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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周文王地窖里的秘密翦商 作者:李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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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时代的历史人物的家宅,极少有机会被发掘到,或者即使发掘到了,也缺乏相应的记载。比如,殷墟发掘了很多宫殿基址,但我们无法确定商王们到底居住在哪座建筑。即便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我们也无法指认他们住在遗址建筑的哪间殿堂。 只有周文王是特例。1976年,他居住的宅院被完整地发掘了出来,而且有甲骨卜辞为证。这座宅院不仅展示了周族首领的生活空间,还隐藏着文王的惊天秘密:和诸神共谋的翦商事业。 让我们从青年时代的文王开始。 文王是纣王的姑父? 渭河上喧嚣了起来,很多条小木船被系在河中,上面铺有木板,一座浮桥就这样搭了起来。青年族长周昌,后来的周文王,带领着族人在渭河边迎接从东方远道而来的新娘,隆重地宣扬这场婚姻带来的荣耀。新娘来自姒姓的莘国,后人称为“大姒”。 《诗经·大明》曰:“文王初载,天作之合。”这是上帝(天)亲自撮合的婚事,而这位来自大国的女子简直就像是天帝的妹妹:“大邦有子,何天之妹。”文王晚年创作的《易经》有两个卦的爻辞出现了“帝乙归妹”,意思是时任商王帝乙(纣王之父)下嫁了妹妹:“帝乙归妹,以祉元吉。”按照这种说法,文王成了帝乙的妹夫,纣王的姑父。 不过,这显然不是事实,因为姒姓并非商朝王族,更不可能是商王帝乙的妹妹,估计周人自己也不会当真。那么,大姒的莘国在何处?有旧说是今陕西省合阳县,但未必成立,因为合阳县和周原都在渭河北岸,往返不需要渡过渭河。莘国应当和挚国类似,也在 河南地区,新娘的车队从豫西古道驶向关中,然后向北渡过渭河,才抵达周原。[《史记·殷本纪》。另《史记正义》引《括地志》说,“古莘国在汴州陈留县东五里, 故莘城是也”。其地在今河南省中部,接近商文化核心区,离夏都二里头也 不太远,所以这个说法比陕西合阳说更可取。] 莘国姒姓,据说是夏王室后裔。这个小国似乎以女子著称。商代开国君王商汤的夫人出自莘国,再后来,周昌被商纣王囚禁,臣僚们为营救主公,搜罗各种名贵礼物进献商纣,其中就“有莘氏美女”。也许正是文王的夫人出自莘国,才引发了后来各种附会的历史创作。 和文王母亲的挚国相比,莘国的知名度更高一点。这也是周族势力上升的体现,它已经是西土一个颇有前途的新兴小邦国。莘国嫁来的有姐妹两个,所谓“缵女维莘“。“缵”,连续、不止一个之意。周昌还暗中怀疑,好像姐姐的衣服不如妹妹高级:“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易经》归妹卦六五)妹妹可能嫁给了周族另一个重要人物召公奭。召公责的年龄比周昌小,在周昌晚年以及武王的灭商事业中,作用非常重要,他的头衔是“太保”,意为“国君的监护人”。 商周时代,职位多是世袭。召公奭的父亲可能辅佐过少年周昌,才使自己的家族得到了“太保”的殊荣。正如前文所述,周昌童年丧父,过早地登上了族长之位[古史中关于周昌父子年龄的记载多不可靠,比如说周昌活了九十多岁、他 十五岁开始生子,等等。这种说法可能来自对《尚书·无逸》的误读,因周 公说“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后人便错误地理解为文王“受命” 担任商族族长后又活了五十年。其实“受命”是指文王决心反商和称王,而 “享国”是指他担任周族族长。“受命”发生在周昌从殷都获释之后,之后数 年他就去世了。],应当有长者替他管理周族事务,召氏家族的可能性很大。 召公家族虽也是姬姓,但和周昌家族似乎没有太近的亲缘,至少史书中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史记·燕召公世家》没有记载召公责的世系,只说他“与周同姓,姓姬氏”。 皇甫谧《帝王世纪》说召公是“文王庶子”,即大姒之外的妾所生,但此说不确, 因为召公家族又被称为召伯,周人的“伯”必须是嫡长子。]。武乙王时期的卜辞经常出现讨伐“刀方”的记载,陈梦家认为刀即是“召”[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科学出版社,1956年,第287页。],本书推测,“刀方”可能是召公所属的召部族,他们因遭受来自商人的沉重打击,侥幸残存的成员(如召公奭的祖父辈)后来投靠了周族。这位没能进入史书的召公奭之父,这里可以暂时称其为“召祖”。 召氏有和商人长期作战的经验,召祖也比较熟悉商朝的情况,并 辅佐少年周昌直到成年。周昌的婚事很可能也是召祖奔走操办的,还顺便给自己的儿子、后来的召公奭娶了一位莘国公主。周昌因此又和召公责成了连襟。 《易经》归妹卦显示,妹妹的嫁妆似乎更丰厚。也许是因为她在娘家更受宠爱,也许是因为召祖在周族“辅政”多年,女方家族更重视这位实权人物。来自东方的新娘也造成了召公奭家族的某种商化,比如,他或者他的孩子就有名“辛”的,而用生日的天干作为名字是商人的习俗。[西周初有“厦侯旨鼎”,铭文有“厦侯旨初见事于宗周,王赏旨贝廿朋,用 作姒尊彝”。这位愿侯旨是召公奭的儿子或孙子,被册封为燕(厦)侯,在 获得周王的赏赐之后,为祭祀母亲或祖母“姒”铸造了铜鼎——这位“姒” 很可能是和大姒一起嫁到周族的姐妹。召公家族其他铜器还提到有一位“父 辛”,虽不能确认是谁,但由此可见,召公家族一定程度上已经商化。参见 曹斌等《厦侯铜器与燕国早期世系》,《江汉考古》2016年第5期。] 结婚后的周昌很快便开始“亲政”,新一代周族人的历史就此开启。 和父亲季历相比,周昌的夫妻生活要幸福得多。这部分是因为周族上层已逐步商化,族长家也阔绰起来,有了体面的大宅院,族长夫人已不用再把猪圈当厕所。 周昌这一代的首领和东方贵族的交流已经没有大的障碍。他以多子著称,有所谓“文王百子”之说。仅他和大姒生下的儿子就有十个左右,此外,还可能有几个庶出的儿子,但没有任何女儿的信息。 商王帝乙可能在位二十六年[史书和甲骨卜辞中都没有商王在位的具体年数,这是“夏商周断代工程”构 拟的时间。参见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第630页。],然后由儿子帝辛继任,这便是末代商王纣。他名为“受”,也称“辛受”。“纣”可能是后世周人给他的贬义称呼。 这一次商王更迭时,周昌大概三十岁稍多,而周族人最重要的工作仍是为商朝征战和捕俘。从《易经》的一些内容来看,周昌年轻时经常带领族人远征羌戎部落,积累了很多捕俘经验。不过随着儿子们逐渐长大,周昌开始脱离征战厮杀,由长子伯邑考和次子周发(后来的武王)更多地承担军事工作。 伯邑考后来死于殷都,在史书中,他的信息很少。文王诸子都是单字名,比如,武王叫发,周公叫旦,只有伯邑考的名字比较奇怪。其实,这背后有很多隐情。 他原名应该叫邑。“伯”,表示他是嫡长子,这是周人的家族排行用语(伯仲叔季);“考”,意为父亲,但伯邑考没有后嗣,实是后世周王室祭祀时对他的尊称。从这个不同寻常的称呼也可以看出来,他 本应是周昌的继承人。 《诗经·大明》曰:“长子维行,笃生武王。保右命尔,燮伐大商”。这里,长子(周邑)的名字被隐去,且暗示死在了外地(维行),二弟周发这才成为周族继承人。伯邑考之死是商周关系的重要转折,让文王的翦商决心从此不可动摇。 文王是何时萌生翦商之意的,已经无法确定,但至少在他有机会去往商都之前,对商朝的认识肯定非常模糊,应该不会有明确的计划。最早开启文王想象力的,是占卜。 当儿子们能够替自己分担一些工作后,周昌便开始研究占卜、祭祀、通灵等巫术。他这方面的兴趣,最初可能来自占算捕猎羌戎的方法,诸如在何时或何地设伏。甲骨占卜技术的起源很早,从四千多年前的龙山文化开始,华北地区就已经流行用牛或羊的肩胛骨占卜吉凶。而随着研究的深入,周昌开始进入危险的禁区。 甲骨占卜的表面原理是观察骨头或龟甲上烧烫出的裂纹(兆纹),解读吉凶;但其深层原理却是通灵,即向某些特定的神灵询问神意。比如,商王会向历代先王或上帝提问,然后神的解答会表现在骨头的裂纹上。而比商王地位低的人,无权请教高级神灵,只能求助于低级的鬼神,比如自家先祖或本地土地神,乃至家里的灶神等小神。 而且,普通人不能把占卜内容用文字刻写在甲骨上。殷墟发现的甲骨卜辞,绝大多数都是历代商王的,只在武丁时期有极少数的王子卜辞。这可能是商人的一种宗教观念,认为刻在甲骨上的文字可以传达给诸神,是人神沟通的唯一通道,所以严禁王之外的人采用。商朝分封在外地的重要侯国,如盘龙城和老牛坡,都没有发现刻字的占卜甲骨。 周昌还想尽办法搜罗来自商朝境内的人,以获取和利用商朝上层的占卜通神技术。《史记·周本纪》说,文王礼贤下士,为了接待外来的有才之人,经常到中午还顾不上吃饭,所以从商朝投奔他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太颠、阂天、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等人,甚至远在孤竹(据说是辽西)的伯夷和叔齐兄弟也来到了周原。不过,这些人的身份来历大都不可考,只有辛甲大夫可能是商人——因其名字中有天干,这是商人的起名习俗,但连用两个天干的也很少见。 周族首领的四合院 文王宅院位于岐山脚下的周原,今陕西省岐山县凤雏村北侧,编号为凤雏村甲组建筑基址。院落坐北朝南,东西宽32.5米,南北长45米,总面积1469平方米,相当于三个并列的标准篮球场。有三排房屋、两进庭院和东西厢房,围拢成一个标准的四合院,大门外有一堵影壁。[陕西周原考古队:《陕西岐山凤雏村西周建筑基址发掘简报》,《文物》1979 年第10期。以下凡该基址的基本信息、数据及图片,未注明出处的,皆出 自该书,不再详注。] 整个院落为夯土木结构,夯土台基厚约1.3米,墙壁厚0.6—1米,屋顶楝条上铺紧密的芦苇捆束,再抹泥构成屋顶。所有地板、墙面和屋顶都涂抹了1厘米厚的白灰砂浆,室内墙面的白灰比例略高,呈发白的浅黄色。影壁上不仅涂白灰砂浆,可能还有绘画。 南面第一排是门房,住着负责迎宾和警卫的人员。左右门房之间的门道宽3米,勉强可以通行一辆马车,但考虑到大门外的影壁,应该极少有马车入院。 进了大门是前院(报告称为“中院”),两侧是厢房,院内三座台阶通往正厅大殿。正厅跨度较大,不分间,内部有两排木柱支撑屋顶。这是族长平日议事和接见宾客的场所,周族的很多大事都是在这里谋划的。 正厅朝南的一面可能没有墙,只有木柱,构成一面敞厅,来人稍多时,可以聚集在前院,听族长站在檐下讲话。正厅后面,一条过廊分割开东西两个小院,北房(后室)和东西厢房围拢起小院,这是族长家眷们的起居场所。 院落的东西两面是两排厢房,各有八间,进深都是2.6米,宽度略有区别,使用面积在11—16平方米之间,不算大。两间厨房都在东厢房,一间在从南数第三间,面对前院,一间在从北数第二间,面对东小院,厨房内各有一个宽约1米的灶坑。 几乎所有的房屋都有探出的屋檐,有专门的擎檐柱支撑,檐下用小石子铺成散水面,防止雨水冲刷地面。 正厅是公务议事的场所,主人家平时起居主要在东西厢房内。除了正面大门,门房和东西厢房之间也各有一座小门,方便家人低调进出院落。 前院和东小院内有下水管道通往院外,以便排出雨水。前院用套接的六节陶制排水管,穿过东门房地下到院外;东小院则是石砌的下水道,穿过东厢房的地下。 总体上看,这座宅院四面围拢闭合,且有影壁遮挡外来视线,很重视私密性,且有两个不起眼的东西小门方便进出,低调、审慎、私密、便利,堪称后世中国民居的典范。 相比之下,商朝建筑很不一样。殷都时代的商朝,王宫区建筑多采用分散的单排结构,彼此间很少围拢,呈现出不重视防御和隐私的自信。普通商人贵族的院落,多是完全围拢起的“回”字形布局,犹如一座全封闭的碉楼。文王大宅则更接近后世的“四合院”。 文王这座宅院似乎很阔大,但因多数房屋开间都比较小,若亲临实地,还是会让人觉得有些局促。考虑到文王有至少十几个儿子,算上女儿的话应该会有30人左右,再加上不止一位夫人以及家仆,这 座宅院很难容纳。这样看来,成年的孩子可能另有住处。 经碳十四测年,凤雏村甲组基址(文王大宅)的建筑时间为公元前1095年(误差范围±90年)。从这个年代值看,它建成于周灭商之前半个世纪,当时的文王刚接近成年,或者说,这座宅院是为他的婚事准备的,而周族灭商的事业也将从这里萌芽。 地下工作室 表面上看,文王大宅只是一位西土酋长的体面院落而已,但在不起眼的西厢房,南起第二间,还埋藏着更深的秘密。 从这间厢房的墙壁下挖出了两座窖穴,较大的H11(1.55米x1米)在屋子东南角,底部逐渐增大,堪称一座微型地窖。向下挖了1.9米,挖穿了1米多厚的夯土台基,然后朝东西两边扩展出一段,形成了一个底部长3米,宽1米,向上逐渐收拢的扁瓶形空间。 对周人而言,这种地下室生活方式不算陌生,在豳地一碾子坡时,他们就主要居住在窑洞或窖穴里。不过,文王在世时,这座微型地窖应该有木制的梯子供人上下,人口可能有木地板或家具提供隐蔽遮挡,是专属于主人的密室。 H11地窖中存储的不是普通物资,而是用来占卜的甲骨,一共发掘出1.7万多片,绝大多数是龟甲,但都是散碎的小块。这些残碎龟甲中,刻字的只有282片。 当然,这座地窖不仅是甲骨储藏室,也是秘密工作室。它的北边土壁上凿出了一个床头柜大小的壁龛,距离地窖底面40厘米,构成一个简易工作台:把油灯放在壁龛里,席地而坐,就可以趴在壁龛里占卜或镌刻甲骨文字。 第二座窖穴H31紧贴北墙,更为隐蔽,初次发掘的时候并没能发现。这座窖穴直径约1米,深约1.6米,只是储物而不能容人。里面保存的甲骨很少,有数片刻有卜辞。 考古学者多认为,这座凤雏村甲组基址是周族人的宗庙,依据的是后来《周礼》中“藏龟于庙”的说法。但在周昌时代,周族还没有这种严格的礼制,甚至西周中期的垃圾坑里也还是会发现占卜后的甲骨,所以《周礼》的说法并不符合先周和西周的实际。 而且,宗庙是公共建筑,需要有较大的公共空间,但凤雏村甲组建筑则不同,它的正厅和庭院都不大,而且大门前还有一堵影壁。这都是居家宅院的特征,至少在使用初期,这座建筑就是周昌的家宅。 而比地窖更隐秘和难以解释的,是里面收藏的甲骨。 在殷都,商王都是在整面的牛肩胛骨或龟甲上占卜刻辞,但在文王大宅的两座地窖里,刻字甲骨都是小碎块,刻痕比蚊子腿还细, 文字极为细小,小得像粟米粒,必须借助高倍放大镜才能看清楚:多数文字只有1毫米见方,一片拇指盖大小的甲骨就可以刻写20多个字。 在最初发掘时,考古队并未识别出这些刻字甲骨,以为它们只是混杂在泥土中的细碎骨片而已。这种细微的文字难以拓印,所以周原甲骨文都是放大的照片,或者由整理者对着放大镜临摹下来。 为什么要把卜辞刻得如此细微?李学勤先生认为:“甲骨字刻得小如粟米,便是为了把辞局限在相关的兆旁边,不与其他的兆相混。”[李学勤:《西周甲骨的几点研究》,《文物》1981年第9期。]意思是说,必须在烫出的裂纹范围内刻字。不过,从这些甲骨残片看,刻字的空间是充足的,大量残片都是空白,而且,殷墟的甲骨卜辞也都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我们可能还是要从周昌所处的现实环境寻找答案。 实际上,周昌要做的事情,是秘密学习商王的通神占卜之术。而这在商朝过于僭越,而且后来周昌又萌生了翦商造反的念头,就更是大逆不道,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力。一旦这个阴谋泄露,不仅自己在劫难逃,整个周族也会陪着他一起殉葬。 所以,周昌必须保密。为此,他把自己关在不起眼的西厢房,躲进暗无天日的地窖,做各种占卜推演和刻字,而且故意把文字刻得很细微。毕竟,这是文王最为隐秘的事业。 沉迷占卜算命的人,大都信仰各种超自然能力和现象,包括那些神异的传说。根据商人传说,玄鸟(燕子)是商王的祖先。在《易经》里,有“飞鸟以凶”和“飞鸟遗之音”之类的说法。也就是说,周昌已经注意到飞鸟会给敌人传递信息,他应该是认为,倘若燕子发现自己的秘密,就会报告给商纣王。而燕子喜欢在屋檐下或屋梁上做巢。所以,为了躲开这些随时飞来的耳目,周昌只能躲进地窖,盖严木板,点起油灯。 文王微雕卜辞的记录 周昌礼贤下士的故事背后,其实是他在努力刺探商朝的信息,而商王家的占卜技术是他关注的重点。传世文献虽不会描写这些内容,但考古可以给我们提供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认知。 周昌需要完成向商朝缴纳人牲的工作,所以他很关心如何捕猎俘虏。西厢房地窖的甲骨刻辞中,有一条(H31:3)是占卜到哪里能俘获人的。这条的释文是“八月辛卯卜曰:其梦启;往西,亡咎,获其五十人[陈全方:《周原与周文化》,第110页,图版第64页;徐锡台:《周原甲骨文综述》, 三秦出版社,1987年,第114页。]?大意是,八月辛卯日占卜,做梦得到启示,往西方没有灾祸,能捕获五十个人吗?[“西”字,陈全方释为“兹二徐锡台释为“是”,都是指示代词。“获”字, 徐锡台认为该字左边是“舟”部,释为“般”;但摹本显示是鸟形的“隹”, 应从陈全方释为“获”。] 五十人是殷墟甲骨中常用的献祭人数。武丁王和武乙王亲征的时 代已经成为过去,对如今的商朝而言,人牲主要靠周这种附庸小邦来提供。为此,周昌应该很紧张:为完成商王下达的任务,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寻找预测手段,就连做梦的启示和甲骨占卜都用上了。 有些甲骨卜辞就更是奇怪,内容竟是祭祀商朝先王,特别是最晚近的文丁和帝乙,也即纣王的祖父和父亲。祭祀的形式也完全是商式的,不仅使用牛、羊、猪,还使用人牲。 甲骨H11:1记载,癸巳日占卜如何祭祀“文武帝乙宗”(纣王父亲帝乙的宗庙),同时占卜是否适合一起祭祀成唐(成汤,商朝开国 之王,生日也是乙日),方式则是“报”祭(可能是在大鼎里煮熟)两名女子,还有猪和羊各三头,用血献祭。 甲骨H11:112记载,准备第二天(乙酉日)彝祭“文武丁”(纣王祖父文丁),因为刻字磨损,用的祭品不详,方式是“裂”(肢解);还有“卯”(对半剖开)。 那么,周文王为何要祭祀商王的先祖?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其一,按照当时人的观念,神灵有选择祭品的能力,商王的先祖肯定不会享用周这种蛮夷小邦奉献的祭品。而且,周人也不可能公然 给商王的先祖建立神庙,在当时,这属于悖谬和僭越之举,消息一旦传到商朝,会给周人招来杀身之祸。 其二,无论史书还是考古,都没有发现周人有人祭的记录。文王大宅内外从未发现有人奠基和人祭现象,垃圾坑里也没有抛散的人骨,整个周原都是如此。 其三,文王大宅地窖里的卜辞用的都是非常细微的刻痕,和殷墟甲骨很不同,所以这两片甲骨也不会是从殷都(商人)那里带来的。 也许,这是文王有机会去殷都时,偷偷地观察和学习了商人占卜和祭 祀的全过程,回到周原后模仿商人的做法刻写的卜辞。 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为何要这样做?今人已经无法找到标准答案,因为占卜预测和祭祀本身就是非理性的产物。而且,周昌对此还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兴趣和探索精神,他不仅学习商人的甲骨占卜,还改造了易卦预测技术,创作了《易经》文本。 有些学者认为,文王大宅地窖里的甲骨含有更晚的内容,如周武王时期以及西周初期的成王和康王的卜辞。但这些卜辞数量很少,更缺乏直接证据:对周朝来说,灭商是最为重大的历史事件,不仅没有内容相关的卜辞,也没有后世子孙祭祀周文王的卜辞。 要知道,周昌在去世前才把都城搬到了丰京(今西安市西郊);之后不久,武王就开始建设镐京,灭亡了商朝。也就是说,到这时,周原的文王大宅才变成王室家庙和周文王的纪念馆。结果,到西周末 年,整座建筑毁于一场大火(坍塌的土墙和屋顶残块呈现火烧后的破红色),甲骨因保存在地窖里,才侥幸躲过火焚。 保留在文王大宅甲骨上的文字,总量并不太多,且过于零星,但周文王另有一部传世著作《易经》,其包含的周人早期历史更多,只 不过,需要新的解读方式,方能还原部分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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