯。

杨笑将金错刀放在地上,将云渲抱得更紧了。云渲知他听了自己的心迹,此刻定是十分愉悦,所以即使被他抱得身体有点疼,还是忍住没叫出声。

回想这些天来无为谷发生的种种怪事,她忽然有些好奇,忍不住问杨笑:“所有人都认为我爹已经成功让大师兄变好了,那你是如何识破他的?”

杨笑淡淡地道:“云掌门借助孟婆花让陈再生忘记前尘往事,然后再好好教导,对吗?”

云渲应了一声。

“这时陈再生就如初生的婴儿,别人教他什么,他就学什么。你爹教他做一个好人,按理他应该是个好人才对。可事实却是,陈再生变得比以前更加狡猾,你爹失败了。为什么大家还有你爹都坚信陈再生是个好人?因为大家都忽略了一个问题——你爹是好人吗?”

“我爹当然是好人!”云渲嗔道,她爹是江湖中鼎鼎大名、人人敬重的侠士,自然是好人,可杨笑心中竟有这种疑问,云渲难免心中不快。

“是吗?”杨笑似笑非笑地道,“你爹要将他教成一个好人,而且以他自己为准则,他认为自己是个好人,要求陈再生向他看齐。陈再生连细节都向你爹学了个十足,所以陈再生就像你爹的影子。现在若说陈再生不是个好人,自然,你爹也不是一个好人!”

“胡说八道!”云渲怒道,云别鹤的形象在她心中那么神圣,她不许任何人亵渎半分。忽然,她觉得杨笑抱着自己的力度越来越大,可杨笑似乎浑然不知,还在继续使劲,她挣脱不得,骨头快被他折断了。

云渲痛得眉头紧皱,不禁大叫:“放开我!”

可是,杨笑不但没有放开她,反而更加使劲地抱着她。云渲此刻感受到了情人身上的杀气,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说道:“为什么……为什么……”

“渲妹,我给你讲个故事。”杨笑冷冷地说道,“三年前,有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他小时候偷鸡摸狗,到处惹事,甚至将父母活活气死。

“十三岁,他杀了第一个人,仅仅为了一两白银。可是,这一两白银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快乐。兴奋过后,他觉得杀人不过就那么回事罢了,于是他不断进行杀戮。他专挑那些少有人关注的对象下手,这些人有点银子,但却无能无势,即使死了,也不会惊动官府和江湖侠士。

“他的银子越来越多,生活越来越好,手上沾的鲜血也越来越多。他原本认为他这些行径没人注意,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改变他命运的事。

“他看到了附近的房子中新住进来一家人。这一家人从外地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深夜,他咬着匕首从狗洞钻入屋子,将一家五口杀死,抢走了一百两银子。他满心欢喜,正要溜走的时候,却被两个人盯上了。

“这两个人就是马南山和云别鹤。马南山强行要收他为徒弟。他不肯,马南山便打得他皮开肉绽。他不明白,他认为好人没好报,怎么也不愿做好人,为什么马南山要强迫他?马南山他们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人?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想明白了,马南山也好,云别鹤也罢,本质上和他都是一样的人!

“那个无风的晚上,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杀死了那一家五口,却无动于衷。凭他们的武功,随便一出手,那五人便不用到枉死城报到。可是他们为了看他是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是不是符合他们赌约条件的对象,竟袖手旁观,简直就是视人命如草芥!真正的侠士绝不会置人性命于不顾!”

云渲越听越心惊,似乎这世界上有很多她不明白的事情。杨笑抱着她的手臂越来越紧,那双粗犷的手仿佛陷入她的身体里面,使她窒息。

杨笑继续道:“当他想明白了,他就开始顺从马南山,小心翼翼地恭维他、孝敬他。马南山还以为这只充满野性的猛兽被他的皮鞭驯服了,他想赢云别鹤,便将最厉害的武功教给他。那人的武功越高,马南山的处境就越危险,可马南山对他却越放心,因为他觉得那人越来越像他。

“马南山想不到有一天醒来会被五花大绑,也想不到他那副老骨头会经受不起折磨,更没想到即使他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了那人,最后还是被残忍地杀死。这人继承了他的一切,为了得到无为派的最高武学《大宗师秘籍》,处心积虑地来到了无为谷。”

云渲如被电击,惊讶地道:“你……你……你就是马师伯所收的……那个人?”

杨笑仰天长笑,叫道:“下毒、下蛊、炮烙……凡是这世上残忍的方法,我都用来对付马南山了。不然我怎么连开启琅环门的办法都知道?可是马南山最后还是难逃一死。杀了他之后,我想起云别鹤以前见过我,于是我易了容,变了口音,更将眼神练柔和,化身杨笑。我的刀法真假难辨,其实做人何尝不是?你爹见到我的时候,也许有点怀疑,可他也没想到我会变得这么彻底。哈哈,我是不是很厉害?”

云渲被他抱得身体剧痛无比,只觉胸间的骨头在咔咔作响,她吃力地骂道:“你这无耻的说谎者!”一阵悲凉涌上心头,云别鹤跟马南山之间的赌约,谁胜谁负,竟让人煞费苦心了。“啪”的一声,北溟令从她的袖管中掉出来。北溟令、《大宗师秘籍》,这些就是杨笑想要的东西了。

杨笑更是得意,大声叫道:“是的,我是说谎者!其实,我们都是说谎者,从头到尾,大家都在说谎。马南山、云别鹤、陈再生哪个没有说谎?大名鼎鼎的无为双侠之所以有今天的名声和地位,他们又向天下人说了多少的谎话?”

“这个世界都在说谎,你不说谎,”杨笑嘴角露出一丝阴狠而残酷的冷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抱紧云渲,那些冰冷的语言传入云渲脑海:“只有死……”

云渲的嘴角出现一道血流,她的五脏六腑仿佛已经碎裂。她感觉陷入了一片漆黑中。黑暗中,父亲从前说过的一句话传到她的脑中:“渲儿,你想想如何才能最有效地对付山獍。因为无为谷中仅有的两头山獍十有八九就在石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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