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成为商朝爪牙:去周原

翦商  作者:李硕

在商代诸王之中,纣王的知名度最高,他有着亡国之君的各种经典表现。其实,还有一位比纣王行为更夸张的商王,这就是纣王的曾祖父武乙(第二十七王)。而且,武乙还把周族纳入商朝的附庸之列,这是姬周和殷商之间长达半个多世纪故事的开端。

在史书中,武乙王是个非常另类的商王。他凶悍强健,不遵守商 人传统的宗教原则,甚至对至高的“天神”不敬。《史记》对他的描写近乎漫画:武乙下令制作了一个叫“天神”的人偶,然后表演和人偶摔跤搏斗,结局自然是武乙王大胜,人偶惨遭蹂蹦。当然,他更有创意的戮神行为是“射天”,命人用皮袋装满血并悬挂在高处,放箭射去,鲜血淋漓而下,象征天神被射死[《史记·殷本纪》:“帝武乙无道,为偶人,谓之天神。与之博,令人为行。 天神不胜,乃修辱之。为革囊,盛血,昂而射之,命日‘射天‘”。]。这种荒唐表演的背后,是人类原始宗教中的“交感巫术”,一种用杀死象征物达到杀死本体的魔法。

不过,司马迁写《史记》时,商朝灭亡已经有一千年,他对商朝的描写难免会有些走样。在甲骨卜辞里,商人崇拜的并不是天,而是上帝;到西周,人们才把天和上帝等同起来。所以,还原到武乙时代,他殴打和射猎的是商人敬畏的上帝。[白川静注意到了周人崇拜天的现象,他认为武乙侮辱天神是为了 “侮辱周人 之信仰”。但本书认为,在武乙时代姬周族还非常弱小,商朝人恐怕不会注 意到它有什么信仰,更不至于蓄意侮辱其信仰,史书也没有记载武乙辱神之 事发生在关中。如武乙想侮辱周族,用后稷做靶子似乎更合适。武乙之事从 发生到记录成文,中间经历了较长的流变,从西周开始,宗教观念里的帝与 天已经混淆不分,所以才会把武乙羞辱的上帝记录成天神。[日]白川静:《西 周史略》,袁林译,三秦出版社,1992年,第15页。]

武乙时期的甲骨卜辞显示,商王朝最主要的军事对手有两个:一个是北土的“方”人;一个是西部的“刀方”人,刀可能通“召、即属于西部羌人的召部族。

当初,武丁王开启西部扩张,在老牛坡分封了崇侯之国;近百年后,武乙王的重归,则让崇国更繁荣。此外,武乙王还做了一个当时看似微不足道的决定:接纳了一个从北部山地迁来的小部落,也就是姬姓周族,允许他们在周原定居,充当商朝的微末附庸。

不速之客来到窑洞

对周族人来说,从豳地-碾子坡迁居到周原是件大事,后世的史诗经常歌颂此事。当时的周族首领,是古公亶父。不过,后世周人并不愿提及此次迁徙的商朝因素,需要我们从文献里抽丝剥茧进行还原。

先来看周人的官方叙事。

亶父为何要带族人离开豳地,去往周原?史书的说法是,周族受到了戎狄的威胁。孔子之孙孔(字子思)曾讲过一个掌故:当初,狄人来攻击豳地的周人,勒索财物,族长亶父命令族人满足狄人的要求;但狄人还想获得豳的土地和人口,又发动进攻,周族人决心抵抗,但古公说:“土地、民众属于我,或者属于戎狄,又有什么区别?如果为了我开战而死人,我这首领又有什么意义?”于是,亶父拄着拐杖离开了豳地。他翻过梁山,来到了周原。豳地有很多人都追随着老族长,跟着搬家而来的有三千辆马车。从此,周人便在周原定居了下来。[见《孔丛子·居卫第七》。该书是西汉初年作品,司马迁写《史记》时可能 部分取材于此。]

这里记载的三千辆马车,实在过于夸张,因为从碾子坡的考古看,豳地时期的周人还没有马车。《史记·周本纪》就删去了三千马车的说法,只保留了豳人“扶老携幼”追随亶父。

这个版本的迁居故事明显经过后世儒家的加工,突出了仁义的力量。不过,它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些信息:一是周人迁居的时候,亶父拄着拐杖,说明他年纪已经比较大了,而他的几个儿子应该都已经成年;另一个信息则是,并非所有的族人都追随亶父到了周原,还有部分的人留在了豳地。碾子坡的墓地布局表明,先周晚期墓的北侧是西周和东周墓地,说明这里一直有人居住,聚落生活一直保持着连续性;明显发生变化的是墓葬的数量:先周早期墓葬有93座,晚期墓葬有139座,相比之下,西周时期的墓葬仅有45座,比之前少了很多,说明当时聚落人口规模发生了骤减,而原因可能就是,在亶父时代,多数居民都追随族长迁徙到周原去了。

子思讲的这个版本,虽然有后人添加的道德色彩,但仍显露了周人早期部落时代的特点:族长没有绝对专断的权力,部落民众有较大自主权,他们可以决定是否迁徙。

但史书所说的戎狄袭击豳地,在考古中则找不到迹象。碾子坡聚落一直在延续,墓葬随葬品还有增加,每座西周墓一般都随葬有几件陶器,说明在亶父带部分族人迁走之后,豳地并没有发生过外来征服和剧变,甚至居民的生活水平还在持续提高。

既然豳地-碾子坡并没有什么外来威胁,为什么亶父和族人还要迁徙?其实,这是武乙王西部大扩张的副产品:商朝希望招募一个仆从部族,让他们定居到周原,充当商朝的附庸和马前卒。这才是姬周族来到周原定居的根本原因,因而也是周人灭商后不愿再提起的黑历史。

但有一份文献暗藏着这段往事。在周文王创作的《易经》中,有些卦的爻辞涉及当年亶父迁徙周原这一事件。至于《易经》为何会有如此翔实的周族历史信息,后面我们会对此进行分析。

这里先来看益卦。这个卦名,顾名思义,就是获得利益。它的六四爻辞是:“中行告公从,利用为依迁国。”高亨认为,“依”是“殷”的通假[高亨认为,“依”通“殷”,此爻内容可能涉及为殷商而搬迁,“武乙与古公 亶父年代亦相值,则《易》所记盖武乙亶父故事,所谓公即古公亶父欤? ” 见高亨《周易古经今注》,中华书局,1984年,第281页。]。和周人首领打交道的这位“中行”,在《易经》中出现过好几次。“中行”的字面本意是行军最中间的行列,可能代指战车,因为战车走在道路中间,步卒走在两边。所以,整句翻译为白话是,有人乘着战车来告诉公(亶父):“跟我走,为了殷商朝,你们这个小国搬迁一下,这对你们也大有好处。”

这位乘马拉战车深入豳地、劝说姬周族首领搬迁的人,很可能是崇国的国君——崇侯。崇国是商朝经略西土的基地,武乙王亲征关中自然需要崇侯提出各种具体方案。

接着看需卦。该卦的主要内容是周人投靠商朝之后为商朝捕猎俘虏的各种经验。它的上六爻辞比较特殊,记载的不是捕俘,而是几位贸然来访者:

人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

穴,是亶父在豳地的窑洞。《诗经·大雅·绵》描写过豳地生活:“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这里的“古公亶父”,曾被认为是亶父的全称。也有学者认为,“古”是表示 追溯的“当年”之意,“公亶父”是称呼,其中“公”又表示长者尊称,“亶父” 是日常用的称呼。]意思是说,亶父住在从黄土上掏出的洞穴里,还没有建造房屋。

在爻辞里,三位不速之客来到了族长的窑洞,虽然亶父不知道这三人的用意,但还是以礼相待,最终的结果是,大吉。

不速之客为什么有三位?因为殷商时代的马车只能承载三个人。需卦把这一条放在了最后(上六爻),因为全卦主要是讲周人为商朝捕俘的经历和经验,而这条则是追溯他们为商朝服务的起因:当初乘马车而来并钻进亶父窑洞的那三个陌生人。

再看升卦。该卦的内容都是关于遇到机会而获得升迁的。它的卦辞是:“元亨,用见大人,勿恤。南征吉。”意为,举行大祭祀,去拜见大人物(商王),不需要担心,去南方的征途吉利。

对于豳地-碾子坡来说,周原在南方,亶父去往那里就是南征。可能当时武乙王驻扎在周原,正在研究如何利用这块荒废的土地。至于亶父具体的行程,应当是沿着泾河河谷向东南方向,出了山地之后再折向西,然后到达周原。

老族长的新领地

升卦的六四爻辞是:“王用亨于歧山。吉,无咎。”说的是亶父到 达岐山下的周原,拜见了武乙王,武乙举行祭祀,同时招待了这位异族番邦的小头领。

周人的史诗《诗经·绵》,记载的就是亶父带领周族迁居到周原的大事件。

绵绵瓜屣,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

古公直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周原腆腌,堇茶如饴。爰始爰谋,爰契我龟。日止日时,筑室于兹。

开头部分,是亶父和夫人对周原的首次考察。他的夫人是“姜女”, 也就是在豳地娶的姜姓(羌人)女子。豳地周边是姜姓戎人,这种姬姜联姻很正常。后世周人尊称亶父夫人为“大姜(太姜)”,她生了泰伯、仲雍和季历。

亶父夫妇可能是骑着马跟随“中行”的战车出发的,所谓“古公亶父,来朝走马”。去拜见王才是“朝二史诗中虽略去了商王武乙,但用词仍留有痕迹。他们出山地之后,沿着一片水泊向西走,就到了岐山之下的周原。

益卦的六二爻和六三爻也是记录这次朝见的。六二爻曰:“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永贞吉。王用享于帝,吉。”说的是有人赠给(亶父)一只占卜用的龟甲,价值二十串海贝,用它占卜得到的结果会很吉利,不可违抗;(武乙)王还在这里祭祀了上帝,很吉利。羌、周等西部族群本来没有用龟甲占卜的习惯,他们只会用牛马的肩胛骨,碾子坡虽出土了很多这类卜骨,但从没有龟甲。龟甲占卜是商人带来的习惯。

六三爻记载的是亶父朝见武丁王的细节:“中行告公用圭。”意思 是,那位招募他来的“中行”教他如何用玉圭朝拜王。这条爻辞还说,用益卦来占卜战争,没有灾祸,会捕获俘虏。[益卦之“用凶事,无咎,有孚”。]

到了周原后,亶父认真地观察环境,发现这里有广阔而平坦的草场和树林,很容易开垦成大片农田,长出的苦菜也像麦芽糖那样甜,正所谓“周原康臃,堇荼如饴"。总之,周原比豳地-碾子坡局促的沟谷好得多,占有和开发这里,周族人口会增殖很多倍。于是,亶父开始考虑迁徙大业。他在龟甲上凿了小坑进行占卜(爰契我龟),结果是,就在这里留下,现在正是好时机,应当在这里修建房屋,正所谓:“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其实,亶父和姬周族在这之前对周原也会有所了解,毕竟碾子坡到这里不算太远。但之前这里不安全,不仅有满怀敌意的野蛮部落在此活动,强大的商朝-崇国军队也时而前来屠戮破坏。如今有了商王的首肯,这就完全不同了。

趣慰迺止,范左筮右,迺疆筮理,迺宣整亩。自西徂东,周爰执事。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

掾之澳澳,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鼓弗胜。

迺立皋门,皋门有伉。适立应门,应门将将。遒立冢土,戎丑攸行。

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柞裁拔矣,行道兑矣。混夷脱矣,维其喙矣!

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日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日有奔奏,予日有御侮!

最后,《诗经·绵》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记录周原的建设工作。亶父一路安慰追随他的民众,最后在周原停下来。他先在原野上规划,确定各宗族占有的疆界以及村舍和田亩的方位,然后是各种分工和任命,如司土(司徒)和司工(司空),让他们带领民众建设家宅。最先建好的是周族的宗庙,供奉自姜嫄、后稷以下的历代族长。

和《生民》歌唱后稷的农耕事业以及《公刘》颂扬公刘迁居豳地一样,《绵》也洋溢着欢快、昂扬的情绪。这些史诗都喜欢用排比,罗列先民的种种劳作场景。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版筑夯土墙,先拉绳子画出笔直的墙基,再埋柱子,固定两面木版,中间填土夯筑牢固,然后固定更高一层木版,继续向上夯筑。

夯土版筑需要密集的协作劳动,周人便唱起节奏明快的歌谣来协调动作。周人史诗的四字句,很可能就源自集体劳作时的“夯歌”。当上百堵土墙同时动工,轰隆隆的夯筑声比鳄鱼皮鼓还响亮:"揉之膜膜,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暮鼓弗胜。”

周人还建起“皋门”和“应门”,说明中心聚落有两层土墙和环壕防御。周原考古还没有发现先周夯土城墙,甚至连亶父时期的建筑遗存也没有。可能在立足之初,周人的工程建设规模还很有限,能留下的遗迹更是微乎其微。但亶父时期的周族,像是一颗种子,体量虽小,但只要落在合适的土壤里,就有长大的可能。

《诗经》还记载说,周族初到周原时,这里的原野上长满了树林和灌木,并且有和周人敌对的土著部族“混夷”和“串夷”。[也许他们本是同一个部族,只是后来的古文字用了两种写法而已。]所以,周人在砍伐树林上投入了很多劳作,他们挖掘土壤里的树根,平整土地,开垦农田,而当树林消失,串夷部落就逃窜走了。

作之屏之,其蓄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树。启之辟之,其程其樨。攘之剔之,其糜其柘。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诗经·大雅·皇矣》)

在后世周人的史诗里,亶父被尊为“大王”(太王,古老的王), 他迁居岐山之阳的周原,也被描述成周人“翦商”事业的开端:

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诗经·鲁颂·宫》)

但在亶父的时代,周族还完全没有挑战商朝的可能性,也不可能有称王的非分之想,这应该都是周朝建立之后对历史的改造。不过,这首史诗措辞颇有些狡猾,它说亶父“事实上开始了翦商大业”(实始翦商),其实正是为了遮掩当时还没有这种现实可行性。

迁居周原之后,周族并非一切顺利,尤其族长家还发生了分裂。

出走的兄长,远来的妻子

史书记载,亶父至少有三个儿子:泰伯、仲雍和季历。亶父想把族长之位传给幼子季历,于是两位长兄高风亮节,离开周族去了南方蛮族之中生活,后来,他们的后裔建立了吴国。

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史记·吴太伯世家》)

这段记载引发了很大的争议,因为关中的周原和江南的吴相隔太遥远了。有些史家认为,泰伯和仲雍逃往的应该是山西南部的虞国,也有人说是关中西端的宝鸡一带。[尹盛平:《西周史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61页。]

两位兄长的行踪难有定论,但兄弟三人决裂的原因,很可能比史书记载的要复杂。

武乙王恩准姬周族迁居到周原是有条件的,立足安居之后,周族人需要承担相应的义务,这便是替商朝捕猎人牲,以供商王献祭。

甲骨文中用于献祭的羌人,是周人的同宗、近邻和联姻盟友。因此, 为商朝捕猎羌人(周人文献里的姜姓戎人)并不符合周人的传统伦理。这可能是泰伯、仲雍与父亲决裂的根源,他们希望躲开这件可怕的事。

而幼弟季历则和父亲站在一起。毕竟,只有依附强大的商朝,周族才有发展的机会。或者说,通过亶父的朝见,周族上层在见识了商朝发达的战争和统治技术后受到巨大震撼,他们已无法满足那种蛮荒深山中的生活。

后来,季历继承了父亲的族长之位。对季历来说,在作为继承人和族长的时期,他最主要的工作是征伐各种戎人,给商朝缴纳俘虏。传世的史书虽没有记载这些,但4世纪初(西晋)的《竹书纪年》里记载了一些季历的事迹。[西晋时期,有人盗掘战国魏王墓,挖出了很多竹简,当时的学者释读和整理 了这些竹简,定名为《竹书纪年》,但在印刷术普及之前,此书失传,只有 被唐宋著作引用过的一些句子保留了下来。]

据《竹书纪年》,武乙王三十四年,季历到殷都朝见,被王赐予土地三十里,玉器十套,马八匹。这三十里土地很可能在商都近郊,以作为季历在殷都生活的封邑。看来季历获得了武乙王的赏识。

为了持续获得商朝支持,周族必须为商王征战,缴纳“血税”。季历在主持周族的十几年里,几乎一直带着部属在外面征讨,这也使周族变成了一个高度武装化且热衷于战争与劫掠的部族。

武乙王三十五年,这位好战且慢神的王再次亲征关中,周族则为商王充当马前卒,大力征讨周边部族。据《竹书纪年》,在这一年,季历的征伐获得重大战果,他率军进攻“西落鬼戎”,可能是山西和陕西两省之间的土著部落,战果是俘获了二十位“翟(狄)王”。

文王的未济卦九四爻涉及了这一事件:

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

这句爻辞的大意是说,季历的征战虽然艰难,但战果颇丰,周族也因此更得到商王朝(大国)的赏识,似乎前途一片光明。但武乙王却在此次巡视和亲征中离奇地死亡,据《史记·殷本纪》:“武乙猎于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震死”,就是被雷电劈死。未济卦九四爻辞中的“震”似乎也与此有关。

武乙王暴死之后,其子文丁(第二十八王)继位。[《史记》等传世史书写作“太丁”,“文丁”是甲骨卜辞的写法。]

文丁二年,季历再次带领族人远征,“伐燕京之戎”,结果遭遇惨败。“燕京”,古代注家解释为山西太原一带。对于周族来说,这是一次跨越黄河、进入汾河上游的远征,所以周人不可能占领如此遥远的土地,战争目的应当还是捕猎当地土著向商朝上贡。

文丁四年,周人又进攻“余无之戎”,获胜,商朝授予季历“牧师”头衔。周人史诗虽一直强调自己是农耕文明,但在商朝看来,它的特点还是畜牧业比较发达。

此后,季历接连取得战果:七年,伐“始呼之戎”,获胜;十一年,伐“翳徒之戎”,俘获三名酋长。

季历还从挚国迎娶了妻子。挚是个东方小国,族姓为“任”,这位妻子被后世周人称为“大任(太任)”,她是当时挚国国君的二女儿(挚仲氏任)。后世注家解释,挚国在今河南省汝南一带,属于殷商的南土,一个附属于殷商的土著小邦,知名度很低,记载非常稀少。不过在亶父和季历时代,这大概是周族能攀附的离商朝最近的婚事。[但在春秋时期,黄帝的传说被制造出来之后,任姓和姬姓都被列为黄帝之子。 这可能是后世周人在抬高自己母系先祖的地位。见《国语·晋语四》:“凡黄 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 任、荀、僖、姑、假、依是也。”]

在《诗经·大雅·大明》中,周人向西土各部族宣称,这位新夫人是从殷商王朝嫁过来的,暗示她是来自商王家族的公主: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日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

但周人这个说法有很多漏洞。商王家族的族姓,是“子”;而挚国的 族姓,却是“任”。这说明挚国和商王没有同宗关系。从甲骨卜辞来看,商王家族基本实行族内婚,极少和蛮族藩属通婚。

自从迁居周原,亶父和季历先后带领周族四处扩张和捕捉俘虏,自然和周边族群的关系很差。为此,他们急需用商朝的旗号壮大自 己的声势,以震慑周边各族。如此,从东方娶来的夫人自然要派上用场。西土各族群对商朝内部情况很不了解,周人的吹嘘也许能起到一定作用。

从另一面说,迎娶挚国的公主,是周族头领有心向化的表现。在商人看来,刚从豳地-碾子坡迁出来的周族,近乎生番;而挚国,则更接近中原文化圈,国君家族应当比较商化,可能会使用商人的文字 和官方语音,如此,新娘大任给季历和周族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特别是她生了一个叫周昌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文王。

母亲对儿子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周昌成长的环境,肯定兼有商和周两种文化氛围,尤其是自幼就可以说商朝语言,书写商人的文字, 甚至晚年还沉迷于占卜和易卦占算,这应该都和母亲带来的文化影响有关。

但季历时代的周族尚未脱离野蛮色彩,因此,从相对繁华开化的中原远嫁荒僻西土,这让大任一直难以适应。后世经过改造的历史说,大任在怀胎(周昌)之后,“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傲)言”,全面符合儒家的妇道礼仪,是胎教的创始人。其 实,这很可能是和丈夫疏远而造成的家庭生活冷淡所致。据说,大任是到猪圈里小便时生下文王的。可见,此时周族首领家的生活条件与部落普通民众并没有太大差别,从东方邦君家族嫁来的女子自然难以适应。[刘向《列女传》卷一:“大任者,文王之母,挚任氏中女也。王季娶为妃。 大任之性,端一诚庄,惟德之行。及其有娠,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 不出敖言,能以胎教。法于豕牢,而生文王。文王生而明圣,大任教之,以一而识百,卒为周宗。君子谓大任为能胎教。”]

周昌还有两个弟弟,后世的称号分别是虢仲和虢叔,但这两人知名度极低,可能是季历与其他女子所生。

文丁王在位时间不长,可能只有十一年[来自“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夏商周年表》。参见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 第630页。]。在他驾崩前不久,季 历到殷都献俘,却诡异地被杀死。《竹书纪年》的记载是:“文丁杀季历。”此外,没有更多信息。事实上,文丁王和季历可能都是死于商朝内斗。下一位商王是文丁的儿子帝乙(第二十九王),他一上台就废除了商朝传统的祭祀方式,改用了一套被现代研究者称为“周祭”的制度。

当然,这个周祭和姬周族毫无关系。它的特点是不再祭祀上帝及 山岳河川、龙、凤、四方等自然神,只祭祀历代先王;而且,统一规定给各位先王献祭的时间和方式,形成一张一年周期的巨大值日表,不必再临时占卜决定。而这限制了占卜师和祭司的权力。

“周祭”是商代第二十四王祖甲最先发明的,被董作宾先生称为商人的“新派”宗教[董作宾:《殷历谱》,(台北)“中研院”影印本,1964年。]。但祖甲死后,旧宗教迅速回潮,直到末代二王帝乙和帝辛(纣王)时期,新派的“周祭”才算正式确立下来。新派宗教甚至不仅称先王为“帝”,也称在世之王为帝,所以商朝末代两王的称号分别是帝乙和帝辛(纣王)。按照商人的传统宗教,这肯定触犯了天界上帝的独尊地位,几乎是大逆不道的僭越。

商朝上层的这场宗教改革可能伴随着宫廷内的派系斗争和政变。文丁王的死因难以确定,但季历属于老王亲信,自然是新王帝乙的对立面,所以他很可能是与文丁王的势力一起被消灭的。帝乙初年重启革新,新旧两派争的就不仅是仪式,也是权力分配。老派宗教祭祀的各种自然神,可以包含一些非商族起源的神灵,这为商王拉拢异族提供了操作空间。新派却是一个更加保守的王族小群体,排斥一切没有商王族血统之人,因而季历这种当红的蛮族酋长自然下场堪忧。

季历死时,周昌可能还不到十岁,应当会有老练的家族成员“辅政”。《竹书纪年》记载,帝乙二年,“周人伐商”。这显然是不自量力之举,所以,现实地看,也许是周人不得已介入了商朝内战。

周族的直接领导是老牛坡的崇国,而武乙王也数次亲征关中,应该和崇国关系非常密切。也许在文丁王死后,崇国曾纠集周之类的番邦介入朝廷内战,但帝乙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这次勤旧王之举也就只能是半途而废。

帝乙似乎没有报复西土的这些侯和伯的举动。他和父亲不一样,对西部的扩张事业可能并不感兴趣,只要羌人俘虏能一直按期送到殷都献祭给列祖列宗就行了。而且,像周这种蛮族的首领也很可能不再 有获得重用的机会,并被禁止进入殷都,毕竟崇国这种西土侯国足以管理他们。所以,在甲骨卜辞里,帝乙上位之后的三四十年中,周族上层再没有获得商王赏识的记录。

幼年的周昌只能安于他的西土生活。这个小邦又经历了四十余年沉寂的时光,直到因为周昌晚年发生的某些事变,才再次进入庞大商朝的视野。彼时,商王已经换成了帝乙的儿子帝辛,也就是后世著名的商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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