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300年前的军营:台西

翦商  作者:李硕

渡沱河从群山中流出,与黄河最下游的湿地融为一体。麋鹿在浅水草滩觅食,一旦受到惊吓,便会迅速藏身到芦苇荡中。

草莽和湿地中点缀着小小的农业聚落,农民住在狭窄的半地穴式窝棚里,种植谷子、豆类、麻和桑树,也捕鱼射鸟,采摘野果,用麻皮和桑蚕丝纺织衣物。按《禹贡》的说法,这里属于“鸟夷皮服”的 蛮荒之地,但进入王朝时代后,也开始出现显贵的统治者。

在石家庄市东郊藁城县的台西村有一处商代遗址,是海沱河的冲积平原,有三座土丘高出地面数米,长约百余米,可以暂避周期性泛滥的洪水。土丘之上遍布商代遗迹,1973—1974年,考古队在其中的“西台”周边发掘了一批房屋和墓葬,就此,一个商代小型聚落逐渐被揭开了部分尘封的面纱。

在诸多商代考古遗址中,台西的规模很小,“知名度”也不算高,但它是商王朝权力体系最末梢的完整个案。可以说,关于商王朝如何统治幅员上千里的辽阔疆域,台西是最难得的缩影。[河北省文物研究所:《藁城台西商代遗址》,文物出版社,1985年。以下有关该遗址的基本信息和图片,未注明出处的,皆出自该书,不再详注。]

屋檐下的人头

发掘显示,最早在台西生活的是贫穷农夫,他们住在狭小的半地穴式窝棚里,使用石头和骨头做的农具,在地上挖掘不大的窖穴储存粮食,用粗糙的夹砂陶器烹煮食物。这种新石器时代的生活场景已经延续了数千年。

然后,一群使用青铜武器的外来者占据了台地,建立了对周边农业聚落的领导权。没有发掘到他们住的房子,但在西台土丘边挖到了他们的家族墓葬。

这是3300年前,商王朝已经建立近三百年。此前,商朝的统治中心一直在黄河之南,直到商王盘庚把王都迁到黄河北岸的殷地。迁都后,王朝需要调整防御圈,特别是要加强对蛮荒北方的防御,于是, 一批批商人部族从殷都迁往北土,沿着太行山建立军事聚落。

来到石家庄台西的这几十名武士以及他们的家眷和仆从,要为王朝守卫海沱河南岸——新营建的殷都在南偏西方八百里外。这是一个和盘龙城完全不同的据点,更接近商王朝的常态。

这群武士在台西立足数十年,第三代人已经出世。之后,源沱河的一场大洪水淹没了一切,包括武士和农夫们的房屋,地势较高的墓区还淤积了一层厚厚的细土,夹杂着河蚌和田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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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2基址平面图

当洪水褪去,武士们需要建设新居。这次他们把房址定在了西台边的高地。这里是他们的父辈和祖辈的墓地,不过现实的需求更重要,更何况,墓地已被覆盖在淤积的泥土之下。

发掘显示,青铜武士们认真考察了西台周边的地势,先是用白石粉划出新居墙壁的轮廓,接着平整土地,开挖基槽,夯筑起半米多厚的土墙,墙体用土坯垒砌,高2米以上(当地简陋的版筑技术似乎不支持筑太高),然后在土墙之上安放木头橡条和椽子,铺垫芦苇束,抹草拌泥,屋顶就宣告建成了。

到这里,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但考古发掘揭开了惊悚的一幕。

一座两间连体的房子(F2)西墙的基槽里,埋着一件陶罐,里面是一具不满三岁的幼儿尸骨。显然,这是给新房奠基的巫术,用幼儿向土地之神献祭,以保佑家宅平安。献祭的死者不止幼儿,朝东的屋前还有四座祭祀坑,其中三座各埋入一只猪、牛、羊,第四座坑(H104)埋的则是人。

H104的边长2米左右,方形,深约1.5米,底部埋有三人。一名十四岁的少年可能先被杀死,被扔在坑角;然后是两名成年男子,被捆住两腿扔进坑内,胳膊呈挣扎状,但尸骨并不在坑底部,而是弯曲在从20厘米到120厘米高的曲面上,说明当献祭者向坑内填土时,两名男子曾努力从土中蠕动钻出,直到力气耗尽,才被活埋。

从骨架姿势看,他们都是捆绑后被推入坑中活埋的。南侧的男子,三十五岁左右,两脚被捆,两手撑地,头仰起,呈挣扎反抗状;北侧的男子,年满二十五岁,两脚亦被捆绑,头朝下,两臂张开,亦呈挣扎反抗状。两具骨架几乎平行,可能是同时被推下坑的。

这座房子还有更匪夷所思的现象:在废弃后塌落的土坯中混杂着四枚人头骨,分别散落在东、西、南三面墙外。这些头骨没有被夯筑在土墙中,也没有埋在室内,这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它们被挂在室外的屋檐之下,最后随着房子的坍塌而被掩埋。

在其他的商代遗址中,人祭和人奠基很常见,但都没有发现房屋上悬挂人头的。这也可能是因为多数遗址的保存情况并不好,加之后人的耕作破坏,只剩下了房屋的地基和墙基,难以发现地面以上建筑的各种现象。人祭坑和人奠基因为埋在地下,所以能一直保存到现代。

而台西遗址不同,房屋坍塌后,废墟被掩埋而变成了当地土台的一部分,没有发生后期破坏:有些房屋残墙甚至还保留着两三米的高度,墙体上开的风窗亦清晰可见。

台西的地下埋藏和各地已知的商文化遗址很相似,如人奠基、人祭和人殉,但其保留在古地表之上的建筑遗迹却给我们补上了难得的一课:原来与人祭有关的不仅是墓葬和祭祀坑,还有地上的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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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6复原图

那么,台西的房屋废墟为何能被完整掩埋,是风吹来的沙尘堆积, 还是洪水泛滥造成的淤积?对此,发掘报告没有提及。

从祭祀坑和悬挂的人头来看,F2可能是座神庙:北屋有一面没有墙,是敞厦,适合安放某些被崇拜和献祭之物;有一面对着四座祭祀坑,被几座房子从三面围成一个小院落,应当有某种特殊地位。

屋檐下悬挂人头的不止F2,紧挨着的F6亦是如此:F6由两间北屋和四间西屋构成,西墙内夯筑了一颗人头,是一名大约十八岁的女性的;在房子坍塌的泥土中散落着五枚人头骨,之前应当也是悬挂在屋檐之下的。

F6并不像是神庙,似乎是权力中心。它有五间互不联通的独立单间,以及一间单面无墙的半敞厦,四个房门两侧都有安放木柱的洞,发掘报告推测,这些柱子支撑的可能是某种“门楼”式的装饰结构。 而那些散落的人头,当初可能就悬挂在门楼上。

那么,居住在这些房子里的是什么人?坍塌的房屋内并没有发掘出太多文物,无法提供答案,但主人的坟墓就在房子周边,它给我们提供了一幅朦胧的青铜武士群像。

青铜武士群像

台西遗址共发掘112座商墓,随葬青铜器的只有18座,平均每座埋铜器五件,说明贵族统治者在本聚落人口中只占少数。有11座使用了殉人,殉二人的有两座,其余的殉一人,共殉13人。

贵族墓葬大多有青铜兵器,如钺、戈、戟、矛、刀、镶等,有圆形的青铜泡,可能是缀在牛皮铠甲上面的,但皮甲本身已经腐朽无存。还有成套的青铜酒器,如肆、觎、爵等。稍有身份的商人都会用一套青铜酒器殉葬,只不过多数质地粗糙。可能这个据点太小且资源贫乏,贵族们的家境不算豪奢,只好专门采购成本低廉的随葬铜器,兼顾阶级礼俗的面子与生活的里子。

台西的商墓也多有“腰坑殉狗”。这里食用狗肉的风气更盛,随葬的食器中多数盛有狗肉,主要是狗头和狗腿。更体面的墓葬有殉人,男主女殉、男主男殉和女主男殉的都有,但没发现超过两名殉人的墓,毕竟,武士们的经济不太宽裕。

下面,我们来看几位典型的墓主。

M17,一名早天的武士。这座墓穴比较简单,没有二层台和殉人,只在腰坑殉了一条狗。墓主是名大约二十二岁的男子,头部和胸部的骨骼大都腐朽。随葬的用具只有一只陶鬲,其他都是兵器:铜镞四枚,铜匕首、铜凿、铜戈和铜戟(矛和戈的合体)各一件。

难得的是,铜戈和铜戟都带着木柄,虽然已经腐朽,但通过痕迹测量,戟80厘米长,戈87厘米长,都是短柄徒步作战兵器。台西遗址没有发现马车遗存,还处在徒步作战时代。墓中还有玉质石头磨制的钺和斧各一把,没有使用痕迹,属于专门随葬用的。

从随葬品看,M17的墓主属于贵族统治阶层,父亲可能是拥有铜钺的军事头领,但这位墓主青年早逝,还没来得及分家独立,所以没有属于自己的奴婢随葬。除了本人拥有的兵器,父亲没舍得给他随葬太值钱的物品,但用了一枚石钺,象征死者本可能继承父亲的铜钺和军事头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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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14和M17平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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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14随葬的獠牙铜钺

M14,一名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军事贵族、巫医兼占卜师, 身高约1.7米,骨骼粗壮,葬在一具黑漆底、红色绘图的棺木中,棺木已经朽烂。

二层台上殉葬了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身高接近1.5米,可能是被捆绑住手脚活埋的,还保持着张嘴呼喊的姿势。除了一支束发用的朴素无纹饰的骨笄,没有其他的首饰和饰物。

此外,二层台上还摆放着主人的随葬品:一件贴着金箔的漆盒;作为体面商人必不可少的青铜酒器组合;两件实用的煮饭炊器(陶鬲);一把青铜大刀,连柄长约半米,刃部宽阔,刀头上翘,适合劈砍而不是刺杀;几件铜镞和一件糠牙纹饰大铜钺。

特殊的是右边的二层台上,有三片牛肩胛骨加工成的卜骨,上面凿好了占卜用的坑窝,没有刻写文字。还有小铜锯和铜凿,可能是修整牛骨的工具。

墓主左脚边有一件漆盒,里面放着一把手掌长的石头镰刀,考古 学家推测,这不是农具,而是一种医用手术刀一一石硬镰。古代战场上最常见的是箭伤,多数箭矢有倒钩,深陷在皮肉之中难以拔出,需要用硬镰先割开伤口,小心拔出箭头。另一种是被钝器击伤后的淤血,穿皮甲的战士常有这种伤,也要用硬镰划开皮肤,将淤血挤出来。可能古人不习惯青铜手术刀,觉得铜性恶,容易引起坏血,古老的石头工具反倒更有亲和力。

从卜骨和石廷镰看,台西M14的主人应该是一名占卜师兼军医。上古时代,这两种身份经常重合,被称为“巫医”。但这还不是他的正式身份,因为他有一件大铜钺,钺身长30多厘米,在台西遗址出土的铜钺和玉石钺中,尺寸最大。

钺是军事首长的身份标志,也是献祭时砍头的工具。商代铜钺的刃部,多数并不左右对称,但砍剁时更便于用力。M14主人的铜钺形制威猛,钺体用朱红色装饰,造 型酷似张开血盆大口的兽头,嘴里还有一对尖利的獴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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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103墓穴照片

在台西墓葬中,还有一座随葬三片牛肩胛骨的M103。墓主高约 1.7米,用了两名矮小的男仆殉葬,其中一名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双腿在膝盖以下被砍去,似乎生前就已经残疾。在甲骨文中,砍掉小腿是“刖”:对那些有可能逃跑的奴隶,砍掉小腿是最好的预防手段,但死亡率也高。据殷墟卜辞,商王会一次对多名奴隶(仆)实施刖,还要卜问在哪天砍腿的死亡率会比较低。

上古时代,用甲骨占卜是一种高深的技术,往往在家族内部传承。如果台西的占卜技术也是如此,M103的墓主很可能是M17的父亲,因为M103下葬要早一些,在发生大洪水之前。

M38,一名饮酒习兵的少妇,三十岁左右,身高约1.5米,葬在黑漆棺材中,向右侧卧,面向二层台的殉人。这名女墓主没有戴束发的笄,可能披散着头发。殉人是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比墓主矮,也有 自己的小棺材。

墓主的棺材中随葬了几件铜器:酒器有铜艇和铜爵各一件,但缺少铜肆,无法构成完整的“三件套”。随葬铜器用丝织品包裹着,其中还有一种特制皱纹绢——“毂”。兵器有铜镞和铜戈各一件,戈刃纤巧,长约22厘米,最宽处约5厘米。这在台西遗址乃至在整个商周青铜时代,都算是比较短小的,有可能是为女性武士特制的兵器。

商代女性贵族普遍饮酒,甚至参加战争。和台西遗址基本同时, 殷墟妇好的墓葬也随葬了大量酒器和兵器,并且,甲骨文中还有妇好带领军队远征的记载。

这名女武士应该是一位妻子和母亲,丈夫也是台西青铜武士,但 死后都是单独埋葬,各自拥有自己的殉葬奴仆。

从墓葬可见,台西聚落青铜武士属于低级贵族,普遍拥有男女奴婢,用来殉葬的只是他们拥有奴婢的一部分,而非全部。武士们都随葬有兵器和酒器,但没有农业生产工具,显然,他们不事生产,靠从周边村落征收粮食和各种产品生活。墓中的武士,各年龄段都有,还有武装的女性,他们可能属于同一个氏族。这种家族血缘单位构成商朝最基本的军事和政治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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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西出土箭钺及复原图

台西发现的青铜箭镁数量很多,而且造型各异,明显不属同一批次铸造。台西本地没有发现铸铜作坊,武士们的铜镂等兵器应当是购买的,且来源比较广。很多商人族邑都有铸铜作坊,铜镞是最常见的产品,可见当时商人聚落之间的铜器贸易应该比较活跃。

在台西墓葬区还发现了一支完整的羽箭,全长85厘米,杆已腐朽,但遗留的痕迹明显,可能是某种藤条制成,尾羽已经完全消失,发掘者绘制复原图时,参考后世文献增加了尾羽。

宿舍与伙房

住宅区的复原图可以提供一些武士们的生活信息。

发掘出的住宅区有连片的房屋七组,二十余间,所有的房间都有单独朝外的门,内部互不相连,开门的方向也不一致,一座房子的两个房间,可能一个向东开门,一个向西开门。总的来说,这片住宅区更像一组“单身宿舍”。

这些房子并不是用于日常生活的家宅,因为几乎所有房间都没有做饭的陶鬲等炊器,也没有炉灶火塘(炉灶的烧土和炭灰本是最容易保存下来的),只在住宅区最北边有两间“公共伙房”。

所以,这片住宅区可能是某种军营性质的公共建筑,供武士们定期在这里住宿和值班。他们应当另有私家住宅来安顿老人、妻儿以及奴婢和牲畜。几乎所有的青铜武士墓葬都随葬有做饭的陶鬲或铜鼎,这说明他们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但目前尚未发掘到他们的私宅。从军营宿舍的规模判断,他们的家宅也不会太豪华,可能也是数十平方米的夯土房屋。

来看两间编号F14的“公共伙房”:两间敞厦式房屋,南室靠墙是炉灶,木柱下半截用草拌泥包裹,以防止被炉火引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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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14房屋(伙房)复原图及部分陶器

两间伙房出土有大量陶制炊器,从大型盆罐,到小型的鬲、豆。其中一件大罐内有重达W斤的“灰白色水锈状沉淀物”,经化验,是制作黄酒的酵母。看来,伙房也兼作酿酒作坊。另外,出土器物中还有陶制的漏斗形器,应是灌酒之用。

伙房的几件大陶罐内,储存着很多干果,有李子和桃子的果仁、枣子以及大麻和草木樨的种子,有学者推测,它们可能是用来炮制有治疗疾病作用的药酒的。

华北亚热带时光

台西遗址出土的野生动物骨骼主要是鹿角制作的工具,其中麋鹿多于鹿鹿。从生活习性看,麋鹿主要生活在湿热地带的沼泽,廛鹿则主要在较干旱的草地和稀疏林地,这说明当时台西地区以沼泽湿地为主,间有部分干旱草地和树林。

如前文所述,在商族人崛起和建立商朝的过程中,水牛一直伴随着他们,甚至当青铜武士来到遥远的北土建立军事据点时,还驱赶着这种熟悉的家畜。台西遗址的房屋和墓葬中大都出土过水牛骨。比如,西台东侧的一座祭祀坑H50,就埋有一具完整的水牛骨架;M102也随葬有一对水牛角,以及羊肩胛骨和猪腿,用来代表猪、牛、羊"三牲”;F2东墙的南北两端,也各夯筑了一只水牛角。

在商人的传说中,先祖王亥曾经赶着水牛群到河北有易氏之地(台西遗址以北250公里处)。但另一种重要的家畜——马,却在台西遗址难寻踪迹,只在像是指挥中心的F6西门外的垃圾坑H3中发掘出一根马的肋骨。它可能是作为食物吃剩的[一同出土的有猪的下颗骨,以及一具老年妇女的零散骨骼:人头和一条腿已 经脱离身体。她大概是一名为军营服劳役的土著农妇,可能因触怒某位青铜 武士而被砍成数段,然后被扔进了垃圾坑中。]。马和马拉战车在中国出现得比较晚,到商代后期才普及。和台西同时的殷都虽已有马车,但台西聚落级别较低,应该还没有。

此外,M112的随葬品中有铁刃铜钺和铜甗各一件。铜钺较小,接近成年人的手掌,主体为青铜,刃部是铁质,已经失落,但断口处还保留了较多铁质。为什么用这把没有刃部的钺随葬,毕竟碳化的铁远比青铜坚硬和锋利?这不好解释。可能是铁刃过于珍贵,后人敲了下来继续使用,只用青铜钺体给先人随葬。铜甗则比较精致,做工比台西其他墓葬中的铜器都要好。看来,这位墓主是台西最富裕的人物。这座墓是1972年农民取土时挖出的,没有经过专业发掘,只知道墓葬有殉人,很多信息已经无法复原。

曾有学者认为,商代还没有冶铁和锻铁技术,这把铜钺的铁刃应该是陨铁。但也有学者从其所含的微量元素推测,这不是陨铁,而是人工制作的熟铁。在“伙房”F14前面,出土有一些冶炼过的残铁渣和两小块铁矿石,显示台西人也许已经掌握初步的炼铁技术。但因为没有发掘到冶铁和锻铁的工作区与产品,目前还无法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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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0祭祀坑中的水牛骨架

台西遗址并非只有青铜武士,还有普通农民。发掘虽集中在“贵族营区”极为有限的空间,但还是在最边缘处挖出了一座穷人的房基,这便是F10。

F10在武士营房后面十几米处,东西长2.6米,南北宽1.6米,室内只有4平方米的空间,极为狭窄局促。它的建筑方法是,先在地上挖出半米深的半地穴,形成居室的轮廓,然后加盖草木窝棚。

室内屋角有一直径和深均50厘米的圆形储物坑,里面有做饭的陶鬲和残破的石质农具。储物坑的旁边是灶坑,有烧土和灰烬,“除 去藏穴和灶坑以外,仅能容两人栖息。这种简陋的房屋,自然与居住者社会地位的低下有关”。这是在新石器和青铜器时代极为常见的农舍。

农民的墓葬散布在青铜武士营区周围,大多没有随葬品,或只有一两件粗糙的陶器。台西目前发掘112座大小墓葬,“人架除完整的和腐朽成粉的以外,还有10座墓人架的股骨或胫骨全部或一半被截去。其中有的截面上有刀砍或锯的痕迹,似乎是受过刖刑”。

被砍掉腿的人数占墓葬总数的近十分之一,考虑到有些墓葬尸骨已完全腐朽,无法观察和统计,实际比例应当更高。这也是青铜武士统治农民的方式之一。

台西遗址还出土了大量用石头和骨头磨制的箭头(镶),有些是底层农民的捕猎工具,有些则属于青铜武士。这些贵族一般只用三四枚青铜镞随葬,看来再多就负担不起了。

台西遗址没有留下文字,青铜器上也没有族徽铭文,所以我们无法知道台西商人氏族的名称,也不知道他们如何称呼驻防的这片土地。商人把定居点叫作邑,台西遗址则是一座湮没在历史中的无名之邑:它只是一座规格不太高的军事聚落,主人也只是没有留下 姓名的地方军事贵族,在他和安阳殷都的商王之间,应该还隔着至少一个指挥层级。

虽然距离殷都有些远,但台西商人并不孤立,他们使用的铜器和殷都完全同步,属于典型的殷都初期风格,礼器的花纹繁多,几乎遍布全身,而早商郑州和盘龙城的铜礼器大多只有一条纹饰窄带。这说明台西商人和都城的联系很密切,商王朝也比较重视这些北方边疆的守卫者。

这座军事营地后来被废弃了。发掘显示,部分房屋毁于火灾,比如最大的连体建筑F6。但这并不意味着营地被废弃全因火灾,即使被火焚毁,重建也不是难事,况且这座营房本就是在水灾之后重建起来的。

被废弃的真正原因,应该是青铜武士们移防了。在盘庚迁都之后,商朝对黄河北岸的统治日渐稳固,边防线也就逐渐向北推移。到殷墟后期,北方防线已经推进到今河北定州(距离台西遗址约80公里),甚至更北。

或许,部分房屋的焚毁被台西首领解读为神降的启示,故而放弃旧居,继续向北迁徙。在青铜武士匆匆离去时,有些笨重物品被放弃,比如公共伙房内几个装着酿酒原料的大陶罐。对于周围的农民而言,军营里遗留的物品颇有价值,看来他们并没有进入这座悬挂着人头的营地,于是,房子在年久失修中陆续坍塌,最后被掩埋了起来。

与此同时,殷商王朝正在走向中兴繁荣。

附录:北土食人部落

在燕山南麓,有一个经常吃人的聚落,这便是今北京昌平区的张营遗址。[北京市文物研究所:《昌平张营》,文物出版社,2007年。有关该遗址的基本信息和图片,未注明出处的,皆出自该书,不再详注。]

在相当于夏朝一二里头时期,张营聚落已经存在,但那个阶段的遗迹很少。到了早商后期(张营遗址三期,二里冈文化后期),张营出现了一些商族风格的陶器,比如所谓“瘪裆”造型的陶鬲,但仍以本地陶器为主流。

新的改变是铜器制造。张营遗址发掘出的石头和陶制的铸铜范皆为制作小件铜器的双面范,如跳、针、锥、鱼钩和小刀。此外,还有铜制的耳环、凿、鱼镖和梳子。有炼铜的铜渣出土,说明本地用铜矿 石冶铸。但没有发现任何铜容器的铸范和实物,也没有铜戈、铜矛和铜钺等兵器。检测发现,多数铜器是铜锡合金,基本没有铅,但这种合金硬度较高,只适合制作小件铜器。可能张营人的铜器以自用为主,外销较少。

张营聚落只发现几座很小的房屋遗址,没有明显的阶层分化,仍处在部落生活阶段。截至目前,发掘122座灰坑(垃圾坑),其中,有12座埋有零碎的和残破的人骨[这些含人骨的灰坑编号是:29、33、62、70、78、83、84、99、103、105、 106、 107。],跟猪、牛、羊、鹿的骨头混杂在一起,没有完整骨架或肢体,头骨也都被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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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件铸造箭微的石范:分别只能铸造一枚和两枚箭微。西安老牛坡二期发现的陶范一次至少能铸造五枚箭镰,郑州商城的陶范一次能铸造十几枚,张营聚落规模较小,铜器产量也低得多

有些人骨制成的工具,主要是用股骨(大腿骨)制作的骨锥,它们应该是用坏之后被扔进垃圾坑的。此外,在F1中还发现一块人股骨,可能也是制作工具用的。

在发现的60块人骨中,只有两块属于夏末商初(张营二期),其余属于商代中前期(张营三期)。发掘报告推测,灰坑H84中的人骨至少来自七个人,H105至少来自两个人。人骨过于零碎,多数无法鉴定年龄和性别,只有几枚牙齿属于一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

有些骨头,特别是股骨上,有敲砸和刀砍断痕,可能是敲骨吸髓所致。约一半骨头被烧过,应是烧烤食用。发掘报告推测,当时这里应该存在食人风俗,战俘或奴隶可能会被杀死后肢解分食。

三期(商代中前期)的张营人虽然能够冶铸铜器,但还无法完全取代石器。发掘出的最主要的农具和工具都是石头做的:石斧32件,石铲13件,石镰56件,石刀23件,石饼10件,石镶10件,石磨盘11件,石磨棒14件。除了饲养家畜,狩猎占的比重也比较大,灰坑中有较多鹿类的骨头,还有虎、豹、棕熊、马、驴等。

那么,在张营人势力最盛、食人行为最多的三期,他们和商朝是什么关系?

这个阶段,早商王朝的扩张正达到顶点,但张营聚落到郑州商城的路程超过750公里,比湖北盘龙城还要远二分之一,所以很难断言早商王朝的势力能直接控制这里。不过,冶铸铜技术和商式陶器显示,张营人明显受到了商文化的影响。

张营人的食人风习应该是自身固有的传统,和商族关系不大,但新传来的铸铜技术却可以让他们更容易击败周边部族,使得食用人骨的数量大增。这是一个被技术改变过的人群,但终究没有扩张成为早期国家。看来张营人比较安于部落生活,后来又迁移到了别处,消失在三千多年前的迷雾中。

对于蛮荒的上古时代,我们现代人能理解的实在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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