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洞仙歌

江湖  作者:华发生

(一)

这是一个地洞,也是一个牢房。

龙仙儿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中。凹凸不平的地面、冰凉厚重的墙壁以及远处的水滴声,让她意识到这定是一个糟糕的地方。

初时,她有点惊慌,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多年的历练,她早已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性格。她脑袋昏昏沉沉、膨胀欲裂,看来应该昏睡了很长时间。她记得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身后只有七岁的儿子凉凉在花园放风筝。他摇晃着牛皮线圈,拉升着状如蝴蝶的风筝,玩得正欢。

突然之间,她脖子后面的风池穴被人用力一戳,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便再也不知道了。

(二)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龙仙儿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在逼仄的空间产生阵阵回声。

过了很久,回声渐渐消失,地洞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龙仙儿喊得喉咙沙哑,知道这样喊下去是没人会回应她的,所以不再喊叫。她顺着石墙,摸到滴水的地方,嘴巴贴着墙细细地吮吸着略带石灰味的水痕,虽然难喝,但也可以解渴。

龙仙儿双手在漆黑的牢房里乱摸。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为何会遭此横祸。作为金华山庄的庄主夫人,她在自家花园里玩耍,山庄守卫森严,那人是如何潜进来的?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她下手的?凉凉呢?凉凉哪里去了?

“妈妈,我好怕,好怕!”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声音很小,还带着点哭腔,但是龙仙儿听出来了,是凉凉的声音!

“凉凉,凉凉!妈妈在这里!你在哪里?”龙仙儿大叫着,四处乱摸。凉凉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依旧在哭泣、呼喊。

龙仙儿静下心来,分辨声源的位置,然后向那地方摸索过去。凉凉的声音渐渐变大,龙仙儿摸到一面厚重的墙壁,凉凉的哭声就是从墙壁的另一面传来的。

“凉凉别怕,妈妈来找你。”龙仙儿大声安抚孩子,然后顺着墙壁摸索。她现在可以断定凉凉在隔壁的洞牢里,洞牢墙壁是由坚硬的岩石砌成,单凭双手无法破壁。

龙仙儿顺着墙壁一路摸索,终于在墙角的某处,找到了一个指尖般大小的圆孔。她凑近圆孔,喊道:“凉凉不用怕,妈妈在这里!”然后把耳朵凑近圆孔,听里面的声音。凉凉听见她的声音,哭声更大了。

龙仙儿一边安抚凉凉,一边教他如何寻找圆孔、贴近圆孔讲话。虽然不能立马将孩子拥在怀里,但是知道他离得不远,龙仙儿心里总算踏实了一点,真不知是哪个狠心的人要将他们母子分开。

“妈妈,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凉凉说。

“我不知道,孩子。”龙仙儿脸上充满无奈,回想当时的情景,她说:“你在我身后放风筝,有没有看见什么人靠近我们?”敌人是从背后袭击龙仙儿的,凉凉既然在她背后,有可能看见敌人的模样。

“我不知道啊!”凉凉大声叫道,“那时风筝飞得很高,我抬头看着风筝,只觉得脖子后面好像给虫儿咬了一口,我便睡死过去了。”

龙仙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孩子贪玩,又哪里知道危险?很明显他也被人点了穴。现在母子俩分别被囚禁在不同的暗室,看起来很近,可实际却非常遥远。

“妈妈。”凉凉忽然道,“我知道是谁把我们关在这里的。”

“是谁?”龙仙儿急问。

“是二叔!”

龙仙儿身体一震,凉凉的语气充满了他这个年龄不应有的仇恨,她不禁喝道:“凉凉,不许胡说!你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想法?”

凉凉说的“二叔”便是她官人金天生同父异母的弟弟金天养。金华山庄遵循祖制,始终坚持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的规矩。两兄弟可以说一出娘胎,便名分已定,两兄弟名字的意思虽然相差不大,但命运截然不同。老大注定这辈子尊贵无比,老二若有闪失,真得交给老天去养了。老庄主死后,老大当了庄主,老二名义上是二庄主,实则毫无实权。好在这金天养也不争不抢,尽心尽力为庄主分忧,在庄里口碑还不错。凉凉是金天生的独子,如无意外将是庄主的继承人,金天养这个当叔叔的也从未对他有半分怠慢,真不知凉凉为何对他这般仇恨。

“我没有胡说。”凉凉大声道,“二叔表面安分老实,实则对庄主之位虎视眈眈,无时无刻不想加害爹爹,我恨死他了!他把我们害死了,就可以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庄主之位了!”

即使在黑暗的牢房里,龙仙儿也可以感觉到凉凉口中浓浓的恨意。一般来说,如果官人和凉凉都死了,金天养将会成为庄主继承人,凉凉的推测似乎合情合理。

龙仙儿不禁苦笑,觉得不能让孩子继续陷入这种偏激的想法中,便道:“凉凉,很多事情你现在还不知道,不要冤枉好人。”凉凉还小,确实有很多事情他不知道,比如他的身世。

他的亲生父亲其实不是金天生,而是金天养。

“不,妈妈,我知道!”凉凉大声抗议。

“你知道什么?”龙仙儿心里一沉。

“你记得去年我患了郁寒症,大夫说只有大雪山绝顶上的雪山火莲做药引才有的治。”

“是啊!”龙仙儿连忙应道,“那次,正是你二叔和……你爹爹不避艰险,合力攀上悬崖绝顶,才摘到这雪山火莲。要知道,这雪山火莲是你二叔发现的,而且在途中你爹爹出了意外,还是你二叔救了你爹,这是大家亲眼所见!”

那次,金天生率领庄里十余名高手,齐赴险峻的大雪山寻觅雪山火莲。金天生脚下一滑差点跌下万丈悬崖,幸亏金天养眼疾手快,死命抓住金天生的腰带,大伙合力拉他回来,这才救了他一命。因此,庄内众人都觉得二庄主有情有义,忠心耿耿。

黑暗中静了片刻。

龙仙儿继续柔声安抚凉凉:“你二叔若想得到金华山庄,他大可以不出手救你爹爹,反正是你爹爹自己不小心摔下悬崖的,即使摔死了,谁也不会怪你二叔。而且,雪山火莲他也大可以视而不见,甚至偷偷摘走,不交出来,让你病入膏肓。你们父子死后,那庄主之位不还是你二叔的吗?”龙仙儿娓娓道来,细细分析,尽力化解儿子对金天养的仇恨。

“可是,他没有那样做。”龙仙儿再次强调金天养有情有义。

“妈妈。”凉凉忽然问道,“还记得那个被打断腿赶出山庄的树生叔吗?”

“记得。他偷了我们家几件贵重的银器,人赃并获。”龙仙儿不明白孩子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人。

“不!树生叔在金家干了二十多年,向来忠厚老实,他是被二叔陷害的!”凉凉激动地道。

“怎么可能?”龙仙儿喝道,“是我听到了消息,然后命人打断他的腿,和你二叔无关!”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妈妈你亲眼看到他偷东西了吗?”凉凉语气中带有一丝埋怨,“妈妈你错怪好人了!而且,我敢打赌肯定是二叔污蔑他的。”

龙仙儿确实没有亲眼看见王树生偷东西,此事是金天养告诉她的。她整日里大小事务繁杂,不可能面面俱到,有时难免只听一家之言便做出决断。可是对待这些卑微低贱的下人,即使是冤枉了又怎样?这些年她已不知处理过多少这种事了。

“树生叔因为懂得大雪山的地形,所以在那次寻找雪山火莲时充当向导,他走在爹爹他们前面。”黑暗中,凉凉的声音透着一种与他年纪不符的成熟,“按理树生叔除非背后长了眼睛,否则他不可能看见后面众人的情况,可是这时他偏偏回头看了一眼,却看见二叔食指弹出一小块冰,刚好打在爹爹脚底,爹爹才会滑下悬崖。爹爹反应灵敏,抓住了悬崖边缘,二叔才假惺惺去救爹爹的。树生叔吓得不敢多言,可是二叔却发现了树生叔的异样,从此树生叔便成了二叔的眼中钉、肉中刺。”

龙仙儿冷冷地道:“这是王树生跟你讲的吧?”

“是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龙仙儿道,“不要听他一面之词,冤枉你二叔。”

“妈妈既然明白耳听为虚的道理,那为何又只听二叔的一面之词?”凉凉不解地问。

“你二叔何等尊贵,树生那贱骨头能和他比吗?我当然听你二叔的。”龙仙儿没有感情地道。

“妈妈你怎么可以只分高低贵贱,不分真假好坏!”凉凉有点生气地道。

龙仙儿被关在黑暗中,生死难料,哪有心思跟儿子争辩这些?王树生一介草仆,冤枉他怎么了?她不耐烦地道:“不管怎样,总之,把我们困在这里的一定不是你二叔!”

“就是二叔!”凉凉语气坚决如铁,竟然寸步不让。

“我说不是他!”龙仙儿大怒,对儿子的态度有些恼火,这孩子平日乖巧纯善,没想到现在竟敢忤逆她。

“妈妈,我恨他。”凉凉提高了声调,黑暗中他咬牙切齿地道,“这次出去之后,我一定要杀了他。我知道我的能力不如他,可是我是金华山庄的继承人,我得除掉这些居心叵测之人。我可以设陷阱、暗杀……总之,一切可以杀死他的办法,我都会尝试。”

龙仙儿意识到凉凉对金天养的仇恨竟如此深厚,他不知道金天养是他的生父,这样执着下去,恐怕会发生弑父的惨剧。

“凉凉,你误会你二叔了。王树生那贱骨头所说的要是真的,那你二叔后来又怎么会把雪山火莲摘来给你?他可当你是亲生儿子对待啊!”龙仙儿焦急地道。

“药是做了手脚的。”凉凉无悲无喜,淡淡地道。

“做了手脚?”龙仙儿瞪大眼睛。

“是的,二叔在雪山火莲上加了一种叫五行噬魂丹的毒物。这是一种药性甚缓、无色无味的毒物,加到雪山火莲中谁也发现不了,也不影响雪山火莲的药效。我服食之后,郁寒症是好了,但是五行噬魂丹的毒性却游走于我的任督二脉,永远无法清除,我永远不能练功了。”凉凉一连用了两个“永远”,可以看得出他对金天养的仇恨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

龙仙儿心里一沉,凉凉已经换了好几个师父了,可是凉凉的武功底子依然薄弱,金天生、金天养和她都手把手地教凉凉。可是凉凉的丹田就是无法凝聚内力。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毫无进展。要说他身体孱弱、不宜练武也就算了,可是这孩子整日活蹦乱跳,无病无痛,比一般孩子的体质还要好;说凉凉悟性低、死不开窍也不对,这孩子聪明乖巧,十分机灵,怎么会连那些简单的练功要诀也把握不到?这些问题龙仙儿一直无法理解,现在听凉凉这么一说,她心里也不禁生出了疑问,难道这孩子说的是真的?

可是凉凉是金天养的亲生骨肉,金天养还和她策划着将来如何让孩子顺利当上庄主,从此二人双宿双栖,他怎么能害自己的孩子?这对他没有一点好处!

没有凉凉,他们的一切计划都是做无用功。

“妈妈,不光是我。”凉凉平静得有点恐怖,“你也是,你也中了五行噬魂丹的的毒。”

“什么?”龙仙儿瞪大双眼。

(三)

清晨的阿妹,脸儿红红。

踩着露珠,披着霞光,上山采茶哟!

采在阿妹手掌心的不是茶叶哟,

是阿妹对阿哥不变的一世柔情。

这看不尽的一座座大山,

这数不清的一棵棵老树,

阻断了阿妹眺望阿哥的目光,

变成多情而心酸的泪水哟。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

周而复始,朝朝暮暮。

满山的山茶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百灵鸟也沙哑了它的歌声,

温柔善良的阿哥哟,

请你快来消除阿妹这相思之苦哟。

这首《采茶歌》龙仙儿自小就会唱,当初也是她的歌声吸引了金天养。她和金天养是在一棵老树下相遇的,那时她是一名采茶女。金天养出现在她面前,他摘掉她的竹帽,夸她比漫山茶花都好看。

龙仙儿被这个人迷住了,他摘掉的不是她的帽子,而是她的灵魂。她跟着他一直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把她带到一个山洞里面,海誓山盟,她把自己的身心交给了他。她相信,他们的相遇是上天注定。后来,他们经常来这个山洞相会,她终于开口,求他带她离开这片大山,离开这片茶海。

谁知,他听后竟然哭了。初时,她很生气,以为他不肯带她走,只想马上离开。但他紧紧抱住她,并告诉了她自己的身份。他可以为了她去死,可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不能在一起。他那兄长的地位不可撼动,族里众人对他虎视眈眈,他们若是结婚生子,恐怕都得遭遇不测。若是她可以从了他那废物兄长,把她接到庄上,他们反而可以永远在一起。

她本不肯,却经不住他数番苦劝,最终还是答应了。

进了金华山庄,她才知道这里门规森严,比金天养所言恐怖得多,他若不是抱着九死一生的决心,还真不会行此险招。

“你试试从丹田运一道气,在你的环跳穴、曲池穴和风府穴上运行一周,看看怎样!”凉凉严肃地道。这个往日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孩子,仿佛变成了百事通。

龙仙儿将信将疑,但她还是依言去试试,但什么反应都没有。龙仙儿舒了一口气,正想责备凉凉,谁知渐渐逝去的真气突然暴涨,如一条垂死的毒蛇猛地撞向她的丹田!

“哇”的一声,龙仙儿只觉胸口一闷,一股带着腥味的液体喷了出来。这只是一种正常的真气运行方式,自己居然口吐鲜血,而且真气游走过的地方好似被火烫一般。这……分明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这一切她竟然全然不知!

“这……”龙仙儿大惊失色,再次尝试运行真气,却发现真气四处游走,竟然无法汇聚到一起,她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去年你和二叔在后山的石洞里幽会,二叔就将五行噬魂丹的粉末涂在酒杯上。”凉凉淡淡地道。

龙仙儿大吃一惊,颤声道:“你都看见了?”那个山洞是她和金天养私会的地方。金华山庄的规矩多,所以他们私下见面的机会不多。金天生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对庄内的事务毫不上心,整天沉迷炼丹制药、修真升仙,老夫人只能让她来分担庄中事务。她与金天养就在此私会过一两次,他们一直以为这个山洞无人知晓,却不想竟然被凉凉撞见了!

黑暗中,凉凉的声音似乎不食人间烟火:“那个元宵节真奇怪,明明无云的夜空,却突然下起大雨,我和树生叔刚从镇上看完花灯往回走,遇见大雨只好到附近的石洞避雨。这时看见你和二叔结伴前来。树生叔觉得事有蹊跷,捂住我的嘴巴不让我喊你,我们一起躲在石洞顶上一处隐蔽的地方,一直到半夜你们离开后才出来。”

龙仙儿倒吸一口气,身上不禁冒出了冷汗。一直到半夜……这么说,她和金天养在石洞里做的那些事情,都被这孩子和王树生看到了?这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而言,会造成怎样的伤害?她不禁有些失神。

“不知为什么,树生叔紧紧捂住我的眼睛和嘴巴,不让我说话也不让我看你们。”凉凉接着说道。龙仙儿暗自舒了一口气,王树生这老家伙还算有点良心,不至于让孩子看了不应该看的事情,否则她这做母亲的真不知颜面何存。

“直到你和二叔走了很久之后,他才告诉我,二叔趁你不注意,悄悄打开右手戒指上的揭盖,取出一颗药丸用手指捻成粉末,在你酒杯上涂上了一层。这药丸原有五种颜色,一遇空气立刻变成无色,粉末一碰酒水立刻溶化。树生叔说,这就是五行噬魂丹,极好辨认,他曾经看见二叔在雪山火莲上使用过同样的手法。”

“这怎么可能?”龙仙儿不停地问自己,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天养怎么可能害自己和孩子?她一直劝说孩子去相信天养,可是现在她自己居然也怀疑他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二叔一直没有孩子,似乎不会威胁到我们。但是这都是假的。”凉凉语带嘲笑,“树生叔告诉我,二叔三年前生了一个男孩,放在乡下的农户里寄养。很明显,二叔处心积虑让那个孩子远离庄内斗争,默默长大,然后回来取而代之!”

“他竟然有孩子……”龙仙儿全身一震,孩子的话,她不由自主地相信了。想起金天养曾经跟她对天发誓说终身不娶,只要她和凉凉过得好就行,他只要每天可以看到他们母子,也不奢求什么了。想起那些海誓山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孩子,我们现在怎么办?”龙仙儿平静下来,有气无力地问。作为妈妈去问孩子这样的问题,龙仙儿都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但是,凉凉似乎不觉得异样,他想了一会儿,认真地道:“妈妈,其实我并不担心。二叔对我们下手也好,露出他狐狸的尾巴,树生叔就会去找爹爹,一起对付二叔,救出我们的。”

“王树生已经被我打断腿,赶出金华山庄了,他有能力回来救我们?”显然,龙仙儿对王树生能否回来存有疑虑。

“没事的,树生叔很厉害的。”凉凉充满信心,“即使没有双腿,树生叔也有办法救我们。”

“这老家伙到底是什么人?”龙仙儿大声叫道。

“这……”凉凉一怔,期期艾艾地道,“这个我答应他不能说……”

“快说!这个老头儿古怪得很,囚禁我们的难道不是王树生那个贱老头儿吗?”龙仙儿对孩子向自己隐瞒实情,感到无比愤怒,“因为我打断了他的腿,所以他绑架了我们母子报仇!”

“不会的!”凉凉语气坚定地道,“别说打断他的腿,就是杀了他,树生叔都不会害我!”

“不会害你?”龙仙儿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脱口叫道,“难道他是血影卫?”

凉凉惊讶地叫道:“妈妈,你知道血影卫?”

这孩子毕竟年幼,这一说无疑暴露了王树生的秘密。龙仙儿恍然大悟,怪不得凉凉如此相信树生。

相传,金华山庄之所以能够顺利交接,都是因为金华山庄的祖师爷暗地里培养了一股神秘的力量,默默守护着金华山庄的历代继承人,让他们的嫡系子弟可以顺利当上庄主。武林中门派不计其数,但在漫长的岁月中,难免会发生门人子弟为争夺掌门帮主之位明争暗斗的情况。金华山庄的祖师爷有感于内乱猛于虎,便定下传长不传幼、传嫡不传庶的铁律,并耗尽一生设置了血影卫这么一个组织,血影卫的职责就是矢志不渝地维护这一铁律。

血一样忠诚,影一样神秘。

血影卫就像一双眼睛,暗中注视着少庄主的成长,一旦发现任何威胁到庄主的力量,血影卫便会出手除之,而且手段高明狠辣,令人无迹可寻。所以,金华山庄两百多年来从没发生大乱,可以专心对外,成为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这一切都有赖于血影卫。但是谁也不知道血影卫到底是如何运作的,他们在哪里、有多少人,就像深院里一群无人知晓的幽魂。

金天养一直以来不敢轻举妄动,很大原因便是因为血影卫。否则,他早就把这大位抢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王树生是血影卫?”龙仙儿反问,庄内大小事务都是由她分管,庄内每一个人她都熟悉,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憨厚的老头儿,竟然是令金家历代子弟闻风丧胆的血影卫。

“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凉凉很淡然地道,“血影卫的事情,爹爹在我四五岁的时候便告诉了我,尽管他也知道得不多,但是他向我保证身为嫡系传人的我,血影卫会像神灵一样护佑我。所以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留意庄内的每一个人,然后便发现了树生叔。”

“我也很留意庄内的人,为什么我没有发现他?”龙仙儿不解地问。

“那不奇怪。”凉凉道,“一个人伪装得再深,面对一个四五岁的小孩,都会降低防备,露出他的真实本性。自从我刻意留意血影卫起,我发现树生叔总会向我投来异样的眼神,这个眼神转瞬即逝,却使我印象颇深。那里面有关怀、呵护,还有紧张、严肃,绝对不是常人能有的。”

龙仙儿轻轻叹息,庄内历代高手想尽办法搜捕血影卫,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这当中不乏才智杰出、手段高超之士,没想到凉凉却做到了他们做不到的事情,有时事情也许很简单,是大人们看得太复杂了。

“经过几次试探后,我确定树生叔就是血影卫。”凉凉似乎在回忆过去,有点得意地道,“有一次他背着我,我俯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知道,你就是血影卫。’树生叔吓得脸色大变,把我带到无人的地方向我跪下,叫我千万不要说出去,不然不但组织要诛杀他,庄内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从那以后,树生叔便为我所用了。所以,他保护我还来不及,断然不会把我关在这里。”

龙仙儿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这孩子竟变得如此工于心计,甚至比大人还要厉害。她语气变得有点冷,道:“你都用他来干什么了?来监视我吗?”

“没有,妈妈。”凉凉急忙道,“我只是让他监视二叔,才发现他暗中生养了孩子,也无意中发现了你们的事情。”

“我们的事情?”龙仙儿心脏怦怦直跳。既然王树生看见了自己和金天养在石洞里幽会,那么他很可能怀疑凉凉不是金天生的亲生儿子,他要是向血影卫报告了此事那就麻烦了。凉凉或许暂时不会有事,因为他是金家目前唯一的继承人,但是对于意图破坏金华山庄大统的人,血影卫肯定不会放过。

难道,将自己抓来这里的是血影卫?

“妈妈,现在你该知道二叔的真面目了吧?你以后不要和他好了!我答应你,以后一定替你杀了他!”凉凉见龙仙儿一直不出声,以为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便出言安慰。

龙仙儿陷入沉思,显然,对方将自己和孩子囚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一定是想知道点什么,没准此人就躲在某处悄悄地听着。只是,这人到底是谁?

是金天养,还是王树生?

黑暗中,龙仙儿越发镇静。金天养这个浑蛋……龙仙儿恨得咬牙切齿,没想到自己对他一片真心,他却欺骗自己!然而,她又不禁冷笑。凉凉不知道,会炼制五行噬魂丹的人不多,但她是其中之一,当初金天养苦苦哀求她把这种毒物给他,她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给了他。但是,幸亏她留了心眼,她给金天养的并不是真的五行噬魂丹。

金家祖师爷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他除了养血影卫,还炼制了五行噬魂丹这种世间至毒之物,中毒后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它由五种不同属性的毒物组成,所以药丸会呈白、绿、黑、赤、黄五种颜色。当五种毒物按照比例配置,便毒性均衡、环环相扣,世间无药可解,名为大五行噬魂丹。但若是调整其中一种毒物的成分或剂量,制出来的药丸虽是剧毒,却有药可解,名为小五行噬魂丹。也就是说,无解的大五行噬魂丹只有一种,而有解的小五行噬魂丹却可以有数种。但只有亲自配置的人才知道怎么解,吃错解药也会毒发身亡。

她给金天养的是小五行噬魂丹。幸好,她知道怎么解。

(四)

很快,龙仙儿恢复了冷静。

“王树生,你出来,我知道你在偷听我们母子说话!”龙仙儿大声道。

“妈妈,你的意思是树生叔囚禁我们的?这怎么可能?”凉凉惊讶地问。

“嘿嘿!”龙仙儿冷笑,“树生老兄,你的腿是我打断的,你要报仇尽管找我好了,跟凉凉无关,你放过他吧!”

“你说什么呀?妈妈!”凉凉急得哭出声音来,“妈妈,你不要吓我呀!”

龙仙儿任由凉凉哭喊。她从凉凉那里已经获取足够的信息,让她做出这个推断。

金天养不可能是幕后主使,他想要做庄主,必须得依靠他们母子,而且现在还不到狗急跳墙的时候;血影卫处事固然神秘莫测,但他们也不可能将凉凉囚禁在这里,这有违他们的原则。唯有王树生,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过了很久,凉凉的哭声戛然而止,似乎被人点了穴道。龙仙儿隔着石墙,与对面的人静静地对峙。石墙后面传来一声长叹。

龙仙儿说道:“你把我和凉凉分别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石牢里,自己躲在一旁偷听,你把自己当判官,审讯我们母子俩来着?”

“呵呵,夫人教训的是。”王树生并不反驳,反而爽快地承认了,“作为一名忠诚的血影卫,我确实有必要弄清楚,凉凉到底是谁的血脉。这是我的职责。”

龙仙儿冷笑道:“别装了,你以为你还是血影卫吗?在你被打断双腿的一刻,你就被血影卫除名了,凉凉是谁的血脉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胡说!”王树生勃然大怒,激动地拍打着墙身,显然是被龙仙儿戳中了痛处。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王树生怒不可遏,“我在金家尽忠职守二十年,还差十多天就可以功成身退。按照血影卫的规定,我将得到一笔财富和一个崭新的身份,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安享晚年!可是你害我被除名,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费了,什么补偿都拿不到!”血影卫之间的联系是单向的,一旦被除名,便什么价值都没有了。

龙仙儿不理会他,冷冷地对着黑墙。

王树生似乎感觉到她的平静,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夫人此时沦为鱼肉,尚且如此镇定,果然是女中豪杰。好吧,我将你困在这里,通过凉凉之口告诉你,金天养这畜生做了那么多伤害你们的事情,你是信,还是不信?”

“我信。”龙仙儿直截了当地回答。

王树生叹了一口气:“夫人和金天养曾经也算山盟海誓,瞬间就分崩离析了。”

“说说你的要求吧。”

王树生呵呵笑道:“夫人放心,我的腿是金天养打断的,要报仇我只会找金天养。可是我当血影卫这么多年,如今功亏一篑。我要挽回所失,只有夫人可以帮我。金华山庄名义上的主人是大庄主,但是金天生实在是个窝囊废,外不能振兴祖宗之业,内不能体察下人,每天执迷修仙炼丹。夫人手握二十四花士、‘金华七瓣’七大分堂等重要力量,是这个山庄里最有权势的人,无论我想成为富甲一方的财主,还是威震一方的英雄,对夫人而言都轻而易举。”

“更何况,最关键的是……”王树生的语气透着无奈,“我不敢对夫人存报复之心,我其实是想要夫人救我!可恨那金天养……”

龙仙儿隔着墙也能感觉到这个老人有多生气。

“可恨那金天养打断我双腿的同时,竟然也给我下了五行噬魂丹的毒。”王树生咬牙切齿地道,“他不杀我,却让我生不如死,这个歹毒的畜生!”

龙仙儿心下了然。

“是的,五行噬魂丹的解药只有我会配,你不想死,自然不能杀我。”她淡然地道,“放我出去,我可以救你。”

“夫人服下这颗药丸吧。”王树生将一粒小小的药丸通过那个小孔滚了过来。

龙仙儿接在手里,犹豫了一下,在黑暗中她服不服下这颗毒丸,王树生根本无法得知。

“夫人,你服了吗?”

“服了。”

“你说谎!”王树生勃然大怒,“夫人你根本就没有服下,难道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吗?”

龙仙儿哼了一声,看来服下王树生的这颗毒丸,肯定会有什么反应,自己不知道它的毒性,自然也装不出来。

她一咬牙,将毒丸吞下。忽然,她感觉有些迷糊,原来这是一颗蒙汗药。

“妈妈!”

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龙仙儿听到这声音,立刻清醒了过来,一跃而起!

“凉凉!”龙仙儿朝着那声音冲过去,将那团身影抱在怀里。

“妈妈,妈妈!”那孩子不停地叫着。

然而,龙仙儿失望至极,将那孩子推出怀里,他不是凉凉。凉凉今年七岁了,这孩子大概三四岁,还不怎么会说话,只能说出“妈妈”二字。

被推开后,那孩子便放声大哭。龙仙儿被他吵得心烦,直接捂住他的嘴巴,怒吼:“闭嘴!”

那孩子一怔,犹自不依,一边挣扎一边哭。龙仙儿有些生气,在他身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摸到他曲池穴附近,一指戳过去!

那孩子顿时没了声息,一动不动。曲池穴是人体大穴,若是出手的轻重拿捏不准就会死人,可见龙仙儿现在心情极差。

“夫人,你不想知道这孩子是谁吗?”王树生苍老的声音又在墙那边出现。

龙仙儿脱口而出:“他是壮壮?”

“呵呵。”王树生道,“金天养一会儿就会醒来,夫人可以问他。”

金天养也被抓到洞里了?龙仙儿明白自己吃了蒙汗药昏迷之后,王树生已把金天养和他那私生子壮壮带到了洞里。

“这孩子其实蛮可怜的,母亲生了他之后便死了。他从小被寄养在牛家村,粗茶淡饭,衣不蔽体。他怎么说也是堂堂二庄主之子,锦衣玉食本不在话下,可偏偏自小要吃这么多苦头。”

这孩子很强壮。龙仙儿摸了摸他的身体,是一块练武的料,若得高人指点,前途不可限量。他若长大了,对凉凉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更重要的是,他是金天养那负心人的私生子。这样想着,手里忽然下了一记重手,这孩子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救命啊,来人啊,这是什么地方!”金天养开口喊道。

龙仙儿寻声辨位,知他躺在西北一角。这是她的心上人,在那片茶海之中第一次遇见他,她就被他吸引。那时的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不经意间,她发出了一声冷笑。

“夫人,你也在这里?”金天养诧异地叫道。

“是的,我在这里。”龙仙儿冷冷地道。

金天养察觉到一丝异样。他努力回想,他原本在庄外的天香楼小酌,忽然有两名花士带着庄主夫人的手令来找他。他认得这是花士大寒和小寒,自然也没多想。

他跟在两名花士身后,忽然发现这次庄主夫人召见他的地方与以往不一样,既不是金华山庄的正厅,也不是夫人平常喜欢待的后花园,而是山后的一座山神庙。

他正想问那花士为什么带他来这个地方,忽然被人点了穴,失去了知觉。

“是你把我抓到这里的?”他吃惊地问龙仙儿。

龙仙儿心想自己若要抓他何必多此一举?她在庄内的权势早已无人可比。

“你想干什么?你要害我?”金天养有点慌张,往后退了好几步。

龙仙儿更加失望了。他一直在防着自己,否则不会认为同为洞中之囚的她是害他的主谋,真是枉费自己曾经对他的一片真心。

“我送你一件礼物。”龙仙儿冷冷地道,将手中的那具小尸体扔给金天养。金天养知她扔过来一个物件,但他不敢去接,急忙闪到一旁,壮壮的尸体摔在地上。

“你怎么不接?”龙仙儿冷笑道,“这可是你的宝贝儿子啊!”

“什么?”金天养大惊,赶紧朝那尸体摸去,他摸到了一具还有一丝余温的尸体。他双手有些颤抖,他摸出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探鼻孔发现早就断气了,他瞬间全身如泥塑般无法动弹!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孩子从小吃过不少苦,性格坚忍,可成大器。长大之后,凉凉还真不是他的对手。”龙仙儿漠然地看着他,“只有杀了他,凉凉的日子才会过得安稳。”

“壮壮!”金天养紧紧抱着壮壮的尸体,忍不住大哭起来。

这应该是金天养脱下伪装最真实的一面吧。龙仙儿听着他的哭声,心里没有一丝悲痛。她真心对他,而他却欺骗了她,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只是一个小孩子!”金天养愤怒地朝着龙仙儿叫道,“你这个狠毒的女人!”

“你敢骂我?”龙仙儿十分恼怒,“明明是你背叛了我和凉凉,装什么无辜?”

“我真的非常后悔,当初不该让你去勾引金天生。”金天养泪流满面,“金天生软弱可欺,我初时以为你当上庄主夫人,我们有了凉凉,我就可以当上金华山庄的庄主。哪知道你当上庄主夫人,日渐意气风发,哪里还把我当回事儿?凉凉从小对我充满敌意,我更加心灰意懒。后来,我有了壮壮,我的想法也渐渐变了。我只想将他抚养成人,他日年老也好有个依靠,我早已没有了争夺庄主之心。”

龙仙儿怒喝:“这不是你害我们母子的理由!”

“你也没有理由杀壮壮!”金天养杀心已起,他一跃而起,双掌齐发,直扑向龙仙儿。

龙仙儿闪开,出掌回击。

黑暗中,二人无法找到对方准确的位置,所以每一记出手都出尽全力,生怕会死在对方手上。

石洞内杀机重重。

金天养自小学武,悟性也好,武功在龙仙儿之上,甚至在金家子弟里都数一数二。而龙仙儿原先只是一介农女,不会武功,进了金华山庄之后才接触武功。虽然她的功力有所提升,但还是不能和金天养相比。

这一点金天养很有自信,龙仙儿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她一点都不紧张,她甚至硬接了金天养一掌。

她退后两步,金天养却连退三步。

“这怎么可能?”金天养大为吃惊,忽然心口一阵苦闷,吐了一口鲜血。

“愚蠢至极!”龙仙儿轻蔑一笑,“你以为你能杀死我吗?”她猜得不错,王树生将金天养和壮壮送进石洞,目的是想让她亲手了结他们,而不是让金天养来杀她。王树生在金天养昏迷之时在他身上做了手脚,让金天养毫无察觉。

金天养出手之后,便发现丹田无法运气,可是面对龙仙儿的不断进攻,他又不得不催发功力。二人打斗一阵后,优劣很快分明。金天养感到恐惧。

龙仙儿大喝一声,金天养辨别清楚方向,想要集全身之力朝她拍去。然而,他失算了。龙仙儿其实是在挖陷阱让他跳进去!

龙仙儿身形一转,双掌拍在他脑后,金天养顿时头颅碎裂,摔倒在地。龙仙儿这一掌倾尽全力,发功后自己也站不稳,顺势坐在了金天养的尸体上。

她百感交集。身下这个人是她曾经爱过的男人,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狠心将他打死。

石洞里恢复了平静。久未出声的王树生发出一声叹息:“夫人真是厉害,你怎么就如此肯定我会对金天养动手脚?”

龙仙儿嘿嘿冷笑:“这很简单,我若是死了,你上哪里去找解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即使做不成朋友也可以互相利用。王树生和金天养是不折不扣的仇敌,她与王树生倒是有了另外一种微妙的关系。

王树生点头道:“我在他身上下的毒叫锁丹心,我们血影卫有时会用它来逼供。金天养中了锁丹心的毒后,只剩不到三成功力;他若无害你之心,十二个时辰后锁丹心的毒就会解开;他若要害你,锁丹心的毒就会在瞬间收紧他的内力,让他直接成为废人。”

龙仙儿暗叹,金天养若不是那么急切要杀她,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她也没想到王树生的锁丹心还有时限,心想这老家伙还真是可恶,自己若对金天养还有眷念,没有激他出手,就会错过杀他的最佳时机。这老家伙到底要考验自己到什么时候,龙仙儿心里产生一股厌烦的情绪。

“好吧,夫人。我们的交易可以开始了。”王树生似乎感觉到龙仙儿的不耐烦,也摊牌了,“我给你自由,凉凉也会还给你,你得把解药给我。”

龙仙儿冷笑:“你觉得这里是交易的地方吗?”他们之间还没有足够的信任,龙仙儿自然有理由担心自己交出解药,他不放自己出去。

王树生哈哈大笑,小孔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龙仙儿闻到一股异味,一团烟雾从小孔传进来。她不小心吸入几口,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想,王树生又何曾信任自己?

(五)

“光,是光!”龙仙儿睁眼看到自己已不再身处黑暗中,心里不由得一阵狂喜。她从不认为阳光有多珍贵,没想到此刻却让人如此贪恋,就像鱼儿贪恋水一般。激动之下,她双脚一软,直接跪在了门口,任由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

她爬出门口,外面是一片香气四溢的花海。她认出来,背后就是金华山庄后山那座破败的山神庙。

“夫人,重见光明的感觉如何?”老王身如鬼魅,从山神庙旁边的大树后面转了出来。他拄着双拐,戴着草帽,脸上还蒙了一条纱巾,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

花海中,忽然闪过两条人影。

龙仙儿一喜,那是二十四花士中的芒种和霜降。二十四花士以二十四节气命名,是老夫人传给她的一支亲兵,虽然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高手,专门守护庄主夫人。后来,老夫人年事渐高,长年卧床,不再过问庄里事务,只留下春分、冬至两名花士陪她,其他花士都交给了龙仙儿。

她看到有花士出现,安心许多。毕竟她失踪多时,花士们肯定在四处寻找她,现在既然发现了她,便会迅速通知其他花士过来,那就不必担心再落到王树生手里了。她向芒种、霜降使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现身。

“夫人,请跟我来。”王树生似乎也发现了花士,转身便往平坦的地方走去。

龙仙儿跟在他后面走了很远。看着他的背影,她忽然想起了金天生。金天养和他的野种死了,金华山庄的血脉就剩下金天生和凉凉了。说实话,金天生对她还是不错的,对她是无条件的信任,将庄内的权力都交给了她。

还是金天生好。她心里想。他俩在一场大雨中相识,她在一个山洞里躲雨,唱着《采茶歌》。

虽然那是她和金天养精心布置的陷阱,但金天生还是陷了进去。春宵一夜,她成了金天生的夫人,金天养的嫂子。

婚后前几年,金天生还没沉迷于炼丹,有了凉凉之后,金天生觉得完成了香火传承的重任,这才全身心专注于炼丹。

“就这里吧!”王树生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龙仙儿。

这里开阔平坦,不易设伏,也方便有突发情况时逃跑。

龙仙儿从头发里取出一支珍珠簪,拧开珠花,簪柄是空心的,里面装满了米粒大小的药丸,这就是小五行噬魂丹的解药。这便是王树生不得不求她的原因。王树生也曾想过趁她昏迷时搜索解药,但是庄主夫人身上藏的药丸肯定不止一种,搜了也是白搜,只有她自己知道哪一种才是解药。

她摇了摇簪子,倒出两粒,一口吞了下去。毕竟凉凉在他手上,她先服下两粒解了自身的毒,以表诚意。

王树生点点头,接过龙仙儿抛来的珍珠簪,连忙扔下拐杖,服下解药,坐在地上聚气丹田,脸上顿时浮现黑气。黑气沿着左手手臂一路急行,聚集在食指上。黑气越聚越浓,然后化成墨汁一般,一滴滴地往下流。

直到最后一滴毒汁流出体外,王树生才舒了一口气。他忽然紧紧地盯着龙仙儿,两道凌厉的目光穿透面纱,问道:“夫人,你既已服下解药,何不运功将毒排出?”

龙仙儿也聚气丹田,她的脸上也浮现一团黑气。她猛然换气,想将那黑气逼出身体。突然那道黑气剧烈一抖,像毒蛇一般反噬,她头冒金星,吐了一大口鲜血!

“怎么回事?”龙仙儿瞪大双眼,心下惊恐万分,这分明是吃错解药才会出现的情况。可是这解药明明是自己炼制的,怎么解得了王树生,却解不了自己?

不可能,不可能,难道……

这时,十几个花士将他们围住,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她大声向他们求救,却发现他们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夫人,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光明了!”王树生忽然一笑,龙仙儿顿时眼前一黑。

(六)

龙仙儿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地牢,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难道方才只是一场梦?是自己太想念外面的阳光与花海而产生的幻觉?

她大叫:“王树生,你出来!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出来!”

她调了一下内息,只觉内力涣散,怎么也无法汇聚内力。她头脑十分混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分明就是被五行噬魂丹反噬引起的内伤,可是同一种解药,为何能解了王树生的毒?难道自己中的五行噬魂丹的毒,和王树生中的不一样?

她尖声叫道:“你不是王树生,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墙高耸,静如地狱。过了很久,那边才出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夫人,是我。”

龙仙儿呆住了,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王树生,而是自己的官人,庄内外无数人都瞧不起的庄主——金天生。

她顿时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会被五行噬魂丹反噬,因为她的毒不是金天养下的,而是自己官人下的!而且,中的还是天下无解的大五行噬魂丹!

老庄主夫人传授制毒秘方的时候,金天生心不在焉,只有她认真对待并炼制成功。没想到官人表面不在乎,私下却偷偷炼制!

“为什么?为什么?”龙仙儿快要哭出来了,一连问了两个为什么。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王树生竟然是官人假扮的,也想不到自己和凉凉竟然是官人抓来这里的。

金天生任由她哭泣——这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恩赐了。

“夫人,有一点我得告诉你。金天养从你手上得来的五行噬魂丹并没有对付你和凉凉,他只用来对付我和王树生。你和凉凉的毒是我下的,然后假扮王树生骗这孩子说毒是金天养下的。”金天生道,“王树生确实是一名忠诚的血影卫。你们打断了他的双腿,要不是他临死前找到我,我不可能知道自己中了这种毒。”

“我的花士呢?他们怎么不来救我?”龙仙儿想起花海中那些花士,声嘶力竭地叫道。

“夫人,难道你还不明白?”金天生用让人感觉很可笑的声音道,“不是你的花士,是我母亲的花士!”

“你母亲?她不是在病床上吗?”

金天生冷笑道:“是的,她不问世事很久了,也将二十四花士中的二十二位交给了你。这些年你用这些花士处理了不少棘手的事情,你一定觉得他们忠于你。但是你不知道,我母亲还是留了一手。二十四花士里面其实有一位秘密首领,这个首领每五年轮换一次,但并不是依照节气顺序轮的,而是依照一个秘密的数诀轮的。这数诀只有他们真正的主人才知晓,这也是祖师爷为了保证这支力量始终握在真正的庄主夫人手上而设的。你不知道吧?二十四花士过去五年的首领是春分,未来五年是冬至,这两人一直陪在我母亲身边,也就是说我母亲表面将这支亲兵交给你,但她至少还掌控着他们十年。”

“这只老狐狸!”龙仙儿气得全身发抖,想到自己一直对老夫人尊敬无比,为她鞍前马后,她原来从未完全相信自己。

“也幸亏母亲留了这一手,以你现在在庄内外的实力,别说是金天养这傻瓜,就算是我也没有实力撼动你。”这些年龙仙儿对内收买人心,对外扩充实力,除了金华山庄,在外面还兼并了大大小小数十个帮派,那都是她的嫡系亲兵,金家确实无人可以正面撼动她的地位。金天生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还带有几分钦佩,似乎还带有一丝感激。

“其实,你应该想到,金华山庄守备森严,你身边还有高强无比的花士保护,谁还可以从背后偷袭?只有这些花士!只是你千算万算,都想不到这些铁血忠诚的花士会倒戈相向!

“事实上,你、金天养、壮壮,全部都是他们抓的!嗯,也许金天养知道是花士干的,因为我是以你的名义,安排了两名花士将他带到那个山神庙后偷袭他的,他当然认为是你抓他的。他知道你杀了壮壮后,自然要和你拼命。而你,被王树生的血影卫身份迷惑,也想不到是自己的问题吧!”

“夫人,你一定很不服气吧?”金天生叹道,“我也没有办法,敌强我弱,自然只能智取。夫人机灵聪慧,若是面对面,无论我怎么伪装,都有可能露出马脚,自然不可能把解药骗来。只有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我才有机会。

“这些年,夫人你变得太可怕了,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夫人,你别怪我,这一次我是要置你于死地了,这些年你没少做对不起我的事情。多年前我受过一次伤,大夫诊断我不能有孩子。这是金家最大的秘密,我们将诊断的大夫杀了,除了母亲和我,这世上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凉凉出生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的孩子。母亲也被你们气得一病不起。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原本想叫他亮亮。”

龙仙儿心里一沉,由亮亮变成凉凉,足可以看出金天生的心情了。

“很快我查出了你和金天养的阴谋。”金天生哀伤地道,“可是没办法,谁叫我没有孩子呢。在我能生孩子之前,凉凉就是金家最纯正的血统,神秘的血影卫一定会阻止我对付你们。所以,我将金华山庄的权柄给了你,整天装成胸无大志、沉迷修仙练道的样子,其实是为了骗过你们,可惜即使我装作如此模样,你们还是不肯放过我,金天养给我下了五行噬魂丹。当然,我在药房里不是修丹炼药,而是炼制医治我病的药物。”

龙仙儿一惊:“你成功了?”其实,她对金天生修炼丹药也有过怀疑,曾偷偷命人潜入他的丹房,翻看他的丹药,连药渣也检查过,并没发现什么端倪。看来金天生对自己早有防范。

“是的。”金天生很自豪地道,“一年前,我成功了,我有了希希,我将他放在一户农家寄养。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这一点我是跟金天养学的。”

“希希……希希!”龙仙儿瘫在地上,不禁低声哭了起来。

“夫人,记得那次我们到大雪山采集雪山火莲吗?那次你们都劝我不要去,因为我武功低微,去了也是个累赘。但是我执意要去,表面上我是疼爱凉凉,想亲自为他采集雪山火莲,实际上是我需要雪山火莲做药引。这种药物外阳内阴,天滋地润,可以治我的病。后来我掉下山崖,虽然表面来看是金天养在我脚下弹了一颗冰珠,实际上是我急于扑向一朵隐藏在崖下的雪山火莲。我冒死将它收入怀中,所有人都没有发现。那次其实一共采得两朵雪山火莲,一朵我私藏了,另一朵则给了凉凉。我用这朵火莲炼药,才有了希希。

“你不要怪我,我没有完全信任你,你也不曾完全相信金天养。我们心中都有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阻挡别人对我们内心禁地进行探秘。

“夫人,我要走了。今天是个良辰吉日,我要把希希接回金华山庄了。而你最爱的凉凉,早已被我接到这个洞牢里,他一会儿就会醒来,你们母子可以重聚了。”

龙仙儿大惊,大叫:“你别走,你别走!看在往日的情分,你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夫人,到现在你还想活下去?”金天生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你知道吗?我曾经有多爱你,现在就有多恨你……也许我们这些人就是靠这些爱恨情仇活下去的吧。好吧,夫人,我再给你一次承诺。”

龙仙儿大喜:“什么承诺?”

“夫人一生特别钟爱这种石洞。我第一次见到你,听着你唱歌,我真当你是洞中修炼的仙子!”金天生用一种毫无情感的语气道,“也许你真的是洞中仙子,只要你可以在这个石洞住上三个月不死,我便放了你!三个月,说到做到。”

龙仙儿大声说道:“这洞里没有任何食物,我怎么可能活三个月?”

“那就看你的能耐了,洞中仙子!”金天生哈哈大笑。

一阵腐味传来,龙仙儿突然明白了金天生的笑声为什么如此恶毒,不禁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真的很想活下去,可是她并不想做那些事情。

她哭着大喊:“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但是,金天生再也没有回应她。

(七)

“妈妈,妈妈!”凉凉的声音在洞牢的西北方向响起。

“妈妈,肯定是金天养害我们!你不要怕,树生叔一定会找到爸爸救我们的。”他爬了起来,向妈妈扑去。

“妈妈,我一定要报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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