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一九五四年 新罕布什尔州库斯县
01 原木之下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约翰·欧文

年轻的加拿大人顶多只有十五岁,他犹豫的时间太长了。那个仿佛静止的一瞬间,他在河湾上游盆地漂浮的原木上停住脚步,没等别人抓住他伸出来的手,他就整个儿滑进水里。一位年长的伐木工已经够到了年轻人的头发,手指在冰冷的河水中摸索,河水如汤汁般浑浊浓稠,漂浮着脱落下来的大块树皮,忽然,两根原木重重地撞上施救者的胳膊,折断了他的腕骨。不断移动的成片原木犹如地毯,将年轻的加拿大人团团围拢,他再也没有浮出水面,连一只手、一只靴子都没能从褐色的浑水中挣脱出来。

碰上原木阻塞,一旦撬松卡在关键位置的原木,木材运输工就必须一刻不停地迅速移动,哪怕仅仅停顿一两秒钟,也会失足跌入洪流。运输木材时,工人可能连溺死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漂流的原木挤死——但溺水的情况更为普遍。

河岸上,厨师和他十二岁的儿子听见被原木撞断手腕的那个工人的咒骂,立刻意识到,比起施救者,有人可能遇上了更大的麻烦。伐木工已经抽出受伤的手腕,设法在漂移的原木上重新站稳了脚跟。同伴们顾不上理会他,迈着细碎而快速的步伐朝河岸方向移动,呼喊着落水少年的名字,用长篙不停地戳戳点点,拨弄着面前的浮木。其实,大多数河工是打算选择最安全的方式上岸,厨师的儿子却满怀希望地以为,他们也许试图在水面上拨弄出足够宽阔的空间,好让年轻的加拿大人浮出水面,可实际上原木之间只有些断断续续的缝隙。那个曾经告诉他们自己名叫“安吉尔·波普”,“来自多伦多”的男孩就这样转瞬即逝了。

“那是安吉尔吗?”十二岁的孩子问父亲。这个男孩有着深褐色的眼睛,表情相当严肃,有时会被错认为安吉尔的弟弟,但他和他那个时刻保持警惕的父亲有着毋庸置疑、一家人才有的相似性。厨师周身笼罩着一种处于自我克制之下的忧心忡忡,仿佛总是能够预见到最出人意料的灾难,这一点在他儿子的严肃表情中也有所反映。事实上,男孩看起来很像他的父亲,不少伐木工甚至觉得,儿子走起路来竟然不像父亲那样明显地一瘸一拐,实在是件令人惊讶的事。

厨师非常清楚,掉到原木下面的就是那个加拿大年轻人。这位厨师曾经提醒过伐木工们:安吉尔太缺乏经验,不适合一上来就从事木材运输工作,不应该派这孩子去排除原木阻塞。然而也许是这孩子急于讨好大家,也许是河工们起初不曾注意到他。

厨师认为,同样因为缺乏经验,安吉尔·波普也不适合在锯木厂的主锯旁边工作,严格来说,那是锯工的活儿——锯木厂里的高技能职位。刨床操作也是个需要熟练工的职位,尽管并非特别危险。

至于危险程度更高、技能要求较低的职位,比如在原木平台干活,需要把木头滚到厂里的锯木台上,或者在卡车旁卸货。在机械装载机问世之前,卸货时必须打开卡车货厢的侧板,让整车的木材同时滚落在地,但侧板有时会卡住,尝试松开侧板的工人偶尔会被一股脑儿滚下来的原木埋没。

厨师觉得,凡是跟移动原木沾边的活计,安吉尔都不该干,可伐木工们像厨师父子一样喜欢这个年轻的加拿大人,安吉尔也说自己厌烦了厨房里的活儿,想干点儿更辛苦的体力活,而且他喜欢户外。

长篙戳弄原木的“铿铿”声此起彼伏,忽然被河工们的叫喊声短暂打断:他们在安吉尔落水处五十码开外的地方发现了男孩的长篙。这根十五英尺多长的杆子漂离了运送原木的航道,被水流冲到了远处。

厨师看到手腕骨折的伐木工上了岸,没受伤的那只手拿着长篙,根据对方那熟悉的咒骂、蓬乱的头发和打了结的胡须,他认出伤者是凯奇姆——熟知原木漂流凶险之处的老手。

时值四月,积雪完全消融,泥泞季节刚刚开始,不过直到最近,河谷盆地的冰层才开始破裂,第一批原木在盆地上游的达默尔地区压碎各处小湖的冰面,坠入水中。河水冰冷满涨,许多伐木工蓄起长须长发,这样五月中旬时多少能抵御一些粉虱的叮咬。

凯奇姆仰面躺在河岸上,像头搁浅的熊。大片原木从他身边漂过,犹如一张救生筏,站在上面的伐木工如同海上的遇难者——只不过这片海会突然从棕绿色变成蓝黑色,大量的单宁酸硬生生地改变了绞河水的色调。

“该死,安吉尔!”仰面朝天的凯奇姆喊道,“我说过,‘脚要动起来,安吉尔。千万不能停!’唉,他妈的!”

对安吉尔来说,水面上大片铺展的原木绝对不是什么救生筏,他肯定已经淹死,要么就是挤死在河湾上游的盆地里,不过伐木工们(包括凯奇姆在内)至少会跟随漂流的原木走到绞河注入庞图克水库的地方,就是那个“死女人水坝”。正是由于安德罗斯科金河上修了这么一座水坝,才形成了庞图克水库。假如任由木材沿河漂流,接下来它们会抵达米兰城外的分拣口。安德罗斯科金河在柏林有一段三英里的河道,落差达到两百英尺,那儿的分拣口附近有两家造纸厂,各据河岸一侧。不难想象,来自多伦多的年轻人安吉尔·波普正一路前往那里。

夜幕降临,厨师父子还在小聚居区的食堂里收拾没人动过的几十份残羹冷炙,打算留到第二天吃。这个食堂其实就是所谓的“绞河镇”上的伙房,整个“镇子”比伐木营大不了多少,也长远不了多少。不久之前,河道上的“食堂”还连座房子都算不上,而是个永久搭建在卡车上的流动厨房,与之相邻的另一辆卡车充当餐厅,车上的预制板可以拆下来重新组装——不管伐木工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干活儿,都要用这些卡车把营房运送到绞河沿岸的其他工地。

那时候,除了周末,河工们很少回绞河镇吃饭睡觉,营地的厨师经常在帐篷里做饭,所有东西都必须能够随时带走,连睡觉的棚子也得搭建在卡车上。

现在没人知道这个根本算不上繁荣兴旺的绞河镇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它坐落在河谷盆地和达默尔地区的湖群之间,锯木厂的工人拖家带口在此居住,伐木公司还为流动性更大的临时工修建了简易住房,这部分人不仅包括那些四处游荡打短工的法裔加拿大人,还有大多数木材运输工和伐木工。公司还为厨师父子维护着一座设施更好的厨房和真正的食堂——就是前面提到的伙房,至于这一现状会维持多久,连伐木公司的老板都不知道。

伐木业处于转型之中,终有一天,每个工人都可能在家工作。伐木营(哪怕是绞河镇这样规模并不算小的伐木营)行将消亡,窝棚正在消失,这些稀奇古怪、用于食宿和存放装备的小棚子不仅安装在卡车、轮子或是履带上,还有搭建在木筏和小船上的。

为厨师工作的那个印第安洗碗工早就告诉过厨师年幼的儿子,“窝棚”这个词来自阿布纳基印第安语,男孩不由得怀疑洗碗工本人就是阿布纳基部落来的,当然,她也可能只是碰巧知道这个词的起源,或者只是宣称自己知道而已。(厨师的儿子听一个印第安同学说,“窝棚”这个词来自阿尔冈昆印第安语。)

运输原木时,工人得从早干到晚,依照伐木业的规矩,他们一天要吃四顿饭。过去,假如移动工棚无法靠近河边的工地,就得派人徒步把两顿中饭送给运输工,早饭和晚饭则在营地解决——如今是在食堂就餐。不过这天晚上,出于对安吉尔的悼念,许多伐木工没有去食堂吃饭,黄昏时分,他们跟随漂浮的原木顺流而下,直到天黑才停步——不仅由于天黑,还因为他们逐渐意识到,没有人清楚死女人水坝的闸门是不是开着的。如果水闸开着,原木——很可能带着安吉尔——也许已经从绞河镇下游的盆地漂到了庞图克水库,要是庞图克水坝和死女人水坝都没关闸,加拿大少年的尸体会顺着安德罗斯科金河迅速漂走。没人比凯奇姆更清楚,假如是这样,就别想在那边找到安吉尔了。

厨师知道河工们是什么时候停止搜寻的——透过伙房的纱门,他听见他们把长篙支在外面的墙上。几个疲惫的搜寻者天黑之后来到食堂,厨师不忍心把他们拒之门外。雇来的帮工都回家了——只剩那个印第安洗碗工,她一般会待到深夜。厨师有个挺拗口的名字,叫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不过伐木工们都喊他“大厨”——他给几个工人做了一顿夜宵,让十二岁的儿子端过去。

“凯奇姆呢?”男孩问父亲。

“大概是去固定胳膊了吧。”厨师回答。

“他肯定饿了,”十二岁的孩子说,“可他很能忍。”

“对一个酒鬼来说,他是挺能忍的。”多米尼克表示同意,不过他暗地里觉得,这一次凯奇姆恐怕忍不了,因为这位老伐木工始终像老母鸡保护小鸡似的罩着那个加拿大男孩,尽力照顾着他。

凯奇姆的头发和胡子都黑得出奇——如同木炭,胜过黑熊的毛皮。他很年轻时就结婚了——而且结过不止一次,跟已经长大成人、独立生活的子女关系疏远。他长年住在工地宿舍,偶尔在破旧的旅店过夜,或者待在他自己设计的窝棚里——棚子就搭在他的皮卡车后斗,冬天的夜里他有好几回喝得烂醉如泥,差点儿冻死在里面。不过凯奇姆不许安吉尔沾酒,也不让所谓的“舞厅”里那些年长的女人靠近年轻的加拿大人。

“你还太年轻,安吉尔。”厨师曾听到凯奇姆告诉那孩子,“再说了,那些女人把病传给你怎么办。”

凯奇姆挺有经验的,厨师心想。比起运输木材时弄折手腕,凯奇姆给自己造成过更大的伤害。

伙房里,煤气炉——这台陈旧的“加兰德”牌炉具有两个烤箱、八个灶头,上面搁了只被火熏黑的烤架——平稳的“咝咝”声和不时跳动的火苗似乎跟伐木工们吃夜宵时的唏嘘哀叹格外搭调。他们喜欢安吉尔,像收留流浪宠物一样收留了他,厨师也喜欢他,也许在这个异常开朗的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十二岁儿子未来的模样——因为安吉尔性格讨人喜欢,有着真诚的好奇心,在绞河镇这个蛮荒之地,与他同龄的几个年轻人时常闷闷不乐,不爱搭理别人,安吉尔却从来不会这样。

再加上这孩子告诉他们,自己是刚从家里跑出来的,这一切就愈发让人感到稀奇了。

“你是意大利人,对吧?”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曾经这样问他。

“我不是从意大利来的,我不会说意大利语——从多伦多来的怎么能算意大利人。”安吉尔回答。

厨师没再多说。多米尼克对波士顿的意大利人有些了解,他们中的一部分似乎不认为自己是意大利人。厨师知道,在安吉尔的家乡,他可能叫作“安吉洛”。(多米尼克小时候,他母亲曾经用西西里口音叫他“安杰鲁”,听起来就像“安—切—鲁”。)

然而事故发生后,他们连块写着安吉尔·波普名字的纸片都没找到,男孩仅有的几件随身物品中,没有一本书或一封信能表明他的身份,就算他有身份证,也已经跟他一起落了水——很可能就装在他的工作服口袋里——假如找不到尸体,就永远无法通知安吉尔的家里或者他当初想要逃避的人。

无论是否合法,有没有正当手续,安吉尔·波普最终跨越加拿大边境,来到了新罕布什尔州,但来路非同寻常——不是从魁北克来的,而是来自安大略,这说明他不是法裔加拿大人。厨师从来没听安吉尔说过哪怕一个字的法语或者意大利语,营地的法裔加拿大人也不想跟这个离家出走的男孩扯上关系——显然,他们并不喜欢讲英语的加拿大人。安吉尔也和这群法裔加拿大人保持距离,魁北克人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魁北克人。

多米尼克向来尊重男孩的隐私,可他现在宁愿对安吉尔·波普和他的家乡多一些了解。安吉尔性格随和,不偏不倚,是厨师十二岁的儿子丹尼尔——或者丹尼(伐木工和锯木厂的人都这么叫他)——的好伙伴。

绞河镇几乎每个处于工作年龄的男性都认识厨师父子,有些女人也认识他们。多米尼克必须认识一些女人——主要是为了请她们帮忙照顾儿子——厨师年轻的妻子,即丹尼尔的母亲十年前就去世了。

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相信,安吉尔·波普以前肯定在厨房干过活,动作笨拙却毫无怨言,透着唯有熟练才能造就出来的有条不紊——哪怕他经常嚷嚷说干腻了厨房的杂活,还会在案板上切到手。

此外,这个年轻的加拿大人喜欢看书,借走不少多米尼克的亡妻留下的书,还经常大声读给丹尼尔听。凯奇姆觉得,安吉尔给小丹尼读过的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作品“有点太多了”——不仅读了《诱拐》和《金银岛》,连未完成的遗作《圣艾夫斯》也读了,凯奇姆认为这本书应该跟作者一起去死。落水事故发生前,安吉尔一直在给丹尼读《肇事者》。(凯奇姆对这本书尚未作出评判。)

好了,无论安吉尔·波普背景如何,他显然接受过一些教育,比厨师认识的大多数法裔加拿大人更有学问。(也超过了大多数锯木工和当地的伐木工。)

“安吉尔为什么会死?”丹尼问爸爸。十二岁的男孩正在帮父亲擦桌子,吃过夜宵的伐木工已经回去睡觉或是喝酒去了。虽然那个印第安洗碗工经常在伙房忙碌到深夜,至少也会忙到丹尼睡着之后,但今天她已经干完杂活,开着自己的卡车回镇上了。

“安吉尔没必要死,丹尼尔——这场事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某某事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简直是厨师的口头禅,他对人类多么容易犯错——尤其是年轻人的鲁莽——抱有宿命式的悲观看法,十二岁的儿子非常清楚父亲的论调。“他太没经验,根本干不了河道上的活儿。”厨师说,仿佛一句话就能概括这件事的本质。

丹尼·巴恰加卢波知道,在父亲眼里,安吉尔或者与其同龄的任何男孩都一样,因为太年轻,所以许多工作是干不了的。厨师还希望安吉尔远离钩棍。(钩棍最重要的部件是带铰链的钩子,手里拿上这种工具,就能让沉重的原木滚动起来。)

按照凯奇姆的说法,“早年间”这一行还要危险。他说冬天自己曾经赶着马把载运木料的板车从树林里拉出来,光是这个活儿就险象环生。冬季,伐木工人步行上山,砍倒树木,用马把原木拖出来(不久前依然如此),每次一根。马拉着板车或者不带轮子的雪橇滑过冻硬的雪地,冰面结实得连马蹄都踩不出凹陷,雪橇留下的辙痕一夜之后就会冻平,接下来便是冰雪消融后的泥泞时节。“早年间,一到这个时候,”凯奇姆说,“林子里的一切工作都会中断。”

不过,如今连这一点也在发生变化。新式伐木机可以在泥泞的条件下工作,能把木料运到更远处的平坦路面上,并且一年四季照常作业,泥泞时节也一样,马匹也逐渐被履带拖拉机所取代。

有了推土机,就能修筑一条直接通往伐木场地的道路,用卡车把木材运走,送到位于河流、水塘或湖泊岸边的那些更集中的堆放点。实际上,公路运输很快就会取代河道运输,利用绞盘协助马匹走下陡坡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返。“没有绞盘,整个马队就得从坡上滑下去。”凯奇姆告诉小丹尼。(凯奇姆对牛的评价很高,因为牛的步子稳,擅长在深雪中立足,可惜用得不多。)

铁路运材的方式也被淘汰,一九四八年,这种方式在佩米格瓦塞特山谷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就在同一年,凯奇姆的一个堂表兄弟在利沃摩尔瀑布造纸厂被一列“谢尔”伐木蒸汽机车给撞死了,车头重达五十吨,正把最后一段铁轨从林子里拖出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过去的铁路路基被改造成更坚固的公路路基,方便卡车运货,不过凯奇姆还记得发生在比贝河铁路上的一桩谋杀案。那时他是个赶马车的,指挥四匹马拖运满载着优质云杉木的长雪橇。凯奇姆还为早期的伦巴第蒸汽机车赶过马,因为这种机车是靠马拉着转向的:马在前面拖着类似雪橇的滑行装置,赶马的坐在原木车斗的前侧,后来的新车型用掌管方向盘的操作员取代了马匹和赶马的。凯奇姆也当过操作员,丹尼·巴恰加卢波清楚,凯奇姆什么都干过。

如今,绞河周围那些为伦巴第机车运输原木而修筑的老路已经变成了跑卡车的公路,不过当地还有一些废弃的伦巴第车头。(绞河镇上就明晃晃地立着一台,还有一台侧翻在地,在西达默尔的伐木营里,西达默尔的别名是“巴黎”,源自缅因州巴黎市的巴黎制造公司。)

菲利普斯河流经巴黎和阿莫努萨克,注入康涅狄格河,河工们驱赶着硬木锯材和一部分造纸用的软木经由菲利普斯河运至巴黎。严格说来,巴黎的锯木厂是个硬木加工站——缅因的制造公司是生产平底长雪橇的——巴黎的伐木营拥有蒸汽驱动的锯木机,那里的人把以前的马棚改成了机械车间。锯木厂的经理就在那里安家,还有一座住着七十五名工人的简易宿舍、一间食堂、一些简陋的家庭住房、大家抱着乐观态度种下的一片苹果林和一座校舍。绞河镇就没有校舍,谁都不知道这个地方能维持多久,所以也没人种什么苹果树,甚至促使人们(主要是巴黎人)认为,巴黎的伐木营是个比绞河镇更文明长久的社区。

只要爬到这两处穷乡僻壤之间的高地看上一眼,就没有哪个算命的蠢到敢预言这两个地方将来能繁荣兴盛,长远留存。丹尼·巴恰加卢波听凯奇姆说过,巴黎和绞河镇的伐木营迟早完蛋,不过厨师也曾提醒儿子,凯奇姆“什么进步都接受不了”。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并不擅长讲故事,还经常怀疑凯奇姆讲的故事。“丹尼尔,别急着相信凯奇姆说的那一套。”多米尼克会这样说。

凯奇姆的会计姑妈是不是真的在米兰的车床厂被一堆翻倒的侧板给砸死了?“我不确定米兰是不是有过这么一家车床厂。”厨师告诉儿子。凯奇姆还说,在达默尔湖——达默尔地区面积最大、地势最高的那个水塘——的排水坝附近,四个锯木厂的人死于雷暴。据说,闪电击中了运输原木的货厢。“钉环工、安装工、操作带锯的锯木工,还有个送外卖的,全都被一道闪电劈死了。”凯奇姆告诉丹尼。有人看到整个工厂被大火烧成灰烬。

“我就是有点儿吃惊,这一回的受害者里面竟然没有凯奇姆的什么亲戚,丹尼尔。”多米尼克只说了这么一句。

这也难怪,因为凯奇姆有个表亲掉进了纸浆厂的断木机;有个叔叔在切造车间被突然飞过来的一截四英尺长的原木砸破了脑袋,当时他们正把长长的云杉原木切割成适合制浆的长度。达默尔湖上曾经漂着一台蒸汽炉,是用来捆扎原木、送到排水坝旁边的锯木厂入口的,但它后来爆炸了,人们在湖心岛的春雪中找到一只冻硬了的人耳朵,岛上所有的树都被火苗燎成了黑色。后来,凯奇姆说,有个铁石心肠的渔民拿这只耳朵当鱼饵,在庞图克水库钓鱼。

“我来猜猜,里面又有你的亲戚?”厨师问。

“反正我没听说。”凯奇姆回答。

凯奇姆说他认识那个“传说中的王八蛋”——这家伙在五号营地的简易工棚和食堂的上游盖了一座马棚,害得伐木营的人全生了病。他们用缰绳做了一张网,把这个王八羔子吊在马棚里的粪坑上面——“直到那个浑蛋被臭气熏得晕了过去”。

“这下你明白凯奇姆为什么留恋从前了吧,丹尼尔。”厨师对儿子说。

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也知道一些故事——但大部分都不适合讲出来,能讲的又无法像凯奇姆的故事那样让小丹尼浮想联翩。有个故事是关于厨师帐篷外面的豆洞的:“早年间”,某次运输木材时,多米尼克曾经在成功湖附近的齐克沃奈皮地区搭了个帐篷做饭,在外面挖了个四英尺宽的洞,用来焖豆子。晚上睡觉前,他把装着豆子的锅埋进去,用烧热了的灰和土盖好,次日清早五点时,豆子已经焖得烂熟,他正打算把滚烫的锅子挖出来吃早餐,有个法裔加拿大人迷迷糊糊地从睡觉的窝棚里钻出来(大概是要撒尿),一脚踏进了豆洞,当时他赤着脚,结果两只脚都烫伤了。

“就这些吗,没别的了?”丹尼问爸爸。

“嗯……这是个关于做饭的故事。”凯奇姆好心地安慰小丹尼,其实他蛮喜欢拿这个话题调侃多米尼克的——安德罗斯科金河上游,意大利面即将取代烤豆子和豌豆汤。

“以前我们这儿哪有这么多的意大利厨师呀。”凯奇姆说,朝丹尼挤挤眼睛。

“你是说,比起意大利面,你更喜欢烤豆子和豌豆汤?”厨师反问老朋友。

“你爸还真是个敏感的小家伙,对不对?”凯奇姆会这样对丹尼说,再次挤挤眼。“拉不出屎来的老天爷啊!”凯奇姆还不止一次地这样挖苦过多米尼克,“你怎么一戳就爆呢!”

现在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泥泞季节,河水再次上涨,汹涌的激流冲出泄洪闸——凯奇姆说这种水流像“钻头”一样猛,大概来自小达默尔湖东头的某个闸口——那个稚嫩青涩、他们还没来得及了解的多伦多少年就这么被冲走了。

伐木工们还得在极短的时间内提高绞河的水量——在注入主河道的支流建造水闸,开春时将上游的水排出来,就能源源不断地增加原木运输的水量,把冬季里堆积在支流的软木(有些堆在岸边)冲进绞河。如果在融雪后不久开闸泄流,那么河水会变得相当湍急,河岸被原木撞击得千疮百孔。

厨师认为,绞河的弯道数量其实并不多,有点儿名不副实。这条河从群山间直泻而下,只拐了两道弯,不过在那帮给这条河命名的老古董眼里,每年春天这两个弯就足够引起要命的原木阻塞了——尤其是在盆地上游的达默尔湖群附近——经常需要有人亲手撬开卡住的原木。上游的那个弯水流最急,谁也不会让安吉尔这样的新手去排除阻塞。

其实安吉尔丧命的那个河谷盆地水流相对平缓,虽然整条河都被原木搅得波浪起伏,这儿的水流还是十分温和的。发生在两处河湾的更严重阻塞多半需要拿炸药疏通,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极力反对这个做法,因为爆炸会把伙房的锅碗瓢盆和挂在墙上的炊具震得一塌糊涂,食堂里的糖罐和番茄酱瓶也会从桌上掉下来。“你爸除了不会讲故事,丹尼,还讨厌炸药。”凯奇姆这样对男孩说。

水流一过绞河镇下游的盆地,就进了安德罗斯科金河。新罕布什尔州北部的主要运材水道除了康涅狄格河就是阿莫努萨克河和安德罗斯科金河,都是劣迹斑斑的杀人河。

但也有些河工淹死或者挤死在小达默尔湖和绞河镇之间的那一小段急流之中,也有人死在河谷盆地。年轻的加拿大人安吉尔·波普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绞河镇和巴黎的定居点深受其害,不少锯木厂的工人为此受伤致残,有的还丧了命——不幸的是,其中还包括许多在酒吧和伐木工斗殴而死的家伙。女人数量不够往往是斗殴的主要原因,尽管凯奇姆一口咬定是酒吧的数量太少。无论如何,巴黎没有酒吧,那边伐木营里的女人也都是结了婚的。

凯奇姆认为,正是出于这两个原因,巴黎的男人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沿着运输道到绞河镇来。“他们就不应该在菲利普斯河上建桥。”凯奇姆多次强调。

“听见了吗,丹尼尔,”厨师对儿子说,“凯奇姆又一次给咱们证明了进步有多么害人。”

“首先会害死我们的是天主教思想,丹尼,”凯奇姆说,“意大利人是天主教徒,你爸是意大利人——你当然也是,不过你俩都不像是传统的意大利人,也不像正宗的天主教徒。我是拿你们跟法裔加拿大人比的,他们才是正宗天主教徒,总是生一大堆孩子,有时候名字都起不过来,只好给孩子编号。”

“老天爷。”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摇着头说。

“真的?”小丹尼问凯奇姆。

“二十·仲马算什么人名?”凯奇姆问男孩。

“罗兰·仲马和乔安妮·仲马可没有二十个孩子!”厨师叫道。

“也许加起来没那么多,”凯奇姆说,“不过,小二十这个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口误?”

多米尼克又开始摇头。“怎么啦?”凯奇姆问他。

“我跟丹尼尔的妈妈保证过,要让这孩子接受正规的教育。”厨师说。

“嗯,我不也是在加强丹尼的教育嘛。”凯奇姆急忙辩白。

“加强,”依然在摇头的多米尼克重复道,“你的词汇量还挺大,凯奇姆。”厨师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忍了回去。

尽管认为多米尼克既不会讲故事也讨厌炸药,丹尼·巴恰加卢波还是非常爱他的父亲,也注意到厨师有个习惯——想事情经常想到一半就不再去想,也可能是不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全都说出来。

除了印第安洗碗工和几个在伙房帮工的锯木厂工人的妻子之外,来食堂吃饭的女人几乎没有,周末算是例外,有些男人会带家人来用餐。厨师不许他们喝酒,晚饭(在窝棚吃饭的老河工叫这顿饭为“夜宵”)天一黑就开始,大多数伐木工和锯木工都不会在喝醉的状态下吃晚饭,他们吃的速度也很快,偶尔跟邻座含糊地聊上两句——周末或者没忙着运木头的时候也是这样。

由于工人都是一下工就来吃饭,衣服通常灰扑扑的,散发着树脂、云杉树胶、湿树皮和锯末的气味,不过在厨师的要求下,他们的手和脸都用食堂大盥洗室里的松焦油肥皂洗得干干净净,完全没有怪味(饭前洗手是多米尼克定下的又一条规矩)。不仅如此,盥洗室的毛巾也总是干干净净,印第安洗碗工之所以经常待到深夜,部分原因就是要把毛巾洗干净。厨房帮工洗刷最后一批碗盘时,洗碗工本人会把毛巾放进伙房洗衣间的洗衣机,直到洗衣机停转,把毛巾全部塞进烘干机,她才会回家。

大家都叫洗碗工“印第安·简”,但不会当着她的面叫。丹尼·巴恰加卢波喜欢她,她似乎也很宠着这个男孩。她比丹尼的父亲大了不止十岁(甚至比凯奇姆的年龄都大),失去过一个儿子——也许是在佩米格瓦塞特河淹死的,要是丹尼没听错的话。还有一个可能,简和她儿子都来自佩米格瓦塞特荒原——总之是本州位于荒原上的那部分,在康威那些工厂的西北边——而她可怜的儿子是在别处淹死的。米兰北面有一片更大的荒野,有一座云杉加工厂和更多的伐木营,还有很多可能会淹死年轻伐木工的地方。(简告诉丹尼,“佩米格瓦塞特”是“歪脖子松树小道”的意思,这下子那个敏感的孩子更相信那儿是个注定要淹死人的地方了。)

小丹尼只记得,洗碗工的儿子好像死于一次混乱的原木漂流事故。从她望着厨师儿子的温柔眼神可以看出,她儿子溺水时的年纪大概也是十二岁,不过丹尼不敢确定这一点,也没有问过她。他对印第安·简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默默的观察,或者无意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别听那些跟你没关系的话,丹尼尔。”父亲曾经警告他。厨师的意思是,丹尼不应该偷听工人们吃饭时那些七零八碎、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

大多数夜晚,吃过饭之后,伐木工和锯木工还会喝两杯,但从来不会像以前住窝棚时那么无所顾忌,假如次日一大早还得运木头,他们也不会沾酒。那些在绞河镇真正安了家的少数人会在家里喝,临时工——大部分伐木工和全体加拿大短工——则在各自的简易宿舍里喝,这些设施简陋的棚屋位于镇上的潮湿区域,俯瞰河谷盆地,走不多远就是昏暗沉闷的酒吧和名不副实的舞厅,里面没人跳舞,只有音乐——女人更是凤毛麟角。

拖家带口的伐木工和锯木工更喜欢巴黎的那些相对较小,但更“文明”的聚居点。凯奇姆不屑于叫那个伐木营“巴黎”,说那儿的真名应该是“西达默尔”。“无论什么地方,就算是个伐木营,也不应该照着制造公司的名字来起名。”他宣告,最让他恼火的地方在于,新罕布什尔州的伐木场竟然以缅因州的公司名字命名——还是个生产平底雪橇的公司。

“老天爷!”厨师喊道,“用不了多久,绞河里的所有木头都得变成纸浆!难道平底雪橇还比不上一张破纸?”

“书可是用纸做的!”凯奇姆驳斥道,“平底雪橇跟你儿子的教育又有什么关系?”

绞河镇本来就没几个小孩,他们都去巴黎上学——丹尼·巴恰加卢波也不例外,至少在他需要上学的时候是这样的。为了让小丹尼接受更好的教育,厨师常把儿子留在家里,不叫他去上学——好让孩子读几本书,巴黎(或者凯奇姆所说的“西达默尔”)的学校不怎么鼓励学生读书。“伐木营的孩子看什么书啊?死了这条心吧!”凯奇姆时常愤怒地嚷嚷。他小时候就没有学会识字,为此总是耿耿于怀。

过去——现在仍然如此——硬木锯材和造纸软木在加拿大境内的销路良好,新罕布什尔州北部地区一直在向本州和缅因州的造纸厂、佛蒙特州的一个家具厂供应大量木材,然而众多伐木营却消失得无声无息,始终没能留下曾经存在的痕迹。

在绞河镇这样的地方,只有天气不会改变。从小达默尔湖低处的水闸到绞河下游的盆地,激流上方常常飘荡着或浓或淡的雾气,直到上午才会消散——除了河流结冰的时节,一年四季都不例外。锯木厂里刀片的尖啸犹如鸟叫一样不绝于耳,熟悉又自然,但最雷打不动的事实莫过于新罕布什尔州的这个地方从来没有真正的春季,只是在四月初到五月中旬这段令人遗憾的时期,冰冻的泥地会开始软化,仅仅能从这一点来判断冬天已经结束。

尽管如此,厨师却留了下来,绞河镇没几个人知道原因,至于他当初为什么要来,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来的,知道的人就更少了。不过,人人都清楚他的跛脚背后有一段故事,在锯木厂或伐木营这样的地方,像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这样的瘸子并不少见,无论原木是大是小,移动时都有可能压断脚踝。就算厨师不走路的时候,人们也能看出,他跛脚上的那只靴子比好脚上的靴子大了两个号,无论他是坐是站,这只大脚总是指着错误的方向。在绞河镇的那些见多识广的人看来,这样的伤可能是不止一次伐木事故造成的。

多米尼克喜欢装嫩,他觉得自己就算比安吉尔·波普成熟一点,但也“足够幼稚”,他就是这么告诉儿子的。以前,他放学后会到柏林的一家大工厂打零工,在装载平台上给车装货,那里的一个工头跟多米尼克失踪的父亲是朋友。父亲的这位朋友“二战”前一直在那个厂上班,厨师记得,这个所谓的“翁贝托叔叔”是个酒鬼,经常说多米尼克母亲的坏话。(事故发生后,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那个跑路的父亲依然不曾联系过儿子,翁贝托“叔叔”也一次都没证明自己是他们家的朋友。)

当时,原木平台上堆了不少硬木锯材,主要是枫木和桦木。小多米尼克正用钩棍把原木滚到厂房里,就在这时,平台上的一堆原木突然全都滚落下来,他想躲都来不及。一九三六年,他只有十二岁,对自己的钩棍操作技术满怀信心,尽管现在小丹尼跟当年的他一般大,左右两手都能灵活地使用钩棍,厨师却从不允许宝贝儿子踏足原木平台。当年的多米尼克被原木砸倒在地,手中带铰链的钩棍尖头像没有倒刺的鱼钩那样扎进了他的左边大腿,左脚踝被沉重的木料碾得歪向一边,骨头都碎成了小片。钩棍的刺伤倒不至于让他失血而死,但那时总有人被败血症夺去性命。脚踝的伤可能导致他死于坏疽——更有可能截去左脚甚至整条左腿。

一九三六年,库斯县还没有X光机,柏林的医疗机构不愿承接拼接脚踝碎骨的精细活计,因此不太可能建议伤者手术,只能“等等看”:如果受伤部位的血管已经压扁,不再有血液循环,医生只能给他截肢,否则碎裂错位的脚踝会将错就错地长在一起,无论如何,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都会变成瘸子,一辈子忍受伤脚的疼痛。(现在看来应该是后一种情况。)

钩棍也在他大腿上留下了伤疤,像一只奇特的小动物留下的咬痕——这只动物只有一颗弯弯的长牙,嘴巴不大,没法咬穿十二岁少年的大腿。多米尼克迈步之前,左脚会猛然撇向左边,脚趾指向侧面,人们常会首先注意到他畸形的脚踝和方向错乱的脚掌,然后才看见他瘸腿走路的样子。

可以肯定的是,小多米尼克再也当不了伐木工了,这种工作需要掌握平衡,而且他是在工厂里受的伤,工头还是他跑路的父亲的醉汉“朋友”。工厂不再是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的出路。

“嘿,巴恰加卢波!”翁贝托叔叔经常跟他打招呼,“你也许有个那不勒斯人的名字,可你闲逛的时候像个西西里人。”

“我就是西西里人。”多米尼克老老实实地回应,他母亲可是很为这一点自豪。

“嗯,没错,但你的姓是那不勒斯人的。”翁贝托告诉他。

“因为我是跟我爸姓。”小多米尼克大胆猜测道。

“你爸可不姓巴恰加卢波,”翁贝托叔叔告诉他,“去问问努齐你的姓是怎么来的吧,你的姓是她给的。”

十二岁的多米尼克不喜欢翁贝托叫他母亲“努齐”,这是安努齐亚塔的昵称,翁贝托显然不喜欢她,却还这样叫,而且语气一点都不亲切。(假如把这一幕搬到戏剧或者电影里,观众很容易就能看出翁贝托不过是个小角色,然而翁贝托的扮演者必须始终相信自己是主角,才能把这个角色演好。)

“我猜你不是我的亲叔叔,对吧?”多米尼克问翁贝托。

“问你妈去,”翁贝托说,“要是她真把你当成西西里人,就该让你跟她姓。”

他母亲的娘家姓是塞埃塔——说出“塞—埃—塔”这个姓的时候,她总是自豪得不得了,跟多米尼克提到塞埃塔家的人时,也表现得非常自豪。

安努齐亚塔压根儿不愿提起多米尼克的身世,小男孩只能四处收集蛛丝马迹,其中不乏虚假信息,而且积累得相当缓慢琐碎,“缺胳膊少腿”,就像丹尼尔小时候流行的那个棋盘游戏,充满残破的证据和不完整的线索。厨师和凯奇姆都陪小丹尼玩过这个游戏,有时候简也会加入。(杀人凶手是厨房里拿烛台的土黄上校,还是舞厅里举着左轮手枪的深红小姐?)

小多米尼克只知道他父亲——那不勒斯人,把怀孕的塞埃塔抛在了波士顿,传言说他坐船返回了那不勒斯。对于“他现在在哪里”这个问题(男孩问过母亲许多次),安努齐亚塔总会耸耸肩,叹口气,要么抬头望天,要么盯着厨房炉灶的排气口,神神秘秘地告诉儿子:“那不勒斯附近吧。”小多米尼克也曾听到母亲在睡梦中念叨着那不勒斯附近的两个山区市镇(和省)的名字——贝内文托和阿韦利诺——在一本地图集的帮助下,男孩得出结论:父亲逃到了意大利的那个地区。

至于翁贝托,他显然不是什么叔叔——用凯奇姆的话来说,他绝对是个“传说中的王八蛋”。

“翁贝托是个什么名字?”多米尼克问工头。

“国王的名字!”翁贝托愤慨地回答。

“我是说,这是个那不勒斯名字,对吧?”男孩问。

“你问我这个干什么?你这个十二岁的臭小子,假装自己十六岁!”翁贝托叫道。

“是你让我假装十六岁的。”多米尼克提醒工头。

“这不是为了给你找活干嘛,巴恰加卢波。”翁贝托说。

然后原木一滚,多米尼克成了厨师。他母亲,出生在西西里的意大利裔美国人,因为意外怀孕,从波士顿北区跑到新罕布什尔的柏林,身负厨艺。当她离开城市前往北方的时候,杰纳罗·卡波迪卢波流窜到波士顿大西洋大道和商业街附近的码头,撇下她和孩子,坐船“回那不勒斯去了”(不是字面意思就是比喻意义)。

王八蛋翁贝托说得没错:多米尼克的父亲不姓巴恰加卢波。安努齐亚塔告诉儿子,他的跑路父亲姓卡波迪卢波——卡—波—迪—卢—波,意思是“狼头”。这位未婚妈妈还能怎么办?“你爸满嘴跑火车,他应该姓博卡达卢波!”她对多米尼克说。后来男孩得知,博卡达卢波的意思是“狼嘴”,倒是很适合王八蛋翁贝托,小多米尼克经常这样想。“但是你,安杰鲁,你是我的狼之吻!”他妈妈说。

为了给孩子一个合法的身份,加上他母亲对词语怀有无比执着的热爱,她不会让多米尼克姓“狼头”(或者“狼嘴”),安努齐亚塔·塞埃塔只能接受“狼之吻”,就是“巴恰卡卢波”,然而努齐总是把“卡”念成“加”,久而久之,再加上幼儿园的人记错了,她儿子还没当上厨师就成了“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他母亲还会叫他“多姆”,多米尼克的简称,意思是“星期天”。安努齐亚塔并非凯奇姆所说的正宗天主教徒,正是塞埃塔家族的意大利裔天主教徒把这个年纪轻轻的未婚妈妈驱赶到北边的新罕布什尔。在柏林,会有其他意大利人(很可能也是天主教徒)照顾她。

他们是否希望她生下孩子后送给别人收养,然后回到波士顿北区?努齐知道许多人会这么做,但她不愿放弃自己的宝宝,虽然时常对意大利裔聚居的波士顿北区流露出强烈的怀念之情,可她从未打算重返波士顿。因为意外怀孕而被赶出家门,她当然有理由心生怨恨。尽管安努齐亚塔在自己的厨房里依然是个忠诚的西西里人,亲族的纽带早已不可挽回地磨损殆尽,波士顿的家人亲戚——以及北区的意大利裔社群,总之就是代表了“正宗天主教徒”的一帮人——跟她断绝了关系,她反过来也不认他们,努齐从来不望弥撒,也不要求多米尼克参加。“咱们想告解的时候就去告解,这就够了。”她告诉小多姆——她的小狼之吻。

她从来不教孩子意大利语——某些必不可少的烹饪术语除外——多米尼克也没兴趣学习这门“母国”语言,对这个孩子来说,他的“母国”是波士顿北区,而非意大利。那门语言和那个地方同时抛弃了他的母亲,因此意大利语永远不会成为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的语言,他也坚定地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去波士顿。

安努齐亚塔·塞埃塔的新生活是由一种推倒重来的感觉定义的。作为三姐妹中的老小,她能阅读英文和讲英语,与她做西西里菜的水平相当。努齐在柏林的一所小学教孩子们识字——那场事故发生后,她没让多米尼克继续上学,而是教给他一些基本的厨艺,同时坚持督促孩子阅读——不仅是食谱,还包括她读过的所有书,其中大部分是小说。工厂对童工保护法的忽视导致她的儿子成了跛脚,安努齐亚塔决定让孩子在家接受教育,依照她的计划学习烹饪和文学。

凯奇姆却无缘接受这两个领域的教育,他不到十二岁就辍学了。一九三六年,十九岁的凯奇姆还不认字,更不会写字。不做伐木活儿的时候,他就在柏林最大工厂的露天平台上给铁路平板车装货。平台的工人得把货厢里的木材堆成锥形,这样平板车才能从隧道或桥下安全通过。“你妈教我识字之前,我就受过这么一点教育。”凯奇姆喜欢这样告诉丹尼·巴恰加卢波,厨师又会开始摇头,但多米尼克的妻子生前确实教过凯奇姆识字,这是无法否认的。

至少凯奇姆很晚才识字的这段传奇不是他胡编乱造出来的,除此之外,他嘴里的其他故事可能多半都是吹牛。比如一号营地工棚的屋顶是怎么塌掉的:据凯奇姆说,“有个印第安人”被派去给屋顶铲雪,但他一直偷懒,雪越积越厚,终于把屋顶压塌了,只有一个伐木工逃了出来,印第安人没能幸免于难。凯奇姆说,工棚里的“湿袜子味儿太重”,把这家伙给熏死了。(厨师父子明白,凯奇姆这是又开始借机发牢骚,他总抱怨说,湿袜子是工棚里最让人讨厌的东西。)

“我不记得一号营地有个印第安人。”多米尼克只对老朋友说了这么一句。

“你那时还太小,记不住一号营地的事,大厨。”凯奇姆说。

丹尼·巴恰加卢波经常发现,父亲不愿听人提起他比凯奇姆小了七岁,甚至还会为此发火,凯奇姆却总喜欢强调他们的年龄差异,不惜过分夸张。不过,当年他们在柏林认识的时候,七岁的差距对这两个年轻人来说像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十九岁的凯奇姆虽然骨瘦如柴,个头却不小,而且已经长出了参差不齐的胡须,安努齐亚塔的小多姆看起来却连十几岁都不到。

十二岁的他块头不大,但体格结实,直到现在,尽管看上去有点显老——在小丹尼眼里尤其如此——三十岁的他依然保持着年轻伐木工的精壮身材。儿子认为,父亲显老的原因是他总板着脸,谁要是敢当着厨师的面谈什么“过去”和“未来”,准会看到他皱起眉头。而至于“现在”,就连十二岁的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也明白,“现在”始终处于变化之中。

丹尼还知道,脚踝受伤彻底改变了父亲的人生,发生在男孩年轻的母亲身上的另一场意外改变了他自己的童年,也使父亲的人生再次改变。在十二岁孩子的世界里,改变不可能是件好事,任何改变都会让丹尼焦虑不安——正如失学使他焦虑不安一样。

在不那么“早年”的日子里,每逢原木漂流,丹尼会和父亲一起在窝棚里干活睡觉,不去上学。他不喜欢学校——却总能轻而易举地跟上落下的功课——这一点也让他不安,同年级的男生都比他大,因为他们能逃学就逃学,也从来不补上落下的功课,全都留过一两级。

每当看出儿子的焦虑,厨师总是说:“坚持住,丹尼尔——别认输,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里。”

但这个保证也使丹尼·巴恰加卢波感到焦虑,因为他觉得窝棚也像是自己的家。在绞河镇,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有自己的卧室,就在伙房楼上,那儿还有他父亲的卧室,他们共用一个卫生间。伙房的二楼只有这几间屋,好在它们宽敞舒适,每个房间都有天窗,还有几扇大窗,能看到远处的山景和伙房附近山脚下的一部分河谷盆地。

高低起伏的丘陵与山脉遍布伐木小径,硬木和针叶林消失的地方出现了大片的草地和次生林。从卧室里望出去,小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觉得光秃秃的岩石和次生林永远都无法替代原先的枫树和桦树,还有那些软木——云杉、冷杉、红松、白松、铁杉和落叶松。十二岁的男孩以为草地上会长出齐腰深的草,却不知道这片地域被规划为可持续的木材产区,那些林子——“在他妈的二十一世纪”,就像凯奇姆后来说的那样——还在供应木材。

也正如凯奇姆经常提起的那样,有些事永远都不会变。“落叶松永远喜欢湿地,黄桦树始终是备受欢迎的家具木材,灰桦树除了烧火,什么屁用都没有。”而对于库斯县很快就会只允许四英尺以下的软木经由河道运输这件事,凯奇姆愁眉苦脸,不予置评。(这位经验丰富的老伐木工仅仅表示,体积较小的软木容易在河上乱漂,偏离航道,需要专人看管。)

现代化这个躁动不安的幽灵即将改变伐木业,也可能让厨师丢掉工作。时代的变迁或许会杀死无数个绞河镇这样微不足道的“聚居点”。无论如何,丹尼·巴恰加卢波只想知道:伐木工们走了,绞河镇还会剩下什么工作?厨师也会走吗?他不由得担忧起来。(凯奇姆会走吗?)

至于那条河,如同所有的河流那样,它只会继续流淌——如同所有的河流那样。原木之下,年轻的加拿大人的尸体随波逐流,在水中来回摆荡——来回摆荡。如果说这一刻的绞河也感到躁动不安,甚至不耐烦的话,或许它也该带着男孩的尸体继续前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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