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王后的社交圈

翦商  作者:李硕

游客走进安阳殷墟博物苑(宫殿宗庙区)的大门,向左转,能遥 遥看到一位女子的大理石像,手执铜钺,全身戎装,站立在自己墓穴的展示厅旁边。她就是武丁王的夫人妇好。

1976年,妇好墓被发掘出土,殷商王族的生活由此首次完整地展示在现代人眼前。商王陵区的墓葬大都已被严重破坏,但位于宫殿区西南侧的妇好墓却躲过了各种盗墓者的探寻,保存得非常完整。在武丁王的甲骨卜辞里,经常出现妇好的身影,故而,这位殷商王后的生前身后事,有很多可以讲述。

侥幸保全的王后墓

殷都王宫区西侧,是阻河溢出的湖沼。湖沼的西南有一片略微高 起的台地,在武丁王营建新王宫时,这里也出现了繁荣的聚落。它距离王宫只有200米,在这里安家的人,肯定和王室关系密切。这应该就是妇好的家族,她死后也埋葬在了这里。

妇好墓,长方形墓穴,南北长5.6米,东西宽4米,深7.5米。发掘时,墓穴底部已经被地下水浸泡,很多随葬品和骨骸是从泥水中捞出的。共用16人殉葬,墓穴底部的腰坑埋有一人,椁内、棺外埋有八人,椁室顶部埋有四人,墓穴壁龛埋有三人。此外,还有殉狗六只。妇好本人的尸骨已经完全腐蚀不见[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殷墟妇好墓》,文物出版社,1980年。],在商代墓葬中,这比较常见,很可能是受铺撒的朱砂腐蚀所致。

随葬品保存得非常完整,共有1928件,其中,铜器、玉器和骨器都各有数百件,铜器总重量达3250斤。很多铜器上有铭文“妇好”字样,直接证明了墓主的身份。还有铭文“后母辛”:“辛”是妇好的出生日,用天干日起名是商人的习俗;“后母”,则是她为商王生育过子女后获得的尊称。

在铜礼器中,仅鼎就有31件,最大的是一对青铜方鼎,高80厘米,重量分别是256斤和235斤。至于商人最重视的酒器,则有铜辄53件,铜爵40件,还有各种孟、觥、壶、斗、瞿、卤、罐等。比较独特的炊器是一件三联赢,它与烧水的底座是一体的,上面有三个可以单独取下的蒸锅(甑)。还有一件“偶方彝”,表面铸有鸟形、夔龙纹,以及长鼻大耳的象头,器物整体像一座殿堂,顶盖如“两面坡”式屋顶,下方有屋椽头造型,底座形似房屋的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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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方彝、三联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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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虎食人头大钺

早商和中商时代,铜器表面的纹饰很少;但到妇好时代,青铜器 表面开始铸满纹饰,显示了殷商时代的艺术和技术的提升。

妇好也是军事统帅,随葬的青铜兵器有钺四把,戈91件,镶57枚,其中的两件大铜钺有“妇好”铭文,一件有双虎食人头花纹,重18斤;一件有龙纹,重17斤。加上木柄,这两把铜钺都会超过20斤,显然礼仪性更强,并不适合做实战兵器。两件小钺铸有“亚启”铭文,属于实用兵器。部分铜戈体型轻薄,是专门用以陪葬的低成本兵器。

玉器中也有兵器,其中玉戈39件,玉戚九件。玉戚的造型接近钺,可能是为了增加新意(和铜钺造型有所区别),商人在其两侧增加了若干道须状装饰。有两件“玉援铜内戈”,用玉作刃部,铜作尾部。这些玉兵器的用途主要是仪式性的。

还有一件玉扳指,表面有容纳弓弦的细槽,还有钻孔用来穿绳携带,便于戴在大拇指上拉弓开弦,属于实战兵器。

此外,玉器还有大量璧、玦、璜、琮。有些玦和璜做成了龙虎等艺术造型。玉琮则保持着良渚文化的基本形状,也有些出现了变异,如边缘造出扉棱。和良渚古国时期的经典玉琮(瑶山、反山墓葬)相比,妇好墓的琮形体要小一些,也没有了良渚古国的经典神人兽面纹饰——只有一件还有良渚兽面纹的简化遗留(编号1003),但也有了较大变化,比如兽面出现在玉琮的平面上,而良渚兽面占据的是棱角的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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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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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援铜内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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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好墓玉扳指、玉琮(编号1003)

商文化和良渚文化到底有多少联系?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毕 竟,从良渚文化结束到商朝建立,中间有七百多年,到妇好时代,则是一千年。但妇好墓中出土的这些玉琮,却又似乎暗示着某些可能性。

作为女性,妇好的墓中还有玉梳两件,以及大量束发的笄,其中玉笄28枚,骨笄499枚,笄的顶部多雕有鸟、夔龙或人形。纺织工具则有玉纺轮22件。此外,还有大量玉质动物形小刻刀和动物造型 青铜尺,也和女红织纫工作有关。

妇好墓还出土有六件铜制“弓形器”。考古学者起初不知道这种器物的用途,后来发现它总是和马车一起出现,于是推断,它应当是挂在驭者腰前用来系挂缰绳的车马器。看来妇好本人至少拥有六辆马车。此外,墓中还随葬一对小型玉马雕塑。

除上述礼器、兵器和饰物,墓中还有各种质地的工具,比如,铜制的斧、凿、铸、锯、铲、镰、小刀、簸箕,以及“多钩形器”和“双角形器”(这可能是挂物品用的);石制的,则有铲、锤、杵、磨石等。

妇好墓有大量玉石雕塑工艺品,如玉雕的容器(礼器)篌°玉饰体型都很小,属于日常的玩物,或者缀在纺织品上的装饰。有些人和动物雕像是三维立体造型,发掘报告称之为“圆雕”,这在殷商之前比较少见。

玉器中还有一对杵和臼,臼直径约30厘米,杵长28厘米,应该是研磨朱砂颜料用的,纹理中渗入了朱红色,研磨面非常光润。下葬时,这套杵臼是分离的,玉杵放在椁内,臼则是在墓穴上层的填土中发现的。它们应当不是制作日常化妆品的用具,因为体型比较大,位置离墓主也比较远。商人崇尚红色,在某些重要场合,如祭祀和战争,人们可能会在脸上涂抹朱红色。这套杵臼应该是为妇好的部下提供朱砂染料之用。

商人是用热带海洋的货贝做钱币的,妇好墓内一共发现了6880枚货贝。这些货贝都放在棺材内的墓主腰间位置,说明货贝是墓主人去往天界时最重要的财物,一定要随身携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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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母”铭文拓片

墓中的铜器铭文,除了“妇好”和“后母辛”,还有一种是“后等母”。发掘报告认为,萼也是妇好的名。其他铜器铭文,则还有“亚其”“子束泉”等人名。他们可能是妇好的亲人或同僚,把自己的铜器赠送给了妇好。

和王陵的对比

王陵的规格比妇好墓大得多。仅从墓穴面积来说,王陵大墓边长 多在20米左右,墓穴底部面积也会超过100平方米,而妇好墓仅接近40平方米(7米X5.6米),要小很多,而且也没有墓道。王陵内发现的殉人动辄过百,甚至数百(这还是被破坏之后的残余),妇好墓则只有16人,相差很多。可以想象,如果王陵区大墓没有被破坏,随葬品肯定比妇好墓丰富华贵得多。

王陵大墓劫余的文物,有些和妇好墓类似。比如石雕,M1001出土有蹲坐石兽(虎首人身)像、石枭;M1500出土有石龙、石牛和石虎各一对。它们的造型和妇好墓中的玉石雕塑有些类似,但体型较大,长度为三四十厘米。这种石雕工艺品在后世的西周和春秋亦很少见。

妇好墓出土铜戈91件,王陵区的随葬兵器规模则更大。比如,Ml004大墓出土铜盔超过100件(已全部破碎),铜戈72件(多数带约1米长的木柄),铜矛头731件;M1001大墓盗掘后的填土出土骨镶6583枚。这些是破坏后的残余,不代表完整数字,更可见王陵大墓之豪奢。[梁思永、高去寻:《侯家庄· 1001号大墓》,(台北)“中研院”史语所,1962年; 《侯家庄· 1004号大墓》,1970年,第33—35、133—154页。]

此外,王陵区的M160并非商王墓葬,它比各商王墓的规模小得多,著名的“后(司)母戊”大鼎,便是当地村民1939年在此墓盗挖出土。有学者据此推测,它应当是武丁王的另一位王后“妇妌”的墓。

M160只有一条墓道,1984年发掘时,发现殉38人,比妇好墓多一倍以上[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工作队:《殷墟259、260号墓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87年第1期。];“后母戊”大鼎重达1600多斤,而妇好墓中最大的方鼎仅重256斤。对比可见,这位“后母戊”的墓葬规格比妇好要高很多。至于原因,可能是妇娇死得较晚,彼时殷商国力已经更为强大,或者妇妌之子可能成了王储或下一代商王,所以她的墓葬要更豪华。

商王夫妻的生活

从甲骨卜辞可知,武丁至少有过三位夫人,分别是妣辛、妣戊和 妣癸。“妣”是后世商王对她们的尊称,其中,妣辛就是著名的妇好。

妇好是武丁的第一位夫人,在武丁王时期的甲骨卜辞里,她出现过二百多次。武丁刚把王宫从河北商城搬迁到阻河南时,大约二十来岁,所以他可能是一边发动对西部山地族群的战争,一边确定王后人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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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集》13925正

丁酉卜,口贞(占):妇好有受生?王占曰:吉,其有受生。

在为此占卜时,武丁最关注的是妇好能不能生育继承人。一个丁 酉日,一名叫苏的占卜师为武丁王卜问:妇好能不能受孕生育?似乎牛肩胛骨烫出的裂纹不太理想,占卜师不太敢写出结果,于是,武丁自己解读裂纹的预兆:吉利,妇好会受孕生育。

从《合集》13925看,武丁王迎娶妇好的动机,似乎主要不是 来自占卜,而是他预先做出了决定,占卜只是完成必要的程序而已。

妇好曾几度怀孕,为了预测能否生出儿子,武丁做过很多次占卜。

某次甲申日,占卜师骰灼烫甲骨后为武丁王卜问:妇好生育是否“嘉”(生子)?武丁解读说:丁日生育,可以生子;庚日生育,同样吉祥。结果,三十一天后的甲寅日,妇好生育了,不是儿子,是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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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集》14002正

甲申卜,款贞:妇好娩嘉?王占日:

其惟丁娩嘉。其惟庚,娩,弘吉。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嘉。惟女。二告。[卜辞中的“二告”,可能是解释当初的预测为何没实现,这涉及兆纹的解读, 现在已经无法完全了解。]

还有一次,妇好的儿子因流产或难产而死,武丁在占卜中提出怀 疑:是不是自己的祖母“妣己”之灵害死了这个儿子?[《东京》979 : “贞:妣己害妇好子? ”]

“妣己”是商朝第十六王祖丁的夫人。据《史记·殷本纪》,祖丁有四个儿子接连为王,分别是阳甲、盘庚、小辛和小乙。看来列祖列宗并不会无条件地保佑后世商王家族,他们可能会因为各种原因作祟,而禳解之术是及时献上祭品。

根据甲骨记载,妇好是武丁非常得力的助手。比如,妇好参与王朝礼仪活动时,曾接见过“右老”:“妇好允见右老。”(《合集》2656正)“右老”是指贵族长老代表。妇好还在“徉”这个地方接见过“多妇”:“贞乎妇好见多妇于律。”(《合集》2641)“多妇”可能是指各贵族家族的主妇们。在外地时,妇好还会搜罗各种礼物送给武丁王,比如,武丁占卜用的有些甲骨上就刻着“妇好人”。(《合集》1。133反)

给列祖列宗献祭是商王的重要工作,作为王后,妇好也要分担一部分。武丁的卜辞里就时常出现妇好受命主持祭天、祭先祖、祭神泉等各类祭典的记载,比如,祭祀“妣癸”和“多妣”(多妣,意为历代女性先祖):“乙卯卜,口宾贞:乎妇好有口于妣癸。”“贞:妇好有到于多妣。”献祭方式是“□”,有学者认为,通“服”字,也就是献 祭战俘。[《合集》94正、《合集》2607,以及郭沫若《卜辞通纂考释》别一,科学出版社, 1983年。另,卜辞中还记载妇好也曾主持燎祭,《合集》2641 :“贞勿乎妇 好往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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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集》2631

贞:更妇好呼懊(禀)伐。

尤其是,妇好还曾主持“伐”祭,即用戈或钺等砍下人牲的头颅向神灵献祭,是人祭中最为常见的杀人牲法,不过,现存卜辞并没有记载妇好献祭用人的数量:“贞:更妇好乎懊(禀)伐。”

妇好墓出土有“妇好”铭文字样的两把大铜钺,其重量并不适合实战,但又都有使用痕迹,比如,重达九公斤的那把已经缺了一角,所以,它们很可能是用来砍杀献祭人牲的。武丁曾占问妇好“肩凡有疾”,我们可以据此推测,这大概是挥舞铜钺砍杀人牲过度而引发的。[《合集》709正。历代商王的卜辞都时常占问“肩凡”问题,大概和他们负责 祭祀有关。另,有些学者将“肩”释读为“骨。]

武丁时期,扩张战事频繁,妇好也经常带兵出征。

甲骨记载,妇好曾作为武丁出征的先导,从“庞”这个部族征集兵员:“甲申卜,皴,贞乎妇好先登人于庞。”(《合集》7283)其中最著名的,也是征召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次,一共集结了一万三千人:“辛巳卜,贞:登妇好三千,登旅万,呼伐(羌)在甲骨文中,动员和编组军队称为“登”,也就是说,妇好集结三千人,其余一万人(应当)由武丁王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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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藏》150正
辛巳卜,贞:登妇好三千,登旅万,呼伐(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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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集》13931

□申卜,争贞:妇好不延有疾?贞:妇好其延有疾?癸未卜,骰贞:妇妌有子?贞:妇妌母其有子?

因甲骨残碎,敌人不详,曾有学者猜测,“呼伐”后面应当是“羌” 字。在另一片甲骨上,妇好确实参与过对羌人的战争:“贞戊不其获羌。贞呼妇好执。”(《合集》176)大意是说,一位名叫“或”的将领在捕猎羌人,武丁命令妇好也去“获羌”。

妇好还讨伐过土方和巴方[《合集》6412 : “乎妇好伐土方。”],这两个方国皆在殷都西部,今山西和陕西两省境内。此外,她也曾经征讨尸(夷)方,也即东夷,今山东省境内。

武丁还有一位夫人,名叫妇妌,年龄应当比妇好小。和妇好一样,妇妌也经常主持祭祀[《合集》8035: “贞:翌辛亥乎妇耕宜于磐京? ”意思是令妇娇在磐京举行“宜祭”。],也曾带兵出征[《合集》6585 :“勿乎妇姊伐龙方。”]。此外,她还有一项卜辞记载中妇好很少参与的工作,就是管理商王的农庄——卜辞里有多次提及妇耕监督收获谷物,祈祷丰年。

妇好最后死于疾病。在她病重期间,武丁曾频繁地向各位祖先献祭,祈祷他们保佑妇好健康。而在妇好病重时,妇妌刚好怀孕了,于是,武丁占卜妇好病情和妇妌孕产的内容出现在了同一片龟甲上。

龟甲左右两边占问的是同一件事,但分肯定和否定两种结果。右侧是武丁希望出现的结果,“妇好不延有疾”(病情不会加重),以及“妇娣有子”;左侧是不希望出现的结果,“妇好其延有疾”,以及“母(毋)其有子”(妇妌不会生儿子)。

有卜辞显示,妇妌被后世商王尊称为“妣戊妌”。(《屯南》4023)这说明她出生日的天干是戊,也是著名的“后母戊鼎”和王陵区M160墓的主人。

《帝王世纪》记载的妇好之子

武丁是商朝历史上一位很重要的王,奠定了殷都的格局以及商朝 后期的疆域,遂被后世称为“高宗”。

甲骨卜辞没有记载他的在位时间,但《尚书·无逸》记载,周朝建立后,周公在一次对殷商遗民的讲话中曾提到高宗武丁“享国五十有九年"[《尚书·无逸》:“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 三年弗言。其惟弗言,言乃雍。不敢荒宁,嘉靖殷邦。至于小大,无时或怨。 肆高宗之享国五十有九年。”]。我们不知道他几岁继位,即使只有十岁,也意味着活了近七十岁。

在殷商,从盘庚到纣王,中间一共有十二位商王,历经二百多年[《史记正义》引《竹书纪年》:“自盘庚徙殷至纣之灭,七百七十三年,更不徙都。” 这个时间无疑太长了,有学者认为“七百”当是“二百”之误。],可见,武丁王在位时间几乎占了四分之一。而在传世的史书里,完全没有出现过武丁的夫人,倘若没有殷墟甲骨和墓葬,我们将完全不知道妇好和妇妌的存在。

不过,妇好有个儿子“孝己”曾经出现在西晋皇甫谧的《帝王世 纪》:“初,高宗有贤子孝己,其母早死。高宗惑后妻之言,放而死,天下哀之。”[《太平御览》卷八三引《帝王世纪》。]

关于王子“孝己”,更早的史书从未有过记载,但出土甲骨能够证明。在武丁之子祖庚和祖甲两位王的卜辞里,曾经祭祀一位“兄己"[《合集》23477 : “癸亥〔卜〕,贞:兄庚羲…家兄己更(惠)…”“贞:兄庚 裁梁庚〈兄〉己其牛”。];到祖甲的儿子庚丁(康丁),又称父亲的这位“兄己”为“小王父己"[《合集》28278 :“…小王父己。”];到最末两代商王帝乙和帝辛(纣王),又称之为“祖己”[《合集》35865 :”〔己〕缔卜,贞:王〔缔(宾)〕且(祖)己祭,〔亡尤〕。”]。看来,后世历代商王皆承认这位太子的商王身份和接受祭祀的资格。

武丁王实在太长寿了,他的夫人和儿子大都死在了他的前面。至 于孝己是不是被流放而死,已经难以证实,但从时间顺序来看,他有可能是妇好所生。

至于“孝己”中的“孝”字,在甲骨卜辞里面没有出现过,不仅这位王子,卜辞中所有商朝帝王,都没有用“孝”做称呼的。这或许是到更晚的时代,比如秦汉时期的人加上去的。

《帝王世纪》的信息来源也是一个谜。这本书写作于4世纪初,比司马迁晚了四百年左右,没人知道它为什么能提供司马迁没有记载的史事。看来,有些历史碎片虽然没有进入儒家的“六经”,也没载入《史记》,但从商周到秦汉三国,它们一直在阴影中流传。

妇好去世时,武丁王还在世,并在退河北的王陵区为自己建造了坟墓,但为什么王后不埋葬在王陵区,而留在自己娘家,这似乎有点不好解释。不过,这也让她幸运地躲过了商朝灭亡时王陵区遭受的大洗劫。

妇好家族的生活

妇好墓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它位于一片家族墓地之中,有些墓 葬已经被盗,有些则被村民院落压住而无法发掘。

1976年,安阳考古工作队在妇好墓周边的小屯村北发现殷商大墓六座,随后发掘了其中相邻的两座(在妇好墓以东22米处),编号为小屯村北M17和M18。两墓保存较好,和妇好墓时代接近,应当 属于妇好家族的成员。

M17墓主的尸骨已朽,墓内有殉人两名,狗两只。

M18墓主是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间的贵族女性,墓内有殉人五名,狗两只。可识别的殉人,都是男性青壮年。有一人埋在填土中,其余四人则在椁内,其中,有两人肩部各扛铜戈一件,一人的铜戈边有铜镁十枚,显然,这二人是墓主的卫士。

M18随葬有铜礼器24件,兵器则有铜戈九件,玉戈和玉戚各一件。和妇好墓相比,规格要低得多,随葬铜器的总重量为178斤,只是妇好墓的约二十分之一,但这位女墓主应该也是拥有家族武装的政界活跃人物,随葬的朱书玉戈援部尚存墨笔书写的七个字(见下图),大意为在“北”捉获或献祭了某些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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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18所出朱书玉戈细部摹本[陈紫:《小屯M18所出朱书玉戈与商人东进交通线》,《故宫博物院院刊》 2019年第3期。关于释义,学界说法不一。可参见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工 作队《安阳小屯村北的两座殷代墓》;吴雪飞《安阳小屯18号墓出土玉戈朱书考》,《殷都学刊》2016年第2期。]

此外,墓中还有一件重八斤、口径约33厘米的铜盘,盘内刻有一条蟠龙纹,龙的身边还有一条小型夔龙纹,外圈则围绕着一周鱼纹。

在商代贵族墓葬中,龙形并不算普遍,基本只有和王室有亲缘的墓主才能使用。M18的这件铜盘,不仅与四千多年前陶寺贵族墓中的彩陶龙盘造型相似,而且还有甲骨文里特有的代表神圣意义的角,这说明龙崇拜一直辗转延续千年。

M18随葬的铜礼器虽不太多,但族徽铭文有好几种。属于墓主本人的,可能是“子↑母”:“子”,表示墓主的先祖是一位王子;↑,应该是她的名。其他铭文的铜器,可能是亲友赠送给墓主的。其中,有一位叫“子渔”的,“渔”字是三股水流里的四条鱼,造型复杂而精美。“子渔”经常出现在武丁王时期的甲骨卜辞中[参见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工作队《安阳小屯村北的两座殷代墓》,第515页。],可见是王朝重臣。由此,这位“子渔”可能和M18墓主有亲戚关系,所以赠送给她铜尊和铜瞿各一件。在M18的随葬青铜器中,这两件比较重,也比较精致。[以上关于M17和M18的考古信息、数据及图片,未注明出处的,皆来自中 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工作队《安阳小屯村北的两座殷代墓》。]

妇好墓所在这片墓区的西侧和南侧是居住区,密集分布着多座面 积10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在武丁王时期,殷商的经济水平还不算太高,可能中级以上的贵族才能住这种房子。

其中有一座近方形的建筑F29,离妇好墓约50米,可能是妇好家族的宗庙。它的南边庭院内有两块方形夯土基址(F30和F31),上面没有柱洞等建筑遗迹,但有多座祭祀坑,应该是人们祭祀先祖的场地。妇好死后,她的族人可能就是在这里为她献祭的。

这里共发掘17座祭祀坑,除有一座埋了一只狗外,其余皆埋一到三人不等,共27人。

人祭坑分为两种。一种埋的是全躯的儿童,共13名,其中,有五座坑埋的是单人,有四座坑埋的是两人。这些儿童多为俯身,多佩戴简单的玉饰或蚌片胸饰、小骨珠和绿松石饰物,没有明显捆绑和挣扎的痕迹,像是处死后放进坑内的。妇好和M18墓主都是女性高级贵族,可能生前都喜欢孩子,所以后人会给她们献祭一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儿童。

另一种埋的则是男性青壮年,每座坑埋一到三人,都是被砍了头后埋入的。砍头的过程应该颇为粗野,有些人体的颈椎上还带着颗骨,有些人头上则有很多砍痕,如M53中的两颗人头的砍痕主要集中在脸颊和下颗部分。这些迹象表明,人牲被砍头时应该没有被扯住脖子,刀斧遂频繁地砍到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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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18随葬铜盘拓片与随葬铜器铭文(族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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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64人牲照片

比较特殊的是埋单人的M64。人牲的两臂被反绑在背后,只砍下了他的头盖骨,大部分头骨还和身体相连,包括脸部、眼眶和后脑勺。他被扔进祭祀坑时可能还没有死,因为其他被砍头的尸骨都是直身,而他呈侧卧欠身挣扎姿态,头盖骨就在自己的胸前。这很可能是蓄意地虐杀,献祭者想要欣赏人牲被砍掉头盖骨之后的挣扎和喊叫,由此获得刺激和满足感。不管是用刀或钺,能如此整齐、完整地砍下人的头盖骨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所以又有两种可能:一,献祭者是用锯子开颅的;二,操作者已经熟能生巧,可以顺利地砍下完整无缺的头盖骨。

妇好家族这片聚落没有一直繁荣下去。妇好死于殷墟二期的早段,此后四五十年,商朝开始进入殷墟三期阶段。从此,王宫西南这片高地上已经没有大型房屋,也不再有贵族墓葬,居民似乎换成了普通人。

到殷墟四期,这里出现了一些窖穴,发掘报告推测,它们应该是王宫储存谷物的仓库。但这些窖穴规模很小,直径只有不到2米,最深处也不过三五米,而且数量很少,不超过十个。商王朝的仓储区显然不会这么寒酸。

妇好家族出自王室,且又和王室联姻,按照商代的世袭原则,应该不会在几十年内家道中落成一般民众,所以,他们很可能是搬走了,去了稍远的某个地方重新建立族邑。而他们曾经生活过的这块小高地,则成了王宫某些下等差役人员的住所。妇好和“子↑母”这些贵族的坟墓,也就逐渐被人遗忘。[以上关于房屋和祭祀坑的发掘报告及图片出自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小 屯》,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2年。]

周灭商后,已经没人记得这里曾是王后及其家族的坟墓,从而幸运地躲过了周人对商王宫和王陵的报复性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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