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破阵子

江湖  作者:华发生

(一)大雪梨花

雪无声无息地落到身上。龙羊峡上白茫茫一片,尚思图和他的弟兄们将整个身子埋在大雪中,分别守在峡谷两边的悬崖上。

他们伏在这里已经一天一夜,身子一动不动,仿佛是个死物。

这时,从峡口出来数个行人,里面有妇女、小孩,都是平民的打扮。

尚思图盯着这些人,虽然他们身穿宋朝百姓的衣服,但金人和宋人的相貌有很大区别,这些人一定是金人无疑。

尚思图暗骂:“狡猾的金狗!”龙羊峡以前是大宋的疆土,现在却属于金国。但因为周围州郡揭竿而起的义军太多,所以金国一直都没有派兵驻守此地。尚思图收到消息,有一拨金兵将去支援云州城外的战斗,便召集弟兄们在此埋伏。

尚思图身旁的小铁紧紧握着手中的铁弩。尚思图急忙使个眼色,低声道:“不可轻举妄动。”小铁连忙把头埋在雪里,不再动弹。

那些人看了看四周,没有什么发现,便急匆匆地转身回去。尚思图看着他们走远,才舒了一口气。对面山崖埋伏的是徐岱和马铁带领的一伙人。徐岱、马铁二人分别是霹雳堂的二当家和三当家,做事冷静、沉稳。即使出现什么情况,他们也不会暴露行踪。小铁是弟兄们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有一腔热血和一股狠劲,容易冲动,所以他把小铁带在身边,亲自教他。

尚思图记得小铁来投奔他时,只有十三岁。他问小铁为什么要杀金兵。这个孩子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其实……我以前并不恨金人。

“我家世代从商,大多数时间在辽东一带和女真人做买卖,我们用茶叶、陶瓷、铁器和女真人交换人参、鹿茸、兽皮,然后再运回中原卖,日子过得也算富足。

“我们本可以相安无事地过此一生。若不是那些金兵血洗了我的村子,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杀金兵的念头。

“现在,我恨他们。他们杀了我们村子多少人,我就要杀掉他们多少人!”

尚思图听后感慨万千。小铁的想法很简单,可却是对这场战争最真实的反映。若不是死了那么多兄弟,他现在还是霹雳堂逍遥快活的大当家,还在和弟兄们过着潇洒的日子,决不会拿起长枪走向疆场。

过了很久,峡口传来一阵马蹄声。弟兄们顿时绷紧神经,凝神对敌。来的只有五人,一身轻甲,明显是金兵的探子。

他们观察了一会儿山崖两边。山崖陡峭险峻,不易藏人。但他们似乎不放心,小声商量了一阵后,忽然每人从背后的箭袋中取出数支箭矢,一发三箭,向着两边山崖射去。

在埋伏之前,尚思图曾吩咐他们,没有他的命令,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暴露行踪。这些人都是他的好兄弟,他相信他们。

箭矢“嗖嗖”射来,有的没入雪中,有的钉在山壁上。尚思图的心脏怦怦直跳,忽然“嗖”的一声,箭矢射穿了小铁的肩膀,鲜血从伤口流出。虽然剧痛无比,但小铁依旧没有吭声,他用手摁住伤口,阻止鲜血外流,避免染红了积雪被金人发现。

在山崖埋伏的兄弟有不少都中了箭,有的甚至被箭矢穿颅而过,但即使是死去的那刻都一直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尚思图十分感动,兄弟们都有着坚强的意志,都是血性男儿!

一轮射击过后,那几个探子见没发现什么,终于放心地回去了。

小铁臭骂一声,拔下箭矢,包住伤口。

尚思图问:“痛吗?”

“不痛!”小铁回答。箭矢的箭头带着弯弯的小钩,从肩上拔出来的时候,连带扯出一块肉,怎能不痛?

“好!”尚思图眼里流出赞许的神色,“忍一忍,很快就可以杀个痛快。”

又过了很久,峡口传来车马行走的声音,只见一队约二百人的金兵,队列整齐地路过。

峡谷寂静无声,小铁再次握紧弓弩和枪柄,尚思图急忙使眼色,示意让这伙金兵通过。

小铁眼里虽然露出不解,但还是沉住了气。尚思图暗暗提神,知道这次来的人物不简单。这一小支金兵,不过是一碟“小菜”,真正的“大餐”还在后面,尚思图经验丰富,不会上这个当。

毒蛇猎物,犹有三探。

对方先后派出三拨不同的探哨视察这龙羊峡,可见对方主帅是个精通兵法、小心谨慎的人。

尚思图冷笑一声,对方的确了不起,不过可惜的是那人遇上了他,他是地狱来的索命鬼,不会让任何敌人逃掉。

随后,果然有一支兵马浩浩荡荡地进入龙羊峡,他们押着粮食辎重,徐徐而行。

两边山崖的弟兄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真正的“大餐”来了。

尚思图还没下令攻击,大家只能在大雪底下憋着。金兵列成长长的队伍经过峡谷,尚思图要等他们的队伍过一半时,再袭击他们。那时他们首尾照顾不到,必能大获全胜。

金兵的队伍已过了一半,这时一名金国将领骑着一匹乌黑的骏马经过。那金将四十余岁,白净儒雅,他抬眼四顾,若有所思。尚思图一看他的相貌,忍不住骂了句:“奸细!”这人的相貌是汉人无疑,可是却穿着金国的战甲,前去屠杀大宋的百姓!

“杀!”尚思图率先从雪中跃起,手舞银色梨花枪,顺着山崖冲下!

瞬间,龙羊峡内的呼啸声此起彼伏,犹如怒涛。山崖两边的积雪冲天而起,数百名手提银枪的强壮男子跳出雪面,学着尚思图那般顺着山崖冲下。顿时,弩箭狂射,飞雪滚滚而下,犹如山崩一般,发出隆隆巨声。在离谷底只有一两丈的时候,众人凌空跃下!

他们手上的梨花枪是霹雳堂专门打造的武器,在枪头附近装有长长的火嘴,机括设在枪柄里,只要一按机括,熊熊烈焰便会从火嘴中喷射而出。他们跳下的那一瞬间,火蛇飞舞,如同百朵梨花从天而降!

金兵顿时大乱,互相践踏,乱成一团。那金将颇有气魄,临危不乱,大叫:“快快放箭!”竟是想将还在空中的梨花兵射杀。弓箭手弯弓搭箭,但是箭还没射出,忽然脚下中空,无数双手从雪底下扯住他们的双脚。他们想不到,这谷底的雪下竟然也埋伏着人!

金兵何时见过这般阵势,只觉是天兵天将杀来,顿时无心恋战,如被端了的一窝蚂蚁,溃不成军。

众人落到谷底,疯狂地厮杀,似乎要将积蓄了一天一夜的力量爆发出来。那梨花枪火管中装的是从西域运来的“黑水”,这种黑水表面黏黏的,但是一点即燃,火力甚猛。金兵莫说厮杀,靠近一点便会全身着火,不消片刻龙羊峡便尸横遍野。

那金将见况不妙,回马便逃。尚思图早就盯住了他,猛地用力在地上一撑梨花枪,直追而去。那人回头一鞭挥来,尚思图看他这一鞭软弱无力,缺乏章法,知他是文官带兵,不通武功,便猛地在空中一个翻身,一枪正中他的后心。然后高高挑起他的尸体,狠狠地扔在地上。

尚思图割下他的首级,装入布袋,并夺下了那匹名叫“乌龙豹”的好马。这时,峡谷里的金兵被杀得七七八八。他这些弟兄,都是江湖出身,个个身手不凡,杀人毫不含糊。古语云“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他在这龙羊峡里埋伏了五百弟兄,杀了近千的金兵,伤亡不过几十人。

尚思图蓦地心头一紧,他发现小铁满身血污,躺在地上,已是回天乏术了。小铁杀起金兵总是一副不要命的样子,他最快落到谷底,斩敌最多的也是他,可是身上最多伤痕的同样也是他。一股悲伤之情涌上尚思图心头,小铁其实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小兄弟,他深信小铁日后定能成为疆场上的有用之才。

小铁临死前反而安慰尚思图:“尚大哥……你不用伤心……我杀了那么多金兵,值了!”他没有悲伤,反而有一种赚了的满足,很安详地离去。一条生命在残酷的疆场上是微不足道的,小铁竭尽全力杀敌,杀了那么多的敌人,可以死而无憾了。

霹雳堂制造的烟花鞭炮,曾经誉满大江南北,为霹雳堂带来源源不断的银子。尚思图实在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变卖所拥有的一切来到疆场。将来有一天他死在疆场上,会不会像小铁那样无怨无悔呢?是赚了还是赔了?忽然间,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苍凉,但笑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杀完金兵,峡谷里剩下的都是些粮食辎重。徐岱建议,烧了这些粮食,迅速奔赴云州城,援救太守吕邈。但是,尚思图有他的主意,他命令所有弟兄改变路线,押着粮草向金营前进!

尚思图人少,向来偷袭金兵都是快打快退,这次却反其道而行,押着这么多粮草,必然影响行军的速度。

尚思图知道他们疑问,道:“金人冒雪运粮,可以推测他们阵前的粮草已经不足了。我们在粮食中暗藏硫黄、火药,趁着夜晚,将粮食押至金营,然后放一把大火,烧他们一个干干净净!”

快到金营时,尚思图命人押着粮草从金营旁边绕道走,装成给云州城运送粮草的义师。金兵果然忍耐不住,派出一支劲旅前来拦截。看情况,他们军中的粮荒已经非常严重了。

押运粮草的只有二百多名弟兄,杀来的金兵足有两千。弟兄们很快便丢下粮车,纷纷做鸟兽散。金兵欢天喜地地准备将粮车押回粮寨。才过一会儿,尚思图重整旗鼓,召集四百多名弟兄,装着非常急切的样子来抢粮草。

金人立刻分成两支,一支急急押送粮车回寨,一支回头与尚思图厮杀。

战不多久,金营里忽然发出隆隆巨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原来,徐岱、马铁等一百多名藏在粮草之中的弟兄突然跳出,引燃车里的硫黄、火药,金营顿时火光一片。

尚思图趁机率领弟兄们杀过去,金兵溃败。

他们见马就夺,见人就杀,手舞梨花枪,四处放火,等到快冲出去的时候,已几乎人手一匹战马了。霹雳堂素以火器、火药闻名江湖,人人都有一手“放火”的绝活,厮杀起来但见浓烟滚滚,火光处处,仿佛有千军万马杀来,金兵无法抵挡,乱成一片,任由尚思图五百兵马横冲直撞,来回冲杀。

金兵主帅哈迷花也弄不清敌兵到底有多少,在一队卫兵的掩护下匆匆逃走。尚思图知道自己人少,不可恋战,倘若大批金兵围剿过来,那就危险了。

他银枪一挥,指挥弟兄们向云州城奔去。

云州城被困已有三个多月,士气十分低落,突然远远看见金营里火光熊熊,人仰马翻,将士们纷纷走上城头,小声议论。见尚思图带领着一众弟兄,挥舞梨花枪从金营冲出来。

将近城池,尚思图向城头高声大叫:“淮南霹雳堂尚思图前来投军,快快打开城门!”城上宋兵齐声呐喊,爆发出欢呼之声,未等太守吕邈下令,已有士兵放下吊桥,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了。

(二)英雄计

尚思图这一把火,将金营仅剩的那点粮草都烧光了。哈迷花下令拔寨起营,暂时撤退。围城这么多天毫无收获地撤去,真有点可惜。但军中无粮,确实很难支撑下去了,毕竟金兵擅长猛攻,不擅围城。

虽然城中军民都知道金兵肯定会卷土重来,但云州之围被解,大家便如获得了重大胜利,敲锣打鼓地将尚思图等人迎入城内。

尚思图和吕邈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吕邈带着两个仆人千里迢迢到云州任职。霹雳堂一个下属山寨的弟兄们抢了他们的钱财,并将他们掳上山。如不是尚思图及时出现,吕邈早被剐了。吕邈身处虎穴却毫不畏惧,对尚思图等人晓以大义,力图说服他们为国出力。尚思图心有感触将他们放了。两年后,尚思图带领他的弟兄们来投军了。

吕邈十分高兴地接见了尚思图,对尚思图冒险击溃金兵表现出的非凡胆识大加赞赏。尚思图把从龙羊峡伏击开始的事情都详细说了,并将在龙羊峡杀死的那名将领的首级献了出来。

吕邈大呼:“黄彦洪!”这人原是云州城的太守,足智多谋,后来背叛大宋投靠金国,是金帅哈迷花的得力谋士,极受重用。吕邈命人将他的首级挂上城头示众,一时间,人皆叫好。

尚思图在城中住了三天,他立了战功,但吕邈绝口不提封赏之事,这他不稀罕。但吕邈连让他加入队伍的想法都没有,这令他有点纳闷儿。他感到无聊,在城中走了一圈,发现老百姓议论最多的便是日前赶来的梨花兵。

“那些梨花兵都是天兵神将,力大无穷,手里拿着的那根银枪啊,啧啧,重三百七十八斤六两五钱!金兵都不敢招架,因为一招架这手腕准碎了。”

“他们一声怒吼就是一发掌心雷,一发掌心雷就炸掉一个营帐!两万金兵,不消片刻便被打得片甲不留。”

“他们刀枪不入,水火不畏,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回云州有救了,大宋有救了!”

尚思图感到好笑,没想到他和他的弟兄们竟得了“梨花兵”这么一个雅号,更没想到满城军民竟把他们描绘得如天下无敌一般。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云州被困已久,百姓几乎崩溃。在这绝望的边缘,一支军队横空而出,解救其于水火之中,心中自然是满心感激。

回到客驿,吕邈正命人请他入府。吕邈已看出他这几天的苦闷,哈哈笑道:“尚兄弟,我给你引见一批人。”只见府上来了十几个人,摇着纸扇的说书先生、满脸肥肉的卖菜大婶、嬉皮笑脸的酒楼掌柜……

尚思图不明所以。吕邈手指轻轻一点,那说书先生便上前一本正经地道:“金国大将九里毛大王率领八千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兵路经青龙峡,尚思图带着梨花兵藏在青龙峡中十日十夜,不吃不喝不睡,专等那金兵前来。梨花兵以一当十,将敌军杀个精光,光尚思图就杀了包括九里毛在内的一百九十六个金兵!”

卖菜大婶跟着道:“那次出城,我们遇上了金兵。心想这一回是死定了,没想到尚思图带着梨花兵从天而降,二百五十二名金兵,都死了。”

接着,其余各人都有相似的陈述。

“尚思图带着梨花兵,杀了五百七十名金兵……”

“尚思图带着梨花兵,杀了二百六十一名金兵……”

“尚思图……”

尚思图大惊,问吕邈:“大人,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他们虽说得有声有色,却都是胡编乱造。

吕邈微微一笑,示意这些人退下,捋须道:“这些人遍布全城各个角落。从今以后,你们每杀一名金兵,他们会说成是十名;你们每伏击一处金兵,他们会说成是十处。你们每次出战,每次杀敌,他们会将你们的事迹编成诗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市井传播,在军营流传,全城军民都会知道。”

“我不明白。”尚思图摇着头。他在江湖中的威名都是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对弄虚作假的行为不屑一顾。

“难道你没有发现吗?”吕邈激动地道,“自从你们进城之后,给低迷的战局带来了微妙的变化,满城的军民都得到了莫大的鼓舞,晦气如死的云州城仿佛出现了胜利的亮光!这是因为困境需要英雄!军民听见你们杀敌的消息,都会感到振奋,都会不知不觉地以你们为豪而英勇杀敌。试问,还有什么东西能使他们的士气如此高涨!”

吕邈负手而立,目光高远,似乎已经找到了带领云州军民走出困境的法子,早些时日笼罩在眉头的阴云已被扫清。他从容地继续道:“我一直没有打算将你的梨花兵收入队伍,因为我决定保留你们梨花兵的特性,让你们不受军队章法的束缚,无拘无束地在广阔的大地上杀金兵!

“你们拥有寻常士兵没有的坚忍,茫茫大雪也不能成为阻碍你们的屏障。你们来去如风,还有威力巨大的火器,定能扰乱敌人的军心,使他们不敢轻易踏上云州的疆土!

“但你放心,待云州的困境彻底解除之后,我便会将你们所立的奇功上奏朝廷,你们必能得到封赏!”

尚思图哈哈一笑:“封侯拜爵不是弟兄们的意愿,大人是一方主帅,运筹帷幄。既然有这等需要,我们就当这个梨花兵!”吕邈这条“英雄计”使得尚思图和他的弟兄们继续独来独往,也符合他们不拘一格的作风,因此尚思图也没什么意见。

他们被安置在城西的回雁长廊里,与云州的军营相去甚远。但可以从旁边的山丘中绕道出入,守城的官兵也任由他们进出。

云州与金营之间,有方圆百里的荒芜之地,这里面多是峡谷、山沟、小丘等容易藏人的地方。尚思图的“梨花兵”有着野狼般的耐力和速度,数次将进犯的小股金兵歼灭。城内不遗余力地推广他们的事迹,尚思图的梨花兵的威望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城内抓紧时间征壮丁入伍,巩固城防。这一日,尚思图从吕邈那里商讨军情回来,看见城下征兵招募处围着一群人,里面传来一阵争吵之声。

尚思图上前一看,只见一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与四五名招募处的官兵发生争执。那小伙子身材高大,有一身不错的武功,一拳就打倒一名士兵,其余几人根本无法靠近他。

一名士兵骂道:“你明明已在征兵名册上画了押,现在怎能反悔?我汇报上去,定要将你军法处置!”

那少年反骂道:“我大老远从西川赶来,还以为你们是梨花兵,岂料你们是骗人的!”

“我们是云州的士兵,不是什么没入流的梨花兵,这在我们征兵册上写得非常清楚,你难道没长眼睛吗?白纸黑字,签了字的你是逃不掉的!”

梨花兵威名远播,近来不少豪杰前来投靠。但是梨花兵只是一个虚号,并非朝廷编制,是没有资格在城内公开招募士兵的。那少年显然并不知情,只知梨花兵在云州城内,一看征兵便欣然前来报名。发觉与初衷相忤,便不顾一切地要求退出。

尚思图看着那个少年,不知不觉想起了那个热血莽撞的小铁,不由得推开人群,拦住那少年问道:“你为什么要加入梨花兵?”

“为了杀金兵!”那少年大声叫道,声若洪钟。

尚思图道:“云州从军,一样可以杀金兵。”

那少年不假思索地道:“加入梨花兵,可以杀更多的金兵!”

尚思图哈哈大笑,他放弃霹雳堂的产业和逍遥的江湖生活,弟兄们将性命托付与他,其根本目的不就是为了杀更多的金兵吗?尚思图回头对那招募处的长官拱手道:“在下尚思图,可否赏几分薄面给在下,不与这人计较?”那长官认得他,知他是吕邈的红人,不敢得罪,连忙答应。

那少年姓唐,尚思图叫他大唐。

(三)绝地之战

很久没再下雪了,但地上的积雪依然很深。尚思图等人长期活跃在金营和云州之间的荒芜地带,打金兵个措手不及是常事。当然,他们人少,只能打游击战,袭击小股金兵,挫挫敌人的锐气;虽然他们人少,但他们已然成了云州军民心目中的守护神。

这一日,尚思图带着十几个弟兄穿过河盘谷,忽然发现十几具尸体横在雪地上。看清楚后发现,竟是徐岱等人。他们昨夜在此伏击敌人,不想反遭毒手。

尚思图又悲又惊,徐岱是霹雳堂的二当家,武功高强,阅历非凡,即使伏击敌人不成功,也有办法全身而退。现在尸横荒谷,敌人定是个可怕的角色。

他仔细看了看徐岱的伤口,其所中的都是枪伤,全身上下的枪伤共达三十七处,而且有许多并非刺在要害。一幅景象立刻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虽然徐岱和弟兄们藏得非常好,但还是被敌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聚而歼之。最后剩徐岱一人,被敌人重重包围。为首的那人独斗徐岱,徐岱不是他的对手。那人显然是在折磨徐岱,刺了三十多枪才杀死他。

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众人围过来一看,只见各个伤口隐约连成一个“斗”字!

尚思图立刻明白,那人刺了徐岱这么多枪,是在向尚思图传递一个信号,他要向令人闻风丧胆的尚思图下战书!

这是一个神秘而可怕的对手。定是尚思图的威名传到了金营,所以金营派来这么一个高手,对他的梨花兵进行反击。尚思图对他一无所知,但知道二人相斗关乎两国的士气,一时间也非常期待和他交手。

走过河盘谷,尚思图在虾子沟伏击了十几个金兵的哨子。然后,他将金兵的尸体并列排在雪地上,再挥舞梨花枪在他们头上的山崖边写下五个草字:我要杀死你。然后,又用积雪将那五个字埋起来。他是故意这样做的,他不知那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在哪里,但他相信如果那人无法找到“我要杀死你”这句话,也就不配当他的对手。

过了一日,他路过青龙沟,只见一名梨花兵死在地上。他死相凄惨,身体趴在一块至少二百斤重的岩石上。

尚思图运起神功,将那块岩石推开,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石块纷飞。他一一避开,待平静之时,他看见地面上有一个坑,坑里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也要杀死你。

字条上的字迹娟秀,极其工整。尚思图哈哈大笑,看来敌人是个心思细密的家伙,那人已经发现了山崖上刻的字。现在,双方的目的都很明确,那就是杀掉对方!

二人倾尽全力,在这片荒地上默默地展开较量。但过去十多天,双方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身影,倒是杀了对方一些人。每次杀了人,两人都会在尸体附近布一个局,将“杀了你,是我赢”“不杀你,我绝不罢休”之类的信息传达给对方。这片荒地很大,他们在暗处伏击,弄不清对方身处何地,唯有小心翼翼地向对方传送着信息,一步一步地试探对方。

刚开始,要五六天才能发现对方杀了人;后来,两三天便可发现;接着,上午杀的人,下午对方便发现了。随着信息传递得越来越频繁,双方搜索的范围越来越窄,二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知道那人就在自己附近,尚思图也更加小心。两人如两匹互相搜寻对方气息的饿狼,逐渐走近对方,肃杀的气氛最后凝聚在长尾坑。

尚思图懂得龟息之法,他潜在雪中,注视着长尾坑上的动静。茫茫雪地静悄悄的,尚思图心里明白,那人已经来了,而且和他一样潜在雪中。

谁要是沉不住气,露出声息,谁便最先遭到攻击。现在两人比的是耐力。

突然,西北方向走来一匹狼。长尾坑里的两人顿时紧张起来,尚思图全神贯注,他知道一切都会因这野狼的出现发生巨大的变化。

那野狼低着头,用鼻子在地上寻觅着。那野狼的鼻子非常敏锐,似乎已经察觉到这雪地之中埋藏着活物,它一点点地寻过来。尚思图心脏怦怦直跳,他和那人无论谁先被野狼发现,都会分出一点精力对付野狼,这无疑给了对方一次抢先袭击的机会。

老天会帮着谁?野狼会先找到谁?尚思图暗暗祈祷,但愿自己的运气不至于那么差。

野狼用鼻子嗅了两下,忽然停了下来,用前爪刨开积雪,向雪底下挖去。

尚思图一喜,野狼所挖的定是那人的藏身之处。那人耐力再好,面对狼的尖牙利爪,也只能跳起反抗。那人跳起的瞬间,他就会一枪将那人击杀。

没一会儿,野狼忽然向后退了几步,冲着刚才挖的那个坑嗥叫,似乎对坑下的东西非常恐惧。

是杀气!尚思图一凛,那人不动声息,凭着身上浓浓的杀气吓退野狼,实在非同小可。

果然,野狼瞪了一会儿挖的坑,再没往前走。反而转身向着尚思图的方向走来。

尚思图的梨花枪上有火药、黑水的气味,这点气味常人很难闻到,但对于鼻子灵敏的野狼而言不是难事。尚思图知道野狼一定会找到他,他现在知道那人的藏身之处,但那人还不知自己在哪里,那人在等待机会。

尚思图心下明白,若野狼过来,就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他不会用杀气逼走野狼,这样他必须得先应付野狼,那就会陷入被动之中,让那人有机可乘,发动致命一击。

尚思图当机立断,要化被动为主动,在那人还没发现自己藏身地点之前,及时杀了野狼。他提前现身,那人的反应会稍微一滞,有了这点空暇,那人的一击便比确定他地点后的一击威力稍弱一些。

高手相争,一丝一毫都要计算精准,生与死的距离只有一线之隔。

尚思图蓦地跳出雪面,一把抓住野狼的脖子,然后将野狼奋力朝那人的方向掷去!掷出野狼后,他看也不看,马上举枪朝那个方向刺去。

只听“嗷”的一声,野狼死了。那人终于露面,他和尚思图一样,都使用银枪。这两支枪,一支插进野狼的嘴,一支插进野狼的屁股,将野狼架在空中。

那人的银枪插入野狼的身体比尚思图的银枪深,此次虽然是他占了先机,但是这一点先机并不能转化为致命的杀机。

尚思图捏了一把汗,对方出招极快,他若是再犹豫片刻,让野狼寻过来,那人的枪头已刺进他的心窝了。

这期待已久的一战,两人都没能伤到对方。尚思图见那人身材瘦小,戴着一个面具,无法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尚思图估计他的年纪在二十岁左右。

尚思图和那人同时拔出银枪,野狼的尸体掉在地上,二人都没有再次出手。

江湖中人为了比较武艺的高低,可以在深山斗个七日七夜,直到分出胜负为止。但是疆场上的伏击却讲求的是时机。一旦时机流逝,便只能等待下次。

那人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哈迷花将军即将领大兵攻打云州城,我和你在这荒地上的决斗结束了,下一次我们换个方式决斗。”声音清冷,柔和如铃。

尚思图第一次与那人较量,就如此惊心动魄,不禁问道:“什么方式?”

“斗阵!”那人一声尖叫,也没等尚思图回答,便转身离开了长尾坑。

尚思图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唏嘘不已,虽然和那人见面了,但自己对他还是一无所知。

之后,他在这荒地寻了几天都没有发现那人,那人也没有再伏击他的弟兄,似乎已撤出了这片荒地。

梨花兵越是偷袭,金兵就越有攻下云州城的兴头。很快,消息传来,如那人所说,哈迷花亲自领兵三万攻打云州城。

梨花兵可以扰乱敌人军心,但寡不敌众,实力无法和金兵相抗,也阻止不了金兵越过这块荒地,尚思图只好先撤回回雁长廊。

(四)结阵

吕邈这段时间屯兵积粮,广招壮丁,已做好了死守的准备。

奇怪的是,这次金兵没有立刻攻城,而是在离城池还有一里远的地方安营扎寨,空出了一块空地,迟迟不见他们有攻城的举动。

第三天,一队士兵拿着铁锹、锄头,抬着沙包、木材在空地上走来走去。从城头往下看去,见他们不断地挖沟、铺路、插木桩、结木栅,似乎在建造一个巨大的营寨。

城中将官议论纷纷,有的说他们在挖暗道直达城内,伺机偷袭;有的说他们在建造城郭,打算长久围困云州;有的说他们在掘通地下水源,投毒;有的说这是金兵的诱敌之计,引诱宋军出城决战;有的说金兵请了巫师,布下妖雾重重的迷阵……

吕邈曾命人出城,射杀这些士兵。岂料一支金兵从空地的西北方向杀出,将宋兵击退。可见金兵早有准备,不惜一切修建此处。吕邈虽然不知他们的目的,但这明摆着就是金兵的诡计,此处万万不能让他们建成,不然定给云州带来许多麻烦。

尚思图奉命捣毁此处。

月夜,空地上传来掘土和捶木的声音。金兵昼夜开工,似乎下决心要在短时间内建好。尚思图带着一众弟兄无声无息地靠近空地,日间他在城头上观察得很仔细,知道哪里摆放着木材、篷布、绳索,打算趁着黑夜,一把火烧光它们。

将近目标,尚思图命人准备连环火弩,射向那里,那些木材上面立刻出现一片火光!

忽然,呐喊声、呼喝声响起,出现无数火把、灯笼,将尚思图等人映得通红!

“中埋伏了?”尚思图大感疑惑,刚才烧起的那片火光瞬间熄灭,原来金兵早有准备,用沙土覆盖了火焰。其实木材只有表面一层,下面叠放的是沙土。中计了,对方竟然算准了梨花兵要来偷袭,偷偷地将日间摆放木材、篷布的地方换上了沙土。

这时,锣声响起,北边的金兵向两边让开,走出一位身穿黄金梭子甲的年轻将领。尚思图一看,不禁大惊,竟是一名女将。那女将脸容俏丽,叫人见了好生喜欢。

那女将打马上前,独自走到空旷的地方,叫道:“谁是尚思图,敢否出来一谈?”女将说着汉语,声音婉转,柔然好听。

尚思图没想到她竟是汉人,她的声音有些熟悉,可他想不起来是谁。但面对这个美丽的女子,他似乎没有理由拒绝谈话。于是,他站了起来,跳到壕沟之上。

“我叫黄文珠。”那女将上下打量着尚思图,淡然地道,“‘梨花开兮百花煞,金人败兮丢盔甲’,你的名号在我们金营响得很。”这个尚思图知道,他曾经抓过几个金兵,那几个金兵原本怕得要命,后来知道他是梨花兵的首领尚思图后,便觉得死在英雄手下,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我是来挑战你的。”黄文珠忽然柳眉倒竖,喝道,“我在这里修建了迷天锁魂阵,阵内纵横交错,阴阳相济,可吞十万甲兵。你若有能耐,尽可带兵来破。不然,云州便会粮尽城亡。”

尚思图暗自感叹,这女子语气平淡,但每字每句都带有铿锵之声,令人心寒,他猛然醒悟,大惊道:“你就是与我暗斗之人?”

原来,她就是近来潜入荒地和尚思图暗斗的那人,那人沉稳冷静,他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个女子!

黄文珠点点头,表示默认。

尚思图一抖精神,喝道:“你既然是汉人,为何要替金人卖命?不如跟我回去吧!”

黄文珠黯然道:“你记得那日你在龙羊峡杀的押送粮草的大将黄彦洪吗?他是我爹爹!”

尚思图一怔,原来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但她的父亲叛国投敌,他认为没有杀得不对之处,大声道:“你父亲死有余辜!”

黄文珠叫道:“他是我父亲,你杀了他,所以我要为他报仇。我布下此阵,你若是破得了,我便会自杀;你破不了,也请你引颈自尽。”

尚思图并不懂阵法变化,但看对方一介女流公然挑战,不由得豪气顿生,大叫一声:“好!”他现在被困重围,四处张望,看哪里可以杀出一个缺口。

黄文珠道:“我现在放你回去,但愿你早日来破阵!”说完让士兵让开一条道路让尚思图等人离开。其实以尚思图之能,突围不是难事,只是难免有一番剧烈的厮杀,所以她放了他们。她认为,她和尚思图是一场斗智斗力的交锋,而不是一场血淋淋的杀戮。

尚思图觉得黄文珠可以信任,带头从那条路冲出去,走了很远见没人追来,才知她的确是守信之人。又不禁摇头叹息,这样一个女人竟然为敌国效力。

尚思图将这事说与吕邈。吕邈脸色沉重,默不作声。那些谋士则大呼小叫,对尚思图应允破阵之事极度反对。有精通阵法的谋士解释,这迷天锁魂阵是中原秘门之祖鬼谷大师所创,融合八阵图的威力,阵里一草一木、一石一墙,都是按照五行八卦的章法设计的,能够快速变换,令人无所适从。

要破它,谈何容易?

不消三日,那大阵便建成了,看上去像一座颇具气势的小城镇。阵内烧起狼烟,看上去妖雾弥漫,虚幻迷离,隐隐看见人影绰绰,暗藏刀兵杀气。

吕邈连续三次调兵遣将,杀入阵去。第一次,士兵全部回来了,却被脱光了衣服;第二次,主将被杀了,士兵被割了耳朵放回来;第三次,没有一人出来。

据回来的士兵讲,他们入阵之后,见树不是树,见路不是路,千变万化,步步杀机。仿佛没有路,却又到处都是路,但条条都是死路;仿佛没有人,却又到处都是人,但任何人都是随时拉你进地狱的魔鬼。他们甚至都没有跟敌人厮杀过,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被俘虏了。黄文珠将他们羞辱一番后放回来,明显是在向宋兵示威。

吕邈一边请能人前来破阵,一边派人在阵前战斗。黄文珠偶然也派人应战,若是打不过,便逃入阵内。宋军如果乘胜追击,那就只有全军覆没。尚思图根据那大阵未成之前的地势,多次进逼都没成功,反而死伤了许多弟兄。

尚思图见此,想既然破阵不行,那就毁阵吧!他从霹雳堂运来一批马匹,打算率领梨花兵全部骑着战马冲入阵中,四处放火,来个同归于尽。他平常喜爱马匹,因此霹雳堂养了不少好马,这些马里面有大宛、漠北等地的良种马。可是这些战马还没到回雁长廊,就被黄文珠趁夜劫去,连马铁兄弟也被打成重伤。

尚思图大怒,一大早就骑着“乌龙豹”到阵前迎战。那黄文珠倒是出来了,尚思图正想破口大骂,那黄文珠忽然撮指一啸,“乌龙豹”长嘶一声,然后飞快地向敌阵冲去。尚思图猝不及防,“啪”地摔在地上。

黄文珠顺手一牵,就把父亲生前的坐骑牵了回去。此时,三名金将向着尚思图杀来。若非几位弟兄舍命来救,他便赔了宝马又丧命了。

尚思图和黄文珠的较量牵动着两军无数人的心……

(五)老马识途

连日破阵,都是以宋军败北告终。尚思图苦思数日,知道已到了最后一战的时候了。正如在荒地上的那些约定,这一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出发前一晚,尚思图来到太守府内。

吕邈正闭目凝神,尚思图沉重地道:“大人,如果我葬身敌阵,你会怎么处理?”

“不,”吕邈毅然地道,“你不会死的,至少在我这里,你永远是不死的英雄。你如果死在敌阵,敌人将你的首级挂上辕门示威。我会找一个和你样貌相似的人当众出来辟谣,再将他调去远处,然后消失。虽然此举会被金兵唾弃,宋军也有不少人心存怀疑,但是我军兵弱,凭一股高涨的士气才能与金兵周旋。我不能让这股士气受到任何的挫折。”

没有英雄末路,只有英雄不败,这英雄计他会一用到底。

尚思图点点头,向他拱拱手道:“今日我将与黄文珠最后一战,生死都交给了老天爷。大人请多保重。”说完,尚思图大步转身就走。

吕邈没有挽留他,这一战无论生死,尚思图都得去面对,不然他就愧对“英雄”二字。

他回到回雁长廊,和弟兄们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烈酒,便出发了。他看似没有什么策略,也分不清什么是生门,什么是死门,带着弟兄们朝阵门走去,看起来似乎要硬闯。

大唐建议,大伙都是步行,既不是骑马冲杀,也不是居高跃下,不如舍弃细长的梨花枪,改用短刀、飞索之类的武器,再配以火药、火器,这样行动才更迅捷。

但是,尚思图否决了他这个想法,道:“黄文珠夺走的那些马匹,会全部归还我的!”

“全部归还?”大唐百思不得其解。

尚思图道:“破阵之道,以本为先,必须先找到阵眼。”

大唐道:“我也明白,可是你知道阵眼在哪里吗?”偌大的阵,阵里又千变万化。他怎么知道阵眼在哪儿?

尚思图爽快地道:“黄文珠在哪儿,阵眼就在哪儿!”

“可是,”大唐追问,“你知道黄文珠在哪里吗?”黄文珠身为一阵之主,自然将自己藏得谁也找不到,要找她如大海捞针。

“不用问了,”尚思图胸有成竹地道,“相信我的人,就把性命交给我。”他转身向着梨花兵们叫道:“你们愿意把性命交与我吗?”

弟兄们信服他,听他此问,齐齐回道:“我们都愿意跟随尚大哥!”

尚思图更是豪情万丈,对着众弟兄说道:“一会儿敌阵中有战马冲出来,弟兄们只管抢上去掉转马头,狠狠地抽马屁股,不用管它们往哪里跑,它们跑到哪里,你们就杀到哪里,这样一定能够破这阵!”

这时,几十个弟兄背来一大捆稻草,堆放在一起。火把一点,立时黑烟滚滚。天吹着猎猎的东南风,正好将黑烟往大阵内送去。

稻草里传来一股奇异的香气,可见里面应该是放了一些特制的药粉。那气味有点甘香,人若闻了便觉神清气爽。

“想熏死敌人吗?”大唐暗忖。一般在敌人处于密不透风的地方,才用烟熏之计。在这般露天的大阵里,送过去的浓烟已比较稀薄,毫无杀伤力,他真想不明白尚思图要做什么。

忽然,一阵隆隆的响声从迷天锁魂阵中传出。渐渐地,响声越来越大。阵内沙尘滚滚,如冲天的一朵灰蘑菇,遮天蔽日。

无数的战马从阵内狂奔出来,似受了惊吓,全部不受控制,挣脱了缰绳。

尚思图大叫:“抢!”他飞身上前,看到心仪的战马,立刻跳了上去,正是数日前被黄文珠夺去的“乌龙豹”。他立刻掉转马头,手舞梨花枪,冲杀入阵。

弟兄们也抢到了合适的战马,回身杀入敌阵。一进大阵,众人放任战马沿着原来熟悉的道路狂奔。

“乌龙豹”发了狂地向前冲,尚思图挥舞梨花枪,发誓要找到阵眼,找到黄文珠,破了这迷天锁魂阵。阵内旗帜障目,道路交错,但是他知道这样一路杀过去,就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一定可以找到她!

很快,前面出现一个台子。尚思图纵马跃上,那黄文珠正在台上。她手足无措,举枪来迎。尚思图马快枪快,枪尖已抵在她的胸前。

黄文珠瞪大眼睛看着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是早就知道这个地方,还是纯属巧合?

而阵内没有黄文珠的命令,各种巧妙的机关无法施展,已然陷入混乱。打乱战,又是梨花兵的拿手好戏,到处都是激烈的厮杀声,大阵很快就毁了。

黄文珠命悬一线,瞪着尚思图问道:“你识得此阵?”阵眼如人身的关节,尚思图和他的弟兄们都能非常准确地找到各处阵眼,并迅速将它们破坏掉,若不清楚各处阵眼所在,怎么能够做到?只是她这迷天锁魂阵是其师父鬼谷大师晚年研究所得,从未公之于世,尚思图又从何处识得?

尚思图知道她想什么,道:“我不懂什么阵法。我和弟兄们都是江湖闲人,若非金兵残害我们家人,我们才不会投身疆场。你不奇怪吗?破阵之前,你们阵内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战马狂奔出来?其实是我点燃混有迷魂草的稻草引它们出来的。这迷魂草对人无害,却能迷惑马匹的心智。

“当它们跑出阵来,我们抢了马后,便给它们闻甘芝草的气味,它们便会清醒过来,又会兴奋狂奔。你听过老马识途的故事吧?我们不加控制,放任它们向原来所处的地方跑去。我相信,它们原来所处的地方,便是这阵眼所在。特别是这匹‘乌龙豹’,它是你父亲的爱驹,你辛辛苦苦地夺回去,肯定将它牵在身边。我一直坚信,你就是阵眼所在,‘乌龙豹’一定会帮我找到阵眼!”

黄文珠暗暗叹息,那些逃回去的战马都是那日从梨花兵手上抢来的,想来这些马早已被做了手脚,是尚思图故意引诱她去抢夺的。加上这些马看上去都是精挑细选的好马,她忍不住都分给阵内看守各个阵眼的将官,那更中了尚思图的下怀。他利用迷魂草将马勾引回去,又利用它们识途的特性,将这大阵踏平。

黄文珠发现它们逃脱的时候,知定是事有蹊跷,但没等想明白,这梨花兵已打乱了她的阵法。破阵有大破、巧破之分,这尚思图不懂阵法,只能巧破。这她早已想到。她想不到的是,这人行事诡秘,超乎她的想象。

“我霹雳堂世代流传一项独特的驯马之术,它们只需到过那个地方一次,便会识路重返。”尚思图从“乌龙豹”上下来,但他并不想杀黄文珠,平静地道,“我赢了。”

“不,”黄文珠叫道,“杀了我,你才算赢!”当初的约定是分胜负,见生死,输了就要死。黄文珠似乎要履行诺言,猛地挺胸向着他的枪尖撞去。

尚思图却将长枪收回,背在身后,道:“我不想杀你,跟我回去吧!”

“回去?”黄文珠疑惑地瞪着眼。

“你是宋人,你不能帮金兵残杀你的同胞!”尚思图深情地道,“只要你跟我回去,为宋效力,我保证谁也不能伤害你。”虽然破了此阵,但黄文珠依旧令他十分佩服。若她日后能与自己并肩杀敌,弟兄们之死他可以既往不咎;而且只要她诚心杀敌,他相信弟兄们也不会怨恨她。

黄文珠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父亲本是徽宗旧臣,自二帝被俘,一直力主北伐,迎回二帝,却屡遭昏君佞臣的迫害。我全家上下就只剩下阿爹和我了,无奈才投靠金兵。这些年,阿爹不想正面与宋兵相对,只做些押粮主礼的差事,没想到……”

尚思图道:“你爹是我一枪刺死的,你若是心中怨恨,我也可任你刺一枪。刺完之后,你归顺大宋好吗?”说完扯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示意黄文珠来刺。

要知道,黄文珠并不是弱女子,她杀人只用一枪,绝对不用第二枪。尚思图若非心中坦荡,怎敢做出如此举动?黄文珠举起枪,刺完这一枪,真的可以归顺大宋吗?

黄文珠不禁轻轻叹道:“是非难辨,忠孝难全,我……”犹豫再三,她竟是迟迟无法推动这一枪。

“不许伤了尚大哥!”大唐拍马赶来,见此情形,以为黄文珠要伤害尚思图,嗖的一箭,射中黄文珠的左肩。黄文珠负痛,转身便走,消失在混乱之中。

尚思图暗叫可惜,眼看黄文珠就要动摇了,这大唐不明所以,反而破坏了他的计划。

梨花兵大破迷天锁魂阵,气势逼人。金帅哈迷花见势不妙,宣布撤兵,云州之围又一次被解。全城军民在城头目睹这一盛况,皆是欢欣起舞。

沿途军民都出来迎接梨花兵,不少人还自发准备酒席到回雁长廊里为他们庆祝。尚思图也是十分欢喜,弟兄们虽然以他马首是瞻,但他们不是什么正规的军队,没有成法约束。这回庆贺胜利,自是逸兴横飞,醉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大唐对尚思图破阵前的疑惑全部解开了,一时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向他敬酒。

尚思图喝得醉醺醺。

忽然传来一阵厮杀声,那些前来为他们庆贺的百姓、士兵不知从哪里抽出兵刃,向他的弟兄们展开疯狂的屠杀。他大吃一惊,怎么这里也会有敌人?

他拔出长剑,准备迎敌。谁知手脚无力,原来这酒里面下了蒙汗药!

弟兄们显然喝了不少,在沙场上英勇杀敌无数的他们,这时竟然毫无还手之力。更讽刺的是,残杀他们的不是金兵,而是宋人!

尚思图气运丹田,将酒吐出来,稍微恢复了一些知觉,一连杀了两个伪装的百姓。见大唐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几个杀手正手执刀剑要杀他,连忙飞身过去,将那些人杀掉。

他扶起大唐,叫道:“大唐兄弟,你快醒醒。我们杀出去!”忽然一股锐风扑来,尚思图只觉右臂一痛,连忙将大唐推开。

大唐哈哈大笑,非常清醒,哪里像中了蒙汗药?尚思图捂住右臂,鲜血从指缝间流出,他不解地看着大唐手上的短刀,非常疑惑,喝道:“你是金兵派来的奸细!”这个大唐从云州入军,一心要加入梨花兵,长期以来英勇杀敌,是尚思图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可是他为什么要在此刻背叛他呢?

“我不是金兵的内应!”大唐高声叫道,“我是大宋云州太守吕邈吕大人麾下侍卫!”

“胡说!”尚思图大怒,“吕大人怎会叫你做这勾当!”

大唐冷笑道:“不错,是吕大人安排我靠近你的,所为的便是今日之事!”

“吕大人早有除我之心?”尚思图不敢相信,脑海里又再想起那个当日被擒上山寨,却又正气凛然的吕邈,想了又想,还是将信将疑。弟兄们不都像他那样功力深厚,能把黄酒吐出来,手无寸铁的梨花兵被屠戮殆尽。尚思图大喝一声,一震长剑,想把大唐杀了,忽然全身一麻,倒在地上。

大唐横过短刀在身前,得意地笑道:“我这刀涂了剧毒,你右臂中了一刀,很快就会毒发身亡!”

尚思图脑中混混沌沌,眼前发黑,耳边弟兄们的叫声仿佛越来越远。眼睛将合之际,大唐飞身扑来,用短刀抹向他的脖子……

不知过了多久,尚思图醒来,一睁开眼,便看见满地尸体。“我还没死?”他还没明白过来,就看见他的弟兄们全部躺在血泊之中,不禁悲从中来。那些纵横疆场、和弟兄们风风火火地杀敌的日子竟然一去不复返了!

他看见大唐和那些伪装成士兵、百姓的杀手的尸体堆在地上。昏迷之前,他和弟兄们已为鱼肉,是谁把大唐他们杀了?

“你醒了?”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尚思图定睛一看,却是满身血污的黄文珠。他恍然大悟,原来大唐欲杀他的那一刻,黄文珠及时赶来救了他,并将所有杀手杀了。

“我……”尚思图喉咙哽塞。杀他的是自己信任的宋人,而救他的却是投敌的人。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黄文珠脸色苍白,指着大唐的尸体淡淡地道:“那日你纵马破阵,所有人都放马由缰,唯独这人控辔前行,跟在你身后,我知道这人肯定有问题。我逃了出来,不想再回金营了。我想你们此刻定然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之中,也是你们最放松警惕的时候。于是我绕过山脉,悄悄潜入回雁长廊看个究竟。没想到,却看到你们遭此大劫。”

尚思图心中佩服,在那么混乱的情形下,她竟还能注意到大唐这么细小的异常,可见她确实临危不乱、心细如发,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

“按现在的情形,吕邈既然出卖了你们,也就会出卖云州城。这件事比较机密,连我也没听说过,你还是快逃吧!”黄文珠的脸色越来越白,尚思图觉得有点不对,他明明中了大唐的毒,但到现在还没毒发,反而脑中的阴翳一扫而空,精力充沛。

蓦地,黄文珠软瘫在地。尚思图将她扶起,猛地明白。他心中感动,看见自己的右臂已经包扎完好,明白黄文珠为了救他,定是用嘴将他右臂的毒吮吸出来,而自己却身中剧毒,性命垂危。

“阵破之后,我不想回金国,可我也回不了宋国。唉,我总是不知何去何从,也罢,我欠你一条命,现在还给你,我也就没有什么欠你的了……”小时候汴京沦陷,她跟着父亲颠沛流离;父亲投敌,她又跟着父亲流落异乡。这世上,她只有父亲一个亲人,父亲死后,她落得个无家可归、无国可报、无人可靠的困境。她本不想为金国做事,但她必须得为父亲的死做点什么,便决定倾尽生平所学,杀了尚思图。三番五次的较量后,她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想杀这人。她一生都处在迷茫之中,不知做什么才算正确,但尚思图却是个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的人。他的爱恨那么分明,她羡慕,甚至是喜欢这样的人。

再也不会迷茫了……她气若游丝,不一会儿便香消玉殒。

尚思图对她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愫,可是他没有想明白,也没有表达什么,她的生命便已随风而逝。他有气难平,向着太守府的方向发出一声怒吼!

黄文珠临终前要他快逃,但是有些事情不弄清楚,他绝不罢休,他更不能让数百个弟兄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六)徽钦旧臣

吕邈还像往常一样在书房练字。他喜爱徽宗皇帝所创的瘦金体。

当他看见尚思图那双血红的双眸,手中一颤,那一撇的落笔顿时萎靡无力。瘦金体捺如切刀,撇如匕首,他这一撇竟然连折三折。显然,他对尚思图还活着站在他面前感到震惊。

“为什么要出卖我?”尚思图声嘶力竭地大喊,他曾无比尊敬这人,也曾在疆场上为其拼命。可这个人,却欲置自己于死地。

吕邈很快恢复了镇静,他看着尚思图,就像平时和他闲谈那般道:“你知道吗?在你们没来之前,我已经秘密与哈迷花通信,准备投降金国。”

尚思图全身一震!

他远在霹雳堂,听闻吕邈死守云州城,不屈不挠,气节感人。这才散了家资,聚集有志之士,千里来援。殊不知人心难测,外表刚直的吕邈竟然打起了那样无耻的意图。抗金杀敌,难道只是他一厢情愿吗?

吕邈嘿嘿冷笑:“云州一座孤城,外有大兵压境,内无后援之兵,凭什么抵抗?我死守这里几个月,是要金兵知道,吕邈不是无能之徒,将来归顺了也不会被他们瞧不起。

“可是你们一来,就打乱了我的计划。哈迷花被迫撤兵,初时还道是我故弄玄虚,无心归顺,害得我花了不少工夫才说服这厮相信我。

“你们的到来让我始料不及。你们杀敌之心太重,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所以我一直没有让梨花兵加入我的队伍,这是故意与你们保持距离,好让金人知道,抗金的不是吕某人,而是那支与云州城无关的梨花兵。

“既然哈迷花对我不信任,那我只好做些事情。我刻意将你们吹捧为天下无敌的英雄,让你们在暗里袭击金兵,金兵对你们非常畏惧,而城中军民大受鼓舞,誓死守城。这样云州城固若金汤,难以取下,哈迷花就不得不秘密联系我。你们的名气越大,我将你们杀掉就越是一件旷世奇功!哈哈,这还用愁在金国抬不起头来吗?”

他越说越兴奋,浑然不知尚思图的长剑已经出鞘,并指着他的要害。

尚思图摇摇头,问道:“当日你在我的山寨被擒,说的那番忠君报国的话,难道都是假的吗?”

“不!”吕邈眉毛一扬,断然道,“当日吕某确有忠君报国之心,奈何朝廷不给吕某忠君报国之地!”他语气坚决,不似作伪。

他冷冷一笑,推开尚思图的长剑,道:“我本是徽宗、钦宗陛下殿前侍卫。汴京失陷,我逃到南方。我忠心耿耿,誓报君恩,力主北伐。‘行复三关迎二圣,金酋席卷尽擒归’,岳大将军提出的‘迎二圣,归京阙’的北伐设想正合我的初衷。我曾经天真地想,一旦迎回了二圣,他们一个是当今高宗皇帝的父亲,一个是他的兄长。在情在理,高宗都会把皇位让出来。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天真得可笑,天下哪有愿意把皇位让出来的傻瓜?

“我是徽钦旧臣,早就受高宗皇帝的猜忌,他将我派到这边远孤城,分明就是要陷我于绝路。你可知道你那日所杀的黄彦洪?他也是徽钦旧臣,他也一心北伐迎二圣,你知道高宗皇帝如何待他?一家八十三口,胡乱给安个罪名,统统活埋!他和女儿若不是逃得快……嘿嘿,我若不为自己打算,下场非和他一样不可!”

尚思图暗自叹息,自己毕竟是江湖出身,实在没想到朝廷中的明争暗斗远胜于江湖的刀光剑影。忠于哪个皇帝、哪个人做皇帝有那么重要吗?受灾受难的难道不是黎民百姓?

“更何况,”吕邈嘿嘿冷笑,“你也不用想着守卫这云州城了。朝廷那边传来消息,岳大将军已被昏君奸相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死。岳大将军都遇害了,更何况你我?”

岳飞是尚思图最崇敬的英雄,没想到他也遇害了,不禁大惊,心头一阵悲伤。

“如今皇帝已迫不及待地和金国议和,重新划定两国疆土。据我在秦相身边的内应所讲,朝廷和金国议和的条件已经谈妥,朝廷向金国称臣,每年送纳岁币。而疆土,东起淮水,西至……我给你看看。”吕邈抽出一张地图摊开,指着地图的一根极粗的红线,那红线墨迹犹新,显然是新近画上去的。红线一端连着淮水,吕邈顺着红线指上去另一端,最后大笑着指着那一端猛敲数下:“……西至大散关,以北属金国,以南属朝廷。哈哈,西至大散关,西至大散关!大伙拼死保卫的云州城真倒霉,它在大散关以北!那么多将士流血牺牲,满以为守家卫国,却不料皇帝一纸降书,竟然白白拱手相让!

“你我都是不折不扣的傻瓜!连人家皇帝都不要的城池和百姓,你我还拼命地去保卫它?倒不如趁和约还没下来,献城归顺金国,还能够增添几分功劳。”

尚思图望着地图上的那根红线,不禁有些伤心。脚下站着的这片土地,是大家流了多少鲜血、牺牲了多少性命才守到现在的?天子怎么就不知怜惜,眼也不眨地送与敌国?大家所做的努力还值得吗?那根红线仿佛是刻在他心头的一道伤痕,处处沁血,处处作痛……

“天意如此,不如你跟我一同归顺大金吧。”吕邈安慰道,“杀了你归顺大金,是奇功一件;带你一同归顺大金,更是奇中之奇的大功!我保证不会害你,你日后定当仕途万里。”

尚思图忽然喃喃地道:“我想起了小铁。”

吕邈奇道:“小铁是谁?”

“小铁是我一位已经死去的小兄弟。”尚思图若有所思地道,“他说过,他祖祖辈辈都在辽东一带和女真人做买卖,其实他本不恨金人……”

“是的,古往今来两国相争,只有成王败寇,谁也不应该恨谁……”他以为尚思图想通了,满心欢喜。

谁知,尚思图接着说道:“小铁说:‘我们本来是可以共处的。若不是那些金兵血洗了我们的村庄,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有杀金兵的念头。他们杀了我们多少人,我也要杀回他们多少!’”继而哈哈大笑,指着吕邈痛骂:“枉你饱读圣贤之书,却比不上我的小铁兄弟!屠戮百姓、侵占土地,使民不聊生,人们失去家园,失去亲人,这便是我们老百姓最根本的恨,你怎么不懂?皇帝不要的土地,我们老百姓就不要了吗?我们为的不是某人稳稳当当地做皇帝,我们为的是那千千万万不想再受战乱之苦的百姓!”

尚思图将吕邈骂得满面通红,吕邈片刻之前还以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居。此刻他全身颤抖,看见尚思图已经抬起了剑,长叹一声,合上眼静静地等待那一剑的惩罚。

“我问你一件事,”尚思图想了很久,忽然问道,“你通敌之事,有多少人知道?”

“我和哈迷花是秘密联系的,除了我俩,无第三人知道。”他和哈迷花曾在疆场上单独会话,后来所有联系都是飞鸽传书或是心腹带信,都十分隐秘。

“我不杀你。”尚思图一字一顿地道,“我会想方设法将哈迷花杀掉。”

吕邈没明白尚思图的意思。

“杀了哈迷花,就没人知道你投敌了。”尚思图面无表情地道,仿佛不是在跟他说话,“我非常恨你,你害死了我的弟兄们,他们都是英勇的战士,他们应该死在疆场上,即使让你死一千遍都无法扑灭我心头的怒火。”

吕邈低下头。

“但是我们不惜一切来到这疆场,杀了你有什么意思?你说过云州城抵抗金兵,所凭的就是一股高涨的士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股士气低落。是的,我也不能做任何令士气低落的事情。可是,还有什么比云州太守弃城投敌更打击士气的呢?所以,我要阻止这个事情发生,我要你继续成为英雄,振奋这萎靡不振的云州城!

“对了,回雁长廊里的弟兄们,是因为遭到了大批潜入进来的金国一流刺客的偷袭、和敌人同归于尽而死的。他们死得一点都不窝囊,死得很英勇。嗯,天桥下的说书先生、买菜的大婶、凤仪楼的老板都是这样说的……是的,事实就是这样的。”

尚思图喃喃自语,忽然还剑入鞘,转身便走出书房。他认为疆场上的每个环节都牵一发动全身,影响微妙。吕邈的英雄计使尚思图成为大英雄,现在他也要利用这一计将吕邈杀害梨花兵的罪行遮盖过去,为了不打击士气,他只有将弟兄们枉死之恨放一边,不惜一死去刺杀哈迷花。同时,他还会宣扬吕邈仇恨金人、誓死杀敌的决心,令金兵对他将信将疑,封死他的投敌之路。

当然,吕邈守或降,尚思图不会知道了。最终的选择,他留给了吕邈。

吕邈看着尚思图渐渐远去的背影,发了疯似的大叫:“你回来!你这算是给我一次机会?你以为我不会再投敌吗?你以为我是死守云州城的傻瓜吗?快杀了我,你这个疯子,你真是个疯子!”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但是尚思图的身影已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之中。

冥冥中似乎有人指着他大声叫道:“不!你不会投敌,你是个傻瓜,你本来就是个傻瓜!”吕邈跪倒在地,只觉五脏都在隐隐作痛。

尾声

一个寒冷的晚上,尚思图深入虎穴,刺死金帅哈迷花。哈迷花的营帐烈火熊熊,所有书信、卷籍、奏章全部被烧成灰烬,连一张纸都没有留下。大批金兵好似蚂蚁一般从四面八方拥来,“捉拿刺客”的叫声此起彼伏。

尚思图没有活着回来。据说,消息传到云州城,全城同悲,所有人都流下了泪水。

十一月,宋金议和。根据和约,位于大散关以北的云州属金国的疆土。金国派遣官员前去接管云州,却被全城军民拒之门外。

于是,金兵又起。朝廷对云州将士违反君命大为震怒,非但不派一兵一卒增援,更是切断其后方所有补给。金兵围困云州数月,屡屡派人劝降吕邈,均遭拒绝。

粮尽,城中军民在吕邈的率领下奋勇杀向敌阵。残阳如血,北风怒吼,密密麻麻的金兵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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