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学与王子

翦商  作者:李硕

1991年,在商王宫殿区不远处,今花园庄东侧的农田里,发掘出一座填满甲骨的窖穴,编号H3[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殷墟花园庄东地甲骨》,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以下简称《花东》。殷墟有两个花园庄,一个在沮河北岸的阻北商城内,一个在沮河南岸的宫殿区南侧(已整体搬迁),出土H3甲骨坑的在恒河南。]。这些甲骨的主人,是一位名“子”的年轻王族,生活在殷都格局初定的武丁王前期,家宅位于王宫以南400多米处。

H3的甲骨卜辞记录了“子”不算长的一生:从他开始接受教育和严格而残酷的战争训练,到长大后征伐异族,为王朝兴盛而东征西战的过程。这是商代王族最常见的人生轨迹。

而且,他受教的大学[商代已有大学,如《合集》3510 : “右学。”《合集》20101 : “丁巳卜,右学。” 《礼记·王制》记载:“殷人养国老于右学。”郑玄解释说:“右学,大学也。”《屯 南》60: “于大学寻”。]的建筑也被发掘出土。

王族学生的训练课

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绝大多数属于商王,很少记录其他王族成员 和高级贵族的生活,而且,由贵族自家占卜的更少,可见,花园庄东地的这位“子”的身份比较特殊,可能是武丁王的弟弟或堂弟。[关于这位“子”的具体身份,学者们有不同的解释。有人认为是王室近亲, 但又认为“子”没有祭祀盘庚王的卜辞,说明他是盘庚之前的王繁衍出的旁支。 本书认为,这种推测方式可能有问题,因为盘庚一代有四位兄弟当过王(阳 甲、盘庚、小辛、小乙),盘庚之外三王的后裔不当王自然就不会祭祀盘庚, 但这不影响其作为王子的尊贵地位。花园庄东地“子”的卜辞里从未提及“父”, 很难确定他的父亲是谁。]

在他年幼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我们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子”可能是他在卜辞里的自称,或是占卜师对他的称呼。

“子”自少年时代“入学”,在王室大学里学习各种贵族技能,比如“舞戊”。商人的“舞”并非后世意义上的表演性舞蹈,而是团体实兵演练,甚至有伤亡的可能。

有一条卜辞显示,“子”这次不应该去参加舞钺,因为队员们会 遇到灾害:“子弼(勿)更(惠)舞戊,于之?若用,多万有灾……”[《花东》206。]

商人称团队舞钺为“万”,各位队员就是“多万”。为避免在操练铜钺的万舞中伤亡,“子”或其他人可能都曾占卜应站在队列的哪个位置,是左边,还是中间或是右边?

丁亥卜,子立于左。[《花东》50。]

甲午卜,□(勿)立中,□(惠)学,□(勿)示伐。[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 489条。]

第二条是其他人的卜辞,显示的是,这次不应当立在队列中部, 也不适合砍杀。至于万舞操练为何会有危险,后文会有答案。

除了舞钺,“子”还学习射箭。在成长的过程中,他曾使用不同力度的弓,如“二弓”和“三弓”。后世的《红楼梦》中,也有这种数字划分的弓力:

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了?”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力气。”贾母道:“这也够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

某天,“子”有生病,曾占卜:今天不用上学了吧?不过,这可能是管家替他占卜的。

己卜:子其(疫?),强(勿)往学?(《花东》181)

甲骨文中的“疫”字,字形是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下正在出汗,有人手拿锤子打击其腹部,象征病痛的状态。另有一种解释则为手拿廷石为患者做按摩治疗。无论哪种,它反映的都是卧床生病。

卜辞里的“往学”两字很重要,它表明“子”是去家外面的“大学”学习,而非在家中接受私教。此外,卜辞里还曾多次出现过“学商”,以及出现过一次“学羌”,这可能是模拟羌人和商人之间的战斗,当然,两方战士都由学生扮演。

甲骨文的“学”字,写作□,上面是两手在摆放计数的草棍(爻),下面是一所房子,意为“学习算数的地方”。

上面的两只手有时会被省略,写作□,爻也可以从两组省略为一组,写作□,但下面的房子不能省,它代表学习的场所。不过,在卜辞里,殷都的“大学”似乎没有教过算数。也许因为这是很初级的学习内容,不值得用占卜来记录。至于殷都的大学都有哪些建筑,课程又是怎么开设的,“子”的卜辞里并没有太多信息。

1973年,在“子”的甲骨窖穴西北400米(今小屯村南)发现了大量刻字甲骨,其中的一片牛骨卜辞(《屯南》662)上有关于大学的课程安排,是大学的总教官留下的。而总教官很可能就是商王本人

第一条卜辞是:丁酉日占卜,今天是丁日,(学生们)是否应该学习万舞呢?第二条卜辞是:还是应该在下个丁日学习?

后面的两条卜辞是关于万舞学习场地的占卜:在“右□”学?还是在“内”学[《屯南》662。另可参见宋镇豪《甲骨文中的乐舞补说》,《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看来,大学的建筑分左右大厅,还有位居中后部的“内”。

1.丁酉卜,今日丁,万其学?

2.于来丁乃学?

3.于右秉学?

4.若内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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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南》662

商王会亲自关注大学的课程,这也很正常,因为里面的学生都是 王的亲戚。另一条王室卜辞显示,商王曾在“人”地建设大学:“乍(作)学于入,若。”(《合集》16406)这个“入”,有学者解释为“内”,王宫之内。不过,它可能还有“泄”之意,即水滨。

1996年,在王宫区南侧,紧邻沮河边,考古队发掘出一处大型建筑基址,它很可能就是殷商时期的王族大学。

如果参观殷墟博物苑的宫殿区,朝北走进大门之后,右手边是一组“54号”建筑基址。它是一座凹字形大型建筑,发掘时被命名为“丁组”。这里是王宫区地势最低的地方,东边紧邻海河,所处环境和建筑构造很接近甲骨卜辞中描述的“子”曾经学习舞钺的大学。它的北面紧邻着王室宗庙乙区和祭祀自然神的丙区;向南400米,是“子”的家宅,花园村东甲骨出土地;向西南200米,是发现安排大学课程甲骨的地方。

考古发掘的地层显示,在武丁王即位初年,也就是他准备在渔河南岸建设新王宫的时候,先在丁组这里建设了一组中小型房舍,而且没有用人奠基。对于商人来说,这意味着它并非长期项目,只是过渡性的临时校舍而已。

大概二十年之后,武丁的新王宫相继落成,丁组大学区也进行了大规模的改扩建:南北各新建了一排平行的殿堂(丁二和丁一),长度分别为75米和65米,连接和贯通它们的是西端的一列厅堂(丁三),从而形成一组“凹”字型建筑,并围起一片庭院,对着东边的阻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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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组建筑平面图,比例尺数字应为“50米”[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殷墟小屯建筑遗存》,文物出版社,2010年。以下 有关小屯建筑丁组遗存的基本信息、数据及图片未注明出处的,皆出自该书, 不再详注。]

按照那片安排大学课程的甲骨的描述,丁三就是“内”,在这里朝东望,右侧的丁二就是“右策”。而在甲骨文中,策字的造型,上面是屋顶,下面是捆束起来的羽箭。所以,它有可能指的是室内射箭场馆。射箭是大学的重要课程之一,而且射箭馆空间大,还可以用以练习“万舞”。

丁组建筑面对着沮河,周边环境是河滩的芦苇湿地,可能还有水沟环绕在建筑的西面、南面和北面,甚至还会有码头供大学生们练习驾船和水战。“子”的卜辞里,就有命令下属准备船的内容(《花东》183),或者说,这所贵族大学也是商人对祖先生活的南国水乡环境的再现。发掘报告对它的描绘是:

三座建筑之间有较宽阔的活动空间,建筑群的整体轮廓呈长方形,东面是由北向南流去的浸水……如果我们认真体验这一古老的建筑群,就会感到它既要给人以宏伟壮观之感,又给人以环境优美、富于生活情趣的感受。

这片地区低洼临河,土质多沙,并不适合营建大型建筑。但武丁 王却不惜工本,工程之初就先挖下2米多深的基坑,填入黄土,逐层夯实,然后才开始埋设木柱和版筑墙体。从柱洞看,最粗的柱子,直径接近1米。

北面的丁一体量最大,是主体建筑,室内出土了一件铜盍,上面有铭文“武父乙”,发掘者推测,它是武丁给自己的父亲小乙王制作的祭器。这件铜盆被装入陶缸埋进了一个挖在地基上的小坑,看来武丁王对这座建筑很是重视,希望父王的灵魂能保佑它。[按照发掘报告的描述,这种器物坑有对称的两座,但另一座已经被后世破坏, 只剩了一些陶片。]

发掘报告称这座建筑为供奉武丁“三父”的宗庙,很可能,里面还供奉着小乙王的两位兄弟(盘庚王和小辛王)的灵位。花园庄东地的那位“子”的卜辞显示,学生们会带着人牲或畜牲到这里献祭。这很好理解,这三位先王也是这些贵族学生的先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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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父乙铜盉及铭文[王恩田:《武父乙孟与殷墟大型宗庙基址F1复原》,《中原文物》2006年第 1期。]

陪练角斗士

丁一有一系列朝南的门,门的两侧皆挖有祭祀坑,共十座,发掘者用墓葬M编号。目前已发掘其中八座,每座埋有斩首的三四人,多为俯卧,人头在死者肩部。能够辨识的死者,皆为青壮年男性。

一个比较特殊的现象是,有一半的祭祀坑发现骨制的箭跳,其中两坑分别埋有一枚和三枚,另两坑则各埋有两枚。

以M18为例,共埋有四人。坑底埋有三人,俯卧,头骨被夯碎, 颈部朝东;后又在其脚端的坑壁上挖出一个壁龛,里面是呈跪坐姿势的一人,但头骨没有夯碎,而是放在了壁龛里。该坑埋有三枚骨链,其中一枚在北侧俯卧之人的腿部,另外两枚分别在中间人的上臂和肋骨部位,肋骨上的已经残断。其他三座坑中的骨镶,有的在人牲的腿部(M3和M2),也有的在腰部和前臂(M15)。

这些骨散的出现颇难解释,并非每座坑都有,也并非每个人牲都有。

箭的木杆会因腐朽而消失,那么,这些镁最初是带着箭杆埋下去的吗?M2北侧人牲的腿部有两枚箭镀,其中一枚横在小腿部位,尾端朝坑壁,说明它没有连着箭杆,不然,杆会触及坑壁而改变方向。这些箭镂应当是射到人牲身体上的,只是有些还能被主人完整地拔出来再利用,而另一些因嵌入人骨或筋肉,主人只能把箭杆拔出,箭镶则随着人牲被埋进了坑中。

由此可以推论:可能多数人牲都中过箭,只是有些被拔掉了而已。那些带箭镶的尸骨很多也是被射在腿部或胳膊等非致命部位,说明他们生前并不是在静态而是在奔跑逃命中被射中的,也正因此,中箭的才会是非要害部位。

历史学者李竞恒有注意到殷墟人牲带箭的现象,他的推论是,这是商人为活捉羌人等俘虏而故意射击其非致命部位所致[李竞恒:《干戈之影:商代的战争观念、武装者与武器装备研究》,四川师范 大学电子出版社,2011年。]。本书认为,这种推测难以成立,在真实的战斗中,没有哪一方可以如此从容地选择命中部位,而且中箭之后,俘虏也很难身着箭头被带回殷都,在传统时代,外伤往往会引发致命的感染。

因此,这只能是发生在祭祀场附近。而且,这四座祭祀坑中的箭镁是同种规格,骨质三棱形锋,形制较大,长度超过10厘米,发掘者称之为“大三棱”,其特点是,没有倒锋,容易拔出来继续使用。故而,这些人牲应当是大学生们练习射箭和搏杀的陪练。

商朝王室和“大学”不会缺乏青铜箭敬,但为何不对人牲使用铜 镶呢?这可能是基于“训练”的考虑,毕竟锋利的铜镞更容易致命,而骨皴则致死率较低。另外,出土骨链的锋刃多有磨损也说明,它们是被多次使用的练习品。

丁一南檐下的祭祀坑是统一制作和填埋的。先是挖掘坚硬的夯土,有2米多深后,放进人牲的尸体,有些还会打碎几件陶器放进去,象征人牲在地下也会有些生活用品,以让其灵魂更安心地守卫殿堂。然后,填土夯打。人牲的头骨应该就是这么被夯碎的。填满土后,为使祭祀坑不那么容易被发现,又在地面整体铺了一层20厘米厚的黄土。

后经钻探发现,南檐下并不止十座祭祀坑,但为保存房基的完整性,考古队没有继续发掘。据推测,人牲不会少于40人。

丁组建筑全部完成并投入使用后,大学生们还要反复用人牲练习射击和搏杀,这样便会不断地出现新的祭祀坑。这些后期坑建在丁一东南方的空地上,目前已发现成排的六座。其中,M10埋有三具俯身的尸体,没有被砍头,其中一人缺失了手和脚。此外,坑角还发现了两处散落的牙齿,发掘者推测,这应该是“当时被打掉的”。

这座坑最特殊之处在于,不仅有陶器碎片,还有四件小巧的青铜斧、三件环首铜小刀以及两块不及巴掌大的长方形磨刀石。铜斧的整体长度在7—14厘米之间,铜刀长20厘米左右,刀斧基本完整,刃部略有残缺,是使用过的。两块磨刀石上有穿孔,当是为系绳之用,便于随身携带。

与前述M18不同,M10中的这三名人牲的身上没有箭蛛,但携带了近战用的刀斧。他们可能是大学生们练习万舞(短兵近战)的陪练,这种高度仿真的肉搏战训练也可以看作一种角斗,比赛规则自然对人牲不利。卜辞中,用钺的“万舞”练习者要分左、中、右站立,可能是众多的学生列队围拢对付少数几名陪练角斗士。

另外,这四件铜斧的形制比较特殊,并不是商式风格,而是燕山以北草原地带流行的“管鎏斧”:顶端铸造出圆管形的鎏,会管上还有一个小孔,将木柄插进去,钉入一枚钉子固定木柄。商式钺则是整体片状,在木柄顶端开槽,把钺上端的凸起部分插入槽中,再捆绑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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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10出士的四把管銎斧线图

殷墟地区较少发现这种管鎏斧。发掘报告推测,坑中三人可能是 来自北方草原的战俘。倘若丁组建筑是王族大学,那么这些北方战俘就是贵族学生们的陪练。花园庄东地的“子”的卜辞里的“学商”和“学羌”也表明,大学里经常组织对抗性演练,有时甚至要靠商人学生来扮演假想敌。

后期的这些祭祀坑中没有发现骨链,尸骨也大都有砍伤痕迹,可见人牲皆被砍杀而死。比如,M11中的无左手,M13中的左手和左腿被砍断,M12中的无右手。无手者可能是用胳膊抵挡刀斧所致,这说明人牲可能没有装备盾牌。

人牲几乎都被砍头,但也有相对完整的尸骨的,如M9中的甲,双腿被从膝盖部位捆在一起,双手亦被反缚,而且是该坑三名人牲中第二个被扔进坑的。只是我们已经不知道为何偏偏是他被活埋而不是被砍杀。

如前所述,殷都大学所在地称为“人”,这里也是大学生们祭祀其先祖(先王)的地方。在“子”的卜辞里,有两次提及在“人”祭祖:第一次,是剁一头牛,再“伐” 一人(夷);第二次,是伐羌一人。

甲午:宜一牢,伐一夷?在入。一二三。(《花东》340)

己酉夕:伐羌一?在入。庚戌,宜一牢,弹。一。(《花东》178、376)

从“子”的卜辞可见,有些人牲并非学校提供的,而是学生自备, 可能先进行搏斗训练,最后把处死的人牲奉献给祖先。在殷都大学长达二百余年的历程中,因作陪练角斗士而死的人牲肯定不止已发掘的六座坑中的这些,许多尸体可能另有处理,或者只有具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才会被葬人祭祀坑。

“子”的贵族人生

在“子”的众多卜辞里,他最日常的工作是向先祖先妣献祭。多数是用猪牛羊和酒(智),也有少数是用人,如为了祭祀祖庚和祖辛,“子”分别“册羌一人”(《花东》56)。在甲骨文里,册,是剁成块的意思。此外,他还祭祀过与商族始祖有关的“玄鸟”。(《花东》1557)祭祀经常在一个名为“来鹿”的地方举行,这应是“子”的庄园领地。

他的射猎活动也很多,主要在“品鹿”,这应该是私家猎场。马车是“子”的生活中一项很重要的内容,他曾多次占卜左马或者右马有没有灾病。看来拉车的马各司左右,一般不混用。

“子”很关心自己的健康,多次因为耳鸣、做梦、心疾、首疾、目疾占卜。他经常有头疼症状。

“子”和武丁的夫人妇好关系密切,他们应当是亲属,后来成为妇好的侍卫官。在他的卜辞里,“王”只出现过两次,而妇好出现过几十次。“子”经常占卜是否应该到某地见妇好,是否应该和妇好一起举行祭祀。他常向妇好贡献礼物,有一次贡献了六人(《花东》288),还贡献过一名“磬妾”,应当是擅长演奏磬的女子。(《花东》265)

妇好应该曾负责为商王采购马,因为有些马贩子(多御正、多贾)多次通过“子”向妇好送礼,希望得到参见的机会。“子”安排过不止一次集体参见,每次都由马贩子拿出十捆丝绸作为觐见礼物。

有一个叫“弹”的马贩子,经常到“子”的家里奔走服务,想通过“子”送给妇好三捆丝绸,以获得单独接见的机会。“子”就占卜问:是否应该转达这个礼物?占卜结果是“用”,也就是可以。“子”又占卜:是否应该向妇好引荐“弹”呢?占卜结果是“不用”。(《花东》63)

“子”自家也经常买马,他常到马贩子处看“新马”。看来他相马的技术不佳,卜辞里记载说:“自贾马其又死。”意思是说,有一次,马刚买来不久就又死了。

武丁王时期,商朝对外战争频繁,“子”曾经考虑是不是应该跟随一位叫“白”的将领去征伐“邵”地。他还曾试图通过妇好和“白”拉近关系,向“白”赠送过占卜用的龟壳。但最终他应该还是没去, 因为卜辞里没有进一步的信息。(《花东》220、237)

在卜辞里,“子”的妻子被称为“妇”,妻子的母亲被称为“妇母”。看来这位岳母喜欢对“子”的事务发表意见,比如“子”在卜辞里曾询问:“妇母让我和某甲在一起,不要和某乙在一起,是否应该听从?”(《花东》290)卜辞里没有出现“子”的子女信息。

“子”的寿命可能不长,毕竟当时成年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岁左右。在他死后,他占卜过的甲骨被埋入了2米多深的窖穴之中。1991年,因修筑通往殷墟博物苑正门的公路,考古队决定对工程用地进行考古调查,这才发现“子”的甲骨坑(编号H3)。其中,有龟甲一千五百多片,刻辞的五百多片,还有少量卜骨。

由于从未被盗掘者发现,坑内甲骨保存得非常完整。许多整版的龟甲虽然遍布裂纹,非常脆弱,但经过技术处理,基本保持了原貌。倘若是被非法盗掘,绝大部分甲骨都将变成碎片,无法识别。历代商王留下的甲骨卜辞虽然数量多,但大都是盗掘出土,非常凌乱,很多同属一王或同一批次的卜辞都丧失了联系。考古学者们希望通过字体和占卜师的名字对零散的卜辞进行分组、划分年代,但结论往往充满争议。这是盗掘带来的无法挽回的信息损失。

五年之后的1996年,“子”曾经受业的大学所在地丁组基址也被发掘出土,这位殷商王子的生平这才展现在了世人面前。这是殷商时代关于一个人的独家而完全的记录文献。

“子”的住宅和坟墓没有被发现;但一般来说,他使用过的甲骨不会被丢弃到远处,应该是在自家院内挖坑埋藏。很可能,他的宅院基址已经被后世破坏。

战死的族长“亚长”

“子”的甲骨坑(H3)被发掘十年后,在它的西北侧数十米处又发现了一片墓葬,其中有一座比“子”晚两三代人(殷墟二期末)的贵族墓,编号M54。商人都是聚族而居,居葬相邻,所以M54的主人很可能是“子”的后裔。

2000年冬季,在花园庄东的农田里,考古工作者用洛阳铲进行钻探调查,初步确定了M54的位置。由于1991年这里出土过“子”的甲骨坑,人们判断可能会有高等级大墓,计划2001年开春解冻后发掘。结果盗墓者一直追踪着考古队的进展,趁夜间找到了墓穴位置,好在有村民发现异常,将此事报告给了考古工作站。于是,考古队决定赶在盗墓贼之前进行发掘。就这样,在2001年初的大雪中,墓穴内的椁室得以揭开。由于从来没被盗墓贼光顾过,大量随葬器物和殉人还保持着下葬时的布局。[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安阳殷墟花园庄东地商代墓葬》,科学出版社,2007年。 以下凡有关M54的基本信息及图片,未注明出处的,皆出自该书,不再详注。]

这座墓穴,口部南北长5米,宽3米多,向下逐渐扩大,深约6米。墓底四壁有高约1.8米的夯筑二层台,中央是黑漆木板搭成的椁室,里面放着雕花夔龙纹、镶金箔的红漆棺木。

很多随葬铜器铸有“亚长”族徽。“亚”,表示主人有军事首长身份;“长”,是家族的族徽,字形是一个人侧面站立,脑后有很长的头发,手中扶杖,像是个老人。可能是“子”的后人繁衍出了“亚长”氏族。

墓主是一名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头骨面部略有女性特征,俯身直肢而卧,右脚掌骨有长期跟坐(臀部坐在脚上)形成的磨痕。这是上古人习惯的坐姿。在殷墟发掘的贵族墓葬中,M54主人的死因比较特殊,尸骨上有多处伤痕:一,左上臂肱骨上有三条锐器砍痕,长度都在1厘米左右。“这三处砍痕均未见骨骼自我修复痕迹,说明砍痕形成于墓主人死亡之前的时间很短,即墓主人遭受连续打击后不久即死亡。”二,一根左肋骨的中前部位,有明显的锐器砍痕。三,骨盆中部靠右侧被刺穿一孔,深约2厘米,宽1.15厘米,”……内部呈圆孔洞。从创口形状推测,应是矛戈类刺兵形成”。四,大腿骨后方也有很深的砍痕。

这位“亚长”氏的族长很明显是在战争中受伤而死的。敌人未能对其头部一击致命,可能是因为他戴了铜盔(胄)。打斗的时间可能非常短暂,其左臂被连续砍伤,说明此时他尚能站立,但已无力格挡 或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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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长”族徽铭文

我们可以对当时的现场稍作复原:在战斗过程中,他应该是冲在 前方,又因为其服饰属于贵族长官,所以受到多名敌人的攻击。首先是被迎面敌人的铜矛刺入右下腹,矛锋深入骨盆。虽穿戴半身铠甲,但这个部位很难防护,而且矛锋也足以贯穿常用皮甲。他被迫用双手抓握矛杆,以防对手再刺,但铜矛已嵌入人骨,不容易拔出。此时,又有敌人从左方靠近,挥刀连续砍杀,在他的左上臂和左肋造成多处伤口,致使左臂肌肉断裂失能。从股骨上的伤痕看,应该还有一支戈至少两次砍或勾在其左大腿和臀部。

他之所以未被敌人斩首,应该是己方士兵上前把他救了下来。但在随后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亚长”会因失血和创口感染而昏迷,这时,军中巫医会对他进行急救,但也无力回天。最终,他的尸体被马车拉回了殷都丧葬。为了减轻腐烂的气味,他的尸体被撒上了大量花椒粒。对他的战死,商王也可能会表示慰问,并赏赐一些钱物。

在王陵区之外的商代贵族墓葬中,花园庄东M54的随葬品比较丰厚。首先是有大量的铜礼器。知名度比较高的是一件重达14斤多的“亚长牛尊”。这是一头站立的水牛,造型圆润可爱,嘴微张,全身布满龙、虎、鸟形花纹,尤其牛背上还有一个带把手的盖子,可能是为了便于在牛腹中存放货贝。

墓中共有40件铜礼器和铜容器,有些稍薄的铜器在入葬时被打碎了,出土后,考古工作者尽量把它们拼贴复原了 起来。这头著名的“亚长牛尊”就是复原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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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原后的"亚长牛尊”

大件的铜兵器有161件,其中,钺七件,矛78件,戈73件,卷头大刀三件。除了主人自己使用的钺,其余的戈、矛和刀能装备超过150人的部队,而这肯定还不是主人家的全部兵器。考虑到氏族成员自家的装备,亚长氏族的兵力应该会有上千人。

较厚重的一件铜钺重12斤左右,其他的较薄,多在1.4斤左右。多数的戈和矛都连接着一段木柄(秘),只有十几厘米,但最长的一件却有38厘米。这可能是为了节约空间,入葬时把木柄锯断了。

铜镞有881枚,分好几处成束摆放。从残留痕迹看,有些下葬时带有木杆,是完整的羽箭。墓中还有些盾牌和弓的遗迹。

车马器有铜策(马鞭杆)两件和弓形器六件,说明主人拥有至少六辆马车。弓形器上铸有繁复的花纹,有的还用绿松石镶嵌。考虑到其他氏族成员,亚长氏族应该拥有不少于十辆战车。

乐器有铜镜一套。铜钱是军事首长发布命令的工具之一,所谓“鸣金收兵”。此外,还有各种铜工具和杂物,其中,圆形铜泡有149件,可能是缀在皮甲上的。

比较特殊的是主人棺内的一件铜“手形器”,比正常的右手略小,长13厘米,呈微弯曲的半握姿势,上面铸有目形纹饰,甚至有指甲的纹理。它的小臂部分中空,用来容纳插入的木柄,但木柄已经腐蚀消失,无法确知其具体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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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长铜手形器线图

和其他的青铜器不同,这件手形器被放在主人的棺内,靠近左小腿处。墓主的两手基本完整,手形器也不在主人右手处,所以并不是义肢。有学者推测,它是用来在鼎内捞取食物用的,类似餐叉。但餐具似乎并不需要单独放入主人棺内。从它与墓主的亲密程度看,应当经常被主人握在手里,有点类似权杖。

铜工具中有小刀五件。有两件的手柄末端铸造的分别是马头和鹿头,刀柄的纹饰则类似长脖子。还 有一件整体呈虎形(发掘报告认为像狗),长尾延伸成刀的刃部,有完整的四腿,可以站立在桌面上。

随葬的玉石器,除了小件的玉饰和玉雕,还有些玉兵器,但实用价值不高,主要作为军事首长身份之象征:玉钺一件,玉戚六件,玉矛两件,玉戈八件;此外,还有玉质刃部和铜质装柄结合的“铜骰玉援矛”两件和“铜内玉援戈”三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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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长墓铜小刀线图

随葬的骨微有43枚,没有锋刃,前端平整。发掘者推测,这是为了射猎时不损伤猎物的皮毛。本书认为,这也可能是训练品,非致命箭跳可以减低人牲的致死率,士兵可以获得更多的训练机会。

在墓室二层台上,有大量木棍,共47根,长度在13—3.6米之间,直径约3厘米。有些木棍刷红或黑色漆。发掘者推测,这是部分铜戈和铜矛的木柄,因为太长难以放进椁室,就被截断放在了二层台上。

发掘出海贝1472枚,几乎都是经过研磨的货贝。

陶器不多。有些陶器内部有大量梅子核,可能是熬制的果羹;还有的里面有较多碎骨,发掘者推测是肉羹。

墓穴内用了15名殉人和15只狗随葬,其中一只狗在墓室底部正中的腰坑内,这是商人“腰坑殉狗”的传统礼仪。离墓主最近的六名殉人,在椁室内的棺材外,左右各三人,全尸,但骨骼保存较差,可能是椁内的某些随葬品有较强的腐蚀作用。这些人应是先被处死,然后用草席包裹身体放入椁室之内的。椁室外的墓底有四名殉人,能鉴定性别的有三人,全是男性,只有一人在二十五岁左右,其余都是十几岁。

上述所有全躯的人牲,姿势和墓主一样,都是俯身直肢。在殷墟的墓葬中,这颇为奇特。可能是因为墓主死于兵灾,颇不吉利,所以用这种方式来禳解。

二层台内有三颗人头[《安阳殷墟花园庄东地商代墓葬》发掘报告称,这三个人头“并未放置在二 层台上,而是放置在二层台内”。此描述有些难以理解,“二层台内”有两种 可能,一种是夯筑在二层台的土内;另一种是在二层台侧面掏出壁龛、放置 人头。],一颗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性的;其余两颗则都是女性的,年龄分别为三十岁和四十岁左右。值得注意的是,三十岁左右的这名女性,应该自幼就拔掉了下牙的两颗门齿。这属于“东夷”习俗,自大汶口文化以来,在山东及胶东某些地区一直存在。墓主生前很可能参加过征讨东夷的战争,并从当地带回了一些俘虏。

和人头同一层面的二层台内,还有牛腿和羊腿,以及陶制的豆、瓢、 爵,它们应当是用来盛放食品和酒的。

放置完随葬品和人牲后,开始往墓穴里填土夯筑。夯填的过程中,还会埋入殉人和殉狗:到一半深度时,杀了一名两三岁的幼儿,将其头颅面朝下扣在了土中。到距离地面1米左右时,又杀了一名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将其头颅侧放在了填土内。对头骨和牙齿的鉴定表明,这名女子生前应该营养较好,属于物质生活比较丰富的人群。根据发掘报告,共埋入四名成人和一名幼儿的头骨,但没有发现他们的身体,而且该墓周边也没有发现人祭坑或者无头尸坑。

在墓葬填埋数年后,墓主的家人为其建造了一座墓上“享堂”:先是在墓穴正上方筑起1米多厚的夯土台基,并筑进一枚成年人头骨和一名全躯的少年,然后在台基上建造亭子式享堂。

若干年后,享堂塌毁,有人便在它的基础上挖了一座近方形坑,坑底埋入一名被砍头的仰身直肢的男子,人头放在身体的左侧,右侧则是两具儿童的尸体。这座祭祀坑,可能出自“亚长”的后人。

在M54附近,考古队共发掘出40座竖穴墓,大多数是随葬品较少的小墓,有殉人的只有两座,其中一座殉二人(M82)。这些墓葬可能多是亚长氏族的成员或者属民的,看来他们多数人并不富裕。

“子”和亚长的后人应该繁衍了很多代。周灭商后,其后人和其他王族被迁到了商族人的起源地——商丘,并在那里建立宋国,继续传承商王家族的血脉。至于他们能否放弃血腥的杀祭宗教,这就是一百多年后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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