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互绕步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约翰·欧文

伙房的餐具室有个储物间,厨师在里面放了两张折叠床——这是窝棚时代留下来的,当年他就睡在流动厨房的折叠床上。多米尼克还留下了几个睡袋。厨师保留旧折叠床和发霉的睡袋,并非出于对窝棚的怀念。而是因为凯奇姆有时会睡在伙房,当他偶尔来这里过夜时,假如丹尼还没睡,就会没完没了地央求父亲让自己也睡在伙房。如果凯奇姆没喝太多酒,丹尼希望能听他再讲一个伐木工的故事——或者把老故事修改得更离谱一点。

安吉尔·波普消失在原木之下的那天晚上,下了一点雪。四月的夜里依然寒冷,但多米尼克打开了伙房里的两个燃气烤箱,温度分别设定在350度和425度。睡觉之前,他已经提前搅拌好做烤饼、玉米松饼和香蕉面包的干燥原料。他做的法式吐司(用香蕉面包做的)很受欢迎,到了早上还得从头开始做薄煎饼,因为薄煎饼的面糊里有生鸡蛋,多米尼克可不想把面糊搁在冰箱里存个两天以上。同样需要从头做起的还有酪奶饼干,他几乎每天早晨都会留到最后才动手,放进425度的烤箱之后,很快就能出炉。

丹尼的工作一般是晚上给土豆削皮、切块,放进盐水里泡一夜。早上,他父亲会用平底锅煎土豆和培根。平底锅就放在“加兰德”牌煤气炉的烤架上,跟厨师的眼睛差不多高。无论是拿着长柄铲子、踮起脚尖,还是踩在矮凳上,对跛脚的厨师来说都不是什么轻松的增高方法——把手伸到平底锅后面时,多米尼克常常会烫到前臂。(有时印第安·简会帮忙照看,因为她个子高,能够到更远的地方。)

多米尼克天不亮就起来煎培根、烤点心,丹尼在伙房的楼上闻到培根和咖啡的香味,从睡梦中醒来时,天也还是黑的。厨房帮工和印第安洗碗工从镇上过来时,天依然没亮——从车头灯和引擎声就知道她们来了。大多数早晨,“加兰德”煤气炉的烤箱都是滚烫的,这是为了融化煎蛋饼上的奶酪。小丹尼去上学之前,得先切好用来做煎蛋饼的甜椒和西红柿,把盛着枫糖浆的大锅搁在八灶头煤气炉后排的灶头上预热。

伙房的外门已经快要散架,无法正常开闭,被风吹得吱嘎作响。内侧的纱门是往里开的,它也是丹尼·巴恰加卢波焦虑的原因之一,出于各种实用性的考虑,有时门朝外开更方便。伙房随时有人进出,谁也不愿让一扇门挡道——很久以前,这里甚至来过一头熊。那天晚上天气不错,伙房那扇麻烦的外门开着,用东西给撑住了,那头熊用脑袋拱开了纱门,走了进来。

丹尼当时很小,不记得那头熊,但他让父亲把这件事反复讲给他听。男孩的母亲早就把他送到楼上的卧室睡觉了,熊进来的时候,她正和丹尼的父亲一起吃夜宵——蘑菇煎蛋饼和白葡萄酒。讲到这里,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会告诉儿子,他过去是喝酒的,而且常常会给自己和妻子做夜宵。(现在不做了。)

丹尼的母亲看到熊,尖叫起来,吓得熊猛地站直了,斜着眼睛看她。多米尼克喝了很多酒,起初并没意识到那是头熊,还以为不速之客是个体毛过多、喝得烂醉的伐木工,来骚扰他漂亮的妻子。

炉子上放着一只八英寸的铸铁煎锅,厨师刚用它炒过煎蛋饼里的蘑菇。多米尼克抄起还热乎的煎锅,一下子拍在熊的脸上——砸中了它的鼻头和两只小眯缝眼之间的又宽又扁的鼻梁,熊立刻四肢着地,夺路而逃,撞烂了纱门,板条的碎片挂在门框上,晃来晃去。

每当讲起这件事,厨师总是说:“嗯,门肯定得修好,这是自然,但开门的方向还是错的,始终没调过来。”说给儿子听时,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还会加上一句:“我永远不会用铸铁煎锅去砸一头熊——我还以为那是个男人!”

“那你会怎么对付熊?”丹尼问父亲。

“我猜,我会试着跟它讲道理,”厨师回答,“在那种情况下,是没法跟男人讲道理的。”

至于什么是“那种情况”,丹尼只能自己猜测。他父亲是不是以为自己在保护漂亮的妻子不受危险男人的伤害?

至于那只八英寸的铸铁煎锅,它在伙房里赢得了特殊的位置,不再跟其他锅碗瓢盆待在楼下,而是进了楼上的卧室,就挂在多米尼克房间门后的钩子上,跟厨师齐肩高。这只煎锅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假如厨师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发觉有人或动物试图闯进来,它都会是他的首选武器。多米尼克没有枪,也不想要枪。虽然在新罕布什尔州长大,可他小时候错过了所有的猎鹿机会——不仅因为脚踝有伤,还因为他在成长过程中缺少父亲的陪伴。那些伐木工和锯木工也有喜欢猎鹿的,打到鹿之后会交给厨师,他替他们宰杀,自己留出足够的肉,所以伙房偶尔也会供应鹿肉。多米尼克并非不赞成狩猎,只是不喜欢鹿肉和枪支。他还反复遭受同一个噩梦的折磨,丹尼尔听他讲过这个梦。厨师经常梦到有人趁他睡觉时开枪杀了他,每次从梦中惊醒,枪声依然在他的耳边回响。

因此,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在自己的卧室里挂了一只煎锅。伙房里有各种尺寸的铸铁煎锅,但八英寸的最适合自卫,连小丹尼都能把它挥舞得蛮有震慑力,而那些十英寸半和十一又四分之一英寸的煎锅也许更适合做饭,过于沉重,做武器不趁手,连凯奇姆都没法举着这样的大锅快速舞动,解决色胆包天的伐木工或者熊。

安吉尔·波普掉到原木下面的那天晚上,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躺在伙房楼上的卧室里。男孩的房间就在伙房那扇往里开的纱门和关不严的外门的上方,他能听到外门在风中吱扭吱扭响,还能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在伙房里是能听到绞河的水声的,除非冰层铺满了河面。不过,丹尼一定是像他父亲那样很快就睡着了,因为这个十二岁的男孩并没有听到卡车的声音,卡车的头灯也没有照进伙房,无论开卡车的是谁,他一定是几乎完全摸着黑从镇上开过来的,因为这天晚上的月光并不亮,要么就是司机喝醉了,忘了打开车头灯。

丹尼觉得自己听到了卡车驾驶室门关闭的声音。室外的泥地白天里松松软软,夜里踩上去却会嘎吱作响,因为晚上仍然很冷,足以使泥浆冻结,而且这天晚上地面覆盖了一层刚下的雪。丹尼怀疑自己也许并没有听到卡车车门关上的声音,刚才的“哐啷”声可能来自他的梦里。伙房外面,冻硬的泥地上传来的脚步声踢踢踏踏,迟缓而警惕。也许那是头熊,丹尼想。

厨师在外面放了个密封的冷藏箱,里面有切好的碎羊肉,用来做羊肉杂烩的,还有培根——都是些容易变质却不适合放进冰柜的东西。熊是不是闻见了冷藏箱里的肉味?丹尼想。

“爸爸?”男孩不由得叫了一声,但他父亲可能在楼下的食堂里睡着了。

与其他人一样,这头熊在走进外门时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它用一只熊掌拍打着门板,小丹尼还听到了它不耐烦的咕哝。

“爸爸!”丹尼大喊,他听到父亲把铸铁煎锅从卧室墙上摘了下来,跟父亲一样,男孩上床时穿的是长衬裤和短袜,但踩着楼上走廊的地板还会觉得凉。父子俩悄悄下楼,来到昏暗的厨房,室内唯一的光源就是“加兰德”煤气炉跳动的火苗。厨师两手紧紧握住黑色的煎锅。外门打开了,那头“熊”——假如它真的是熊——用胸脯顶开了纱门,直立着走了进来,步子还有点儿摇摇晃晃,牙齿很长,白晃晃的看不清楚。

“我不是熊,大厨。”凯奇姆说。

原来,丹尼以为是熊牙的那一团白东西是凯奇姆右胳膊上刚打的石膏,从这个大块头男人的手掌一直包到他的肘弯。“对不起,吓着你们了吧。”凯奇姆补充道。

“关上外面的门,好吗?得给屋里保暖。”厨师说。丹尼看到父亲把煎锅搁在楼梯最下面的那级台阶上。凯奇姆费力地用左手关着外门。“你喝醉了。”多米尼克对他说。

“我只剩一条胳膊好使,大厨,而且我用惯了右手。”凯奇姆说。

“可你还是喝醉了,凯奇姆。”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告诉老朋友。

“我猜你记得我喝醉了是什么样。”凯奇姆说。

丹尼帮凯奇姆关上了外门。“我敢打赌,你肯定饿坏了。”他对凯奇姆说。大块头男人身体微晃,揉了揉男孩的脑袋。

“我不是来吃东西的。”凯奇姆说。

“我来给你醒醒酒。”厨师说。多米尼克打开冰箱,告诉凯奇姆:“我这儿有肉馅糕,不是很凉,你可以蘸着苹果酱吃。”

“我不是来吃东西的,”大块头又重复了一遍,“你得跟我出去一趟,大厨。”

“去哪儿?”多米尼克问,但就连小丹尼都能看出父亲什么时候是明知故问。

“你知道去哪儿,”凯奇姆告诉厨师,“我只是想不起具体位置了。”

“这是因为你喝得太多了,凯奇姆——所以才想不起来。”多米尼克说。

凯奇姆低下头,身子摇晃得更厉害了,丹尼一度觉得这个伐木工可能会栽倒在地。两个男人都压低了声音,男孩由此明白,他们是在谈判。两人还得小心注意不能多说,因为凯奇姆不知道十二岁男孩对母亲的死了解多少,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也不希望儿子听到凯奇姆回忆起来的任何奇怪或是令人不快的细节。

“来几块肉馅糕吧。”厨师轻声说。

“蘸着苹果酱很好吃。”丹尼说。河工找了张凳子坐下,把打着石膏的胳膊搁在柜台上。凯奇姆浑身上下都透着冷硬和锐利,像根削尖的棍子。丹尼还观察到,他“特别能忍”,因此看起来脆弱不堪的石膏绷带跟这位硬汉毫不搭调,仿佛一条假肢。(就算凯奇姆失去了胳膊,也不会装什么假肢,甚至还会把残肢当棍子用。)

不过,既然凯奇姆已经坐下了,丹尼觉得碰碰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这孩子以前从没摸过石膏套。就算喝醉了,凯奇姆也知道小丹尼在想什么。“来吧,摸摸看。”伐木工说着就把裹着石膏的胳膊朝男孩伸了过去。凯奇姆弯曲的手指头露在外面,动也不动,上面沾着几块干掉的血迹,要么就是树脂。手腕骨折的头几天,活动手指会很疼。男孩轻轻碰了碰凯奇姆的石膏套。

厨师给凯奇姆端来一大盘肉馅糕和苹果酱。“你喝牛奶还是橙汁?”多米尼克问,“我还可以煮点咖啡。”

“没一样带劲儿的。”凯奇姆对丹尼眨了眨眼。

“是啊,”厨师摇着头说,“我去煮咖啡吧。”

丹尼希望两个大人能好好谈谈。男孩知道不少过去的事,但对母亲的了解还不够。只要与她的死有关系,无论什么细节他都愿意听,更不会嫌它们奇怪,他想知道一切。然而厨师是个谨慎过头的男人,或者说他是后来才变成这样的。就连凯奇姆这个把亲生子女从自己身边赶走的人都对丹尼保护有加,就像他对待安吉尔那样。

“你喝酒了,我没法跟你过去。”厨师说。

“我带你去的那次,你也喝酒了。”凯奇姆说。他没再多说什么,咬了一大口抹着苹果酱的肉馅糕。

“除非河道被木头堵住,尸体从木头下面漂过去,不然它的速度是赶不上木头的,”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说,好像在跟咖啡壶对话,而不是背朝着他的凯奇姆,“尸体还有可能挂在木头上。”

丹尼以前听过这种解释。他母亲的尸体几天之后——确切地说是三天——才从河谷盆地漂进狭窄的水道,撞到了大坝上。溺水者的尸体会先沉下去,厨师告诉儿子,然后再浮上来。

“整个周末水坝都是关着的。”凯奇姆说(他说的不只是死女人水坝,还有安德罗斯科金河上的庞图克水坝)。他一口接一口地吃着,但速度不快,有点儿生疏笨拙地用左手拿着叉子。

“蘸着苹果酱很好吃,对吧?”男孩问他。凯奇姆赞同地点点头,起劲儿地嚼着。

他们闻见了煮咖啡的香味。厨师说——不像是对儿子或者凯奇姆说的,更像自言自语:“我还是趁现在做点培根吧。”凯奇姆继续吃着,一声不吭。“我猜,木头已经到了第一道水坝了,”多米尼克又说,仍然像是自言自语,“我是说咱们这批木头。”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批木头,哪个水坝,”凯奇姆告诉他,“没错,木头已经到了水坝那边了——你做晚饭的时候就到了。”

“这么说,你还是去那边找那个白痴医生了?”厨师问,“倒不是说非得什么神医才能给手腕打石膏,可你也真敢冒险。”多米尼克去外面的冷藏箱里拿出培根。外面一片漆黑,响亮的水声涌进温暖的伙房。

“你以前不也挺爱冒险的嘛,大厨!”凯奇姆冲老朋友喊道,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丹尼,“你爸那时候比现在快活多了,还喝酒呢。”

“我以前是过得挺快活——行了。”厨师说。他把一大块培根放在案板上的架势引起了丹尼的注意,凯奇姆却始终低着头吃他的肉馅糕和苹果酱。

“既然尸体往下游漂的速度比木头慢,”凯奇姆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吐字有点含混,“你估计安吉尔什么时候才能到那个我想不起具体在哪儿的地方?”

丹尼也在暗自估计,但男孩和凯奇姆都清楚,厨师早就推演过加拿大少年的旅程。“星期六晚上或者星期天早晨。”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说。他必须提高嗓门才能盖过煎培根的吱吱声。“我不会在夜里跟你过去的,凯奇姆。”

丹尼立刻望向凯奇姆,期待着大块头的反应。毕竟这是男孩最感兴趣的一件事,也是他最在乎的。“那一次我可是晚上跟你去的,大厨。”

“星期天早晨你清醒的可能性更大,”厨师告诉凯奇姆,“星期天早晨九点——丹尼尔和我去那里等你。”(“那里”指的是死女人水坝,但小丹尼明白,这两个人是不会说出水坝名字的。)

“咱们可以坐我的卡车去。”凯奇姆说。

“我开车带丹尼尔过去,免得你还没醒酒。”多米尼克说。凯奇姆把吃干净的盘子推到一边,乱蓬蓬的脑袋往柜面上一放,打量着胳膊上的石膏套。“你是说,你们在工厂水塘那边等我?”凯奇姆问。

“我可不这么叫它,”厨师说,“先有的水坝,才有的工厂。而且那儿也不是什么水塘,不过是河道变窄了而已。”

“工厂的人都那样。”凯奇姆轻蔑地说。

“没有工厂的时候就有水坝了。”多米尼克重复道,依然没说出水坝的名字。

“水总有一天得把水坝冲垮,他们不会费力气再建一座了。”凯奇姆闭着眼睛说。

“他们总有一天不会在绞河上运木头,”厨师说,“到时候就不用在水库的入水口建水坝了,不过我相信,他们会保留安德罗斯科金河上的庞图克水坝。”

“这一天不远了,大厨。”凯奇姆补充道。他依然闭着眼睛,脑袋、胸脯和两条胳膊全都搭在柜面上。厨师轻轻移走空盘子,但凯奇姆没有睡着,说话的速度比先前还要慢。“水坝另一侧有条泄洪道,流出去的水积成了一个水潭,像个没封口的井,不过那边加了一道浮栏,就是拴着绳子的浮漂,可以挡住木头,不让它们被水冲出去。”

“你好像记得跟我一样清楚。”多米尼克告诉他。

丹尼知道,他们就是在那里找到他母亲的。她的尸体漂在水里,比原木还要低一点儿,她一定是从浮栏底下漂进了泄洪道。凯奇姆在那个水潭里——或者说井里——发现了她,旁边一根原木都没有。

“我记不清怎么到那边去了。”凯奇姆有些沮丧地说。他闭着眼睛,慢慢弯曲着右手的手指,拿指尖去够裹了石膏的掌心,但没法完全够到。厨师父子明白,伐木工是在测试自己忍受疼痛的能力。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凯奇姆。”多米尼克轻声说,“你得越过大坝,或者从那些木头上穿过去——想起来了吗?”

厨师把其中一张折叠床搬进伙房,朝儿子点点头,丹尼帮他把床支在不会妨碍使用烤箱和向里推开纱门的地方。“我也想在厨房里睡。”丹尼告诉爸爸。

“你还是别听了,回去睡觉吧。”多米尼克对儿子说。

“我想听你们说话。”丹尼说。

“我们快说完了。”厨师在男孩耳边小声说,亲了亲他。

“那可不一定,大厨。”凯奇姆闭着眼睛说。

“我还要烤面包,凯奇姆——还得做土豆呢。”

“你不是能一边聊天一边做饭吗?”凯奇姆说,依然闭着眼睛。

厨师瞪了儿子一眼,指着楼上。“楼上冷。”丹尼抱怨道,他站在最下面的台阶上,煎锅就放在那儿。

“快去,把煎锅也放回去,丹尼尔。”

男孩不情愿地往楼上走,每上一级楼梯都要停一停。他听到父亲在碗里搅拌东西,不用看就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厨师总是先做香蕉面包。当小丹尼把八寸铸铁煎锅挂到父亲卧室的钩子上时,已经数出父亲往不锈钢碗里打了十六个鸡蛋,然后是把香蕉糊和核桃碎加进去(有时候,他爸爸会把烤苹果块撒在面包上)。厨师接下来做的是烤饼,往干燥原料里加鸡蛋和黄油,有水果的话,最后还会放点水果。站在楼上的走廊里,丹尼听见父亲往烤松饼的模具里抹油,然后撒上面粉,再把搅好的玉米松饼面糊倒进去。香蕉面包里有燕麦片,还有甜麦麸粉,很快男孩就能在卧室闻到它们的香味了。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丹尼听到厨师打开烤箱门,把烤盘和松饼模具推进去,然后关上烤箱门。接着是一阵不寻常的动静,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原来那是他父亲费力挪动凯奇姆的声音——扳住大块头的两个腋窝,把他拖到折叠床上。丹尼不知道父亲竟然如此强壮,能把凯奇姆给抬起来。十二岁男孩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看着父亲把凯奇姆安顿在折叠床上,把一只完全打开的睡袋当成毯子盖在伐木工身上。

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正往平底锅里倒土豆,凯奇姆突然开口道:“当时我绝对不能让你看到她,大厨——那样不合适。”

“我明白。”厨师说。

楼上的丹尼再次闭上眼睛,想象着故事的经过——凯奇姆醉醺醺地小步走过那些原木,来到泄洪道冲出来的水潭边。“别过来,大厨!”凯奇姆朝岸上叫道,“别踩那些木头!也别上坝!”

多米尼克望着凯奇姆抱着他妻子的尸体绕过浮栏。“离我远点,大厨!”凯奇姆喊道,越过原木走过来。“你不能再看她!她已经变样了!”同样喝得醉醺醺的厨师从凯奇姆的卡车上拿来了毛毯,但凯奇姆抱着尸体不肯上岸,哪怕喝醉了,他也没忘记在原木上飞快地迈着小碎步。“把毯子铺在卡车后面,大厨——然后走开!”凯奇姆上岸时,多米尼克站在离河岸和凯奇姆的卡车同样远的等腰三角形顶点处。“站着别动,大厨——我给她盖上。”凯奇姆说。

丹尼想知道父亲经常安慰他的那句“坚持住,丹尼尔,别认输”[stand your ground:坚持住,也有“别动”的意思。——译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是不是就从这里来的。凯奇姆轻轻地把厨师妻子的尸体放到卡车后面,给她盖上毯子。多米尼克没有上前。

“你当时不想看看她吗?”丹尼问过父亲很多遍。

“我信任凯奇姆,”他父亲回答,“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丹尼尔,你也要信任他。”

在各种烤点心的香气之外,丹尼还闻到了羊肉杂烩的气味,这才发觉自己刚才下意识地溜回卧室的床上睡了一会儿,因为他没有听到父亲打开伙房那扇难开的外门,从冷藏箱里拿出羊肉块的声音。男孩躺在床上,没有睁开眼睛,品味着所有香气。他想问问凯奇姆,当时他找到他母亲时,她是脸朝上漂在水中,还是脸朝下趴在泄洪道里。

丹尼穿上衣服,下楼来到厨房,发现父亲已经抽空上楼换了衣服,很可能是趁着凯奇姆在折叠床上昏睡时才到楼上去的。丹尼望着在煤气炉前忙碌的父亲,当厨师专注于手头的三四个任务时,只要这几件事是相互联系的,那就基本看不出他是个跛脚。丹尼能想象出父亲十二岁时——脚踝受伤之前——是什么样的。十二岁的丹尼·巴恰加卢波是个孤独的孩子,没有朋友,常常希望现在的自己能够认识十二岁时的父亲。

当你十二岁的时候,会觉得四年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光。安努齐亚塔·塞埃塔明白,不用四年,她的小多姆脚踝的伤就能愈合。努齐心爱的“狼之吻”四个月就摆脱了拐杖,十三岁时就能读十五岁的孩子读的书。家庭教育功不可没。安努齐亚塔自己就是小学老师,深知上学的时间有不少都浪费在了整饬纪律、休息和加餐上面。白天,努齐在学校教书,男孩则在家里写作业,然后仔细检查。他不仅有时间阅读大量的课外书,还能把自己掌握的烹饪技巧记在本子上。

男孩学习厨艺的速度要慢上许多。事故发生后,安努齐亚塔制定了她自己的“童工保护法”,直到小多米尼克的厨艺真正入了门,并且年满十六岁,她才让儿子去柏林的一个早餐店打工。在那四年里,多姆长成了博览群书的十六岁少年,还是个技艺高超的厨子。尽管还没有多少刮胡子的经验,但对于跛脚行走这件事,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一九四〇年,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认识了丹尼的母亲。那时她二十三岁,跟安努齐亚塔·塞埃塔在同一所小学教书,实际上,还是厨师的母亲把十六岁的儿子介绍给这位新来的老师的。

对于这件事,努齐别无选择。她表姐玛莉亚也是塞埃塔家族的人,嫁给了一个姓卡罗杰洛的人,这是个常见的西西里姓氏。“自从有个希腊圣徒死在那里,就突然出现了不少姓这个的孩子,当然,他们大部分是孤儿。”努齐向多米尼克解释道。她把这个姓读成卡—罗—切—洛。也有把它当成名字来用的,他母亲说,“经常用在私生子身上”。

十六岁时,多米尼克对于私生子这个话题十分敏感——不是说安努齐亚塔就不敏感,她表姐也把自己怀孕的女儿打发到了新罕布什尔州的荒凉地区,她女儿是卡罗杰洛家族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做母亲的为此觉得很惋惜。“那是所师范大学,她从那里学了不少东西——可还是让人搞大了肚子!”可怜的女孩的母亲告诉努齐,努齐又把这段口无遮拦、麻木不仁的评论转述给了多姆,不用她多说,男孩就知道这个怀孕的二十三岁姑娘会被送到他们家来,因为旁人觉得安努齐亚塔和她的私生子跟这个姑娘是一路货。姑娘名叫罗茜娜,但努齐喜欢叫别人的昵称,所以,这个被放逐的女孩一从波士顿来到柏林,就变成了罗茜。

“早年间”,不只是在波士顿北区,也绝对不仅限于意大利和天主教家庭——塞埃塔和卡罗杰洛家族会把本族中做出丑事的人打发到对方家里,安努齐亚塔因而也有了加倍怨恨那些波士顿亲戚的理由。“这是给你的教训,多姆,”少年的母亲告诉他,“不能因为可怜的罗茜遭遇了不幸就对她说三道四,咱们得爱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安努齐亚塔的宽恕精神值得称赞——尤其是在一九四〇年,当时的美国人普遍认为未婚妈妈罪不可赦——可她告诉十六岁的儿子,要“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爱这位远房表姐,这就有点画蛇添足了。

“她为什么是我远房表姐?”男孩问妈妈。

“也许不该这么叫——她可能是你的隔代表姐,”努齐说,多米尼克满脸迷惑,他母亲又说:“不管怎么叫,她不是你真正的表姐——反正不是亲表姐。”

这些信息(或者说错误信息)给十六岁的残疾少年带来了未知的危险,他遭遇的事故、他的康复、他在家接受教育,还有他改头换面成了厨师——所有这些都使他失去了结识同龄朋友的机会。“小”多姆有一份全职工作,已经认为自己是个年轻男人了,现在努齐又告诉他,二十三岁的罗茜·卡罗杰洛不是他“真正的”表姐。

至于罗茜,她刚来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自己很快就会再添一个麻烦。

罗茜在师范学院拿到了文学学士的学位,老实说,那时让她在柏林教小学绝对是大材小用,不过等这个年轻姑娘显出怀孕的样子时,就要暂停工作了。“要不然我们就得给你找个丈夫,找不到真的,就编造一个。”安努齐亚塔告诉她。罗茜年轻貌美,当然能找到真正的丈夫——多米尼克觉得她漂亮极了——但是这个可怜的女孩正怀着孕,无心参与那些能遇到年轻单身男人的社交活动。

四年来,男孩一直跟母亲学习厨艺,因为他把每个食谱都写了下来,偶尔还会独自尝试各种改动,所以连他本人都能意识到,自己的烹饪水平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她。其时,在那个改变命运的夜晚,多米尼克正在给两个女人和自己做饭。在柏林的早餐店,他的名气越来越大,下班回家的时间也要比罗茜和他母亲从学校回来早得多。努齐喜欢在周末做饭,除了周末,多米尼克正在变成他们这个小家庭的主厨。搅拌大蒜番茄酱汁的时候,他说:“好吧,我可以和罗茜结婚,或者假装她的丈夫——直到她找到更合适的人为止。我的意思是,只要我们自己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在安努齐亚塔看来,这似乎是个甜蜜而单纯的提议。她笑出声来,给了儿子一个拥抱。不过,小多姆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他本人“更适合”罗茜,所谓的“假装”才是他编的。如果他真的和罗茜结婚,两人的年龄差异或者那层远亲关系,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

对罗茜来说,十六岁少年的提议是不切实际的——虽然甜蜜,却没那么单纯,在新罕布什尔州北部甚至有可能违法——但这并不重要,让这个怀孕才三个月的可怜姑娘感动的是:就算是遭受相当程度的强迫,那个把她肚子搞大的小浑蛋都还没向她求婚呢。

出于塞埃塔家族和卡罗杰洛家族男性成员的偏好,这种“强迫”表现为多种形式的威胁,比如放话说要先阉了他然后淹死他。无论小浑蛋是坐船去了那不勒斯还是巴勒莫,他从来没提出过求婚。多米尼克发自内心的真诚提议算得上是罗茜第一次被人求婚,还没等他用调好的酱汁把虾煮上,她就情不自禁地坐在餐桌前哭了起来。心烦意乱的姑娘没吃晚饭,抽抽噎噎地回房间睡了。

当天夜里罗茜流产了,安努齐亚塔被她发出的声音惊醒,茫然不知所措,因为眼下无从判断孩子没了是福是祸。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躺在床上,听着远房表姐(隔代表姐)的哭声、反复冲马桶和浴缸放水的声音——肯定见了血——好在他母亲满怀同情的低声安抚十分令人慰藉:“罗茜,也许这样更好,现在你不用辞职了——暂时的也不用了!也不用给你找什么丈夫——不管真的还是编的!听我说,罗茜——它还不是个孩子,还算不上孩子。”

躺在床上的多米尼克却在想:我做了什么?哪怕在想象中和罗茜结婚,这个男孩也会长时间勃起(他已经十六岁了,没什么好奇怪的)。听到罗茜停止了哭泣,小多姆急忙屏住呼吸。“多米尼克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我把他吵醒了吗?”男孩听到姑娘问他母亲。

“没关系,他睡得很死。”努齐说,“不过你的动静着实不小——当然,可以理解。”

“他肯定听到我的声音了!”姑娘叫道,“我得跟他谈谈!”她说。多米尼克听到她跨出浴缸,拿毛巾用力擦拭身体,然后是光脚踩在浴室地面上的声音。

“早晨我会和多姆解释的。”他母亲说,但他这位“不是真正的表姐”已经光着脚从客厅跑进了客房。

“不!我有话要和他说!”罗茜叫道。多米尼克听到拉开抽屉的声音,一个衣架掉在她的衣橱里,然后姑娘就出现在了他的房间——没敲门就直接进来,在他旁边躺下,湿漉漉的头发蹭着他的脸。

“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他告诉她。

“我会好起来的,”罗茜说,“以后我会有孩子的。”

“疼吗?”他问她。他从枕头上扭过脸来,避免面对着她,因为他很早就刷了牙,生怕嘴巴里又出现什么怪味。

“直到孩子没了,我才发现我想要他。”罗茜说。他想不出该说什么,但她接着说:“你对我说的那些,多米尼克,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会跟你结婚的,你知道吗——我可不是说说而已。”男孩说。

她抱住他,亲吻他的耳朵。她趴在被子上,他在被子下面,但他仍然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压在他背上。“我不会再收到比这更好的表白了——我知道。”这位“不是真正的”表姐说。

“也许等我长大一点,咱们就可以结婚。”多米尼克提议。

“也许可以!”姑娘叫道,再次拥抱他。

这是她的真心话,还是在安慰我?十六岁的男孩暗忖。

安努齐亚塔在卫生间里放水擦浴缸,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两人的交谈声。让她惊讶的是,多米尼克竟然开口说话了,这孩子平时少言寡语,而且依然处于变声期,声音越来越低沉。但从安努齐亚塔听到罗茜说“也许可以”开始,多米尼克就打开了话匣子,姑娘只能偶尔小声地插几句话,语气也愈发黏糊起来。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像极了恋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安努齐亚塔只好不停地刷洗浴缸,她已经不再考虑这次流产是福是祸,“流产”已经不再是重点,重要的是罗茜·卡罗杰洛自己——她这个人究竟是福是祸?努齐当初又是怎么想的?她把一位漂亮、聪明(并且显然非常情绪化)的年轻姑娘——被情人抛弃、被家人赶走——领进家门,却没意识到对于一个发育期的孤独男孩来说,这个二十三岁的女人会是多么无法抗拒的诱惑。

安努齐亚塔起身走出浴室,穿过客厅来到厨房,儿子卧室的门虚掩着,还在不断传出叽里咕噜的耳语声。在厨房里,努齐捏起一撮盐,往身后一撒,克制住直接闯进去打断那两个人的冲动,退回客厅,提高了嗓门叫道:

“天哪,罗茜,你得原谅我。我还没问过你愿不愿意回波士顿呢!”她尽量不让这话听起来像是自己的主意,努力装出事不关己、不偏不倚的腔调,似乎这么说完全是为罗茜本人着想,然而话音刚落,多米尼克卧室里的窃窃私语就突然被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给打断了。

罗茜感觉到男孩在她的胸口下方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发现自己也在猛然吸气,仿佛已经排练过如何回答那样,两人的反应配合得完美一致。“不!”安努齐亚塔听见儿子和罗茜异口同声地喊道。

努齐听到罗茜说:“我想留在这里,跟你和多米尼克在一起。我想在学校教书,永远都不回波士顿!”怒齐不禁暗忖:绝对不是多好的事。(但我又不能因此责怪她,安努齐亚塔意识到;她理解罗茜的感受。)

“我愿意让罗茜留下!”努齐听到儿子叫道。

哼,你当然愿意了!安努齐亚塔心想。可他们的年龄差异会不会带来什么影响?假如发生了战争,所有年轻男人都去参军,那时候又会如何?(不过她心爱的“狼之吻”是不会参军的,他的腿瘸得太厉害,努齐知道。)

罗茜·卡罗杰洛保住了自己的工作,而且表现得很不错。年轻的厨师也保住了他的工作,干得也很不错,早餐店甚至因此开始供应午餐。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很快便超越母亲,成为更出色的厨师。无论年轻厨师准备了什么午餐,他都会把最好的带回家当晚餐,让母亲和“不是真正的”表姐享受到很好的伙食。母子俩偶尔还会一起做菜,但在大多数涉及烹饪的事务上,安努齐亚塔都会让多米尼克出马。

他用伍斯特郡酱汁和意大利熏干酪做肉馅糕,然后浇上他最喜欢的番茄大蒜酱汁趁热端上桌,凉了之后就配苹果酱吃。他还会做搭配帕尔玛干酪的面包糠炸鸡排;母亲告诉他,她在波士顿做过帕尔玛干酪炖小牛肉,但他在柏林弄不到上好的小牛肉(他用猪肉代替小牛肉——几乎跟小牛肉一样好)。多米尼克也做帕尔玛干酪炖茄子,柏林的许多法裔加拿大人知道茄子是什么东西。多姆还用柠檬、大蒜和橄榄油做小羊腿,橄榄油是从努齐熟悉的一家波士顿店铺买来的,多米尼克把它抹在烤鸡或者烤火鸡上,两种鸡的肚子里塞着玉米面包、香肠和鼠尾草叶。他用烤箱烘牛排,或者放在烤架上烤,配上白豆或是烤土豆,但他不太喜欢土豆,讨厌米饭。他的大部分主菜都搭配意大利面,意面的做法非常简单,只加橄榄油和大蒜,有时加豌豆和芦笋。他用橄榄油炒胡萝卜,再搁上西西里黑橄榄和更多的大蒜。尽管他讨厌烘豆子,但还是会上这道菜,食客中有伐木工和工厂工人,大多是些牙口不好的老人,很少吃别的东西。(努齐轻蔑地叫他们“吃烘豆子和豌豆汤的那群人”。)

有时安努齐亚塔能弄到茴香,她和多姆会用茴香和甜番茄酱烹制沙丁鱼,罐装沙丁鱼购自多姆熟悉的另一家波士顿店铺。母子俩把沙丁鱼捣碎,加上大蒜和橄榄油,浇在撒了面包屑的意面上,放进炉膛烤成棕色。多米尼克自己做比萨面团,每个星期五晚上,他都会做无肉比萨饼来代替鱼。年轻的厨师和他妈妈都不相信这个国家的北方腹地会有足够新鲜的鱼,而虾是冻在空心砖大小的冰块里从滨海地区运来的,因此多米尼克对虾很放心。他喜欢的番茄大蒜酱汁在比萨上放得更多,意大利乳清干酪、罗曼诺干酪、帕尔玛干酪和意大利熏干酪都是从波士顿买来的,西西里黑橄榄也是。厨师依然处于学艺阶段,他会切很多欧芹,做什么都加上一点儿——甚至搁在最常见的豌豆汤里。(母亲告诉他,欧芹是“纯叶绿素”,能消除蒜味,让你口气清新。)

多米尼克喜欢制作简单的饭后甜点,让努齐烦恼的是,它们没有半点西西里风味,不过是些苹果派、蓝莓馅饼和玉米饼——在库斯县,苹果和蓝莓随处都能买到,而且多米尼克擅长制作面团。

他做的早餐甚至更加简单——鸡蛋和培根、薄烤饼和法式吐司、玉米松饼、蓝莓松饼和烤饼。那时候,只有在香蕉变成棕色时,他才会做香蕉面包,因为母亲告诉他,用好香蕉来做是种浪费。

在安德罗斯科金河的谷地有个火鸡养殖场,大约位于柏林和米兰之间,厨师会用胡椒和洋葱——还有少量土豆——做火鸡杂烩。“咸牛肉不适合做杂烩,爱尔兰人才这样!”安努齐亚塔教导他。

那个浑蛋酒鬼翁贝托叔叔,战争结束前就会把自己喝死,从来没吃过“不是真正的”侄子做的一顿饭。作为工头,这个老伐木工难以容忍工厂里日渐增多的女工,而女工们对翁贝托更是半分都难以忍受,结果这位苦恼工头的酗酒问题更加严重。(无论是不是次要角色,翁贝托都会在多米尼克的记忆中反复出现,这位“不是真正的”叔叔在他的记忆里扮演了主角。多米尼克的父亲是怎么跟翁贝托交上朋友的?翁贝托不喜欢努齐,是因为她不愿意和他睡觉吗?由于母亲是被赶出波士顿的,在柏林的处境也不好,多米尼克经常痛苦地猜想:翁贝托曾经误以为努齐是个很容易勾搭的女人。)某一年的冬天——离浑蛋翁贝托的死期还有好几年——安努齐亚塔·塞埃塔得了当时所有小学生都患上的流感,在美国正式参战之前,她就去世了。

罗茜·卡罗杰洛和小多姆该怎么办?他们一个二十四岁,一个十七岁,多米尼克的母亲去世后,两人就不太合适继续住在一起了,可他们又无法忍受分离,这一对“不是真正的”表姐弟左右为难,努齐当然再也不能告诉他们该怎么办;年轻的女人和显然更年轻的男人只能按照自己认为的符合可怜的安努齐亚塔的心意的做法去做,也许这确实符合她的心意。

小多姆只是谎报了年龄,就和他的(不是真正的)表姐罗茜·卡罗杰洛在一九四一年的泥泞时节结了婚——在那年柏林北部安德罗斯科金河开始第一批原木大漂流之前。他们一个是成功却不富裕的年轻厨师,另一个是成功却不富裕的小学老师,不过,至少两人的工作都不是临时的,富裕也不是必要条件,他俩都还年轻(程度有所不同),彼此相爱,只想要个孩子——一个就够了——一九四二年三月,他们就会拥有这个孩子。

小丹尼出生在柏林——“就在泥泞时节来临之前”,他父亲总是这样说(泥泞时节比日历要可靠得多)——孩子几乎刚一出生,他辛勤的父母就搬离了这个工业城镇。厨师敏锐地意识到,造纸厂的恶臭气味将会成为长期的危害,这个想法相当合理:战争有一天终将结束,到那时,柏林会变得更大,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唯有味道始终如故。在一九四二年,对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来说,这座城市已经变得过于庞大,令人作呕——充斥着一言难尽的复杂回忆。罗茜先前在北区的经历也使她不愿返回波士顿,尽管塞埃塔和卡罗杰洛两家人都恳求这对年轻的表姐弟“回家”。

倘若家人给予的爱不是无条件的,孩子总会察觉到这一点。多米尼克明白,他母亲当年觉得自己是被家人一脚踢开了。虽然不得不和一个男孩结婚,罗茜并没有对此表现出怨恨,她真正痛恨的是家人起初把自己驱逐到柏林的做法。

两人对塞埃塔和卡罗杰洛两家的恳求充耳不闻,那伙人没有资格摆出“大度”的姿态“原谅”他们。显然,对于表姐弟结婚生子这件事,两家人并不介意,可多米尼克和罗茜清楚地记得,无论塞埃塔家和卡罗杰洛家,在自家女孩未婚先孕方面可是相当忌讳。

罗茜说:“他们还是去原谅别的什么人吧。”多米尼克知道努齐当年的感受,对此深表赞同。波士顿好比他们身后的一座桥,早就已经被烧毁了;更重要的是,这对年轻的夫妇确信,烧毁这座桥的人绝不是他们自己。

当然,在新英格兰,道德谴责可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一九四二年尤其如此;尽管多数人会选择波士顿而非绞河镇,但许多年轻夫妇会依据自身情况作出决定。对于巴恰加卢波这个刚刚建立的家庭而言,绞河镇或许有些偏僻和原始,但那里没有造纸厂。锯木厂和伐木营定居点尚未把任何一位厨师留到泥泞时节结束之后,那里也没有学校,毕竟镇上的居民大多是四处流动的零工。不过,菲利普斯河边的那个更小但看起来更长久的定居点——就是巴黎(以前叫西达默尔)——可能会有一所学校,那里离绞河镇这个明显更脏的村子只有几英里远,其间有运输原木的公路相连。那时候,伐木公司一直不肯出钱建造一座能够长期使用的伙房,他们表示,临时的移动厨房和就餐的移动窝棚已经足够。这让绞河镇看起来更像是个伐木营,而非真正的城镇,但这一点并没有让多米尼克和罗茜·巴恰加卢波打退堂鼓,在他们眼中,绞河镇能带来机会——哪怕意味着艰苦和辛劳。

一九四二年夏天,他们有充裕的时间订购教科书和其他用品,为筹办巴黎的新学校作准备——厨师和老师带着襁褓中的儿子,沿安德罗斯科金河北上抵达米兰,然后从庞图克水库沿着运输木材的河道朝西北偏北方向前进。人们把绞河水涌入庞图克水库的地方简单地称为“河峡”;当时那里一座锯木厂都没有,只是个雏形的“死女人水坝”也尚未得名。(凯奇姆会说:“那时候哪有现在这么多的花样。”)

夫妇俩带着孩子,在夜幕降临、蚊群肆虐之前来到绞河镇下游的盆地。在那些记得这个年轻家庭到来的少数人眼中,跛脚男人和他那怀抱新生儿、看起来年长一些的漂亮妻子看起来满怀希望,尽管他们随身只带了一点儿衣物。两人买的书、其他衣物以及厨师的厨具已经提前运走了——全都装在一辆拉木料的空卡车上,表面盖了一层油布。

厨房和用餐的移动窝棚需要的不仅是良好的清洁:移动窝棚需要全面修缮——厨师坚持要求如此,这是他留下来的前提条件。如果伐木公司希望厨师能待到来年的泥泞时节结束,还要再建一座永久性的伙房——伙房楼上得准备几间卧室,厨师一家打算住在那里。

罗茜的要求比较简单:在巴黎(原来的西达默尔)准备一间教室。那里以前从来没有过学校。一九四二年,菲利普斯河边只有几户人家有学龄儿童,绞河镇的学龄儿童就更少了。等战争结束,男人们回到家里,孩子很快就会多起来,可原来姓卡罗杰洛的罗茜·巴恰加卢波却没等到男人们从战场归来,也没有机会教育他们的孩子。

一九四四年冬末,这位年轻的老师去世了——她儿子丹尼刚满两岁。孩子对母亲没有记忆,只能通过父亲保存的照片和她的许多书中的划线段落来了解她,这些书同样也是父亲保存下来的。(与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的母亲一样,罗茜也喜欢读小说。)

从多米尼克明显流露出来的悲观情绪判断——他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态度冷淡疏离,甚至有些阴郁——别人也许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始终没从二十七岁妻子不幸去世的阴影中恢复过来。不过,除了心爱的儿子,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得到了另一件自己想要的东西:按他的详细要求建造的伙房。

巴黎制造公司的内部关系显然起了作用:某个大人物的妻子曾经路过柏林,对多米尼克的厨艺大为赞赏,消息不胫而走:绞河镇的伙食比普通伐木营好得多——多米尼克这才没有马上收拾东西走人,可匪夷所思的是,他和儿子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年。

当然,有那么一两个老伐木工——凯奇姆首先算一个——清楚厨师留在这里的可悲缘由:二十岁就成了鳏夫的厨师在为妻子的死感到自责。不过,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把住在绞河镇当作无限期自我赎罪的人。(只要想想凯奇姆就明白了。)

一九五四年,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只有三十岁——作为十二岁孩子的父亲,实在算是年轻——看起来却已经是一副早就听天由命的模样,仿佛能够冷静地接受一切悲惨的现实,因此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悲观主义者。然而,从他对儿子丹尼尔的悉心照顾中却看不出丝毫悲观的迹象,也仅仅是为了儿子,厨师才会抱怨绞河镇生活的艰苦和局限——比如说,小镇上依然没有学校。

至于巴黎制造公司在菲利普斯河建造的那所学校,与罗茜·巴恰加卢波执教时相比,教学质量并没有明显的改善。虽然这座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四十年代曾经重建,但粗野蛮横的校风始终在留过一两级的大男孩中流传。他们无法无天——与罗茜·巴恰加卢波不同,现在的老师只知一味容忍。巴黎学校的坏学生喜欢欺负厨师的儿子——不只因为小丹尼住在绞河镇,父亲又是个跛脚,他们还会嘲笑男孩用正确的方式讲话:小丹尼口齿清晰,发音准确,始终不像巴黎的孩子那样习惯吞掉辅音、元音又发得那么夸张,为此挨了他们不少辱骂。(凯奇姆一向叫他们“西达默尔那帮孩子”。)

“坚持住,丹尼尔——别让他们弄死你,”果不其然,父亲这样对他说,“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咱们会离开这里。”

尽管环境一无是处,又有个悲惨的家庭,丹尼却只能去巴黎制造公司建在菲利普斯河畔的这所学校读书,甚至一想到离开这里,都会让丹尼·巴恰加卢波焦虑不安。

“安吉尔太嫩了,干不了林子里的伐木活,也干不了原木装载的活儿。”凯奇姆躺在厨房里的折叠床上说。厨师父子都知道,凯奇姆是在说梦话,他喝酒后特别喜欢说梦话。

原木装载台是个木头搭成的脚手架,设在运输木料的道路一侧,必须比运木料的卡车后斗高一点儿,卡车停在装载台的旁边装货,还可以在装载台旁搭一道通往车斗的斜坡,然后用马或者拖拉机牵引的升降机把木料装到车上。凯奇姆也不愿意让安吉尔·波普干任何装卸原木的活儿。

丹尼·巴恰加卢波开始干厨房里的日常杂活时,凯奇姆又醉醺醺地说起了梦话:“应该让他干给木料插棍子的活儿,大厨。”厨师在炉旁点点头,他不用看也知道,凯奇姆还在睡觉。

摞木板的活儿——又叫“给木料插棍子”,相当名副其实——通常是给初入锯木厂的新手工人分配的任务,哪怕厨师本人都不会觉得安吉尔稚嫩到连这种活儿都干不了。木材是堆在摞好的一层层木板上的,每层木板之间插着“棍子”。“棍子”其实就是与木板交替叠放的细木条,使木板间隔开来,保持空气流通,利于原木干燥。假如让丹尼干这个活儿,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或许也会同意。

“逐步加大机械化程度。”凯奇姆喃喃地说。要是这个大块头想在折叠床上用力翻个身,八成会滚到地上,或者把折叠床压塌,好在凯奇姆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石膏套子横在胸前——像是等待海葬的死者,身上还盖着拉开拉链的睡袋,仿佛一面旗帜,左手垂到了地上。

“哎呀,天哪——又来了。”厨师笑着对儿子说。“逐步加大机械化程度”是凯奇姆的一块心病。一九五四年的时候,装配了橡胶轮胎的集材机已经开始在树林里出现,人们通常使用拖拉机码放较大的木材;那些用马匹运送原木的小规模运输队是按照“计件付酬”的方式(计件单位是“考得”[原木材积计量单位,相当于3.6246立方米。]或者“千板尺”[相当于2.36立方米。])收费的,他们会把砍伐好的木材运到路边的指定位置。随着装有橡胶轮胎的伐木设备日益普遍地投入使用,像凯奇姆这样依靠马匹的老伐木工明白,如今收获木材的速度明显变快了,而他无法以更快的速度与之抗衡。

丹尼打开伙房那扇不灵活的外门,走到外面小便。(尽管他父亲不赞成在户外小便,凯奇姆却教导小丹尼享受这样做的乐趣)天还是黑的,奔流的河水中升起的薄雾扑到男孩脸上,又湿又冷。

“让那些开蒸汽机车的见鬼去吧!”凯奇姆在睡梦中大喊,“王八蛋卡车司机也见鬼去吧!”

“你说得很对。”厨师对熟睡的朋友说。十二岁的男孩回到屋里,关上了厨房的外门。凯奇姆突然从折叠床上坐了起来,也许是被自己的喊声给吵醒了。他的模样有些吓人,让人不敢直视,头发和胡子黑得不自然,好像被大火燎了一遍——在荧光灯的白色冷光映照下,他前额那道铅灰色伤疤显得格外苍白。凯奇姆迷糊而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别忘了让卡尔警官也见鬼去。”厨师对他说。

“那当然,”凯奇姆欣然同意,“那个该死的牛仔。”

让凯奇姆留下伤疤的正是卡尔警官。这位警官经常在舞厅和旅店的酒吧制止打架斗殴行为。有一次,他在给凯奇姆“拉架”时,用他那支长筒点四五柯尔特手枪敲破了伐木工的脑袋。“只有新罕布什尔州才有这么爱炫耀武器的王八蛋。”凯奇姆表示。(从此,卡尔警官就成了“牛仔”。)

然而,在丹尼·巴恰加卢波看来,制止斗殴的时候,比起开枪射脚或者膝盖,卡尔警官觉得用点四五柯尔特手枪敲脑袋更加合适——这个牛仔喜欢朝加拿大临时工开枪,这通常意味着法裔加拿大人没法在树林里干活了,只能回魁北克去,卡尔警官觉得这是无所谓的。

“我刚才说什么了吗?”凯奇姆问厨师父子。

“你刚才揪着蒸汽机车司机和卡车司机的话题不放,发表了一通演讲。”多米尼克告诉他的朋友。

“让他们见鬼去吧,”凯奇姆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要到北方去——只要不在这儿,去哪儿都行。”他宣布。凯奇姆依然坐在折叠床上,端详着手上的石膏套,仿佛这是一条刚装上去却毫无用处的肢体,他怨恨地盯着它看。

“没错,当然。”多米尼克说。

丹尼在工作台面上干活儿,切做煎蛋饼用的胡椒和西红柿;男孩知道,凯奇姆整天把“到北方去”挂在嘴边。新罕布什尔州的米尔斯菲尔德和“第二学院赠予地”这两个地区,现在的正式名称分别是“大北方林区”和“缅因州威尔逊米尔斯东南部的阿奇斯克哈山区”,这两个地方都是对凯奇姆有吸引力的伐木区,但这位经验丰富的河道工和使用马匹的伐木工也知道,那些“逐步加大机械化程度”的设备也会到北方去;实际上,北方已经有这些设备了。

“你们应该离开这里,大厨——你知道你们应该离开的。”凯奇姆说。这时候,第一道车头灯的光照进伙房,室内一下子亮了起来。

“没错,当然。”厨师又说。就像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一样,凯奇姆总是嘴上说着要走,却留在这里不动。

在开过来的几辆车里,印第安洗碗工的卡车引擎声尤其刺耳。“拉不出屎来的老天爷啊!”凯奇姆说,他终于站了起来,“简是不是一直挂着一挡开车啊,就不知道换挡吗?”

一直在炉旁干活、没看凯奇姆一眼的厨师这时候抬眼看了看他,说:“我又没雇她开车,凯奇姆。”

“是啊,没错。”凯奇姆只说了这么一句。洗碗工印第安·简打开伙房外门,和其他帮厨的工人进了屋。(丹尼纳闷地想:那扇破门,为什么只有简开起来一点儿都不费劲呢?)

凯奇姆把帆布床和睡袋叠好,正要收起来,简说:“哎呀,伙房里有个伐木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去你的兆头吧,”凯奇姆说,看都没看她,“你丈夫死了吗?还是咱们得推迟庆祝活动?”

“我还没嫁给他呢,从来都没这个打算。”简像往常那样回答。印第安洗碗工和卡尔警官住在一起——凯奇姆和厨师一向不喜欢卡尔警官,多米尼克甚至比凯奇姆还讨厌他——简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不长,而且(说到兆头)隐约提到过自己也许会离开他。他打她。厨师和凯奇姆不止一次地议论过简乌青的眼圈和绽裂的嘴唇,连丹尼都注意到了她小臂上那些拇指大小、指印形状的瘀青,明显是警官抓住她摇晃时留下的。

“挨打我倒是能忍,”简通常这样告诉凯奇姆和厨师,但显然也为两人担心她的安全感到高兴,“不过卡尔应该小心点儿,”她偶尔会这样加上一句,“总有一天,我会反过来揍他一顿。”

简是个大块头女人,她(像往常那样)把十二岁的男孩搂在腰间,贴着她肥大的臀部,以这种方式向他打招呼。男孩的脑袋跟她的胸口一般高,她的乳房巨大无比,连清早穿来御寒的宽松套头衫都盖不住。印第安·简有一头异常浓密的煤黑色头发——结结实实地编成了一根粗粗的辫子,垂到屁股上,哪怕穿着运动裤或者宽松的粗布工作服——她在伙房干活时就这样穿——也遮掩不住她的大屁股。

她头上戴着一顶一九五一年版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棒球帽,上面开了个洞,以供辫子穿过——帽子是凯奇姆送的礼物。有一年夏天,凯奇姆受够了蚊蝇的叮咬,尝试去开长途运输木料的卡车,从遥远的克利夫兰弄来了这顶帽子。(丹尼只能猜想,这一定是凯奇姆认定所有卡车司机都是王八蛋之前的事情。)

“好吧,简,你是印第安人——这帽子就给你吧。”凯奇姆告诉她。帽子上的徽标是瓦荷酋长的红脸膛,这个印第安人正咧着嘴,笑得有些癫狂,一个大大的字母C把他的脑袋和头上的一部分羽毛围在中间。叉子骨形状的字母C是红色的,帽子是蓝色的,至于瓦荷酋长是谁,凯奇姆和印第安·简都不知道。

十二岁男孩经常听简说起这件事,这是她最喜欢提到的事情之一。丹尼记得有一次,简摘下这顶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的帽子,告诉男孩凯奇姆是怎么把这顶帽子送给她的。“其实凯奇姆年轻时长得挺帅的,”简从来不会忘记这样告诉男孩,“不过他一直没有你爸帅,也比不上将来的你。”印第安洗碗工总是补上这么一句。她这顶咧嘴大笑的印第安人棒球帽上有水渍,还有厨房的油渍。简喜欢把瓦荷酋长帽扣在十二岁男孩的头上,它盖住了孩子的前额,低垂在眼睛上方,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从帽子后面的那个洞里伸了出来。

丹尼从来没见过印第安·简没编辫子时是什么样,尽管她曾经给他当过很多次保姆,尤其是他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太小,不能跟父亲一起去河边的工地,很小的孩子是没法在当厨房用的移动窝棚里睡个好觉的。简经常把小丹尼安顿在伙房二楼的卧室里睡觉。(丹尼猜测,父亲不在家的那些晚上,她肯定睡在厨师的卧室里。)

次日早晨,每当给孩子做早餐的时候,简的辫子早就已经绑好了,丝毫看不出曾经解开的痕迹。虽然很难想象睡觉时拖着这根又粗又长的辫子能舒服到哪里去,不过丹尼知道,简可能在睡觉时也戴着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的棒球帽,疯狂大笑的瓦荷酋长是个始终警惕的、恶魔般的存在。

“我就不打扰你们这些女士干活儿了,”凯奇姆说,“上帝知道,我可不想碍手碍脚。”

“上帝知道。”一位厨房帮工说。她是锯木厂工人的妻子——大部分厨房帮工都是锯木厂工人的妻子。她们都是结了婚的胖女人,只不过印第安·简更胖,而且也没跟卡尔警官结婚。

卡尔警官也是个胖子。“牛仔”的块头跟凯奇姆差不多——但凯奇姆不是胖——为人卑鄙。在丹尼的印象中,大家都瞧不起牛仔,可卡尔警官总能连任镇上的巡警,从来没人反对,这很可能是因为绞河镇的其他人一点都不愿意当警官:这份工作主要就是制止打架斗殴,设法把法裔加拿大临时工送回魁北克,这意味着卡尔警官的做法——就是开枪射击他们的脚或者膝盖——虽然下作,但确实管用。然而什么样的人才会愿意用枪管敲别人的头,或者开枪射击人家的脚或者膝盖呢?男孩喜欢的印第安·简,为什么愿意跟那样一个牛仔一起生活呢?

“在这儿过日子得学会将就,丹尼尔。”男孩的父亲常说。

“模样不如以前的女人才会跟卡尔警官那样的人在一起,”凯奇姆试图给小丹尼解释,“可等到女人的模样变化太大的时候,卡尔就会另找别人了。”

丹尼·巴恰加卢波估计,所有的厨房帮工——那些锯木厂工人的妻子当然都不例外——容貌大多不如以前了。尽管印第安·简比她们都胖,但她仍然有漂亮的脸蛋和令人赞叹的头发,以及那对体积惊人的乳房,厨师的儿子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到它们,(当然)这意味着他的思绪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飘到简的乳房上。

“男人喜欢女人,是因为喜欢她们的乳房吗?”丹尼曾问过父亲。

“问凯奇姆吧。”厨师回答。可丹尼觉得凯奇姆年纪太大,不会再对乳房感兴趣了——甚至老得根本不会去注意女人的胸部。当然,凯奇姆遭过不少罪,艰苦的生活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其实他只有三十七岁——只是看起来很显老(尽管他的头发和胡须黑得吓人)而已。

简呢——她多大了?丹尼想知道。印第安·简比丹尼的父亲大十二岁——她今年四十二岁——但她看起来同样显老,也遭过不少罪,曾经折磨过她的不止卡尔警官一个。在十二岁少年眼中,每个人似乎都显得挺老,至少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甚至连丹尼学校里的同年级男孩都显得更成熟。

“我敢打赌,你昨晚睡得很香。”简对厨师说,又朝丹尼露出微笑,双手伸到背后,把围裙的带子系到粗壮的腰部。她的胸可真大!男孩暗忖。“你睡着了吗,丹尼?”印第安洗碗工问他。

“当然,我睡足了。”男孩回答。他希望父亲和锯木厂工人的妻子们不在眼前,这样他就能跟简打听自己母亲的事了。

父亲曾经告诉他,凯奇姆从泄洪道找回了她那撞击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也许正因如此,凯奇姆才阻止厨师,不让他看到水流和原木对她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然而丹尼的父亲始终无法谈起事故本身——至少不肯对儿子说,不愿提起任何细节。凯奇姆也不忍多说。“那时我们都喝醉了,”凯奇姆总是这样开口,“你爸爸喝醉了,我也喝醉了——你妈妈也有点醉了。”

“我醉得最厉害。”多米尼克每次都这样说,他对自己当年的醉酒深感自责,从那以后就不再喝酒,尽管不是马上戒掉的。

“也许我醉得比你厉害,大厨,”凯奇姆有时会说,“毕竟是我看着她走到冰上去的。”

“那是我的错,”厨师会坚持说,“我醉得那么厉害,甚至得让你背着我,凯奇姆。”

“别以为我不记得了。”凯奇姆会这样说,但两个人都不会(或者不愿意)吐露到底发生了什么。丹尼怀疑他们并没有忘记细节,而是认为难以启齿,或者两人都觉得无法将这样的细节透露给孩子。

印第安·简当时没喝酒——她从来不喝酒——把事情告诉了十二岁的孩子。不管男孩问她多少遍,她每次讲的都是同样的内容,他由此知道,她讲的很可能是真的。

那天晚上照看丹尼的是简;丹尼当时两岁。那是个星期六的晚上,舞厅里有人跳舞——既有真正的舞蹈,也有四对舞伴跳的方块舞。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不跳舞;他腿脚不好没法跳,但他较为年长的妻子——凯奇姆叫她“罗茜表姐”——喜欢跳舞,厨师也喜欢看她跳。罗茜漂亮娇小,长得苗条又精致——在新罕布什尔州的绞河镇和巴黎,大多数与她年龄相仿的女人都无法跟她相比。(“你妈妈的身材根本不像三十岁的女人——反正不像这里的三十岁的女人。”每次向小丹尼提起这件事,印第安·简总会这么说。)

显然,凯奇姆不是太老了就是身体太糟糕,不适合参战。尽管卡尔警官刚刚才敲破凯奇姆的额头,可他早就满身伤残——足以使他失去服兵役的资格,但并不能阻止他跳舞。“你妈妈教会了凯奇姆识字和跳舞。”厨师曾经告诉儿子,语气却出乎意料地平淡,好像说不清这两项技能究竟哪一项对凯奇姆来说更了不起或者更重要似的。其实,凯奇姆是罗茜·巴恰加卢波唯一的舞伴,像照顾女儿那样照顾她,(在舞池之外)厨师的妻子站在大块头的凯奇姆身边,显得更加娇小,几乎像是他的孩子一样。

不过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巧合”,印第安·简这样告诉丹尼,男孩的母亲和凯奇姆当年都是二十七岁。

“凯奇姆和你爸爸喜欢一起喝酒,”简对小丹尼说,“我不明白男人为什么喜欢一起喝酒,但是凯奇姆和你爸爸有点喜欢得过了头。”

也许喝了酒就能痛痛快快说出想说的话了,丹尼想。自从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彻底戒酒——凯奇姆依然像二十来岁的河道工那样酗酒度日——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可能就谨慎了许多,甚至连十二岁的孩子都知道,他们有很多话都没说出口。

根据凯奇姆的说法,“印第安人”是滴酒不沾的——所以对于印第安·简不喝酒这件事,他认为是很简单的常识。然而,她跟卡尔警官住在一起,那家伙是个下流的酒鬼。舞厅和旅店的酒吧打烊之后,警官会喝得烂醉,随时都能发酒疯。简开车回家时常常已经很晚——她要把伙房里的毛巾洗好,放进洗衣房里的烘干机,然后才能从伙房开车离开。无论时间多晚,简准备上床睡觉时,卡尔警官偶尔会醒着,向她发脾气。毕竟,她必须早起,而牛仔不用。

“我来给你仔细讲讲当时的情况,”有时候,印第安·简会突然对小丹尼这样说,“你爸爸的酒量不如凯奇姆,但他会硬拼,你妈妈更理智,但她也会喝醉。”

“我爸爸的酒量不如凯奇姆,是因为他的块头小吗?”丹尼总是问简。

“跟体重也有一定的关系,”洗碗工通常会这样回答,“凯奇姆背着你爸爸从舞厅回伙房,这不是他第一次把你爸爸背回来了。你妈妈还在他们身边跳舞,跳的是她擅长的那种漂亮的小互绕步。”(从印第安·简提到罗茜表姐漂亮的小互绕步的语气中,小丹尼有没有听出一丝嫉妒或是嘲讽呢?)

丹尼知道,互绕步是方块舞的一种舞步,他曾经让凯奇姆跳给他看,但凯奇姆摇了摇头,大哭起来。简给丹尼示范了一下,双臂抱着巨大的胸部,绕过他的右肩,围着他背对背地转圈。

男孩试着想象大块头的凯奇姆背着他爸爸,他妈妈围着凯奇姆跳互绕步。“凯奇姆当时也在跳舞吗?”丹尼问。

“我想是的,”简回答,“后来我才见到他们。我当时跟你在一起,记得吗?”

冰封的河谷里,罗茜·巴恰加卢波不再围着凯奇姆跳互绕步,开始隔着冰面向山腰喊话,绞河结冰后,回声变得更多,比起没有结冰的水面,冰面会把声音更快更逼真地传递回来。

“这是为什么呢?”丹尼通常会这样问简。

“我在伙房里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印第安·简继续说道,她从来不会去想回声的问题,“你妈妈喊‘我爱你’!你爸爸在凯奇姆肩膀上喊回去‘我也爱你’!凯奇姆喊的是‘狗屁’!之类的话,然后又大喊‘浑蛋’!三个人很快都开始喊‘浑蛋’!我以为他们的喊声会吵醒你,可是在晚上,没有什么能把你吵醒——哪怕你只有两岁。”

“是我妈妈先到冰上去的吗?”丹尼总是问。

“互绕步在冰上很难跳,”简回应,“凯奇姆也走到冰面上配合她;他还背着你爸爸。那是一层透明的薄冰,树林里还有积雪,但河谷的冰面上没有,那儿一直有风,而且几乎一个星期没下雪了。”简往往还会补充说:“以往的大多数年头里,河谷的冰面是不会这样裂开的。”

喝醉了的厨师根本站不稳,却也想在冰面上溜几圈,就让凯奇姆放他下来,然后多米尼克就摔倒了——屁股着地,于是凯奇姆像推雪橇那样推着他走,丹尼的妈妈围着他们跳互绕步,如果他们没在大喊大叫“浑蛋”的话,或许其中的某个人会听到原木逼近的声音。

那时候,使用马匹的伐木工会把尽可能多的原木倾倒在小达默尔湖和绞河盆地之间的冰面上——以及上游支流的冰面上。有时原木的重量会先压碎达默尔湖的冰层,达默尔湖是达默尔湖群中比较大的一个,被一道蓄水坝拦住,但这道堤坝有时也不管用。无论如何,绞河镇上游的冰层总是最先破裂的,一九四四年冬末,原木坠入小达默尔湖的急流,击破前方的冰层——破裂的冰块和所有木材顺流而下,畅通无阻地冲进了河谷盆地。

冬末或者初春时节,这样的事情总会发生;通常出现在白天,因为白天更暖和。一九四四年,原木在夜里涌入河谷盆地,如同势不可当的雪崩,与此同时,凯奇姆推着坐在冰上的多米尼克,厨师那漂亮但“年纪有点大”的妻子正围着他们跳舞。

“年纪有点大”是印第安·简讲述当晚事情经过时的原话吗?(丹尼·巴恰加卢波不记得了,但他知道,简在说到原木冲进河谷盆地时,总会提起那个“值得注意的巧合”:凯奇姆和罗茜表姐同岁。)

那天晚上,印第安·简打开了伙房的门,正要告诉他们别喊什么“浑蛋”了,以免吵醒小丹尼。简所在的位置高于河谷盆地,能够听到河水和原木奔涌而下的声音。整个冬天,河水流淌的声音都被冰雪给盖住了,那个星期六的夜里却并非如此,简关上伙房的门,向山坡下面跑去。

现在没有人喊“浑蛋”了,第一批原木滑到了河谷盆地的冰面上,这些湿漉漉的木头碰到冰面后,前冲的速度似乎更快了,其中的一部分深深钻入冰层下方的河水,又被浮力托举,较大的木材从水下破冰而出。“就像鱼雷一样。”印第安·简总是说。

简赶到河谷盆地时,原木的重量已经压碎了冰层,冰面破开时形成的一些碎块足有小汽车那么大。凯奇姆发现罗茜不见了,不由得松开了手,厨师歪倒在原地。上一秒她还在跳互绕步,下一秒就消失在足有一堵墙那么大的冰块后面。紧接着,她曾经站立的位置又被成片的原木彻底覆盖。凯奇姆穿过巨大的冰块和剧烈晃动的原木,来到厨师旁边。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正坐在一块布道台大小的浮冰上,向下游漂移。

“她不见了,大厨——消失了!”凯奇姆喊道。厨师坐了起来,惊愕地看着一根原木从河谷中浮起,从他身边呼啦啦地漂了过去。

“罗茜?”多米尼克叫道。假如他大喊“我也爱你”,这时候在原木和碎冰制造的嘈杂音乐之中,再也不会听到什么明显的回声了。凯奇姆扛起厨师,踮着脚尖踩着一根根原木上了岸,有时他踩的不是原木,而是大块的浮冰,腿会没入水中,膝盖以上的位置全都浸湿了。

“浑蛋!”印第安·简在河岸上喊道——喊的是他们两个,或者他们三个。“浑蛋!浑蛋!”她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

厨师又湿又冷,浑身打着哆嗦,牙齿咯咯作响,但凯奇姆和简清楚他是怎么想的。“她不可能消失,凯奇姆——她不能就这么不见了!”

“可是她消失得太快了,丹尼,”洗碗工告诉男孩,“比月亮在云彩背后滑行还要快——你妈妈就那样不见了。我们回到伙房时,你已经醒了,正在哭叫——哭得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被噩梦惊醒还要厉害。我觉得这是一个兆头:你不知怎么已经知道妈妈不见了。我没法让你停下不哭——也劝不动你爸爸。凯奇姆拿起一把切肉刀,站在厨房里,左手按着砧板,右手握着刀。”“不要。”我告诉他,可他直勾勾地盯着砧板上的左手——我猜他是在想那只手没了会是什么样。后来我丢下他去照顾你和你爸爸了,等回到厨房时,凯奇姆不见了。我到处找他的左手,感觉肯定会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手,我可不想让你或者你爸爸找到它。

“但是他并没有把手切下来?”丹尼每次都会打断她问。

“嗯,没有——他没切。”简有点不耐烦地告诉男孩,“你看到了,凯奇姆还有左手,不是吗?”

有时,尤其是凯奇姆喝醉了的时候,丹尼会看到伐木工盯着自己的左手看,就像前一天晚上盯着他胳膊上的石膏套子看那样。如果印第安·简看到凯奇姆盯着自己的石膏套子,也许会以为这是凯奇姆仍然打算切掉左手的兆头。(但为什么会是左手?丹尼·巴恰加卢波想不明白。凯奇姆是右利手。如果真的那么讨厌自己,或是感到自责,想要切掉的难道不该是那只好手吗?)

一群人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所有的胖女人、瘦厨师和他更瘦的儿子。要从别人身后过去,得说“借过”或者拍拍对方的后背。锯木厂工人的妻子们从丹尼身后走过时,经常会拍拍男孩的屁股,其中的一两个人也会拍拍厨师的屁股,不过都是在背着印第安·简的时候。丹尼注意到,简经常出现在他父亲和厨房帮工之间——尤其是炉子和台面之间的狭窄走道那里,每当需要打开烤箱门时,走道会变得更窄。伙房的工作区还有更多狭窄的地方,考验着厨师和帮工们的应对能力,不过炉子和台面之间的走道是最窄的。

凯奇姆出去小便了——这是他住移动窝棚时养成的习惯,似乎牢不可破——印第安·简走进餐厅摆桌子。在工人们住移动伐木营地的“美好过去”,凯奇姆喜欢往窝棚宿舍的铁皮墙板上撒尿,把河工和其他伐木工吵醒。“河里有个窝棚!”他喜欢扯着嗓子大喊,“啊,老天爷——它漂走啦!”接着窝棚里便会传出一阵刺耳的叫骂声。

凯奇姆还喜欢拿河工的长篙敲打窝棚宿舍的铁皮墙板。“别让熊进去!”他嚷道,“噢,上帝——它抓了一个女的!噢,天哪!亲爱的上帝!不!”

丹尼把热乎乎的枫糖浆从后排灶头的大锅里舀出来,倒进几个罐子里。一位锯木厂工人的妻子朝男孩的脖颈后方呼气。“借过,小可爱!”女人粗声粗气地说。他爸爸正给香蕉面包蘸鸡蛋液,一个厨房帮工把法式香蕉吐司放进烤盘,另一个用刮铲不停地翻搅羊羔肉杂烩。

在出门去撒一泡似乎没完没了的尿之前,凯奇姆对十二岁的男孩说:“星期天早上九点,让你爸别忘了,丹尼。”

“我们会去的。”男孩说。

“你跟凯奇姆有什么打算?”印第安·简在十二岁男孩的耳边低声说。虽然她块头大,男孩却没注意到她来到了自己身后,起初还以为她是那个朝他脖颈后面吹气的锯木厂工人的老婆,可简已经从餐厅回来了。

“星期天早晨,我和爸爸要去死女人水坝见凯奇姆。”丹尼告诉她。

简摇了摇头,那根比马尾巴还长的辫子在大屁股上晃来晃去。“这么说,凯奇姆说服了他。”她不以为然地说。她把那顶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棒球帽的帽檐压低了,男孩从帽檐上方看不到她的眼睛。像往常一样,瓦荷酋长冲着十二岁的男孩癫狂地咧嘴笑着。

陌生人也许察觉不到,厨房里只是表面看起来忙成一团,实则乱中有序,近乎完美,丹尼和印第安洗碗工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在他们看来,所有的一切始终如一,比如锯木厂工人的妻子们总会给戴着连指手套端烤盘的厨师让路,动作十分敏捷——其中的一位还会边让路边把玉米松饼从模具里敲出来,收进一只大瓷碗里。谁也不会碰到谁,尽管大家的块头都不小——除了丹尼和他父亲,他俩(在这群女人中间)显得异常瘦小。

在台面和炉灶之间的狭窄过道里,八个灶头中至少有六个放着煎盘和汤锅,厨师和印第安洗碗工背对背地错身而过,这一幕极为常见——然而丹尼从两人的舞步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妙之处,还无意中听到了(他以前从未听到过)他们之间的一段简短但非常清晰的对话。两人背对背错身经过时,简故意撞到多尼米克身上——用她的大屁股碰了碰他的背部中央,因为厨师的头顶和简的肩膀一样高。

“跟你的搭档来个互绕步吧。”洗碗工说。

尽管厨师是个跛脚,却没有失去平衡,一个烤饼也没从烤盘里掉出来。“互绕步。”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轻声说,此时印第安·简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只有丹尼注意到了他们的接触,男孩心想,如果凯奇姆也在——无论喝没喝醉——肯定也会注意到的。(不过当然,凯奇姆没在屋里——可能还在撒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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