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禁语

江南三部曲  作者:格非

1

秀米被押解到梅城之后,在监狱的地牢中被关押了三个月之久,随后她被转移到城南的一处荒废的驿站,里面堆满了棉花。她最后的居所是位于山坳的一幢花园洋房。

这座围有黑铁栅篱和卫矛的花园建筑是一个英国女传教士出资修建的。四周树木深秀,寂然无声。花园中修造了中国式的水榭、曲廊和石砌小径,还有一尊铜质的天使雕像,一座喷泉。由于年深月久,雕像上爬了一层厚厚的绿锈。这名传教士为了说服那些虔诚的佛教徒改变信仰,皈依基督,她以六十二岁的高龄开始研读佛教,同时自学巴利文。五年之后,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名佛教徒。一八八七年,她在给苏格兰地区主教的一封信中曾坦言“佛教在各个方面都要优于基督教”。而上帝的惩罚随之降临。一八八八年七月,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骚乱中,她死于梅城城北的一处荒僻的寺院,尸体遭受到“令人发指的凌辱”。

除了鸟鸣和夜晚的暴雨,这座洋房把秀米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隔断了。她觉得这样很好。浑浑噩噩的大脑,倦怠的身体,日复一日的静卧,略带悲哀的闲适,这一切都很适合她。的确,没有什么处所比得上监狱。失去自由后的无所用心让她感到自在。

革命后的龙庆棠正忙于地方势力的新一轮角逐,当他重新想起这个从普济来的革命党人之时,秀米已经在狱中被羁押了一年零三个月。到了这个时候,龙庆棠已没有加害她的意思了,相反,他三番五次派人来狱中探望,送来茶食、精美的点心和各类生活用品。秀米只留下了一方砚台、一支羊毫毛笔、一块墨、一本关于桑蚕的书。

据此,龙庆棠隐约猜到了秀米的心境和对农桑的兴趣。为了投其所好,他又让人送来了范成大的《范村菊谱》《梅谱》,陈思的《海棠谱》,袁宏道的《瓶史》,韩彦直的《橘录》。阅读这些书籍时,她对龙庆棠产生了一种既厌恶又感激的复杂情感。这年秋天,她被允许在花园内自由走动之后不久,龙庆棠派人给她送来了几包花种。其中有几枚看上去既像蒜头又像水仙的花种,被她种在喷泉边的沙地上。到了第二年初春,花苗破土而出。花茎修长,花苞肥硕。几场春雨过后,竟开出紫蓝的花朵来。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花。

植物和花卉给她带来了一些自认为不配享受的乐趣,为此她又陷入了忧伤和悲哀之中。哪怕是一丝的喜悦都会搅乱她的平静,会让她想起耻辱而喧嚣的过去,尤其是那个在狱中出生的孩子。她甚至都没有好好看看他。

他一出生就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当天晚上,在恍惚之中,她隐约看见一个身穿皂衣,头扎红簪花的老妇人将他抱走了。也许他们将他埋掉了,也许他还活在人世,秀米一概不闻不问。

她的身体复元之后,便以惊人的毅力训练自己忘掉他,忘掉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所有的人和事。

不管是张季元、小驴子、花家舍的马弁,还是那些聚集在横滨的精力旺盛的革命党人,所有这些人的面孔都变得虚幻起来。他们像烟一样,远远的,淡淡的,风一吹,就全都散了。她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过去的岁月,她觉得自己就如一片落入江中的树叶,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激流裹挟而去,说不上自愿,也谈不上强迫;说不上憎恶,也没有任何慰藉。

宝琛来探监的时候,她拒绝与他见面,只是给他写了一张字条:未谙梦里风吹灯,可忍醒时雨打窗。龙庆棠派人来请她看戏,她照例将自己的答复写在纸片上:我的心情已不适合任何享乐。这是一个与过去彻底告别的仪式,也是自我折磨的一个部分。惩罚和自我折磨能够让她在悲哀的包围中找到正当的安慰。除了享受悲哀,她的余生没有任何使命。

现在的问题是,她即将获得自由了。这个消息,她觉得快了一些。她不知道何处是自己真正的息影之所。

出狱的前一天,龙庆棠突然来到狱中,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而是最后一次。他现在的身份已不是候补知州,而是梅城地方共进会的会长。龙庆棠虽然还不知道秀米已变成了一个哑巴,但他对后者的沉默和冷漠还是表现出了相当的容忍。当然,他也给了她最后的建议:留在梅城,和我们一起干。甚至立刻给她委任了一个官职,叫做“劝农协会理事长”。

秀米想了想,即铺纸研墨,以“春笼海棠固宜燕,秋尽山榆已无蝉”一联答之。庆棠见了,脸一下就红了。他点点头,又问道:“那么,出狱后你打算做什么?”秀米在纸上写了这样一句话:“现在最适合我的,是做一名乞丐。”龙庆棠笑道:“那恐怕不合适。你太漂亮了,也过于年轻。”〔龙庆棠(1864——1933),祖上世代贩盐为业。1886年加入清帮,为宝荫堂执事,逐渐控制了江淮一带私盐贩运。1910年补梅城知州,统领地方兵马。辛亥革命后进入政界,1915年任讨袁救国会副总参谋长,1918年退出军界移居上海青浦,涉足鸦片走私,旋即成为上海清帮中举足轻重的人物。1933年8月与黄金荣联合密谋刺杀杜月笙,事败,被绑巨石,沉入黄浦江中。〕

秀米没再说什么。她决定重返普济。当然,她也只能这么做。


正是烈日灼人的盛夏,酷暑使她虚弱的身体显得更加疲惫。午后的街道有一种神秘的沉寂。那些歪歪的店铺,一片连着一片的行将坍塌的黑瓦,堆砌在黑瓦上的一朵朵白云,无精打采的卖水人,瓜摊下亮着大肚皮熟睡的肥汉,还有街角抖着空竹的孩子(那空竹嗡嗡地叫着,使人联想到寺院空旷的钟声),都使她感到新鲜而陌生。

她还是第一次正视这个纷乱而甜蜜的人世,它杂乱无章而又各得其所,给她带来深稳的安宁。她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东瞅西看,左顾右盼,实际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一群飞舞的苍蝇,没有人注意到她。

在梅城和普济之间,横亘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村庄。现在,在正午的烈日下,她还能偶尔回忆起一两座村庄的名字。这些名字属于儿时歌谣的一部分,属于记忆中柔软而脆弱,不能触碰的一部分。那时,她的妈妈带着她,坐在轿子或手推车上,坐在挑夫的摇篮里去梅城走亲戚,她一边掀开红色轿帘的一角打量着那些陌生的人、房屋和树木,一边听她妈妈唱歌:

出了东厢门,

就是西厢门。

前溪村、后溪村,

中间隔着八里坟

…………

不知是熟悉的歌调儿,还是这种一阵阵朝她袭来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者是她母亲在重重叠叠的树林中呈现出来的那张模糊的脸,使她突然流出了悔恨的泪水。她不是革命家,不是那个梦想中寻找桃花源的父亲的替身,也不是在横滨的木屋前眺望大海的少女,而是行走在黎明的村舍间,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她悲哀地想到,当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可以在记忆深处重新开始的时候,这个生命实际上已经结束了。

她在一个名叫窦庄的村里讨水喝的时候,村里人毫不怀疑她的乞丐或哑巴身份。她的夸张的手势引来了一大群围观者,其中大部分是孩子。他们用土坷垃砸她,以试探她的反应。她的柔顺和沉默刺激了孩子们的好奇心,他们向她做各种鬼脸,一路跟着她,在她的身前身后蹿来蹿去。他们尖叫着,用毛毛虫、水蛭、蚂蟥、死蛇和各种不知名的昆虫吓唬她,用弹弓打她的脸,甚至企图从背后将她推入路边的苇塘。

秀米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既不加快步伐,也不停下来观望;既不生气,也不露出微笑。最后,孩子们累了,他们垂头丧气地站在苇塘边,迷惑不解地目送她走远。

当她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她就站在路边发呆。她想起了小东西。他的身体软软地趴在庙里回廊的阴沟上,积雪融化而成的水在霍霍地流淌。黑色的血线在雪地上缓缓向前流动,被廊下木柱子挡住了去路。即使在那一刻,她也知道,从他那瘦小的身体里流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他的全部的小小的灵魂。

我是一个傻瓜。她喃喃自语道。

天色将晚的时候,她终于抵达了西厢门。在村庄外的一条积满尘土的官道上,她遇到了一个驼背的小老头。

他是一个真正的乞丐,同时也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好色之徒。他们一照面,秀米就从他脸上看出了这一点。他像影子一样紧紧地撵着她,也不说话,并不急于采取什么行动。他身上的恶臭一路伴随着她,不远也不近。甚至,当他们在一个打谷场上停下来过夜的时候,他们之间也隔着相当的距离。

凉爽的风吹走了白天的暑气。村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天上的星星却一点点地亮起来。乞丐用蒿草和苦艾点了一堆火,以此来驱散蚊虫。在燃起的火光中,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的脸。这时,这乞丐用手指了指打谷场上的一个草垛,对秀米说出了唯一的一句话:

“你要是想撒尿,就去草垛后面,不要硬憋着。”

她再次流出了感激的泪水。为什么我现在这么爱流泪呢?她想道,拼命地克制住自己,“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第二天,她醒过来的时候,乞丐早已离开了。他给她留下了一个装满干净水的葫芦、半截黄瓜,还有一只装满馊饭,发出阵阵酸臭的旧袜子。乞丐的施舍是真正的施舍,但却无以为报。假如他昨晚想要,她多半会顺从。反正这个身体又不是我的,由他去糟蹋好了。把自己心甘情愿地交给一个满身污秽,面目丑陋的乞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只有不可能的才是值得尝试的。

2

秀米回到普济的家。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房屋和院宅突然局促了许多,而且也比她记忆中的那个深宅大院更残破不堪。院墙的墙基由于重压而歪斜,墙上的灰泥翘了起来,又尖又硬,就像乌桕树的叶子,又像是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蝴蝶。廊下的木柱,柱下的圆扁的石礅都布满了裂纹。黑压压的蚂蚁占据了墙上的蜂巢,沿着墙壁蜿蜒而上。

院子里多了一些鸡鸭,满地乱跑。东侧一个厢房(母亲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内墙已经拆去,换上了桦木或槐树的圆木栅栏,里面趴着一只花白斑纹的老母猪。她朝猪栏里望了两眼,原先母亲床头贴着的一幅观世音画像还没有来得及取下。母猪已经下了崽。一听到人的脚步声,那些正在奔跑的斑斑点点的小崽子就忽然站住了,支棱着耳朵一动不动。

她甚至还看到了一只赭黄色顶冠的大白鹅,正腆着身子,不慌不忙地迈下台阶。只见它身子略微一缩,噗的一声,冒出一摊稀屎来,顺着台阶的石板流了下来。

天哪——秀米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些新添的小动物大概都是喜鹊的杰作。她这样想着,又朝后院走去。

后院的竹林里多了一个鸭棚,其余的一切都还基本上维持着原来的格局。庭阶寂寂,树影浮动,麻雀在阁楼铸铁的栏杆上站成了一排。


喜鹊也许已经得知了她要出狱的消息,院子里已经打扫过了。腐烂的树叶和晒瘪的青草堆放在墙角。为了防止打滑,阁楼的台阶上晒着一层薄薄的沙土。她朝东边的腰门看了一眼,十几年前,她的父亲就是从这个门出去的。这个窄窄的门仿佛是她记忆中最重要的枢纽,她曾无数次地回忆过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试图从中找出一个答案,用来解释飞速流转的光阴的奥秘。门边搁着的一把支离破碎的油布伞还在原来的位置。布纸被蛀蚁啃噬一空,伞骨毕露。她清楚地记得,当年她父亲临出门之时,曾经拿起这把伞,试着想打开它,并朝她诡谲羞涩地笑了一下,给她留了最后一句话:“普济就要下雨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这把伞也不见得比父亲出门时更为朽烂。

喜鹊不知去哪里了,院落一片沉寂。她独自一个人上了楼,推开了房门,还是老样子。仍有一股她所熟悉的霉味,只是床头的五斗橱上多了一只白色的长颈瓷瓶,瓶中插着一朵新摘不久的荷花。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朵花,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喜鹊回来的时候,秀米正在沉睡。

喜鹊一大早就到邻村赶集去了,满满一篮子鸡蛋,一个也没有卖出去。到了中午,她瞧见了杨大卵子的媳妇。她走到喜鹊的跟前,低低地对她说了句:“校长回来了。”早在十多天前,喜鹊就听说了秀米即将出狱的消息,可一旦她真的回来了,喜鹊还是觉得有点心慌意乱。她用手护着篮子里的鸡蛋,急急地往回赶。走到村头,看见渡口的舵工谭水金正朝她走来。

他的背更驼了。倒插着双手,黑着脸,远远地对她嘟囔了一句:“那个疯子回来啦?”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说:“听说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喜鹊当然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第一句话,表明他对儿子谭四的惨死至今耿耿于怀,而第二句话又表明他惦记着秀米腹中的那个孩子。可怜的水金,他比谁都希望秀米怀着他们谭家的孩子。她微微鼓起的小腹就是水金风烛残年的唯一指盼。不过,既然她是一个人回来的,那么,那个孩子又到哪里去了呢?

回到家中,喜鹊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喘了半天的气,还是不敢去后院的阁楼看秀米。她的心怦怦直跳。毕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与秀米单独相处过了。尤其最近的这些年,秀米连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到了傍晚,她做了一碗面条,端到阁楼上去。推门进去的时候,还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地做了半天鬼脸,以此给自己壮胆。秀米正在熟睡之中,侧着身子,背对着她,衣服和鞋都没有脱。喜鹊将碗筷轻轻地搁在五斗橱上,然后屏住呼吸,一步步地倒退着走了出来,掩上门,下楼去了。

整整一夜,喜鹊都是在厨房里度过的,她将洗澡水热了又热,等着她的主人下楼来洗澡,可那个阁楼一夜没有亮灯。第二天早上,她蹑手蹑脚地来到阁楼上,惊奇地发现,秀米依然在床上酣睡,背对着她,碗里的面条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她吃得精光。她在收碗筷的时候,发现碗底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写满了字。她下了楼,将这张字条颠来倒去地看了半天,直看得两眼发绿,也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她的心也随之变得沉重了:她难道忘了我不认识字?这么说,她的疯病可一点也没见好。可喜鹊又担心主人在上面交代些什么重要的事,让她即刻去办。待了半晌,便拿着这张字条去了丁先生家。

丁树则卧病在床,已经六个多月了。都说油尽灯枯,熬不过收小麦了。可等到这年的新麦收上来,丁树则尝到了新麦面做成的面条之后,他的情况并没有变得更糟,当然,也不会变得更好。他像一只大虾似的侧弯在床,口涎把竹席弄得湿乎乎的。

他看了看喜鹊递过来的字条,咕咚咕咚地咽了几口口水之后,朝她伸出了三个指头。

“有三句话,”丁树则的牙齿差不多都掉光了,说起话来满嘴漏风,“第一句写的是:我已不能开口说话了。意思是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哑巴,不能说话了。这是第一句。”

“她怎么就不能说话了呢?”喜鹊问道。

“这就不好说了。”丁树则道,“她在纸上写得明明白白:我已不能开口说话了,也就是说,哑了。俗话说,衙门一入深似海,她能活着回来,就算是不错的了。”

“就是。”丁师母在一旁插话说,“这人一旦入了监牢,少不得要经受各式各样的刑罚。让你变成哑巴,就是刑罚的一种。没错,他们给她吃了哑药,或许是耳屎,她就成哑巴了。这事很容易办。你要是不小心吃了自己的耳屎,也会变成哑巴的。”

“她还写了些什么?”

“这第二句话,前院是你的,后院是我的。这就是说,她要与你分家,陆家大院一分为二,前院归你,后院归她,井水不犯河水。至于这最后一句……是让你把后院竹林里的鸭棚拆掉。”

“她心里一定很恨我,把这个家弄得像个猪圈似的,还养了那么多鸡鸭和牲口。”喜鹊的脸上灰灰的。

“她这可怨不得你,”师母说,“家里的地产让她卖得一文不剩,家中又无积蓄,你一个女儿家,不养些牲口,怎能糊口?再说,如今她刑满出狱,基本上成了一个废人,手不能抱,肩不能挑,还不得靠你养着?甭理她。既然她把前院分给你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爱养什么就养什么,别说是养些鸡鸭,就是养个汉子,她也管不着。”

这一席话,说得喜鹊脖子都红了。

此后一连数日,喜鹊频频出入于丁树则家中,用丁师母的话来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家的门槛就要被你踏平了。”

纸上所书,有些是让喜鹊帮她在集市上所购之物的名称,如笔、砚、墨、纸之类,也有一些日常生活琐事,如“马桶漏水,宜速修之”或“昨夜汤略咸,淡之可否?”或“阁楼除尘,不必每日为之,十天一扫可也”。再如“群鸡破晓即唱,烦人烦人,何不尽杀之?”。

这最后一句,丁树则看了,苦笑道:“这孩子果然迂呆。唱晓的是公鸡,母鸡又不会唱,何必尽杀之?看来革命党人旧习尚未褪除。母鸡尽可留着下蛋,公鸡若杀了,送碗汤来我喝。”

第二天,喜鹊给他端来鸡汤的时候,丁先生道:“她既然能听见公鸡打鸣,说明她的耳朵并未聋,只是哑了而已。你有什么事,不妨直接说给她听,不必让我来写字,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们这番折腾。”

最离奇的是这样一张字条:“亟须以下物品,备齐待用:隔年粪汁若干,石硫磺若干,塘泥若干,豆渣若干,活蟛蜞数只。”

丁树则看了,先是苦笑,继而摇头:“她要这些不相干的物事做甚?”

师母看了亦不明其义,只是叹息道:“要是事事都遂了她的意,说不定明天她就要你上天摘星星了。若照我说,根本就不必搭理她。”

但喜鹊还是暗自决定满足她。

她去塘池里淘塘泥的时候,跌在河里,差一点淹死。好不容易爬到岸上,再也没有勇气尝试第二次,只得在屋前阴沟里挖了一点硬泥,加水稀释,像和面一样地将它搅得又黏又稠,看上去与塘泥一般无二。豆渣倒好办,村西豆腐店里就有。粪汁呢,茅缸里随便舀一勺对付即可,反正她也闻不出是今年的还是隔年的。至于活蟛蜞,田野沟渠里多得是,她央村里的孩子去捉,不一会儿就捉来了满满一虾篓。最难弄的倒是那个什么石硫磺,她问了许多人,连药店的伙计都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最后她就买来了几枚炮仗,折开捻子,将火药抖出来,掺以黄沙,总算配制出了“石硫磺”。

她将这些东西备齐,整整齐齐地排列于后院阁楼边的石阶上,然后回到前院,隔着门缝窥探动静。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一探究竟。到了午后,她看见秀米睡眼惺忪地下楼来,看见她对这些稀罕之物闻了又闻,看见她捋起袖子,像个孩子似的兴奋不已。

原来她要种荷花。

家里原是养着两缸荷花,是那种又阔又深的青花瓷缸。一直由宝琛负责照料,每年六七月份开花。老夫人在的时候,常常用荷叶来蒸肉,蒸糍粑,她甚至还能隐隐记得荷叶的香味。到了冬天下雪前,她看见宝琛在缸上架上木条,覆以厚厚的稻草养根。

宝琛离开普济之后,这两缸荷花一直无人照管,喜鹊原以为荷花早已枯死了。到了今年初夏,她到阁楼打扫房间,突然发现缸内竟然开出了一朵红莲,又瘦又小。缸内的荷叶只稀疏的几片,浮于散发出恶臭的黑水之上,叶边或卷或残,四周镶有锯齿状的锈边。缸内聚集了数不清的臭虫,人一经过,则轰然而飞,直撞人的脸。那朵唯一的荷花,喜鹊信手摘下,将它拿到阁楼上,插在一只白色的长颈瓶中。

原来秀米要侍弄这两缸荷花了。只见她将豆渣、塘泥、“石硫磺”放入木盆中搅和,再加粪汁调匀,将木盆拖到阳光下曝晒。然后她来到荷缸边,轰去满缸小虫,捞出杂草,用木勺将缸内残水舀干。只忙得衣衫尽湿,气喘吁吁,甚至连脸上也都是泥迹斑斑。

等到太阳落了山,喜鹊终于按捺不住,从门后蹿出来,前去帮忙。秀米正在把木盆中的新泥敷在荷枝的根茎上。秀米见她过来,就用脚踢了踢身边的一只木桶,又看了看她。喜鹊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让自己去池塘里打水。喜鹊飞跑着打来了水,看着秀米将清水缓缓注入缸内,不由得脱口问了一句:“这样,有用吗?”

当然,她得不到任何回答。

差不多一个月后,当喜鹊再度来到后院,经过花缸边时,她惊奇地发现,新出的荷叶竟然挤挤攘攘,把两个缸都涨满了。荷叶足有巴掌大小,又黑又绿又肥,莲叶间开满了花。一缸浅白,一缸深红,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喜鹊站在缸边一直看到天黑,久久不忍离去。早听宝琛说,这两缸荷花是老爷养了几十年的老根珍品,今日一见,果然惹人怜爱。那几只蟛蜞从荷叶上翻上翻下,搅得花茎微颤,风过莲动,习然有声。

第二天早上,她去阁楼打扫时,又从书桌上发现了一张字条。她拿去给丁树则看,丁先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这是她随便写着玩的,不管你什么事。”

喜鹊追问他纸上写的什么,丁先生说:“纸上写的芙蓉、芙蕖、水芸、泽芝、莲、苓、菡萏之类,皆为荷名,而锦边、银红、露桃、雪肌、酒金、小白之类,则是花名,这是读书人的小把戏,以供骋怀幽思。与你并不相干。”

过了半晌,丁先生又捻须沉吟道:“时花香草,历来有美人之名,既可养性,亦能解语。兰出幽谷,菊隐田圃,梅堆香雪于山岭,竹扬清芬于窗舍,独荷辱在泥涂,沦于污淖,然其出污泥而不染,其品修洁,其性温婉,秀米之于嘉莲,盖因其身世之舛乖乎?虽然,吾观其志,寂然有遁隐之意,可叹,可叹。”

喜鹊踌躇道:“丁先生方才这番话,喜鹊倒是半句也听不懂。”

见她这么说,丁树则那浑浊暗淡的老眼里就放出一股绿光来,他盯着喜鹊看了一会儿,徐徐道:“若要听懂我说话,倒也不难。”

喜鹊不知他话里是什么意思,就扭过身来看师娘。丁师娘解释说:“我看你整天往我家跑,一惊一乍的,那哑巴但凡涂几个字,你就像得了圣旨似的飞报而来,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你累,我们更累。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是先生一日归了西,你难道还要刨坟剖棺请他出来替你传话不成?昨夜我和丁先生商量,不妨让他教你识几个字,以我们家先生这一肚子学问,用不了一年半载,你自己就能看得懂她写的字了。你看如何?”

喜鹊朝竹床上的那个瘦骨嶙峋的糟老头子瞧了一眼,又看了看满地满墙的痰迹,不由得心生畏惧,面有难色。见师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只得搪塞说:“师娘容我再想一想。”

不料师母正色道:“想什么想?丁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时运相济,早就出将入相,位列仙班。今肯屈驾教你读书,也是你的福分,这么好的事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若你不答应,从明日开始,你就不必往我们家跑了。”

喜鹊见师娘变了脸,一时慌了手脚,只得糊里糊涂应承下来。因地上有痰,不便行大礼,那丁师娘就过来按着她的脑袋给丁先生胡乱鞠了三个躬,算是正式拜师入塾。一经拜了师,那丁先生即刻就露出一股凶相来,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据床贴墙而坐,朗声说道:

“教书识字,按说,我可是要收钱的。例行的束脩,你没有什么积蓄,我也就不同你要了,只是每日里母鸡下了蛋,你就拣那个大的拿来我吃。也不需多,每日一两枚足矣。”

喜鹊满腹心事地从丁先生家出来,径直去了隔壁的花二娘家。她要将这事与她商量商量。花二娘正在窗下纺线,她一边摇着纺车,一边听着喜鹊说她的心事。末了,笑道:

“每日一枚鸡蛋?也亏那个老精怪想得出来!俗话说,人生识字糊涂始,这人活在世上,最要紧的不外乎穿衣吃饭,你一个女儿家,又不去考状元,费那个心思做什么?我看你还是不要理他那个茬儿。”

从花二娘家出来,她又去了孟婆婆家。孟婆婆毕竟与她沾亲带故,况且年轻时也略识得几个字,看法自然与花二娘有所不同。孟婆婆说:“识几个字倒也不妨。至少你日后卖小猪,记个账什么的也用得着。他又不要你的束脩,每月三十个鸡蛋,按说也不算多。那丁树则,无儿无女,这几年坐吃山空,也着实可怜,我料他早已记不起这鸡蛋是什么味了。”

经婆婆这么一说,喜鹊就放了心。从那以后,每日里去丁先生家识字,风雨不断。开头一两月倒也无事,时间一长,喜鹊又渐渐地多了一个心事。那丁树则有事没事总爱用他那脏兮兮的手去摸她的脑袋,又常常有意无意之间在她身上这儿触一下,那儿碰一下。开始的时候,喜鹊碍于长辈的脸面,不敢声张,到了后来,这丁树则越发荒唐无礼,竟然在言语之间,用那不三不四话来挑她,这些让人耳热面红的话,喜鹊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可一看他那说话的样子,心里就全明白了。她知道师娘是个有名的醋坛子,一旦告诉她,少不得惹起一场风波,让别人知道了笑话,故而隐忍不发,只装听不懂。有一次,那丁树则跟她讲起了夫人与张季元之间的事,说到兴浓处,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摩挲揉搓不已,嘴里亲娘、亲妈地乱叫。

喜鹊只得去找师娘诉苦,谁知道师娘听了她的话之后,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先生眼见得快要入土的人了,他胡乱摸几下,言语上占点便宜,只要不是十二分出格,就由他去吧。”

3

这幢阁楼建在一簇太湖石上。在阁楼的西侧略低的地方,修有六角凉亭一座。亭子的四周砌有护栏。亭内石桌、石凳之外,别无他物。亭柱左右两边刻有父亲当年撰写的楹联:

坐对当窗木

看移三面阴

秀米从狱中出来后,除了偶尔下楼照料花草之外,日日于凉亭内摊书自遣。无所用心的蛰居生活带给她想象中的宁静。看书看得倦了,就伏在石桌上小憩片刻。通常要在午后时分,她才能看到西院墙上缓缓移动的阴影。时间一长,她渐渐就能通过墙上光影的移动来判断时间了。

与日晷相似,用光影来计算时间,往往必须将季节、时序、昼夜的长短一并考虑在内。当年父亲曾亲手制出墙影与季节、时序关联的对照列表。作为父亲大量遗稿的一部分,它被宝琛小心地订装成册。

假如光影滞留在墙边的植物——比如蜀葵、芭蕉或枇杷的枝冠上,时间的计算就更不准确,因为植物每年都在生长,而开出花朵的数量与大小也不尽相同。如果父亲要想准确地计算出时间的变化,简单的办法就是制作一只沙漏。但父亲没有这样做。只有寂寞的人才会对时间有精深的研究,倘若你被内心的痛苦煎熬得无所事事,情形也差不多。

令父亲感到烦恼的是,阴天或下雨之时,时间就会搞得一团糟。清晨的晦冥更近于黄昏,而某一个秋日午后的温暖阳光亦会使人误以为置身于春和景明的四月。特别是你一觉醒来,大脑还处于失神状态,而亭子四周的风物则促使你即刻作出判断。

有数不清的夜晚,父亲都在这座小亭里仰观浩瀚的群星,并试图给一些有固定位置的恒星命名。这些名称五花八门,既有花朵,亦有动物,甚至还有家人或他所熟悉的人名。比如说在遗稿的某一页,父亲这样记述道:

宝琛与母猪隔河相望,中有茉莉、丁树则、余(他自己)以及山羊星四枚。余初不甚亮,几难于辨识。茉莉、山羊、丁树则呈品字形。宝琛、母猪一南一北,最为璀璨,为群星之冠。

在他的遗稿中,对时间的细微感受占据了相当大的篇幅。在他看来,时序的交替、植物的荣瘁、季节的转换、昼夜更迭所织成的时间之网,从表面上看,是一成不变的,而实际上却依赖于每个人迥然不同的感觉。比如说,一个钟点,对于睡眠者而言,它实际上并不存在,而对于一个难产中的妇女来说,却长得没有尽头。不过,睡眠若是在这一个钟点中做了一个梦,那情形又另当别论。父亲写道:

今日所梦,漫长无际涯。梦中所见,异于今世。前世乎?来世乎?桃源乎?普济乎?醒时骇然,悲从中来,不觉涕下。

当他静观墙上的树影之时,时间仿佛被凝固了,它“移寸许,有若百年”,而他在石桌上只打了一个盹,则“俄尔黄昏一跃而至,暝色四合,露透衣裳,不知今夕何夕”。

除了对星象的观察、光阴的记录之外,书中遗存大量的杂记、诗词、歌赋以及信手写下的让人不明就里的片言只字。遗稿终于光绪三年腊月初八。父亲最后写下的几行小字:

是夜大雪。光阴混杂,犹若蛛丝乱麻。奈何,奈何。

凉亭与对面的院墙之间,有一小块狭小的荒地,父亲曾将它辟为花圃。而如今已被喜鹊开垦出来,种有一畦葱蒜,一垄韭菜。唯有树荫下的一座荼䕷架还在原先的位置。木架虽还完好,但荼䕷早已枯死,蔓枝挂拂其间,随风而动。

差不多每天中午,喜鹊就会到后院来掐葱、挖蒜。每当她蹲下身子的时候,都会抬头朝亭子的方向张望。如果正好秀米也在看她,喜鹊必会粲然一笑。她面色红润,走路极快,一阵风来,一阵风去。像影子悠忽出没,似乎永远都处于奔跑中。除了掐葱、挖蒜,到柴屋取柴,有时候,她也会到阁楼上来,帮她打扫房间,或是给她送来在集市上购得的花籽和花种。

每当黄昏来临,夕照移上西墙,将院墙上的茸草和葛藤衬得一片火红,秀米就会从阁楼上下来,匿迹于荼䕷架、竹林和柴房之间。院落庭阶未经除扫,过雨之后,满地腐叶堆积,到处都是绿茸茸的藓苔,色翠而静闲。

缸荷开败之后,秀米想到了秋菊,可惜的是,满眼望去,只在篱落墙隅找到几丛野菊。单叶,花苞琐细而密,颜色或淡白或浅黄,犹若茉莉,闻之无香。秀米曾小心地挖出一丛,移入陶盆,悉心养护,置于阁楼下的幽阴处,不几日便枯死了。而院内的马兰、天竺、厌草、泽兰、蒿莱之属却随处可见。王世懋在《学圃杂疏》中以柴菊、观音菊、绣球菊等名目称之,虽有菊名,实非菊类。而且到了深秋,早已无花。日日环伺之下,庭院中除了正在结籽的大红石榴、两株木樨、一簇鸡冠花之外,开得最艳的,就要算东墙柴房外的那一溜凤仙花了。

这排凤仙常年未经养护,红色的根茎暴露于外,叶片亦被鸡啄食得有如锯齿一般,一副将死未死的样子。秀米撮来黄土,掺以细沙,培敷于花下,又以淘米水、鸡粪和豆饼沃根,并用石灰水杀灭蚯蚓,先后折腾了差不多一个月,等到金风送爽,秋霜初降的时节,叶片果然由黄转绿。一场冷雨过后,竟然开出花来。红紫纷罗,鲜秾绰约。先是单花,稀疏无可观,秀米于每日傍晚掐去残花小苞,又插竹扶蕊,花遂渐密,继而蕊萼相迭,蔚然成球,攒簇枝上,娇媚妖艳。

那些日子,秀米在花架下一蹲就是半天。痴痴骇骇,若有所思。白露这一日,秀米多喝了几杯酽茶,在床上辗转难眠。到了中夜,索性披衣下楼,取灯来看。夜风中,花枝微颤,寒露点点。而在青梗朱蕊之下的墙边,则是昆虫出没的世界。飞蛉、促织、花大姐、蜘蛛、金翅游走其间,鼓翼振翅,热闹非凡。秀米很快就迷上了这些小虫子。更有一只金龟子,趴伏于它的伙伴背上,顺着花梗,攀援而上。而数不清的蚂蚁则抬着一片巨大的花瓣,走走停停,犹如擎着花圈的送殡人长队。

虫儿们的世界虽是孤绝的,却与人世一样,一应俱全。假如一只跳水虫被遍地的落英挡住了去路,那么,它会不会像武陵源的渔户一样,误入桃源?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花间迷路的蚂蚁。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琐碎的,没有意义,但却不可漠视,也无法忘却。

秀米记得小时候,常常看见翠莲取凤仙花于陶钵,加入明矾少许,捣烂成浆泥,靠在墙根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染她的指甲。一边染指甲,一边对喜鹊说:“今天你洗碗,我的手染了,下不得水。”

她记得母亲称凤仙花为“急性子”,只因它霜降后结籽,果如青梅,剥开它,黑籽纷纷暴跳,皮卷如拳。母亲曾将卷皮夹在她的耳朵上作耳环,两个耳朵,一边一个。她听见母亲说:“这是你的嫁妆。”她甚至还能感觉到母亲说话时,喷在她耳旁边的暖暖的热气,弄得她直痒痒。

她还记得每到秋露渐浓,花瓣欲坠之时,村里的郎中唐六师就会来收花收籽,酿酒备药。据唐六师说,用晒干后的凤仙花制成的药,可治难产、白喉诸症。而她的父亲对于凤仙花的药效不屑一顾。他认为历代庸医都上了李时珍的当。因为据说,唐六师的老婆就是难产而死的。

她记得她的老师丁树则家中也有凤仙。但不是长在墙根,而是种于盆中。每当花开之日,他的浑浊的眼睛就有些痴呆。先生说,凤仙花丽骨软,艳若桃李,虽为美色,却能偏于一隅,自开自灭,不事张扬,不招蜂蝶,因而长有淑女之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这些往事,秀米以为不曾经历,亦从未记起,但现在却一一涌入她的脑中。原来,这些最最平常的琐事在记忆中竟然那样的亲切可感,不容辩驳。一件事会牵出另一件事,无穷无尽,深不可测。而且,她并不知道,哪一个细小的片刻会触动她的柔软的心房,让她脸红气喘,泪水涟涟。就像冬天的炉膛边正在冷却的木炭,你不知道拣哪一块会烫手。

4

入秋之后,家里的访客渐渐多了起来。这些人有的身穿长袍马褂,一见面就不停地打躬作揖;有的则是一身洋装,挺胸凸肚,进门就密斯密斯地乱叫。有佩枪的武弁,有手执文明棍的文士,大多带着扈从;也有衣衫破烂、草帽遮颜的乞丐。所有这些探访者,秀米一概不见。

喜鹊忙着替他们传递字条。通常,来客一见到秀米的答复,大多叹息摇头,怅然而去。也有不死心的,一再让喜鹊进去传话,谁知到了后来,秀米竟不再作答。客人等得茶凉,挨得天黑,也只得悻悻离去。

开始的时候,喜鹊还让茶让座,待若上宾。客人离去时,还代为致歉,送出家门。因见秀米在客人走后,必有几日茶饭不思,黯然神伤,甚至木然落泪,喜鹊对那些访客就多了一层不屑与憎恶。到了后来,她渐渐地没了耐心。凡有来人,喜鹊亦不通报,即告以“主人不在”,一律都替她挡了驾,连推带搡轰出门去了事。

喜鹊不知道这些人从何而来,因何事要见主人,而秀米缘何不问来者身份,一律不见,就把这件事拿去和先生说。

丁树则道:“这些访客多半是秀米的旧识。辛亥前,与你家主人多有往返。二次革命失败之后,袁世凯成了一世之枭雄,南方党人政客纷纷作鸟兽散,或投靠北平,或另谋出路。有些人平步青云,摇身而变为都督、参谋、司令,另一些人则沦落江湖,惕息而为布衣、乞丐。这些人来找秀米,请她出来做事者有之,衣锦还乡、招摇过市、睥睨自雄者有之,还有人纯粹出于私交旧谊,顺道探访,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当然,也许这些都是借口。这些人不厌其烦,远道而来,无非是因为秀米的美貌而已。”

“先生果真觉得秀米貌美吗?”喜鹊好奇地问道。

“实话说,秀米容貌之秀美,实为老朽平生所仅见。她虽然杜门不出,不问世事,还是招来了那么多的游蜂浪蝶。”先生说到这里,又偷偷地觑了喜鹊一眼,抓过她的一只手来,放在手心里拍了拍,低声道,“不过,你长得也是蛮不错的……”


到了初冬,随着一场悄然而至的大雪,一个头戴毡帽的中年人一路打听来到了普济。他看上去四五十岁,满脸络腮胡子,满身满头的雪。身上穿着一件短袄,肩膀处磨破了,棉絮外露,下身却穿着单裤单鞋。棉袄的扣子都掉光了,只在腰间草草绑着一根白布条。这人走起路来有点瘸,手里拎着一只破蒲包。他一进门,就嚷嚷着要秀米出来和他说话,一边跺着脚,哈着气,借此来驱寒取暖。喜鹊故伎重演,想三言两语就打发他出门。没料到,喜鹊还没把话说完,这人就把那牛眼一瞪,瓮声瓮气地说:“你只消告诉她,我的左手上长着六根指头,她自会出来见我。”

喜鹊见他这么说,只得往后院去了。

秀米正在把刚刚剪下的腊梅插入瓶中,一股浓香在灰暗的屋里萦绕不去。喜鹊把那个人要她说的话说了一遍。秀米就像没听见似的,依然在插她的梅花。她把掉在桌上的腊梅花苞,一个个地捡起来,放在一只盛满清水的碗中。喜鹊看着那些花朵像金钟似的漂在水中打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她来到前院,只得自编一套话来回他:“我家主人身体不好,不便见客,你还是请回吧。”

那人一听,气得胡子直抖:“怎么?她不肯出来见老子?她连老子也不肯见?你再去同她说,我是小驴子,小驴子呀!”

喜鹊再次上楼,据实以告。秀米似乎对什么驴呀马呀的,更不感兴趣。她只是看了喜鹊一眼,一言不发。不多久,喜鹊下楼来,一句话没说,冲着来人摇了摇头。她以为这个鲁莽心急的中年汉子必会暴跳如雷,大骂不止。谁知这人到了这时候,反倒没了脾气。他把手里的蒲包往地上一扔,摸了摸头皮,愣在那里半天。过了好久,这人将手伸进棉衣之中,从里面抖抖索索地取出一个手帕包着的东西,递与喜鹊,笑道:“你家主人既不方便见我,我也就告辞了。请把这个东西交给她。如今已经是民国,这个晦气的东西我留着也没有用,留给你家主人吧,遇有急事也可变卖些银子来用。”

喜鹊接了这个东西,跑到阁楼上。秀米正用一根缝衣针将腊梅的花蕊一层层挑开,抿着嘴,似笑非笑。喜鹊也没有说话,就将这些东西搁在桌上,自己下了楼。没想到她刚到楼下,秀米就捏着那手帕包从楼上追下来了。她们两个人来到厅堂,那个中年汉子已经离开了。

喜鹊把那个蒲包抖开,发现里面竟是两条鱼干,一挂腊肉,还有几枚冬笋。秀米站在门槛上朝屋外张望,不过,雪已下得大了,在纷纷的风雪中,那人连个影子也不见。

手帕里包着的是一只金蝉,与葬入小东西坟墓中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小驴子,原名周怡春(1865——1937),1898年夏东渡日本求学。1901年回国,与张季元、童蓝年等人组织蜩蛄会,投身革命。1905年策动花家舍土匪起义成功,并于翌年初春率部攻打梅城,历时二十七天,而告失败,受伤被捕。辛亥革命后入顾忠琛援淮军当幕僚。民国二年(1912年)十二月重返花家舍,设馆授徒。1937年8月,日军进攻南京,周手执鸟铳,率十余学生,立于当途阻击。弹尽,犹叱骂不止,身中十余弹而亡。〕原来,世上还有这等一模一样的东西!喜鹊暗想。金蝉的存在使她觉出了这个世界的神秘与浩大。原来,这世上所有的门都对她一个人关着,她既不知来由,亦不知所终。就像她的主人的缄默不语一样。

这个中年人是谁?从何而来?金蝉是怎么回事?秀米为何看见后会落泪?她为何放着好好的官家小姐不做,要去搞什么革命?可秀米的世界,不用说,她完全进不去,甚至连边都挨不着。似乎每个人都被一些东西围困着,喜鹊觉得自己也一样。当她试着要去冲出这个封闭的世界时,就如一滴水掉在烧得通红的烙铁上,刺的一声就没了。屋外的雪下得正大,那些纷纷扬扬的雪片似乎不屑于回答她的问题。


那时的喜鹊,已经能认得一些字了,用她的老师丁树则的话来说,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半个“读书人”了。原先她每日里与那些猪、鸡、鹅、鸭打交道,奔波于集市、布铺、粮店之间,从来就没有觉得什么不满足,可是,当她略微识了一些字后,问题就来了。

秀米来前院的次数也渐渐多了。她做饭的时候,秀米就来帮她烧火,她去喂猪的时候,她就跟着她去看。这年冬天,母猪又生了一窝小猪,秀米和她提着一盏马灯,在臭气熏天的猪圈里守护了整整一个晚上。每当一个小猪生下来的时候,喜鹊笑,她也笑。看起来,她很喜欢这些小动物。秀米为了不伤着它们嫩嫩的皮肤,就用毛巾浸了热水拧干,替它们揩去血污。她还像哄婴儿一样将小猪抱在怀里,哄它睡觉。

秀米习惯了自己洗自己的衣服,自己打扫屋子,自己倒马桶。她学会了种菜、筛米、打年糕、剪鞋样、纳鞋底,甚至一眼就能辨认出小鸡的公母。可就是不会说话。

有一次,喜鹊去集市赶集,到天黑才回来。她吃惊地发现,秀米替她烧了一锅饭,在灯下等她。满头满脸都是烟灰。饭虽然煳了一点,菜里加了太多的盐,可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她含着泪花拼命地吃,把自己的肚子都快撑破了。晚上,秀米又抢着去刷锅,最后锅铲将铁锅铲出一个洞来。

渐渐地,她觉得秀米胖了一点,脸色又红润了。她有事没事总盯着喜鹊看,脸上带着微笑。只是不会说话。自从她出狱之后,她从未走出过这个院子一步。花二娘儿子腊月里娶媳妇,三番五次派人来请她去吃喜酒,她也只是笑。

冬天的晚上,无事可做,两个人就在厅堂里合着灯做针线。屋外呼呼的北风,屋子里炉火烧得正旺。两个人偶尔相视一笑,静得连雪片落在窗纸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喜鹊看着窗外越积越厚的雪,呆呆想,要是她不是哑巴,会说话,那该多好呀。只要秀米愿意,她可以陪她一直待到天亮。她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对她说哩。这样想着,喜鹊的心里忽然一动,生出一个大胆的主意来。她跟丁先生也学了差不多半年了,自己也能写出不少字了,为什么不试着把要说的话写在纸上,与她谈谈?要是自己写得不对,秀米也能帮她改正。这样,又可以学得更快一点。她偷偷地看了秀米一眼,脸憋得通红。秀米觉察到她脸红了,就抬起头来看她,那眼神分明在询问。

她为这个主意兴奋了一个晚上。一直挨到第二天午后,终于憋不住了,她就一咬牙,一跺脚,猛吸了一口气,咚咚咚咚地跑到秀米的阁楼上,将自己写在描红纸上的一行字送给她看。

喜鹊写的那行字是这样的:

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这字是我自己写的。

秀米看了一愣。她呆呆地看着喜鹊,似乎不相信她竟然也会写字。她研了墨,取了笔,又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随后,秀米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字来回答她。喜鹊一看这个字,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她取了纸,回到自己的房中,怎么看也不认得这个字。

她有点生气了,她觉得秀米写了一个很难的字来为难她,认定了秀米是在故意捉弄她,其目的是为了嘲笑自己。这个字笔画很多,张牙舞爪。鬼才能认得它呢!说不定连丁先生也不认得。

当她把秀米写的这个字拿去给先生看的时候,丁树则把痒痒挠从后背衣领里拔了出来,在她的脑袋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吼道:

“这个字你怎么不认得?木瓜!这是‘粥’啊。”

5

从此以后,为了识字,秀米和喜鹊开始了纸上交谈。凡有错字、别字以及不合文法的句子,秀米都替她一一订正。她们所谈论的,尽是日常琐事:庄稼、饮食、栽花、种菜,当然还有赶集。到了后来,她们的笔谈越出了这个范围,有了一些全新的内容。比如:

“今天又下雪了。”

“是啊。”

“隔壁刚过门的媳妇脸上有麻子。”

“是吗?”

“是的。”

“丁先生又病了,背上烂了一个洞。”

“噢。”

这多半是因为无聊。在深冬时节,昼短夜长,喜鹊熬不过寂寞,总要找出一些话来破闷排遣。不过,秀米的答复通常很短,只一二字敷衍一下而已。有时,秀米也会主动和她交谈,比如:“你知道哪儿可以弄到一株腊梅?”她就是喜欢花。冬天繁花凋零,百草偃伏,雪又下得这么大,到哪里去替她弄腊梅?

能够用笔来交谈,让喜鹊感到开心,多少也有点神秘。不过,她很快发现在两个人朝夕相处的日子里,真正需要说话的时候并不太多。比说话更为简便的是眼神,有时,两个人只是互相看一眼,就立刻能明白对方的心思。

大年三十这天晚上,雪还在下着,秀米和喜鹊在厨房里做完了汤团,两个人来到喜鹊的房中,生了一盆炭火,挤在一张床上睡下了。屋外北风呼啸,屋里却是暖融融的。微暗的火苗舔着墙壁,喜鹊还是第一次挨着她的身体。她觉得秀米如今就像需要她照料、受她保护的婴儿,心里既踏实又安宁。屋里太热了,再加上两个人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喜鹊很快就出汗了,好在屋顶的天窗上有一条小缝,一股冰雪的寒气透进屋来,在她的鼻前游来游去。

到了后半夜,屋外人家已稀稀拉拉地放起了除岁的爆竹,喜鹊还是没有睡着。这时,她忽然感到秀米的足尖在自己的胳臂上轻轻地蹭了一下。她开始还以为对方是无意的,就没当一回儿事。可过了不久,秀米又用足尖来钩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还没有睡着吗?”喜鹊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谁知经她这么一问,秀米干脆撩开被子,爬到她这头来了。两个人并肩躺着,喜鹊的心怦怦直跳。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而密如贯珠的雪粒落在屋顶的瓦片上,簌簌如雨。黑暗中,她感到秀米在哭泣,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湿乎乎的。秀米也摸了摸她的脸。随后,喜鹊就轻轻地扳过她的头来,将她按在自己的怀里。

自从秀米从监狱里放出来之后,喜鹊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哭泣。秀米缩在自己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喜鹊就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她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可喜鹊还是没有睡着。秀米的头压得她的肩膀麻酥酥的,她的长发撩得喜鹊的鼻子直痒痒,喜鹊仍是一动不动。刚才,秀米在摸她脸的时候,喜鹊感觉到了一种陌生而又复杂的甜蜜,觉得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被触碰到了。这是她从未感觉到的一种情感。当屋顶上透进来的一两粒雪珠落到她的脸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脸有多么的烫。

第二天早上喜鹊刚醒来,就发现秀米已经在灶下忙碌了。她穿好衣服,走进厨房,秀米腰间扎着一块布裙,正歪着头冲她笑呢。她的笑容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喜鹊的心里涨满了潮水,她张着嘴,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唉!喜鹊叹了一口气,心里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过年这一天,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却总是往一块儿扎堆。秀米到哪儿,喜鹊就跟到哪儿。反过来也一样。有时,明明一个在前院,一个在后院,可不一会儿两个人不知怎么就坐在一起了。


很快,时间已过去了三年。

这一天的傍晚,下雨的时候,天空忽然滚过一阵春雷,秀米兴冲冲地抄了一句诗给她看。上面写的是:芙蓉塘外有轻雷。

这时的喜鹊已经颇能识得一些字了。她虽然不知道这是李义山写的,却明白它是诗,是读书人吃饱了饭没事干胡诌出来的东西,也知道了芙蓉就是荷花。她拿着那张纸,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慢慢地就琢磨出味儿来了。虽然门外的池塘里没有荷花,要说鸭子倒有几只,正在褪毛呢,可天空的雷声却是一点都不假。这么一句普普通通的话,看上去稀松平常,可仔细一想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她越想越喜欢,渐渐觉得空气中也多了一丝凉爽,不觉叹道,原来这世上的读书人也不尽是呆子,他们成天吟诗作赋,原来里边还藏着一些好的意思。

于是,喜鹊悄悄地问秀米,能不能教她作诗。秀米起初只是不理,后来被她催逼不过,想了想,只得提笔写了一句诗,让她照着作。

杏花春雨江南

喜鹊一见,如获至宝。拿着这页纸笺,回到自己的房中,一个人参悟体味去了。这句话看着就让人心里觉得舒服,喜鹊想。杏花,村里倒也常见,孟婆婆家门前就有一棵。春雨呢,过了惊蛰,每天淅淅沥沥,简直就下个没完。至于江南,那就更不用说了,说的就是普济、梅城一带。可把这三件东西搁在一起,意思好像立刻就不一样了,像画的画一样,却是能想不能看。妙哉妙哉,呵呵,原来作诗这样简单。她觉得这样的诗自己也能写,随便找几样东西放在一块就成了。

喜鹊躺在床上想了一夜,直想得脑壳、脑仁儿都分了家,又披衣坐起,一边骂自己是疯子,一边在灯下苦思冥想。到了中夜,好不容易凑成一个句子,数了数,却是多了一个字。喜鹊写的是,公鸡母鸡和鸡蛋。虽然后来她把“和”字涂掉了,可怎么看都觉得恶心。她觉得一点都不好。人家的诗又文雅又清爽,可自己的呢?隐隐约约地能够闻得着一股鸡屎味儿。

再往后,喜鹊觉得困了,就伏在梳妆台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一只公鸡,一只母鸡,咯咯咯咯地叫个不停。不用说,母鸡还下了一个鸡蛋。她的这个梦又沉又长。等到她从桌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满桌的灯灰,满屋的晨曦,满身的清凉。

她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只白瓷碗,里面有几只新摘的杨梅。知道是秀米晚上悄悄地来过了。她既是来了,干吗不把我叫醒呢?喜鹊捡起一只杨梅,放在嘴里含着,再看看桌上自己写的公鸡诗,脸一下就红了。正在面燥耳热之际,她还真的就想到了一个好句子。大概是担心这个句子会像鸟一样从她脑子里飞走,喜鹊赶紧研墨展纸,把它写了下来。墨迹未干,就拿给秀米看去了。可是满院子哪儿都不见她的人影,又叫又嚷,最后在阁楼下的荼䕷架下找到了她。架子下摆满了花,少说也有三四十盆了。秀米戴着手套,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在修剪花枝花叶。喜鹊把自己写的诗给她看,秀米先是一愣,又抬头看了喜鹊一眼,似乎不相信这句诗是她写的:

灯灰冬雪夜长

〔沈小鹊(1879——1953),又名喜鹊,兴化沈家巷大浦乡人。1902年移居普济。终身未嫁,年逾三十始识字,作诗三百六十余首。诗法温、李,略涉庄禅;分寸合度,散朗多姿。有《灯灰集》行世。〕

这天晚上,秀米从阁楼上给她找出一本《李义山集》,这本书是她父亲旧藏中为数不多的元刻本之一,书页间密密麻麻布满了蝇头小楷:眉批、夹批以及随意写下的字句。不过,对于现在的喜鹊来说,李商隐的诗作显然还是太难了。一会儿萼绿华来,一会儿杜兰香去,大部分篇什不知所云。溽暑来临,喜鹊闲来卧于竹榻之上,随意翻看,尽挑一些雨啊、雪啊的句子来读,像什么“红楼隔雨相望冷”,什么“雪岭未归天外使”,什么“一春梦雨常飘瓦”,虽然不明白这老头儿说了些什么,可用来杀暑消夏倒也正好。

一天深夜,屋外豪雨滂沱。喜鹊在翻看这本诗集的时候,发现一首《无题》诗中有“金蟾啮锁烧香入”一句,不知为何,陆家老爷在“金蟾”下圈了两个圆点。蟾,大概就是癞蛤蟆吧,他干吗要把这两个字圈起来呢?再一看,书页的边上有如下批注:

金蝉。

凡女人虽节妇烈女未有不能入者。

张季元何人?

看到这里,喜鹊不禁吓了一跳。本来李商隐原诗,喜鹊不明大概,什么叫“金蟾啮锁烧香入”?再一看老夫子批注“凡女人虽节妇烈女未有不能入者”,似乎是老夫子对原诗的注释,虽然荒唐无稽,但与“金蝉”“张季元”连在一起,倒也并非无因。按照喜鹊的记忆,张季元是在陆家老爷发疯出走之后才来到普济的,那么,他是从何得知这个人的呢?难道说他们原来就认识?另外,“金蝉”又是何物?“金蝉”二字虽由“金蟾”而来,但喜鹊一想到小东西带到坟墓里的那只知了,还有几年前那位神秘的访客所赠之物,不由得背脊一阵发凉。

此时,屋外电闪雷鸣,屋内一灯如豆,暗影幢幢。难道陆家老爷的发疯和张季元有什么瓜葛?喜鹊不敢再想下去了,似乎觉得那个老头子就在她的身后。她把书合上,再也无心多看它一眼,一个人呆呆地缩在桌子边发抖。等到雨小了一点,她就赶紧抱了书,一溜烟儿地跑到后院找秀米去了。

秀米还没有睡。她正坐于桌前,呆呆地看着瓦釜发愣。那只瓦釜喜鹊一直用它来腌泡菜,秀米从狱中回来后,将它洗净了,拿到阁楼上去了。她的脸上绿绿的,眼神样子看上去有些异样。喜鹊将诗集翻到《无题》这一页,指给她看。秀米拿过去心不在焉地朝它瞭了一眼,就将书合上,随手丢在了一边。眼中冷冷的颇有怨怼之意。

她的目光仍在盯着那只瓦釜。她用手指轻轻地弹敲着瓦釜,并贴耳上去细听。那声音在寂寞的雨夜,一圈一圈地漾开去,犹如寺庙的钟声。她一遍遍地弹着瓦釜,眼泪流了下来,将脸上厚厚的白粉弄得一团狼藉。随后,她又抬起头,像个孩子似的朝喜鹊吐舌一笑。

在这一刻,喜鹊觉得她又变回到原来的秀米了。

6

这些年,喜鹊往丁先生家去得少了。不过,四时八节之中,喜鹊也偶尔去探望一下,先生爱吃的鸡蛋都按月挑大的送去,从未短少过一枚。丁树则自然无话可说。师母倒是动不动就到家中来喊她。每次,她都是踮着小脚,风风火火地赶来,一张口,就是“快快,你先生快要不行了”。每一次,喜鹊过去看他,都看见先生好端端地在床上哼着戏文呢。不过,到了今年十一月,丁先生真的是不行了。照例是师母亲自来报信,她只说了一句,“那个死鬼……”就哭起来了。

丁树则仰卧在竹床上,肚子胀得像个鼓一样,屋子里挤满了人。六师郎中、花二娘、孟婆婆,还有两个从外地赶来的亲眷,都侍立在床侧,一言不发,等着丁先生咽下最后一口气。听师母说,先生自从入伏之后,就没有像模像样地拉过一次屎。六师郎中开出的药方,用芦根加荷叶、大黄煎了汤,一连服了七八天总不见效。丁先生一会儿急喘,一会儿蹬腿,眼睛半睁半闭,从中午一直折腾到天黑。最后连师母都看不过去了,就流着眼泪,俯下身体对先生喊道:

“树则,你就走了吧。这样硬挺着,又有什么用呢。你走在我前头,好歹有个人替你送终,我要是死了,身边连个张罗的人都没有了。”

她这一喊,先生果是乖乖地一动不动了。不过,他还是抬起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抖抖地在床单上重重地拍了三下。他这一拍,把屋里的人都拍得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是师母了解他,揭开床单,从铺下取出一张毛边纸来,打开它。孟婆婆拿过去一看,道:

“原来是丁先生自己写的墓志。”

花二娘笑道:“多亏丁先生周到,这普济能写墓志的,除了丁先生外,再无别的人了。”

唐六师似笑非笑接口道:“写墓志的人倒有的是,不过,依我看,丁先生是不放心让别人代笔罢了,他替人写墓志铭写了一辈子,到了自己的这一天也就不假手外人了。”

大伙儿只管议论,师母却早已趴在先生的身上哭了起来。六师过去替他号了脉,半晌才说道:“凉了。”

〔丁树则自撰墓志铭。其铭文是陈伯玉的《堂弟孜墓志铭》一字不漏的抄袭。铭曰:

君幼孤,天资雄植,英秀独茂。性严简而尚倜傥之奇,爱廉贞而不拘介独之操。始通诗礼,略观史传,即怀轨物之标,希旷代之业。故言不宿诺,行不苟从。率身克己,服道崇德。闺门穆穆如也,乡党恂恂如也。至乃雄以济义,勇以存仁,贞以立事,毅以守节,独断于心,每若由己。实为时辈所高,而莫敢与伦也。〕

丁树则先生以八十七岁高龄寿终正寝,丧事多少也就有了喜事的氛围。师母虽然哭得死去活来,但言语之间总离不开一个“钱”字。普济的乡绅出钱替他置办了寿材,树碑立墓,延请和尚诵经、道士招魂。恰巧徽州来的戏班子路过,好事者也就请他们来村中唱戏,一连三天。麻衣相士、风水先生也闻风而来,左邻右舍也都出钱出物,丧事办得既热闹又体面,光酒席就摆了三十余桌。

孟婆婆对喜鹊说,你可是正式拜过师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弟子之礼可含糊不得。师母闻说,立即夺过话头,补了一句:“按理那秀米也是正式拜过师的。”花二娘答道:“她一个哑巴,你与她计较个什么。”于是,喜鹊跟着孟婆婆和花二娘,更是整日在丁家帮忙,从天亮到天黑。

这天傍晚,喜鹊在丁家忙了一整天,正想回家看看,出门时,看到丁家屋外的树荫下,摆着一张破圆桌,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在那边吃吃喝喝。这些都是乞丐,循着酒香来的,上不得正席。丁家就在屋外摆上桌子,搁上米饭和简单的菜肴供他们吃喝。那群乞丐又喊又叫,都在你争我拉,还有一个孩子,跳到桌上,抓起盆中的米饭就往嘴里塞。

在这群人中,有一个人身穿麻衣,头戴一顶破草帽,怀里掖着一只木棍,只是静坐不动,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喜鹊觉得奇怪,就多看了那人两眼。当她回到家中,在灶下生火时,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起身熄了火,又折回丁家而去,想去探个究竟。可到了丁家门前,发现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到了出殡的这一天,那个神秘的乞丐再次出现了。

这人蜷缩在邻舍的房檐下,背靠着山墙,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帽檐压得很低,抱着一根打狗棍,一双手又瘦又黑。不过,喜鹊看不到那人的眼睛。这个人一定在哪儿见过。当时,喜鹊手里托着一只簸箕正在和孟婆婆给送殡的人发丧花,那些小花是纸做的,有白、黄两种。她把自己认识的人全部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还是理不出任何头绪。她决定上前看个究竟。奇怪的是,她刚往前走了几步,那个乞丐也顺着墙角往后退。喜鹊加快了步子,那个人也随之调整了步伐,一边往村外走,一边扭过头来看她。这说明,那个乞丐不仅认识自己,而且担心被喜鹊认出来。她一直追到村外,看见那个人走上了通往梅城的官道,这才停了下来,两手按着腰眼直喘气。过后好多天,喜鹊一直心事重重的,心里老想着这个乞丐。

当然,令她心烦的事可不止这一件。丁先生葬礼后的第二天,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股邪风,带来了鸡瘟,把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几十只母鸡全都瘟死了。她把那些死鸡全都煺了毛,腌了十几只,给孟婆婆和花二娘家送去了几只。孟婆婆笑道:

“要不怎么说丁先生这个人有福气呢,他一死,鸡也就跟着死了。他若活到现在,你哪来的鸡蛋送给他去吃。”

到了八月,村上枣子都红了。这天早上,喜鹊起床后忽然不见了秀米。屋里屋外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她人影。最后喜鹊掐指一算,这天刚好逢集,她会不会一个人去长洲赶集?到了中午,还没见她回来,喜鹊实在憋不住了,就赶紧往集市上跑。到了长洲,集市已经快散了。喜鹊旮旮旯旯都找了一遍,碰到熟人就打听,一直待到傍晚,这才返回普济。

她回到村里的时候,看见隔壁的花二娘正带着两个儿子在树下扑枣。一看到她满头大汗的样子,花二娘朝她努努嘴,笑了。她告诉喜鹊,一听说秀米不见了,她和孟婆婆就帮着去找。

“她其实哪儿都没去,在村西小东西的坟头上坐了一整天。我们两个刚把她劝回来,这会儿在家躺着呢。”

喜鹊听她这么说,就把心放下了。正要往家走,只听得花二娘在背后说道:“这会儿才想起那个可怜的孩子来,不也太迟了?”

喜鹊回到家中,见秀米躺在阁楼里睡得正香,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不料,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喜鹊做好饭,秀米没有起来吃,只在床上蒙头大睡。喜鹊匆匆忙忙扒拉几口饭,想到楼上去陪她。她看见秀米似乎正在流泪,枕巾和被头都哭湿了。喜鹊想,也许是她看见中秋节家家户户都去上坟,不知怎么就想起那个小东西来了。一想到小东西,喜鹊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掉下来。听说秀米在狱中还生过一个孩子,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活着,也该有当初的小东西那么大了吧。渡口的水金一口咬定那孩子是谭四所生,曾几次上门询问孩子的下落。他说,就算是把渡船卖了,也要把这个孩子寻回来。可他碰上这么个哑巴,又有什么办法呢。任凭他说什么,秀米照例是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想到这些伤心事,她陪着秀米流了半天的泪。随后就褪去鞋袜,吹了灯,挨着她昏昏睡去了。

到了半夜,朦胧中喜鹊忽听得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

喜鹊一下子就被吓醒了。谁在叹气呢?那声音听上去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既清晰又沉重。喜鹊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点了灯,看了看秀米,她似乎睡得很香,牙齿磨得咯咯响。喜鹊疑神疑鬼地打开了门,阁楼外月亮在云层里若隐若现,树木在风中摇晃,飒飒有声,并不见半个人影。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或者做了一个梦?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喜鹊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刚要入睡,忽然听见秀米翻了一个身,在黑暗中朗声说道:

“唉——脸上没有热气了,雪才会积起来。”

这一次她听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见鬼,见鬼,见鬼!原来她会说话!原来她不是哑巴!原来……

喜鹊抱膝坐在床上,身子就像打摆子似的一阵阵发冷。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她听见秀米又磨了一会儿牙,发出了均匀的鼾声,这才慢慢地把心稳住。她居然骗了我三年半!如果不是做梦泄漏了秘密,她很可能就这样蒙我一辈子。可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等到明天早上她醒了,我可要好好问问她,喜鹊想。不过,到了第二天她在荼䕷架下碰见秀米的时候,又忽然改变了主意。

7

到了二三月间,春气萌动,池塘波绿,雨水绵绵。又细又密的花针小雨从惊蛰一直下到清明,柳丝在雨中亮了。等到天气晴和的日子,秀米偶尔路经后院的荼䕷架,突然发现这些年移栽的十余盆梅花全都开了。

江梅花信单薄,疏瘦有韵,淡香扑鼻;而官城梅则花敷叶腴,心色微黄,花蕊繁密。其余如湘梅、绿萼、百叶、鸳鸯、杏馨诸属,花枝扶疏,随风而颤。其色或紫红或嫩白,其香或浓或淡,也都挤挤簇簇,争奇斗艳。

经过数年的栽培,荼䕷架下的花草已有百余种。春天有海棠、梅花、芍药、紫苏和蔷薇;夏天则是芙蓉、蜀葵、石榴;秋天是素馨、木樨、兰蕙和凤仙;冬天有腊梅和水仙。普济人多有养水仙的习惯,约在冬至前后,于集市上购得一二苞头以瓷盆贮水,叠以卵石,明窗净几,傲雪而放。唯腊梅最不易得。范成大《梅谱》中说,腊梅本非梅类,以其与梅同时,性酷似,香又近,色如蜜脾,故有梅名。秀米曾多次嘱咐喜鹊赶集时留心寻访。但年复一年,终无所获。

去年冬末的一天,喜鹊去村西的金针地里挖菜,途经皂龙寺,忽闻得一股幽香随风浮动。循香而去,终于在寺中倒塌的伽蓝殿瓦砾中斫得几枝,回来插在阁楼的花瓶里。这束腊梅颜色深黄,花密香浓。等到花掉尽,从桌上移走数日,室内尚有余香。

秀米知道,皂龙寺的腊梅是一个和尚种的,俗名狗蝇。她还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母亲带着她踏雪去寺中剪枝时的情景。当然,她也不会忘记这座现已废弃的寺院一度曾是普济学堂的旧址。不过,秀米想极力忘却的也就是那些事情,就像指甲里扎进了一根木刺,说不定什么时候抬起手就会钻心地疼痛。


秀米和喜鹊每次去长洲赶集,都会在一处道观前看见一个卖花的老头。但她们几乎从未看到过有什么人问他买花。她们经过道观时虽然也偶尔停下来观看,可卖花担上都是一些寻常花草,无甚别致的品色,也从未问过价。终于有一天,老头叫住了她们。他说,他家有一株古梅,原是会稽府的旧物。他经手之后,也已养了六十年了。他的家离这儿不远,老头问她们想不想去看看。秀米看喜鹊,喜鹊看秀米,一时未置可否,但最终还是跟着他去了。

他们绕过道观,穿过两条狭长的石巷,又过了几座小桥,最后来到了一座干干净净的院落前。院子很大,三面围有竹篱,园中种着菜,也有花,但大多早已凋零。看得出院子的主人原是一个有钱人家,但不知何故只落下老汉伶仃一人。老汉带她们穿过园中的小径,来到一个草亭里。果然是一株古梅。虬枝盘曲,凛然苍劲之气,让人一见难忘。此花久历风日,地气所钟,花枝虬曲万状,苍藓鳞皴,封满盆身。又有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偶尔风过,绿丝披拂,惹人怜爱。

那老头道:“这花跟了我一辈子,若不是为了几个棺材钱,我是断断舍不得让出它去。”

秀米看了半日,流连再三,只是老头索价太贵,只得作罢。两人刚刚走出院门,那老头又追出来叫住了她们,老头道:

“这长洲地方,多鄙俗浮浪之人。懂得品藻花木的幽人韵士万无其一,二位既肯造访寒圃,亦是惜花之人。这株古梅你们若看得上眼,就带走吧。钱,你们看着给就行。过去,不知有多少人慕名前来买它,因舍不得它寄人篱下,故而一直没卖。现如今,我已这把年纪了,今天脱下的鞋袜,明天早上就说不定穿不穿了。这古梅有个落脚处,我也安心。”说话间不觉坠下泪来。

秀米见他这么说,就和喜鹊将衣袋里的钱全都翻了出来给他。老梅易手之时,老者抚之再三,抖抖索索,心犹不忍。反复告以翻盆浇灌之诀,护养培土之术,最后又将两人一直送出长洲镇外,这才挥手而别。

不料,这株古梅移至普济家中,任凭秀米如何悉心照料,不到两个月,竟恹恹而枯。喜鹊叹道:“这花原来也通人性,怕是舍不得离开主人。”一席话,说得秀米黯然神伤。后来,两人赶集时曾专门去老头家探访。却见园林凋敝,门户歪斜,院中已空无一人。只有满树的枯豆荚在风中习习作响。问及邻舍,说老头已死去多日了。

8

这年夏末,普济出现了百年未遇的旱情。村里的老人们说,这一年的雨水都在春季下完了,从七月开始,天上再也没有落过一滴雨,土地皲裂,河水干涸。烈日流火,赤地千里。连孟婆婆家门口长了二百多年的一棵大杏树都枯死了。秀米养在荼䕷架下的那些花,因受不了井水的寒冽,黄的黄,蔫的蔫,不出月余,相继死了大半。

村里的男女老幼都跪在皂龙寺前祈雨,而一些精明的商人早已预感到了秋冬季节即将来临的大饥荒。他们暗中囤积粮食,导致米价飞涨,人心惶惶。那天要把喜鹊养的小猪推到集市去卖,花二娘说,人都快饿死了,哪来的粮食喂猪呢?果然,到了集市上,除了几个眼珠发绿,四处打听粮价的外乡人之外,集市上人烟稀少,她的小猪一只也没卖出去。

到了这年的八月,旱情还未缓解,飞蝗又跟着来了。第一个发现飞蝗的是渡口的谭水金,他从船舱只发现了三四只,就朝村中呼号狂奔: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不到三日,那些飞蝗,密密麻麻地从东南方向飞来,在天空中像箭镞一般纷纷扬扬,所到之处,犹如乌云蔽日。那些村民,一开始还燃放鞭炮,将火把绑在竹竿上去田间驱赶。飞蝗越集越多,头上、领子里、嘴里到处都是。到了后来,他们索性就蹲在田埂上痛哭起来。飞蝗过后,田里的粮食颗粒无存,就连树上的树叶也都被啄食一空。

丁师母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她站在村口,一遍遍地自语道:这蝗蜢一闹,到了秋后,我们还吃什么呀?孟婆婆没好气地接话道:

“吃屎。”

村里的那些愁容满面的农民哄然而笑。当时,谭水金没有笑,正一声不吭地捡那些死蝗虫。捡了好几麻袋,全都用盐腌在水缸里。他和老婆高彩霞正是靠着这几麻袋腌蝗虫度过了这个难熬的饥荒。

过了小寒,村里就开始死人了。丁师母也是那个时候死的,当时无人知晓。等到这年的腊月,当人们想起这个人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在床上早已变成了一具干尸。

那些日子,喜鹊饿得两眼发绿,用她的话来说,饿得连桌子、板凳都想拆了吃了。秀米每天只喝很少一点麦皮汤,卧在床上看书,很少到楼下来,看上去既不慌乱,也不痛苦,甚至更乐意这样。家里的东西,可以卖的都卖了。

那枚金蝉,秀米一直把它收在身边,当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绢,将它交给喜鹊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看到这只金蝉,喜鹊就想起小东西来,想起秀米在梦中说:

唉——脸上没热气了,雪才会积起来。

喜鹊将这枚金蝉拿到当铺去,当铺的掌柜拒不肯收。他甚至连看都不好好看一眼,拢着袖子,淡淡地说:“我知道它是金的,可如今人都快饿死了,这金子也就不值钱了。”

喜鹊听说屠夫二秃子家里尚有余粮,就厚着脸皮到二秃子的门上借粮。这二秃子原来跟着秀米办过普济学堂,后来顶了大金牙的缺,在村里杀猪卖肉,赚了一些钱后又开了一家米店。

那二秃子正在中门烤火,见喜鹊来到院中,也不说话,只拿眼睛来瞅她。喜鹊低着头,红着脸,站在庭院中很不自在地左右扭摆着身子。最后,二秃子放下手中的脚炉,嬉皮笑脸地来到她的跟前,把脸凑到她耳根说:“你是来借粮,对不对?”

喜鹊点点头。

“我如今是老鼠尾巴上生个疮——有脓也不多。”

喜鹊刚想要走,只听二秃子又道:“除非——”

“除非怎样?”喜鹊听得二秃子的口气松了,赶忙问道。

“你跟我到房中,让我弄几下。粮食的事,好说。”二秃子低声道。

喜鹊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来,又羞又急,一扭头就跑出了院子,去了孟婆婆家。

可还没等她进门,就听见屋里孩子的哭声响成了一片。她没有敲门,又去了隔壁的花二娘家。

花二娘一手搂着一个孙子,正坐在阴暗的屋子里看着门口漫天飞舞的雪花发呆,嘴里喃喃道:“不怕,不怕,要死咱们仨一起死。”喜鹊只得装出偶尔路过她门上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回了家。

到了后半夜,当她在阁楼里饿得醒过来,抠下墙上的一点石灰放在嘴里咀嚼的时候,喜鹊的心里就有点后悔。当初还不如就答应了二秃子,让他弄几下算了。她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秀米,问道:“怎么办?”

秀米丢下手里的书,笑了一下,似乎在说:“怎么办?死呗!”


第二天,喜鹊早早就起了床。可等她到了厨房的灶下,才想起来已无饭可做了。自己一个人坐在灶下流了一会儿泪,不觉中就看见房子在眼前直转,等到稍稍定了定神,房子倒是不转了,可眼睛看什么都有了重影。她想站起身来,可晃晃悠悠就是站不稳。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她从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喝了几口,就想回到床上躺下。

在经过天井的时候,忽然看见墙边有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下了一夜的雪把它盖住了。喜鹊走过去,用脚踢了踢,是个布袋子。她扒开积雪,用手压了压,心里就是一紧。她赶紧打开布袋:天哪,不会吧?里面装着的竟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天哪!”喜鹊失声尖叫了起来,“哪来的这么多米?”她抬头看了看天井的院墙,再看了看地上,墙头的瓦掉下来好几片,在墙脚摔得粉碎。一定是什么人在昨天夜里将米袋从墙头翻下来的。

她也来不及细想,撒腿就往后院跑。她也不知是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一口气咚咚地跑到楼上,对着正在梳头的秀米大叫:

“米,米,是米啊!”

秀米听她这么一嚷,也有些慌了神,赶紧丢下手里的梳子,跟着她下了楼,朝前院跑去。果然是大米。秀米掏出一把米,凑在鼻前闻了闻,立刻转过身来,对喜鹊说:

“你去把孟婆婆、花二娘她们叫来。”

“干吗叫她们?”

“你只管去叫,我有事和她们商量。”

喜鹊“噢”了一声,就往外走。她光顾着高兴,开始,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什么不同寻常。可当她跨过门槛时,忽然像钉子一样钉住了。她回过头来,吃惊地看着秀米。什么什么什么?她说什么?!

她,她她……喜鹊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不是哑巴。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哑巴,哑巴怎么会说梦话呢?

现在好了,粮食有了,秀米也能说话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有的是力气,就是再饿上十天半个月也能撑得住。

也许是兴奋过了头,也许是饥饿让她有点神志不清,喜鹊一推开孟婆婆家的门,就对着屋里的人宣布道:

“我们家秀米开口说话了。”

“她说话了吗?”孟婆婆有气无力地问道。她正用一把汤匙使劲地刮着锅底的锅巴,可只刮下来一点铁屑。

“说话了。”喜鹊道,“她突然就说话了,不是哑巴。”

“噢,这么说,她不是哑巴。不是哑巴,能说话,好,好好。”孟婆婆颠来倒去地说着,又去刮她的锅巴了。

随后,喜鹊又到了花二娘家:“二娘,刚才我听见我们家秀米说话来着。”

“说话?她说话又怎么了啦?”花二娘手里搂着自己的小孙子。那孩子饿得脸色发青,双手乱抖。

“我原来还以为她是哑巴呢。”

“她是哑巴吗?”花二娘冷冷地道。她显然是饿糊涂了。

奇怪,她们怎么一点都不吃惊,也不高兴?

喜鹊满腹狐疑地往回走,到了家门口,这才想起自己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又原路踅回去。


看着这一袋雪白的大米,花二娘先是“菩萨菩萨”地叫个不停,好一会儿才说:“谁有这么大的家业,到了这会儿还能有这样稀罕的东西!”

孟婆婆道:“闺女,你是哪来的这袋子米?”

喜鹊说:“早上起来,我就见它在院子里,兴许是昨晚从墙头上翻进来的。”秀米道:“别商量这粮食是从哪里来的了,先救人要紧。”孟婆婆道:“是啊,先救人要紧。闺女,你打算怎么办呢?”

按照秀米的意思,这袋米每日由两位老人负责施粥,全村人熬一天是一天。孟婆婆道:“闺女,说句不好听的,你当年闹疯病那会儿,又是革命啦,又是食堂啦,整天舞枪弄棒,大婶看了,心里不是滋味……”

花二娘拉了拉孟婆婆的袖子,不让她说下去,笑道:“这下全村的人都有救了。等到饥荒熬过去,我让人给你立碑。”

孟婆婆和花二娘忙踮着小脚,分头去各家说了。很快,说来也奇怪,村民们自发地从家中送来了麸子、米糠、豆饼,也有人把来年的豆种都拿来了,就连二秃子夫妇也送来了一袋白面。

两位老人就着那袋米,每日一次,在孟婆婆家门口施粥。看着村里的男女老幼井然有序地在孟婆婆家门口等着分粥,秀米的心里真是悲欣交集。原先担心的哄抢局面并没有发生,甚至当队伍中混进来几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和乞丐,村里人也没有赶走他们,一人一勺,一个也不少。这一幕多多少少让她想起了张季元以及他尚未来得及建立的那个大同世界;想起了自己在花家舍的日子,那个夭折了的普济学堂;还有父亲出走时所带走的那个桃花梦。

这天中午,喜鹊照例去帮着花二娘分粥。当最后一个人将破碗伸过来的时候,锅里的粥没有了。花二娘道:

“怎么就这么巧?就差你这一勺。”

喜鹊抬头一看,这个人正是去年在丁先生丧礼上露过面的乞丐。喜鹊盯着他看了好半天,脱口道:“你从哪里来?我怎么觉着认得你似的。”

那人一慌,手里的碗就掉在了地上,也顾不得去捡,扭头就走。这一次,喜鹊迈开一双大脚,跟着那人一直追到河边。她心里想,一定要问问这人到底是谁。那个人明显是跑不动了,不时地按着腰,停下来喘气。最后,他们隔着一个池塘追了好几圈,喜鹊实在跑不动了,就朝那人喊了一句:

“你不要跑了。我认出你来了。你是翠莲。”

这一喊,那人果然立住不动了。怔了半晌,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池塘边有一架废弃的水车。两个人正好坐在水车上说话。当时艳日高照,天气晴暖。融雪顺着水车的凹槽流入池塘中,哗哗地响。

喜鹊陪着翠莲哭了一阵,抬袖揩了揩脸,齉着鼻子问她,怎么是一副男人的装扮,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翠莲只是啜泣不作声。

“你不是和那个,那个什么龙守备结婚了吗?怎么落到这步田地?”喜鹊道。她这一问,翠莲就哭得更凶了,不时地甩出一道道清鼻涕,抹在水车扶手上。

“唉,”翠莲长叹了一口气,徐徐道,“命该如此。”

她说,她离开普济之后,就跟着龙守备搬到梅城去住。可不到一年,龙守备就在别处添了房产,先后娶进了两房姨太。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门。翠莲厚着脸皮又在龙家苦熬了三个月,最后,龙守备就派了一个亲信来传话。

“他其实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枪往桌上一拍。我当时就知道在龙家待不住了,就问他,是不是要赶我走。那亲信也就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一脸坏笑,满嘴酒气地凑了过来,道:不忙,不忙。等小弟先舒服舒服。”

翠莲离开守备府之后,曾先后托迹于两家梅城妓馆,干起了老本行。后来鸨母访得翠莲原来是守备府出来的人,就不敢收留她了。鸨母说:“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毕竟做过人家夫人,日后龙长官要是知道了,还当我是故意羞辱他呢,况且,你也这么大年纪了。”

后来,翠莲又去另一个妓院,鸨母还是这番话。于是,她只得行乞为生。

说来也奇怪,在行乞路上,不管她朝哪个方向走,走来走去总会走到普济来。“好像被小东西的魂儿带着。”翠莲道。

一谈到小东西,喜鹊的心头就是一紧。“按说,在普济学堂那会儿,校长也待你不薄……”后半句话,喜鹊忍住了没有说。

“我知道。”翠莲猛吸了一口气,叹道,“命该如此。”

她说,早年她流落在郴州时,在途中遇到一个乞丐,带着个不到五六岁的孩子。当时,那个孩子已饿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她看他们父子俩可怜,就给了他们两个馒头,正要走,那个瞎子就把她叫住了。他说,受人一饭之恩,当衔环结草以报。他又说没什么本事,只是给人算命看相,倒有几分灵验。当下就给翠莲看了相,说她这辈子,乞讨为生,最终饿死街头,为野狗所食。若要免除此劫,却也不难,只要找一个属猪的人嫁了就成。

“那龙守备当年装扮成一个弹棉花的,来村中查访革命党人的动向。我全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恰好校长,也就是秀米,让我去村中找六师郎中来看病,她那些日子牙疼得厉害。路过孙姑娘家时,见他歇着工,正在门前抽烟,就与他随便搭了几句话。这狗日的东西,心肠虽黑,倒是一表人才,能说会道,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着了他的道儿了。对天发誓,当时我真不知道他是朝廷的密探。就是打死我,我那会儿也不敢存心背叛校长。后来……”

“是不是因他是属猪的,你才拿定主意跟他?”喜鹊问。

翠莲想了想,先是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道:“也不全是,你还没碰过男人,不知道这男人的好处。这狗日的龙守备,高大英武,仪表堂堂,真是一副好身手。咱们做女人的,只要被他们男人掐住了软的地方,就由不得你不依,一步错,步步错,到后来只能闭着眼睛由他摆布了。”

一席话,说得喜鹊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过了半晌,翠莲又问起秀米的近况,问起她这些年有没有提起过自己。喜鹊道:“还说呢,她这些年一句话也没说过,我还以为她是哑巴。”

“不是哑巴,她能说话。”

“你怎么知道?”

“只有我知道她的心思,她不说话,是为了惩罚自己。”

“为什么?我不大明白。”

“还不是为了那个小东西。”翠莲回忆说,“其实,在学堂的时候,别人都以为她是疯子,连自己生的孩子都不管不问,实际上她每天都想着这个孩子。”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天,我去伽蓝殿和她说话,曾问过她,为什么对那个小东西那么狠?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毕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能忍心。你知道她怎么说……”

喜鹊摇了摇头。

“她说,她一旦走上了这条路,就得抱着必死的决心,就像薛举人、张季元一样。她对孩子凶一点,免得她死后,孩子会想她。”

听她这么说,喜鹊又哭了起来。好不容易止住泪,喜鹊就问她日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翠莲反问了一句,似乎在问喜鹊,更像是问自己,“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是哪里了。不过,普济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喜鹊宅心仁厚,一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就有些酸酸的。半晌,低低说:“要不然,我去和秀米说说,你留在普济,我们一块儿住。”

“不成,不成。”翠莲道,“就算她肯收留我,我也无脸面见她。陆家一百八十亩地,虽说秀米经手卖与龙庆棠父子,但计谋还是我出的。小东西虽不是死在我手上,但确是因我而死……”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来,问道:“听说,她在狱中还生过一个孩子……”

喜鹊说:“据说出生三天就被人抱走了,现在也不知流落到哪里,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两个人从中午一直说到太阳偏西。当时西北风刮得正急,不知不觉中,喜鹊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冻僵了。翠莲拎起打狗棍,戴着破草帽,看样子要走。

喜鹊不知说什么才好,怔了半天,才说:“要是到了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还是到普济来吧。”

翠莲回过头来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径直离去了。

喜鹊两眼红红地往回走,不忍心回过头去看她。走到村口,远远地看到秀米正站在门口等她。她看了看喜鹊,又看了看她身后一望无际、风雪呼啸的旷野,道:“怎么,翠莲到底还是不肯来?”

9

十二年以后。

到了十一月初,田里的稻子都已割完,光秃秃的稻田地已覆盖着一片白茫茫的薄霜。溪边,路侧的一簇簇乌桕树,一夜之间全都红了。白色的浆果点缀于枝头,像雪,像柳絮,又像梅花。

秀米说,地里的稻子熟了,它的时候到了,接下来就要被割掉了。秀米又说,连乌桕树都红了。等到它的叶子落尽,雪白的果实发了黑,天就该下雪啦。

这些话全都没有来由,让喜鹊猜不着她的心思。天是出奇的好。在无风的日子,天空一碧万顷,正是江南人所说的阳春天气。阳光温煦,光阴闲静。不时有雁阵掠过树梢。可秀米说,雁阵一过,寒鸦就跟着过来了。她的这些话似乎在暗示着什么。好在喜鹊早已习惯,虽有讶异,亦未过多留心。

十多年来,秀米一直在后院照料她的那些花花草草。院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钵、花盆和花桶。玉簪、牡丹、蜀葵、棠棣、杜鹃、甘菊、腊梅之属,充盈其间。荼䕷架上、阁楼的台阶上、菜地里、墙脚、竹林边,都摆满了。

虽说禁语誓已破,但秀米话通常很少。眼下正是深秋,晚菊开得正好,秀米有时也会凭记忆所及,抄录几首菊花诗给喜鹊看,聊作破闷解语之思。那些诗的意思,也让喜鹊深感不安。比如:

东篱恰似武陵乡,

此花开尽更无花。

要么:

有时醉眼偷相顾,

错认陶潜作阮郎。

或者:

黄蕊绿茎如旧岁,

人心徒有后时嗟。

似有万端愁绪,郁结在胸。忽然有一日,她们正在院子里剪花枝,秀米对喜鹊说:

“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叫花家舍的地方?”

喜鹊点点头。

秀米又问:“你可认得去花家舍的路?”

喜鹊摇了摇头。

除了去长洲赶集,喜鹊从未出过远门。她抬起头,看了看天。花家舍,就是天上的一片浮云,虽然看得见,却像梦一般遥不可及。喜鹊不知道秀米为何忽然想到要去这么一个地方。

秀米说,她想去看看那座小岛。

不过,既然她想去,喜鹊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四处探听前往花家舍的路径,并着手准备盘缠和路上的干粮了。

喜鹊心里想的,出一趟远门也好,至少能够让她消消愁,解解闷。过了几天,秀米又忽然提出,让喜鹊请人来将夫人和小东西的坟修修,诸事停当之后,这才上路。


喜鹊准备了三天的干粮。在她看来,三天的时间已经太长了,足以走遍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一路上,哪怕是累得走不动路了,秀米也不肯雇轿夫。她们在丘陵沟壑中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喜鹊看见秀米不停地流泪,待人接物,走路说话,动作都十分迟缓,喜鹊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她们看到一个村庄就问路,看到一口井就停下来打水喝,迷了七八次路,在六七个陌生的农户家落脚。途中,秀米还发过一次痢疾,高烧使她一个晚上都在不停地说胡话。最后,喜鹊只得背着她赶路。当她们于第八天的中午到达花家舍的时候,秀米却在她的背上睡着了。

秀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泪水又一次溢出了她的眼眶。她们所在位置恰好就在村口的一个酒肆边上。酒旗烂了边,褪了色,斜斜地飘在窗外。店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客人,门上的春联也是褪了色的,褪了又褪的,一个穿花袄的小姑娘坐在门槛上绕绒线,不时地打量着她们。

这个依山而建的村庄比她记忆中的要小得多,也寒碜得多。许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所留下的断墙残壁,仍旧历历在目。只是连接各院各户的长廊早已拆除,路面两侧留下了一个个浅浅的廊柱的圆坑,大风一吹,尘土飞扬。

山上的树木大都砍伐殆尽,光秃秃的。行将颓圮的房屋一座连着一座,似乎随时都会坍塌下来。道路两侧的沟渠依然流水琤琤,鱼鳞般灰灰的屋顶上飞过几只老鸹,咕咕地叫着,给这个村庄带来了些许活气。

她们正想离开那里,酒店的窗户突然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胖胖的虚肿的妇人的脸。

“要吃饭吗?”她问道。

“不要。”喜鹊笑了笑,回答她。

那扇窗户啪的一声又关上了。


她们来到了湖边。那座小岛与村庄隔着一箭之地,远远望去,一片灰蒙。岛上的那座房屋(秀米和韩六在那儿住了一年零三个月)已不复存在。岛上密密麻麻地种满了桑树。她们看见一个打鱼的,正摇着小船在湖中捕鱼。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

她们在湖边一直等到午后,那艘渔船才靠了岸。秀米问渔夫,能不能送她们去岛上看一看。那渔夫打量了她们好一阵子,才道:

“岛上没人住了。”

秀米说:“我们只是想上去看看,能不能渡我们过去?”

“没什么好看的,岛上全是桑林,一个人也没有。”渔夫道。

喜鹊见他这么说,就从腰间摸出一张银票来,递给他。渔夫见了银票,也不伸手来接,嘴里嗫嚅道:“你们既要上去,我就划船送你们过去就是,钱就不用了。”

两人上了船,渔夫道,自从他来到花家舍的那天起,这个岛子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不过,他听说原先岛上有一座老房子,也曾住过一个尼姑。可不知什么时候,房子就拆掉了。那个尼姑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么说,你不是本地人?”喜鹊问道。

渔夫说,他入赘到二姨妈家做倒插门的女婿,已经五年了。他每天都在湖中捕鱼,从来就没看到一个人。只是到了三月份,乌毛蚕孵出来了,花家舍的妇女才会到岛上去采桑叶。

他说,他的堂客也养蚕,有四五匾。有一次,半夜里蚕饥,她就央求他打着灯笼陪她去岛上摘桑叶。可她不知道桑叶浸满了露水,蚕吃了会死。第二天,雪白雪白的蚕就全都倒进湖里了。他还说,他很喜欢听蚕吃桑叶的声音,就像下雨一样。

说到这儿,渔夫又抬头看了看她们,问道:“你们的府上在哪里?因何要到那座岛上去?”

秀米不作声,只是看着远处的那一大片桑园发愣。风将桑枝吹得琅琅作响。

船渐渐靠向岸边,喜鹊已经能够看见桑园中一段倒塌的墙基了,这时,她听见秀米叹了一口气,道:

“算了,我们不上去了,回去吧。”

“怎么又不想去了?船都靠岸了。”渔夫道。

“赶了七八天路,来一趟也不容易,”喜鹊劝道,“不如上去稍待一会儿,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我已经看过了。我们回去吧。”秀米说。

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却是冷冷的,硬硬的,不容辩驳。


她们决定当天就离开花家舍。

一艘乌篷船载着她们,沿着水路返回普济。船户说,如果运气好,一直顺风,第二天中午就能驶入长江。秀米躺在阴暗、冰冷的船舱里,听着头顶上哗哗的水声进入了梦乡。不时有芦枝拂过船篷,发出清脆的飒飒声。她又一次梦见了那座被湖水围困的小岛,月光下蓝莹莹的坟冢,那些桑田,还有桑林中的断墙剩瓦。当然还有韩六。不知有多少回,她们两个人坐在窗边说话,看着黑夜一点点褪了色,铁水似的朝阳战栗着跃出水面,岸边的树林都红了。她听见韩六在她耳边说: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被围困的小岛。

可如今,韩六又去哪里了呢?


半夜里,一片昏暗的灯光将船舱照亮了。秀米披衣坐起,透过舱门朝外一看,原来是有船队经过。每一艘船上都点着一盏灯。秀米数了数,一共七艘。这些船用铁索连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行人打着灯笼在赶夜路。

起风了,天空群星闪烁。在这深秋的午夜,看着渐渐走远的船队,秀米不由得打了寒战,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此刻,她所遇见的不是一个过路的船队,而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这年冬天的一个清晨,秀米像往常一样从阁楼上醒来。天气实在是太冷了,秀米赖在被窝里久久不愿起床。太阳出来了。喜鹊在菜地里冲着阁楼大叫。她说:荼䕷架下几株腊梅全都开花了。

秀米从床上起来到五斗橱前梳头。她看见摆在桌上的那只瓦釜里结了一层晶莹的薄冰。她记得昨晚用这只瓦釜洗过脸,大概是水没有倒干净,釜底就结了一层冰碴儿。秀米只是不经意地朝那瓦釜瞥了一眼,她的眼神一下就呆住了。由于惊骇,她的整个脸都变了形。

她从冰花所织成的图案中看到了一个人的脸,这个人正是她的父亲!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似乎在捻须微笑,他坐在一条宽敞的大路边,正和什么人在下棋。

阁楼里的光线太暗了。秀米随手将木梳一丢,端起瓦釜来到了屋外的凉亭里。

正好有一缕阳光从东院墙的树梢顶上照过来,秀米坐在凉亭边的石凳上将冰花凑在阳光下仔细观看。父亲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但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两人坐在一棵大松树下,背后是一片低缓的山坡,山坡上似有羊群在吃草。他们的身边有一条大路,路边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人物、大树、草木、河水和羊群无不清晰在目,栩栩如生。

大路上停着一辆汽车,车门开着,车上的一个什么人(是个秃头)跨下一只脚,正要从车上下来。秀米觉得这个人面目晦暗却又似曾相识,她想细细辨认,可画面变得越来越模糊了。这温暖的阳光下,冰花正在融化。它一点一点地,却是无可奈何地在融化。

这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过去和未来。

冰花是脆弱的,人亦如此。秀米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就想靠在廊柱上歇一会儿,喘口气。于是,她就靠在那儿静静地死去了。


一九五六年四月,梅城县县长〔谭功达(1910——1976),原名梅元宝,为陆秀米次子,降生后即由狱卒梅世光妻抱走。长年居住于浦口。梅世光于1935年病故。临终前告以来历实情。其生父一说为普济人谭四,毕竟无可详考。1946年任新四军挺进中队普济支队政委,1952年出任梅城县县长。〕坐着一辆军用吉普车,行驶在通往普济水库的盘山公路上。谭县长从车窗中偶然看见两个老人盘腿坐在一棵大松树下对弈,便让司机停车。同车的姚秘书嘴里噙着一枚水果糖,正在欣赏沿途的风景。见他喝令司机停车,她便轻轻地碰了碰谭功达的胳臂,笑道:“县长,是不是您的棋瘾又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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