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事情的中间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约翰·欧文

卫斯理广场的那座无电梯公寓里,出于某些不合逻辑的原因,电话装在卡梅拉的床边。那些年丹尼离家在外,先是去了寄宿学校,后来上了大学。如果电话铃声响起,厨师去接电话时,必然想到的是小丹尼。他希望打电话过来的是丹尼尔,而不是别人——告诉他一些关于丹尼的坏消息。(更常见的情况是,电话是凯奇姆打来的。)

卡梅拉告诉丹尼,他应该多给家里打电话。“你爸总和我说,就是为了你,我们才装的电话!”男孩非常听话,从那以后就更频繁地给家里打电话了。

“电话应该装在我睡的这边,不是吗?”多米尼克问卡梅拉,“我是说,反正你又不是很想跟凯奇姆说话,要是打来电话的是丹尼尔——或者更糟糕,是报告关于丹尼尔的坏消息的——”

卡梅拉没让他说完。“如果是关于丹尼的坏消息,我想先知道——这样我就能搂着你的肩膀讲给你听,就像你当初搂着我讲给我听那样。”她对他说。

“别疯了,卡梅拉。”厨师说。

但结果就是这样,电话继续留在卡梅拉那一边的床头。每当凯奇姆打来对方付费电话,接电话的总是卡梅拉,她会说:“你好,凯奇姆先生,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我很期待哪天能见见你。”(凯奇姆不太健谈——至少跟她没多少话可说。她很快就会把话筒递给多米尼克——她亲昵地叫他“甘巴”。)

然而,一九六七年的春天,关于丹尼离婚的坏消息传来之后——他那个妻子确实可怕,配不上这个可爱的孩子——北边打来的对方付费电话比平时还要多(内容大都跟那个危险的警察有关)。凯奇姆吓到了卡梅拉。多米尼克后来觉得,凯奇姆可能是故意的。当卡梅拉像往常那样跟老伐木工打过招呼,正要把电话递给床另一侧的多米尼克时,凯奇姆说:“我觉得你不会想见我的,因为现在的情况可不怎么好。”

卡梅拉吓得打了个寒战。这年春天的事已经足够让她烦恼,现在又被凯奇姆吓了一跳。凯蒂离开了丹尼,卡梅拉希望丹尼也能像她那样,觉得松了一口气。女人离开男人是一码事——卡梅拉可以理解——但做母亲的抛弃自己的孩子,那就是罪过了。可凯蒂一走,卡梅拉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即便她没走,也不会是个称职的母亲。当然,卡梅拉和多米尼克从来没喜欢过凯蒂·卡拉汉;在“那不勒斯附近”,他们见多了像她这种顾客。“你能闻到她身上的铜臭气。”卡梅拉对厨师说。

“不是她身上的,是她下面的。”厨师评论道。他的意思是,凯蒂的家人用钞票给这个野姑娘编织了一张安全网,所以她能为所欲为,要是栽了跟头,家里人可以拿钱保住她。多米尼克像凯奇姆一样,确信凯蒂·卡拉汉所谓的自由精神是一种欺诈。丹尼却误解了父亲,以为厨师不喜欢凯蒂,是因为这个年轻女人长得像他那不忠的母亲罗茜。然而凯蒂的长相几乎跟多米尼克和凯奇姆不喜欢她的理由无关,从一开始就让他们觉得困扰的,正是她跟罗茜·卡罗杰洛有多么的不像。

凯蒂只是个有金钱安全网护身的叛逆姑娘。凯奇姆说她“在性方面无法无天”,与其相反的是,罗茜爱着一个男孩和一个男人,她的困境在于,自己对这两个人的爱是真心实意的,这因此也成为他们的困境。相比之下,卡拉汉这个妓女不过是四处胡搞,更糟糕的是,她满脑子都是崇高的政治理念,自以为不受婚姻和母亲身份之类的传统束缚。

卡梅拉知道,丹尼以为母亲是个像凯蒂那样的无法无天的人,这让多米尼克感到痛苦。尽管多米尼克不厌其烦地向卡梅拉解释他、罗茜和凯奇姆三个人的关系,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和丹尼一样弄不明白。卡梅拉能理解这种奇怪关系产生的原因,却不明白它是如何维持下来的。丹尼对此也想不通。另外,卡梅拉对心爱的甘巴最为不满的是,他没能尽快把丹尼母亲的事告诉儿子。丹尼年龄早已够大,可以知道这件事,要是多米尼克能在凯奇姆先生不小心在电话里向丹尼捅出真相之前告诉儿子就好了。

丹尼打电话来谈论这件事时,是卡梅拉接的电话。“二号!”她听出丹尼的声音,立刻叫道,这是丹尼在“那不勒斯附近”干活时的绰号。

“安杰鲁二号”这个绰号是老波尔卡里给他取的,把他视为第二个安吉尔。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叫他安吉尔,而不是安杰鲁。卡梅拉在场时,他们会把他的绰号缩短为更简单的“二号”——尽管卡梅拉特别喜欢丹尼,以至于经常说他是自己的“二儿子”。

在餐厅的行话里,“二号”还有“第二道菜”的意思,所以这个简称就保留了下来。

可这一回卡梅拉的“安杰鲁二号”没心情跟她说话。“我得跟我爸谈谈,卡梅拉。”他说。

(凯奇姆已经提醒厨师,丹尼会打电话过来。“对不起,大厨,”凯奇姆在电话里一上来就说,“我把事情搞砸了”。)

丹尼打电话过来的那个四月的早晨,卡梅拉知道年轻人会为父亲没告诉他那些事而生气。当然,她主要听到的还是多米尼克说了什么,不过她还是能听出,这通电话进展得相当糟糕。

“对不起——我本来打算告诉你的。”厨师开口道。

卡梅拉听到了丹尼的反应,他在电话那头朝父亲喊道:“那你还等什么?”

“也许就是在等这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你很可能就会明白,跟女人在一起有多麻烦。”多米尼克说。卡梅拉在床上给了他一拳。当然,“这样的事”指的是凯蒂离开——似乎这段一开始就出错的感情完全可以跟罗茜和凯奇姆的事相提并论。关于那头熊,他们为什么一直要对男孩撒谎呢?卡梅拉不明白,当然也不指望丹尼能弄明白。

她躺在那里,听厨师告诉儿子那天晚上伙房发生的事:罗茜承认自己跟凯奇姆睡过,就在这时,凯奇姆打开纱门走了进来,他们三个都喝醉了,多米尼克用煎锅打了老朋友。幸运的是,凯奇姆打过很多架,从来不相信世上存在绝对不会揍他的人。于是这个大块头下意识地作出回应——他应该是拿小臂挡了一下,略微掉转了多米尼克手中武器的方向,所以只被煎锅的铸铁边缘打中了前额的正中央,没打到太阳穴,要是打到太阳穴,这个沉甸甸的家伙也许会要了他的命。

那时候绞河镇没有医生,甚至也没有锯木厂,那座后来成为“死女人水坝”的堤坝旁边也还没有所谓的蓄水池。后来,就是那个地方出现了一位白痴医生。罗茜在餐厅的一张桌子上给凯奇姆的额头缝了几针,用的是厨师捆鸡和火鸡的那种很细的不锈钢丝。厨师先把不锈钢丝放在沸水里煮过,消了毒。整个过程中,凯奇姆像公驼鹿那样嚎个不停。多米尼克一瘸一拐地绕着桌子转圈,罗茜和他们两个说着话。伤口不好缝,她感到很恼火。

“我真想把你们俩缝到一块儿。”她看着多米尼克说,然后告诉他们两个再这样做的后果。“要是你们再动手,我就走——听懂了吗?”她问他们。“你们得保证永远不会伤害对方——总是像好兄弟那样互相照顾——我才肯留下,到死也不离开你们。”她告诉他们。“所以,你们要么一人一半,要么谁也得不到我——这样的话,我会把丹尼带走,明白了吗?”他们看得出,她没在开玩笑。

“我猜,你妈妈是太骄傲了,她流产后始终不肯回波士顿——我母亲去世后,她觉得我太年轻,不能留下我一个人。”卡梅拉听到多米尼克告诉丹尼。“罗茜肯定觉得她必须照顾我,她当然知道我爱她。我不怀疑她也爱我,但我仍然是她的好孩子。她遇见凯奇姆的时候——嗯,她跟他同岁。凯奇姆是个大人。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忍着。丹尼尔——凯奇姆和我都很爱她,我相信,她也按照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们两个。”

“简是怎么看的?”丹尼问父亲,因为凯奇姆说过,那个印第安人什么都知道。

“简的想法并不让人意外,”父亲告诉他,“她说我们三个人都是浑蛋。简认为我们在冒险——那个印第安人说,我们是孤注一掷,随时都可能出问题。我也这么想。但你妈妈让我们别无选择——凯奇姆又一直比我更爱冒险。”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他的儿子说。

“我知道,丹尼尔——对不起。”卡梅拉听到厨师说。

后来,多米尼克会把丹尼当时说的话告诉卡梅拉。“我不怎么介意熊的事——那是个不错的故事,”丹尼对父亲说,“但还有一件事你搞错了。你说你怀疑是凯奇姆杀死了勒基·佩内蒂。你和简,还有西达默尔一半的小孩,你们都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凯奇姆有可能杀了他,丹尼尔。”

“我觉得你错了。勒基·佩内蒂死在床上——在安德罗斯科金河边的兴隆旅馆,脑袋被冲压锤砸烂了,对吧?”作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问父亲。

“是这样的,”他父亲回答,“勒基·佩内蒂前额留下了像是字母H的凹痕。”

“手段非常残酷,对吧,爸爸?”

“看起来是这样的,丹尼尔。”

“那就不是凯奇姆干的。”丹尼告诉他,“假如凯奇姆发现这么容易就能把勒基·佩内蒂杀死在床上,那他为什么不杀了卡尔?如果凯奇姆是杀人凶手,那他有很多办法弄死牛仔。”

多米尼克知道丹尼尔是对的(“也许这孩子真是个作家!”告诉卡梅拉这件事时,厨师会说),假如凯奇姆真的是凶手,牛仔早就没命了。凯奇姆曾经答应罗茜,会照顾多米尼克——他俩保证要互相照顾——在那种情况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照顾多米尼克呢?只要干掉牛仔就行了——把他杀死在床上,或者在他打盹儿的什么地方杀了他。

“你还不明白吗,爸爸?”丹尼问,“如果帕姆把一切都告诉了卡尔,牛仔又找不到你和我,他为什么不去找凯奇姆?他知道凯奇姆一直都知情——六罐装会告诉他的!”

但是父子俩都知道答案。如果牛仔去找凯奇姆,凯奇姆会杀了他——凯奇姆和卡尔都知道这一点。像多数打女人的男人一样,牛仔是个胆小鬼——他可能不敢去找凯奇姆,就算是带着有瞄准镜的步枪也不敢。牛仔知道,要杀掉伐木工可不像杀厨师那么容易。

“爸?”丹尼问,“你到底什么时候离开波士顿?”从多米尼克转身看着她时露出的内疚而恐惧的眼神中,卡梅拉意识到了两人谈到了什么。他们讨论过多米尼克离开波士顿的事,但厨师要么做不到,要么不愿意告诉卡梅拉自己什么时候动身。

多米尼克第一次对卡梅拉和盘托出时,特别指明了一点:如果卡尔来找他,厨师必须再次逃亡,卡梅拉不能和他一起走。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和唯一的孩子,只不过没亲眼看着他们死去而已。假如卡梅拉跟多米尼克一起逃亡,牛仔或许不会把她也杀掉,但她会眼看着厨师被杀。“我不允许发生这种事,”多米尼克告诉她,“如果那个浑蛋来找我,我就一个人走。”

“为什么你和丹尼不能报警呢?”卡梅拉问他,“简的事只是意外!你们就不能让警察明白,卡尔很疯狂,而且很危险吗?”

跟没在库斯县待过的人很难解释。首先,在那个地方,牛仔就是警察——或者说是警方在当地的代表;其次,疯狂和危险不是犯罪,无论在哪里都不是,在新罕布什尔州北部就更不是了。卡尔掩埋或者处理了简的尸体,没有告诉任何人——这算不上多么大的罪行,关键在于牛仔没杀她——是丹尼干的。年纪渐长的厨师也明白过来,当初不该逃跑,如果那时候留下来,对某个人说出真相——也许事情就解决了。(多米尼克也可以和丹尼尔回绞河镇,像凯奇姆和小丹尼希望的那样,假装若无其事地蒙混过去。)

当然,现在已经晚了。厨师告诉卡梅拉时,他们的关系刚刚开始,她接受了这些条件。现在她对他的爱可不止一点,她为自己当初答应了那些事感到后悔。假如多米尼克非走不可,不跟他走会让她很为难。多米尼克当然也知道自己会想念卡梅拉——超过他对印第安·简的怀念,也许达不到他和凯奇姆怀念罗茜的程度,但厨师知道,卡梅拉是特别的。可他越是爱卡梅拉,越反对她和自己一起走。

卡梅拉躺在床上,考虑着自己不能再去北区的哪些地方——最初的那些地方是因为她跟渔民亡夫一起去过,后来——更让她痛苦——是因为她曾经和安杰鲁在某些地方留下了特别的回忆。现在,等多米尼克(她亲爱的甘巴)离开她以后,又有哪些地方再也不能去了呢?寡妇德尔波波洛想。

安杰鲁溺水后,卡梅拉再也不去帕门特街散步了——尤其不能去以前的库什曼小学附近。安杰鲁在那里读过低年级,后来学校被拆了(卡梅拉不记得那是一九五五年还是一九五六年的事了)。后来小学的原址建了图书馆,但卡梅拉永远不会靠近那座图书馆。

因为她一直是“那不勒斯附近”的服务员,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工作——大多数早晨她都没什么事,库什曼小学组织学生们在附近远足时,卡梅拉总是自愿去帮老师们的忙。所以她再也没去过老北教堂附近,她和安杰鲁的同学们曾经去那里参观过保罗·里维尔的后代一九一二年修复的教堂尖顶。那是一座圣公会教堂——卡梅拉不会去那里做礼拜,因为她是天主教徒——但它很有名(最重要的是,它在保罗·里维尔骑马报信时起到过关键作用),玻璃展柜里面有初代清教徒移民被英国殖民者监禁时的牢房砖块。

这两个原因决定了卡梅拉不能步行穿过北广场的“水手之家”,这对她来说有些尴尬,因为那儿离“那不勒斯附近”很近。“水手之家”是波士顿港和海员协会的地标建筑,上面有“感谢海员们的服务”的献词。安杰鲁班上的同学参观过水手之家,但卡梅拉没参与学校组织的这次远足——毕竟,她的渔夫是在大海里丧生的。

还有更多无辜的地方会让她想起渔夫和安杰鲁,虽然这样很傻,但她确实会想起他们。她喜欢维多利亚咖啡馆,却会回避那个有洛奇·马尔恰诺照片的房间,因为渔夫和安杰鲁很欣赏这位重量级拳击冠军。她还跟丈夫和儿子在汉诺威街的蓝洞餐厅吃过饭,恩里科·卡鲁索也在那儿用过餐,现在她再也不去那里了。

渔夫告诉过她,从来没有哪个水手在汉诺威街遭过抢,以后也永远不会有,就连醉得最厉害的水手,从海边走到“老霍华德”剧院,再走回来,一路上也很安全。斯科雷广场周围,除了脱衣舞场,还有水手们经常光顾的廉价酒吧和环绕广场的拱廊(这些事物当然会变,连斯科雷广场也会消失)。但卡梅拉与溺水身亡的丈夫和儿子一起生活过的那个世界——整条汉诺威街,于她而言既神圣又令人困扰。

甚至连干草市场上空盘旋着的海鸥,都会让她想起星期六的时候,安杰鲁拉着她的手,在那里观看周围的行人。现在,她小心地望着舰队街上的那家餐馆,那儿是“斯特拉”的原址,“那不勒斯附近”打烊之后,她偶尔会和多米尼克去那里吃饭,他们也会去“欧罗巴”用餐——多米尼克经常点炸鱿鱼,但从来不选纽约风味的。(“别放红酱,我只喜欢柠檬。”厨师会说。)甘巴走了之后,她不能再去这些地方吃饭了吗?卡梅拉想。

她肯定会搬进一套更小的公寓。夏天公寓里会不会太闷热,热得她像宪章街公寓楼里的那些老太太那样,搬出椅子来,坐在人行道旁乘凉?夏天,每逢以圣徒名字命名的宗教节日,那些冷水公寓楼会挂满装饰彩带。卡梅拉突然想起安杰鲁小时候坐在渔夫的肩膀上,当时因为有节日游行,汉诺威街会封闭,那天是圣罗科狂欢节,卡梅拉想起来了。如今,她也不喜欢看游行了。

一九一九年,朱塞·波尔卡里还是个年轻人。他记得那次糖蜜爆炸事件,北区死了二十一个人,乔·波尔卡里认识其中一位的子女。“他是被一波热糖蜜给煮死的!”老乔告诉丹尼。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但那些听到爆炸的人还以为德国人来了——波士顿港遭到轰炸了。“我看到一架钢琴在糖蜜里漂着!”老波尔卡里告诉小丹尼。

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厨房里,有一张尼古拉·萨科和巴托罗缪·凡泽蒂的黑白照片,照片上,这两名无政府主义移民被铐在一起。萨科和凡泽蒂被控杀害了南布伦特里的一家制鞋公司的出纳和保安,坐上了电椅。老波尔卡里脑子糊涂的时候,虽然记不起所有的细节,但还知道那些抗议游行。“萨科和凡泽蒂是被陷害的!指证他们的是查尔斯顿街监狱里的一个线人,马萨诸塞州释放了他,让他回意大利了。”老乔对丹尼说。北区的汉诺威街举行过为萨科和凡泽蒂抗议的活动,游行队伍一直走到特里蒙特街,那儿的骑警冲散了抗议的人群,乔·波尔卡里也是上千名抗议者中的一员。

“要是你或者你儿子遇到了什么麻烦,甘巴,告诉我。”朱塞·波尔卡里对多米尼克说,“我认识一些人——他们能为你解决麻烦。”

老波尔卡里指的是卡莫拉帮——相当于那不勒斯的黑手党,至少多米尼克无法分辨它和黑手党的区别。他小时候一调皮,努齐就说他是卡莫拉帮的,但多米尼克印象中的黑手党或多或少地控制着北区,这里的人把黑手党和卡莫拉帮都称为黑手党。

多米尼克告诉保罗·波尔卡里,牛仔可能来找他,保罗说:“要是我爸还活着,他会打电话给他卡莫拉帮的哥们儿,但我不认识那些家伙。”

“我也不认识黑手党的人,”托尼·莫利纳里告诉多米尼克,“要是他们替你办了事,你就欠了他们人情。”

“我不想让你们卷进我的麻烦,”多米尼克对他们说,“我打算请黑手党或者卡莫拉帮帮我的忙。”

“那个疯子警察不会来找卡梅拉的,对吧?”保罗·波尔卡里问厨师。

“我不知道——需要有人关照卡梅拉。”多米尼克回答。

“我们会照顾她的,”莫利纳里说,“要是牛仔敢来这儿,到餐厅来——嗯,我们有餐刀、切肉刀——”

“还有酒瓶。”保罗·波尔卡里建议。

“想都不用想,”多米尼克告诉他们,“如果卡尔过来找我,他会带武器的——无论去哪儿,他都带着那把点四五柯尔特。”

“我知道我爸会怎么说,”保罗·波尔卡里说,“他会说,点四五柯尔特算什么——要是想搞衬衫厂的那些缝纫女工,那才够你喝一壶的,就算光着屁股,她们身上也藏着针扎你!”(乔·波尔卡里指的是老马卡洛尼亲王大厦的那家利奥波德·摩尔斯衬衫厂;他儿子保罗说,朱塞肯定搞过在那儿上班的某个不好惹的女工,或者试着搞过。)

三个厨师都笑了,他们试着忘记库斯县的那个副警长。除了忘掉他,还能怎么办?

老波尔卡里能讲一百个关于衬衫缝纫工的笑话。“你们还记得那个在波士顿香肠与粮食供应公司上夜班的女人的故事吗?”多米尼克问保罗和托尼。

两个厨师兴奋地嚷嚷起来。“没错,她在鲜肉去皮部门干活儿。”保罗·波尔卡里说。

“她拿着一把见不得人的小刀,给法兰克福香肠去皮!”莫利纳里回忆道。

“她很会刮皮——刮你的包皮就像剥葡萄皮一样!”三位厨师异口同声地喊道,这时卡梅拉走进餐厅,他们的笑声同时停了下来。

“又是荤段子?”她问他们。三个人只是默默地给比萨烤炉点火,等待面团发好;虽然还不到中午,大蒜番茄调味汁已经快要煮好了。卡梅拉看到,他们突然显得忧心忡忡,不敢看她的眼睛。“你们在说卡尔,对吧?”她问他们。厨师们就像自慰时被家长逮住的小男孩。“也许你应该按照凯奇姆说的去做——也许,甘巴,你应该听你老朋友的。”她对多米尼克说。自从凯奇姆发出警告,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但厨师还是不能——或者说不愿——告诉卡梅拉自己什么时候离开。

现在他们谁都无法直视亲爱的厨师甘巴科尔塔了。“要是你准备走,那就走吧。”卡梅拉告诉多米尼克。“夏天就要到了,”她突然宣布。“警察会放暑假吗?”她问他们。

他们都清楚,眼下是六月,学校快放假了。这是卡梅拉一年之中最难过的时候。北区很快就没有她能去的地方了,到处都是放假的孩子,他们会让卡梅拉想起她的“安杰鲁一号”,第一个安吉尔。

在这慢慢过去的两个月里,副警长一直跟六罐装待在一起。没错,这段关系还算新鲜,但正像凯奇姆指出的,对卡尔来说,两个月不打女人,时间实在有点久。厨师不记得有哪个星期,牛仔一次都没打过印第安·简。

关于厨师的宝贝儿子丹尼尔的某些事,卡梅拉永远不会告诉她亲爱的甘巴。比如,在去埃克塞特上学之前,丹尼尔这孩子曾经跟女孩上过床。卡梅拉曾经撞见丹尼和她的一个侄女做这种事——迪玛蒂亚家的姑娘,特蕾莎的妹妹乔西。那天,卡梅拉去餐厅上班,半路回卫斯理广场的公寓拿东西(她已经想不起当时忘记拿的是什么东西了),丹尼放假在家,不用去餐厅当传菜工。那时他已经知道自己获得了埃克塞特的全额奖学金,也许想要庆祝一下。卡梅拉当然知道,乔西·迪玛蒂亚比丹尼大,也许是乔西挑起的这件事。多米尼克一直怀疑特蕾莎·迪玛蒂亚——或者她朋友埃琳娜·卡罗杰洛,她绝对是个会和丹尼接吻的表姐——早晚得诱惑丹尼上床。

甘巴为什么这么担心呢?卡梅拉想。要是这孩子能多积累些性经验——她指的是他在埃克塞特读书的那几年里——也许上大学后就不会那么迷恋卡拉汉那个姑娘了!要是他多搞上几个愿意亲他的表姐妹——卡罗杰洛和塞埃塔家的姑娘,或者迪玛蒂亚家的某个女性——也许就能搞大某个姑娘的肚子,而对方肯定比凯蒂好得多!

可由于多米尼克始终担心的是埃琳娜·卡罗杰洛和特蕾莎·迪玛蒂亚,当卡梅拉走进屋里,看到丹尼正在她的床上和某个姑娘做爱时,她首先以为对方是特蕾莎,正在给看起来惊恐万分的十五岁的男孩传授经验。而小丹尼恐惧的原因,自然是卡梅拉逮到了他们。

“特蕾莎,你这个婊子!”卡梅拉喝道。(其实,她当时叫这个姑娘特蕾娅——这个词来自那个臭名昭著的特洛伊女人,意思就是“婊子”。)

“我是乔西,特蕾莎的妹妹。”女孩气愤地说。她生气的原因是姑妈没认出自己。

“哦,没错,”卡梅拉说,“你们用我们的床干什么,丹尼?你自己有床,真恶心——”

“天,还不是因为你的床大。”乔西对姨妈说。

“但愿你们用了避孕套!”卡梅拉叫道。

多米尼克用避孕套,他不在乎,卡梅拉希望他能用。也许男孩找到了父亲的避孕套。卡梅拉知道,说起避孕套,世人的做法挺傻的。在巴龙药店,他们会把避孕套藏起来,让人根本看不到。假如孩子想买,药剂师会臭骂他们一顿,然而,任何有责任心、孩子又处于那个年龄的父母,都会告诫孩子用避孕套。可孩子们要到哪里去弄呢?

“是你爸的避孕套吗?”卡梅拉问丹尼。男孩盖着被单躺在那里,因为被人发现而一脸懊丧,迪玛蒂亚家的姑娘却相反,连胸脯都懒得盖,就那么光溜溜地坐着,闷闷不乐地盯着她的姨妈。“你要认错吗,乔西?”卡梅拉问女孩,“你准备怎么认错?”

“我戴了避孕套,特蕾莎给我的。”乔西说,对认错这个更大的问题避而不谈。

这下子卡梅拉真的生气了。特蕾莎那个婊子是怎么想的?给自己未成年的妹妹避孕套!“她给了你多少个?”卡梅拉问。没等女孩回答,她又问丹尼:“你没有作业可写吗?”这时候卡梅拉似乎意识到,仓促地认定特蕾莎有错,其实很虚伪。(特蕾莎给妹妹避孕套,难道不应该感谢她吗?可是不是因为有了避孕套,乔西才引诱了二号?)

“上帝,你想让我数数有多少个还是怎么着?”乔西问姨妈,她说的是避孕套。可怜的丹尼看起来却是一副想死的模样,卡梅拉永远都忘不了他的那副表情。

“好吧,你们这些孩子要小心——我得去上班了。”卡梅拉对他们说。“乔西!”走出公寓前,卡梅拉喊道,“你给我洗床单,铺好床!要不然我就告诉你妈!”

卡梅拉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做,避孕套够不够用。(她对此非常不安,甚至忘了自己回公寓是为了拿东西。)

她亲爱的甘巴想让儿子远离女孩们——丹尼去埃克塞特时,厨师哭得多么厉害啊!然而卡梅拉永远不能告诉他,送这孩子去寄宿学校并没有什么用(起码不像多米尼克期望的那么有用)。看到埃克塞特的毕业生去的那些大学,多米尼克深受触动,因此无法理解丹尼为什么在埃克塞特没能勤奋用功,进入常青藤盟校就读,结果去了新罕布什尔大学,这让多米尼克感到失望。儿子在埃克塞特的成绩也让他失望。但对于来自米奇中学的丹尼而言,埃克塞特高中并不是那么好读的,他在数理类的科目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天赋。

男孩的成绩不好,主要因为他一直在写作。利里先生猜得没错:埃克塞特并不重视所谓的创意写作,重视的是写作技巧。那里的几位英文老师接管了利里先生对丹尼的指导之责——他们读了小巴恰加卢波给他们展示的所有小说。(他们从来没建议丹尼使用笔名。)

丹尼在埃克塞特做的另一件事就是疯狂地跑步:秋天在田野里跑,冬春两季参加田径队,在跑道上跑。他讨厌学校里必修的体育课,但是喜欢跑步。基本而言,他算是个长跑运动员,身段苗条,轻巧矫健,非常有奔跑天赋,可他不怎么喜欢竞争。他热爱全力奔跑,速度尽可能快,但并不介意是否能超过别人。去埃克塞特之前,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适合奔跑的环境——可以一整年都跑个不停。

在北区无处可跑,在北方的大森林跑步更是不安全,可能随时被什么东西绊倒,要是在运输木料的道路上跑,可能被运木头的卡车撞死,或者被它们从路上撵到一边。这些道路归伐木公司所有,而那些浑蛋卡车司机——凯奇姆这样称呼他们——开起车来,就像伐木公司欠他们似的。(当然,森林里还有猎鹿人,有用弓箭猎鹿的时节,也有适合用火器猎鹿的时节。如果你在猎鹿时节钻到树林里或者运木头的路上奔跑,某些浑蛋猎人可能一枪崩了你,或者一箭把你射穿。)

丹尼写信给凯奇姆,说他在埃克塞特跑步,凯奇姆回信道:“妈的,丹尼,你幸亏没在绞河镇跑。在库斯县我熟悉的那些地方,要是我看见哪个家伙在跑,准会怀疑他干了坏事,正在逃跑。在这儿,看见谁在跑就给他一枪,准没有错。”

丹尼喜欢埃克塞特的室内跑道。汤普森体育馆里有条倾斜的木质跑道,下面还有条土质跑道,那是个构思故事的好地方。丹尼发现,跑起来的时候,自己的思路会变得很清晰,尤其是在刚开始感到疲倦的时候。

他离开埃克塞特时,英语和历史成绩都是B,其他科目是C。卡莱尔先生告诉多米尼克和卡梅拉,也许这孩子“大器晚成”。但是,作为作家,小丹尼从艾奥瓦作家班毕业不到一年,就发表了第一部小说,算得上年少有为。当然,卡莱尔先生指的是学术方面。丹尼在新罕布什尔大学的成绩非常好,与在埃克塞特相比,新罕布什尔大学读起来相当容易。他在达勒姆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认识了凯蒂·卡拉汉,还要应付她惹出来的种种是非——在达勒姆和艾奥瓦市都惹过。卡梅拉和她亲爱的甘巴谈起那个姑娘时,都会感到不舒服,甚至像中毒了一样。

“瞧,甘巴,当初你还担心北区的那几个意大利辣妹!”卡梅拉有一次忍不住数落他说,“你应该预料到的是新罕布什尔大学的那座冰山!”

“铁石心肠的娘儿们。”凯奇姆这样说凯蒂。

“都是当作家给弄的,”多米尼克对卡梅拉说,“他整天都在想象这个,想象那个——这对丹尼尔没好处。”

“你疯了,甘巴,”卡梅拉告诉他,“凯蒂可不是丹尼想象出来的。再说了,你真想让他去越南吗?”

“凯奇姆不会让他去的,”多米尼克对她说,“凯奇姆可不是开玩笑,卡梅拉,丹尼尔差一点儿成了缺手指头的作家。”

也许她根本不愿意见到凯奇姆先生,卡梅拉不由自主地想。

一九六七年六月,作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取得了艾奥瓦作家班的艺术硕士学位。几乎刚毕业,他就带着两岁的儿子乔去了佛蒙特州。尽管存在凯蒂带来的各种麻烦,丹尼还是喜欢艾奥瓦市和作家班的,可艾奥瓦市的夏天很热,他准备慢慢花时间在佛蒙特州的帕特尼找个住处,那里正是温德姆学院的所在地。此外还要给小乔找个日间托护——雇一位长期保姆,尽管丹尼在学院的学生可能会有一两个愿意帮忙。

他在艾奥瓦州只跟一位老师(没有其他人)说过笔名的事,这位老师就是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他是个和蔼善良的人,也是个好老师。冯内古特也知道凯蒂给丹尼带来的烦恼。丹尼没告诉冯内古特先生自己为什么考虑使用笔名,只表示自己不愿意用笔名。

“你无论用什么名字都没关系。”冯内古特告诉他。他还告诉年轻的作家,丹尼的第一本书《库斯县的家庭生活》是他读过的最好的小说之一。“这才是重点——而不在于你用什么名字。”冯内古特先生说。

《五号屠场》的作者给年轻作家提出一条批评意见——标点符号问题。冯内古特先生不喜欢分号。“别人也许会发现你上过大学,但你没必要尝试向他们证明这一点。”他告诉丹尼。

可这些分号是丹尼从十九世纪那些老式小说里看来的,正是读了这些小说,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才萌生了当作家的想法。他看过母亲留下的那些小说的标题和作者的名字——就是父亲留在绞河镇、送给凯奇姆的那些书。到埃克塞特之后,丹尼才读到那些书,而且对那些作家格外在意——比如纳撒尼尔·霍桑、赫尔曼·梅尔维尔。他们都爱写很长很复杂的句子。霍桑和梅尔维尔喜欢用分号,他俩还都是新英格兰的作家——因而成了丹尼的最爱。英国小说家托马斯·哈代同样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他甚至在二十五岁的时候就在别的作家身上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在艾奥瓦的作家班,他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与同学们相比,他更喜欢那些老作家,远胜大多数当代作家。但是丹尼真心喜欢库尔特·冯内古特的作品,也喜欢他这个人。在写作方面,丹尼很幸运地得到了好老师的指点,迈克尔·利里是其中的第一位。

“你会找到某个人的。”在艾奥瓦市道别时,冯内古特对丹尼说。(他的这位老师也许说的是丹尼最终会找到合适的女人。)“而且,”库尔特·冯内古特补充道,“也许资本主义会善待你的。”

丹尼开车东返,心里的唯一念头就是这个。“也许资本主义会善待咱们的。”前往佛蒙特州的途中,他对小乔说了好几次。

“你最好找个大一点儿的房子,好有空房间安顿你爸。”上次打电话时,凯奇姆告诉他,“虽然佛蒙特州离新罕布什尔还不够远——我觉得不够。你就不能在西部找个教学的工作吗?”

“看在基督的份上,”丹尼说,“佛蒙特州南部到库斯县的距离跟波士顿到库斯县差不多远,不是吗?我们在波士顿都待了十三年,也挺安全的!”

“佛蒙特太近了——我就是知道,”凯奇姆告诉他,“不过对你爸来说,现在待在那里比在波士顿要安全多了。”

“我一直是这么告诉他的。”丹尼说。

“我也一直这么跟他说,可他不听,那又有什么用。”伐木工说。

“因为卡梅拉,”丹尼告诉凯奇姆,“他非常依恋她。他应该带她一起走——我知道,如果他愿意,她会跟他走的——可是他不肯。我认为,卡梅拉是他遇到的最好的人。”

“别这么说,丹尼,”凯奇姆告诉他,“你没机会了解你的母亲。”

丹尼没接凯奇姆的话,他不希望老伐木工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

“好吧,看起来我得把大厨从波士顿拖走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凯奇姆说。两人沉默了一阵。

“你打算怎么做?”丹尼问他。

“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他关在笼子里。你只管在佛蒙特找个够大的房子,丹尼。我会把你爸带过去的。”

“凯奇姆,你没杀勒基·佩内蒂,对吧?”

“我当然没有!”凯奇姆对着电话吼道,“勒基不值得杀。”

“有时候,我觉得卡尔值得杀。”作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脱口而出,这个想法始终在他脑子里打转。

“我发现,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凯奇姆承认。

“我不想让你被抓。”丹尼告诉他。

“问题不在这里,我不在乎被抓。”伐木工说,“卡尔也不在乎被抓——假如他杀了你爸的话。”

“那么问题在哪?”丹尼问。

“我想让他先来杀我,”凯奇姆回答,“那我就没问题了。”

如同作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想象的那样,难点在于,尽管牛仔非常愚蠢,但还没蠢到自己找死的程度,而且他不再喝酒了——这意味着卡尔不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两个月没打六罐装,或者至少没把她打到足以让她离去并且吐露真相的地步。

六罐装依然酗酒,凯奇姆知道,她很容易完全失控——这也是个问题。

“我担心一件事,”丹尼告诉凯奇姆,“你也没戒酒。你不怕自己喝醉了的时候,卡尔来找你吗?”

“你还没见过我的狗,丹尼——它真是个好畜生。”

“我不知道你养狗了。”丹尼说。

“妈的,六罐装甩掉我的时候,我得有个人说说话。”

“你在图书馆认识的那位女士怎么样——教你识字的那个老师?”丹尼问伐木工。

“她是在教我,但我们不怎么聊天。”凯奇姆说。

“你真的在学识字?”丹尼问。

“当然,真的——就是学得慢,比数浣熊屎还慢。”凯奇姆告诉他,“不过我有目标,等你的书出版时,我得能读它。”凯奇姆在电话那头顿了顿,又问:“笔名的事怎么样了,你想好了吗?”

“我的笔名叫丹尼·安吉尔。”作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不情愿地告诉凯奇姆。

“不是丹尼尔吗?你爸爸真的很喜欢丹尼尔这个名字。我喜欢安吉尔那部分。”凯奇姆说。

“我爸还是可以叫我丹尼尔,”丹尼说,“丹尼·安吉尔是我唯一能接受的笔名了,凯奇姆。”

“小乔还好吗?”凯奇姆问,他察觉出年轻作家对笔名这个话题很敏感。

回东部的路上,丹尼大多在夜里开车。那时候小乔在睡觉。他会找一家有泳池的汽车旅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和小乔一起玩。两岁的孩子在汽车旅馆睡午觉时,他也跟着睡个午觉,然后再开一夜的车。作家丹尼·安吉尔开车时,有很多时间思考,可以想一整夜。然而无论丹尼怎么想象,都想不出凯奇姆那样的伐木工会去波士顿。就连丹尼·安吉尔——又名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也想象不出这个可怕的伐木工会在那里有什么表现。

丹尼尔·安吉尔后来发现,温德姆学院其实是个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地方。他的第一部小说《库斯县的家庭生活》出版后备受好评,精装本的销量却不高。年轻作家会卖掉平装本的版权,还有电影的改编权,尽管这本书从来没拍成过电影——接下来的两部小说毁誉参半,销量更少。(第二和第三部小说甚至不会推出平装本,也没人对它们的电影改编权感兴趣。)但所有这些对丹尼来说并不重要,他的主要目标是保护自己的父亲免受伤害,与此同时尽可能地成为乔的好父亲,然后不停地写下去。他需要靠教书来养活自己和年幼的儿子,同时他也告诉小乔:“也许有一天,资本主义会善待我们的。”

在帕特尼租一间够大的房子,足以安置他的父亲——甚至卡梅拉,假如她也来到佛蒙特的话——并非难事,丹尼找到的房子原来是农舍,建在一条土路旁边。他喜欢这座房子,是因为有条小溪从它旁边流过,土路还在好几个地方与小溪交错。流淌的河水总让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想起自己从哪里来。至于那座农舍,它离帕特尼村只有几英里远,村子很小,只有一家综合商店、一个名叫“帕特尼食品合作社”的杂货店,还有一个带加油站的便利店。加油站斜对面有个老造纸厂,温德姆学院跟造纸厂在同一条路上。丹尼第一次见到造纸厂时,立刻意识到父亲不会愿意住在帕特尼。(厨师来自柏林,他讨厌造纸厂。)

温德姆学院的建筑十分碍眼,周围的景观却很漂亮。系里的教授有的小有名气,有的默默无闻;温德姆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学术成就,但有些教员其实是相当不错的老师,本来可以去更好的大学工作,但他们愿意住在佛蒙特州。如果越战没爆发,许多男生根本不会来上大学,大学四年是年轻男性最容易获得的推迟服兵役的理由。温德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并不会与世长存,但只要战争不结束,它就会持续存在下去——作为丹尼的第一份与餐饮业无关的工作,在这里教书还算不错。

丹尼的学生里面,真正爱好写作的不多,少数几个喜欢的却要么没有足够的天分,要么不够勤奋,达不到他的要求。在温德姆,如果教室里有一半的学生对阅读感兴趣,就算很幸运了。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清楚,自己是第一位获得拯救、远离越战的小说家,所以他在教学方面十分宽容。他希望每个人——尤其是男生——都留在学校里。

即使像某些愤世嫉俗的人所说,温德姆存在的唯一理由是阻止一些年轻人去越南,丹尼·安吉尔也觉得无所谓,他的政治观点已经成熟到促使他反对这场战争了,更何况他主要是个作家,其次才是老师。丹尼并不在乎温德姆学院是否尽到了学术方面的责任,教学对他来说只是一份工作——给他足够的时间写书并且成为好父亲的工作。

丹尼和乔一搬进山核桃岭路的旧农舍,就立刻通知了凯奇姆。丹尼不在乎现在是谁给伐木工读信,年轻作家觉得应该是图书馆那位女士,那个正在教凯奇姆识字的老师。

“有足够的地方给我爸住。”丹尼写信给伐木工说,随信附上了他的新电话号码,以及从库斯县和波士顿这两个地方到帕特尼的这座房子该走什么路线。(这时已经快要到一九六七年的六月底了。)“也许你会在七月四日出现,”丹尼告诉凯奇姆,“要是这样的话,我相信你会带点焰火过来。”

凯奇姆对焰火之类的东西充满热情。有一次,他怎么也捉不到一条鱼。“我发誓,这他妈的是菲利普斯河里面最大的鳟鱼。”他宣布,“也是最聪明的。”然后他就用炸药把这条鱼和旁边河里的不少鳟鱼一起炸了上来。

“别带炸药,”丹尼在信尾补了一句,“带焰火就很好。”

这次旅行的前半段,凯奇姆带到波士顿的可不只是“焰火”。北站位于波士顿西区与北区接壤的地方,凯奇姆在那里下了火车,一边的肩膀上扛着霰弹枪,另一只手里提着个帆布旅行包,这个包看起来很沉,但拎在凯奇姆手里轻若无物。霰弹枪装在皮革枪匣里,但凡是看到伐木工的人,都猜得出那件武器是什么——要么是步枪,要么是霰弹枪。枪匣一头粗一头细,可以判断凯奇姆握着的是枪管,枪托被他扛在肩上。

当时在“那不勒斯附近”做传菜工的那个男孩刚把自己的祖母送上火车,他看到了凯奇姆,赶在伐木工前面跑回了餐厅。传菜工说,凯奇姆似乎在“绕远路”,这说明伐木工早已看过地图,选出了图上最显眼的路线,但这条路并不是最近的——凯奇姆肯定是沿着堤道街来到王子街,然后岔到汉诺威街——绕着大圈来到餐厅所在的北广场,但传菜工也警告大家说,那是个拿枪的大块头。

“什么样的大块头?”多米尼克问传菜工。

“我只知道他有枪——扛在肩膀上!”传菜工说。“那不勒斯附近”的每个人都预先收到了警告:牛仔可能来了。“他绝对是从北边来的——真他妈的吓人。”

多米尼克知道,卡尔会把点四五柯尔特藏起来,作为手枪,点四五柯尔特体积不小,但谁也不会把左轮扛在肩膀上。“听起来你说的是步枪或者霰弹枪。”厨师对传菜工说。

“耶稣和圣母啊!”托尼·莫利纳里说。

“他额头上有道疤,就好像有人拿切肉刀劈过他的脸!”传菜工叫道。

“是凯奇姆先生吗?”卡梅拉问多米尼克。

“肯定是。”厨师告诉她,“不可能是牛仔。卡尔又高又胖,可模样不怎么‘吓人’,也不太像北方人。他看起来就像个警察——不管穿没穿警服。”

传菜工还在嚷嚷:“他穿着件法兰绒衬衫,袖子剪掉了,腰带上别着一把巨大的猎刀——几乎垂到了膝盖上!”

“那是勃朗宁刀,”多米尼克说,“绝对是凯奇姆,到了夏天,他会把穿旧的法兰绒衬衫的袖子剪掉——反正袖子已经磨破了。”

“他拿枪干什么?”卡梅拉问她亲爱的甘巴。

“也许他打算赶在卡尔之前崩了我。”多米尼克说,卡梅拉却没听出幽默来——在场的全都没听出来,他们走到门口或者窗前,寻找凯奇姆的身影。眼下正是员工可以自由活动的下午时间,他们本应该在开始供应晚餐之前大吃一顿的。

“我给凯奇姆先生收拾个地方。”卡梅拉边说边忙碌起来,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开始照镜子补妆,保罗·波尔卡里双手握着比萨铲,铲子像个巨型网球拍。

“放下铲子吧,保罗,”莫利纳里告诉他,“你看起来很滑稽。”

“他那个旅行包里面有不少东西——可能是弹药。”传菜工说。

“也许是炸药。”厨师说。

“看他的样子,很可能没等走到这边就让人给逮捕了!”传菜工对大家说。

“他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先打电话?”卡梅拉问她的甘巴。

厨师摇了摇头。他们只能等着,看看凯奇姆想干什么。

“他是来接你走的,甘巴,对吗?”卡梅拉问厨师。

“可能吧。”多米尼克回答。

即便如此,卡梅拉还是抚平了黑裙子外面的白色小围裙,打开门锁,等在门口。应该有人欢迎凯奇姆先生,她想。

我在佛蒙特能干什么?厨师心想。那里谁还在乎意大利菜?

凯奇姆没跟他们浪费时间。“我知道你是谁,”他愉快地告诉卡梅拉,“你儿子给我看过你的照片,你的模样没怎么变。”那张照片是十三年前拍的,她的模样已经变了——他们都知道,她至少重了二十磅——但卡梅拉感谢了对方的称赞。“你们都在这里吗?”凯奇姆问他们,“厨房里有人吗?”

“我们都在这里,凯奇姆。”厨师告诉老朋友。

“好吧,我看见你在这儿,大厨,”凯奇姆说,“你好像挺失望的,是不是不愿意见到我啊。”

没等厨师回应,凯奇姆就走进厨房,直到他们再也看不到他。“你们能看见我吗?”他在里面喊道。

“看不见!”除了厨师,他们全都大声喊道。

“好,我还是能看见你们,这里很完美。”凯奇姆告诉他们。他走出厨房,从枪匣里拿出霰弹枪,众人纷纷后退,厨师也不例外。这支枪有种怪味——也许是枪油的气味,或者是沾着油污的皮套散发出来的——但还夹杂着另外一种非常奇特的气味(就连餐厅和厨房里的几位厨师都觉得这味道怪),也许这是死亡的气息,因为枪支被制造出来,唯一的使命就是击杀。

“这是二零口径的伊萨卡——单发,不带保险。这把霰弹枪既可爱又好使。”凯奇姆告诉他们,“就连小孩也能用。”他掰开霰弹枪,让枪管几乎四十五度垂向地面。“不带保险的原因是,你得用大拇指拉开击锤,然后才能开火——也没有保险齿。”伐木工说,他们全都着迷地看着——多米尼克例外。

他们根本听不懂凯奇姆念叨的枪支知识,但伐木工耐心地重复着自己的话,给他们演示怎么装子弹,怎么取出空弹壳——反复示范,最后就连传菜工和年轻的女服务员都学会了。看到卡梅拉全神贯注地望着老伐木工,厨师的心都碎了;凯奇姆示范完毕之后,连卡梅拉也能给那支该死的霰弹枪填弹开火了。

直到凯奇姆讲到两种子弹那一段,他们才真正领会到这次演练的重要性。“这是大号铅弹,你们一定得保证这支伊萨卡的枪膛里始终填满大号铅弹。”凯奇姆举起一只大手,挡在保罗·波尔卡里满是面粉的大白脸前面。“从后边那里,就是我刚才在厨房里站着的那个地方,大号铅弹会形成这么大的一个扇面,命中站在这儿的目标。”他们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们只需要看看情况发展成什么样,如果卡尔相信了你们的说法——大家的口径必须一致——也许他会离开,什么都不做。那样的话,就不用开枪了。”凯奇姆说。

“什么说法?”厨师问老朋友。

“嗯,就是你是怎么抛弃这位女士的,”凯奇姆指着卡梅拉说,“听着,这种事虽然连傻子都干不出来,可你还是做出来了,所以这里的每个人都恨透了你。要是他们能找到你,也会把你宰了,你们不会记不住这个说法吧?”凯奇姆问他们,众人摇了摇头,连厨师也摇起头来,但他摇头的原因不一样。

“就这样,你们中的一个人跑进厨房里躲着,”凯奇姆继续说道,“不管牛仔知不知道你在里面——只要他看不到厨房里的人是谁就行。你可以把锅碗瓢盆摆弄得稀里哗啦地响,要是卡尔想看看你——他会提出来的,你就说你在忙着做饭。”

“我们中的谁该去厨房里开枪呢?”保罗·波尔卡里问伐木工。

“谁都可以——只要你们全都知道伊萨卡该怎么使。”凯奇姆回答。

“我猜,你知道卡尔会来?”多米尼克问他。

“这是难免的,大厨。他最想和卡梅拉谈谈,不过他会来这里跟每个人都谈谈。要是他不相信你们的说法,打算找麻烦——你们中的一个人就朝他开枪。”凯奇姆对众人说。

“我们怎么知道会有麻烦呢?”托尼·莫利纳里问,“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相信了我们的说法?”

“好吧,要是他信了,你们就不会看到那把点四五柯尔特。”凯奇姆回答,“相信我,他贴身带着那把枪,要是你们看到它,就知道他要找麻烦了。卡尔让你们看到那把柯尔特,说明他打算用它。”

“那样我们就开枪吗?”保罗·波尔卡里问。

“不管谁在厨房里,应该先朝他喊一句,”凯奇姆告诉他们,“只要说,‘嘿,牛仔!’——他就会往你这边看。”

“我觉得,”莫利纳里说,“可以趁着他没往开枪的人那边看的时候开火,这样把握更大。”

“不,不是的,”凯奇姆耐心地告诉他,“如果牛仔往你这边看过来的话,假设你瞄准的是他的喉咙,那么你还会同时打中他的脸和胸口,甚至打瞎他的眼。”

厨师看着卡梅拉,因为他觉得她可能快晕过去了。传菜工看起来一副想吐的模样。“牛仔要是瞎了,你们就不用慌了,把空弹壳取出来,填上猎鹿弹,大号铅弹的作用是弄瞎他的眼,猎鹿弹才会要他的命,”凯奇姆解释道,“先把他弄瞎,再杀了他。”

小传菜工冲进厨房,他们听见他在洗碗工干活的超大号水槽旁呕吐。“也许他不是埋伏在厨房的合适人选,”凯奇姆轻声告诉大家,“妈的,我们在库斯县就是这样猎鹿的,先拿灯照它们,让它们傻乎乎地盯着你,然后用大号铅弹,再用猎鹿弹。”说到这里,伐木工突然顿了顿,这才继续道:“嗯,如果是猎鹿——要是离得够近——大号铅弹就够了,要打牛仔,还是保险一点好。”

“我觉得我们谁也杀不了,凯奇姆先生。”卡梅拉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不是告诉你们该怎么做了吗!”凯奇姆对她说,“小伊萨卡是我最容易使的一杆枪,我从米兰的掰手腕比赛赢来的——你还记得吗,大厨?”

“我记得。”厨师告诉老朋友。多米尼克记得,那场掰手腕比赛后来变得剑拔弩张,几乎不像是掰手腕比赛,但凯奇姆还是带着那支单发的伊萨卡全身而退——这无可争辩。

“该死,你们只要一口咬定那个说法就行了,”凯奇姆告诉他们,“要是说得活灵活现,也许你们就不用开枪打那个杂种了。”

“你大老远过来,就是为了给我们送这支枪?”厨师问他的老朋友。

“我这支伊萨卡是给他们用的,大厨——给你的朋友们用,不是给你的。我是来帮你收拾行李的,咱们出门逛逛。”

多米尼克把手伸到背后,去握卡梅拉的手——他知道她站在自己身后——但卡梅拉动作更快,一把抱住甘巴的腰,脸贴着他的后颈。“我爱你,但我想让你跟凯奇姆先生走。”她告诉厨师。

“我知道。”多米尼克对她说。他知道,最好不要拒绝她,也别拒绝凯奇姆。

“旅行包里有什么?”传菜工问伐木工,这孩子已经从厨房出来了,看起来好多了。

“焰火,庆祝国庆日的。”凯奇姆回答,“丹尼让我带的。”他告诉多米尼克。

卡梅拉跟他们一起去了卫斯理广场的无电梯公寓,厨师的行李不多,但他从卧室墙的钩子上摘下了那口八寸铸铁煎锅;卡梅拉认为这口锅八成有什么象征意义。她和他们走到租车行,他们会开车去佛蒙特,凯奇姆再把车开回波士顿,然后从北站坐火车回新罕布什尔。凯奇姆不想让自己的卡车一连消失很多天,这样副警长就知道他出门了。而且,就算他想用自己的车送多米尼克去佛蒙特,那也需要一辆新卡车,旧卡车可能跑不了这么远的路。

十三年来,卡梅拉一直希望见到凯奇姆先生,现在见到了,也见识了他有多么暴力。她一下子就看出自己的安杰鲁为什么佩服这个人,也很容易想象凯奇姆年轻时,罗茜·卡罗杰洛(或者那个年龄的任何女人)是怎么爱上他的,可现在她恨凯奇姆,恨他来北区带走她的甘巴,她觉得自己甚至会想念厨师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

然而,接下来凯奇姆先生对她说了几句话,完全赢得了她的好感。“如果有一天,你想看看你儿子出事的地方,我会很荣幸地带你去看。”凯奇姆告诉她。卡梅拉强忍泪水,她很想去看看出事的那个河谷,但不想看到原木,她知道,看到原木会让自己受不了。只要看看河岸就够了,就是厨师和小丹尼站在那里看到事故发生的那片河岸——也许还要看看水里的那个位置——是的,也许有一天,她想去看看。

“谢谢你,凯奇姆先生。”卡梅拉对他说。她看着他们钻进汽车。开车的当然是凯奇姆。

“如果你想见我——”卡梅拉对多米尼克说。

“我知道。”厨师对她说,但他不肯直视她。

对卡梅拉而言,与甘巴离开那天相比,卡尔来“那不勒斯附近”的这一天根本算不了什么。当时也是下午过半,他们正在提前吃晚饭,时值夏末——一九六七年的八月,他们已经开始幻想(或者是希望),牛仔永远不会来了。

卡梅拉首先看见了那个警察,正如甘巴告诉过她的那样:就算卡尔脱了警服,看起来也像是还穿着警服。她也看到了凯奇姆提过的牛仔的好几层下巴,还有脖子上的好几层褶子。(“也许所有条子的发型都很糟糕。”凯奇姆对她说。)

“找个人去厨房躲着。”卡梅拉说,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门是锁着的,她过去打开锁。保罗·波尔卡里进了厨房。牛仔走进来的那一刻,卡梅拉意识到,她希望躲进厨房的那个人是莫利纳里。

“你就是那个姓德尔波波洛的女的?”副警长问她。他拿出警徽亮给众人看,说:“马萨诸塞州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实际上,库斯县以外的地方都不归我管——可我在找一个人,我知道你们都认识他,他必须回答我的一些问题——他叫多米尼克,是个瘸腿的小矮子。”

卡梅拉哭了起来。她很容易哭出来,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哭。

“那个王八蛋!”莫利纳里说,“要是我知道他在哪儿,我会杀了他。”

“我也会!”保罗·波尔卡里在厨房叫道。

“你可以出来吗?”副警长朝保罗喊话,“我想看到每一个人。”

“我在忙着做饭!”保罗尖叫,锅碗瓢盆哗啦啦响了起来。

牛仔叹了口气。他们都想起了厨师和凯奇姆是怎么描述卡尔的,他们说这个条子始终面带笑容,但那是世界上最虚伪的笑容。“听着,”牛仔对他们说,“我不知道厨师对你们做了什么,可他得跟我解释一些事——”

“他甩了她!”莫利纳里说,指着卡梅拉。

“他偷了她的首饰!”传菜工叫道。

这孩子是个白痴!其他人暗忖。(也许就连这个警察也不会蠢到看不出卡梅拉不是那种拥有首饰的女人。)

“我不觉得大厨会偷首饰,”卡尔说,“你们跟我说的是实话吗?你们真不知道他在哪儿?”

“不知道!”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叫道,仿佛被她的女同事给捅了一刀。

“那个王八蛋。”莫利纳里重复道。

“你呢?”牛仔冲着厨房喊道。保罗似乎变成了哑巴,当锅碗瓢盆声再次响起时,其他人都把这当成了远离警察的信号。凯奇姆告诉过他们,不能像一群鸡那样一哄而散,而是要跟牛仔保持必要的距离——方便拿枪的打死这个浑蛋。

“要是知道他在哪儿,我会煮了他!”保罗·波尔卡里大喊。他哆哆嗦嗦地用粘满面粉的双手举起伊萨卡,压低枪管,直到瞄准了牛仔的喉咙——卡尔的好几层下巴底下,肯定是喉咙的位置。

“你能出来一下,让我看到你吗?”警察呼唤保罗,斜眼打量着厨房里面。“嗯。”牛仔嘟囔道。就在这时,托尼·莫利纳里瞥见了那把柯尔特——卡尔已经把手伸进了夹克,莫利纳里看到一只大号枪套笨拙地别在副警长的腋下,这个胖子的手指头搭在那支长管手枪的握柄上,点四五柯尔特的握柄上镶嵌着东西,看起来像是骨头,也可能是鹿角。

看在上帝的份上,保罗!莫利纳里想,牛仔已经在看着你了——开枪打他吧!卡梅拉吃惊地意识到,自己也在这样想——开枪打他!她竭力压抑着捂住耳朵的冲动。

保罗·波尔卡里不适合做这件事。这位比萨师傅是个可爱的绅士,他觉得自己喉咙里就像塞了一杯面粉,虽然想说“嘿,牛仔!”却发不出声音。牛仔不断地斜眼扫视厨房;保罗·波尔卡里知道,其实不用非得说点什么,只要扣动扳机,卡尔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保罗下不了手——他就是做不到。

“好吧,该死!”副警长说。他侧身移动到餐厅门口。莫利纳里很担心,因为牛仔离开了保罗的视野,这时卡尔又把手伸进夹克,大家全都僵住了(他要拔出点四五柯尔特了!莫利纳里想)。然而牛仔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一张小卡片,他把卡片递给卡梅拉。“要是小瘸子给你打电话,你就打电话告诉我。”卡尔对她说,他依然面带笑容。

厨房里响起锅碗瓢盆掉在地上的声音,莫利纳里猜测,保罗·波尔卡里可能在厨房里昏过去了。

“应该是你在厨房里,托尼,”卡梅拉后来告诉莫利纳里,“但是我不能怪可怜的保罗。”

但是保罗·波尔卡里非常自责,整天把这件事挂在嘴上。托尼·莫利纳里几乎用了一个小时才擦干净伊萨卡上的面粉,好在牛仔不会回来了。也许厨房里的这把枪还是发挥了作用。至于凯奇姆让他们一口咬定的那个说法,卡尔肯定是相信了。

残忍的磨难结束后,卡梅拉哭个不停,他们都以为这是因为她刚才太紧张了,其实卡梅拉清楚,自己哭的原因是,她知道甘巴面临的磨难还没有结束。与她此前对凯奇姆所说的相反,假如厨房里的人是她,她会开枪的。一见到牛仔——看到他像凯奇姆描述的那样,用那种眼神盯着她——卡梅拉就确信,她会有胆量扣动扳机,然而她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卡梅拉·德尔波波洛真的会想念多米尼克,超过了她对渔夫的怀念。她也会想念二号。她知道,在宪章街的冷水公寓,男孩在他的卧室门上挖了个洞,发现了这个洞之后,也许她在洗澡时谨慎了一些,但卡梅拉还是愿意让小丹尼偷窥自己。渔夫死了,安杰鲁走了,已经太久没人看她了。当多米尼克和丹尼闯入她的生活,卡梅拉并不介意让十二岁的男孩看自己在厨房洗澡;她只是担心,这会在以后对丹尼造成影响。(她想到的影响并不是写作方面的。)

作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最终选了一个笔名,对此有人惊讶,有人疑惑,有人失望,有人漠不关心,但卡梅拉·德尔波波洛无疑是所有人中最高兴的一个。因为丹尼·安吉尔的《库斯县的家庭生活》出版时,卡梅拉确信,二号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她儿子的替代品——正如“那不勒斯附近”的每个人(尤其是卡梅拉)都确信,任何人都无法替代她珍爱却已离去的安杰鲁。

上一章:05 下一章:07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