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一九六七年波士顿
05 笔名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约翰·欧文

距离卡尔警官被印第安洗碗工的尸体绊倒在厨房,已经过去了几乎整整十三年,这是个不怎么吉利的数字,连凯奇姆都拿不准牛仔是不是对同一天晚上消失的厨师父子起了疑心。根据库斯县的那个地区——也就是安德罗斯科金河的上游一带——最有见识的人的说法,印第安·简是和厨师父子一起走掉的。

在凯奇姆看来,“简和厨师私奔了”这条广为流传的谣言比起这个可能性——警官用某一件不知道是什么的钝器(始终没找到凶器)谋杀了自己的女朋友——更让卡尔困扰。卡尔肯定相信简是自己杀的,当然,他处理了她的尸体。再也没有人见过她。(她的尸体也从没出现过。)

然而,每次遇见牛仔,凯奇姆总会遭遇各种话里有话的盘问。“你还是没收到大厨的消息吗?”卡尔总是这样问他,“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是朋友呢。”

“大厨不爱说话,”凯奇姆反复指出,“没收到他的消息,我并不觉得奇怪。”

“那孩子呢?”牛仔偶尔会问。

“他怎么了?丹尼就是个小孩,”凯奇姆诚恳地说,“小孩不会写什么信,对吧?”

可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写了不少东西——不只给凯奇姆写信。在他们最初的通信里,男孩告诉凯奇姆,他想成为作家。

“那样的话,你最好别接触太多天主教思想。”凯奇姆回信说。小丹尼惊讶地发现,凯奇姆的字竟像是女人写的,真是奇怪。丹尼问父亲,母亲是不是把她的字体——连同跳舞和识字一起——教给了凯奇姆。

“我不这么觉得。”多米尼克只说了这么一句。

凯奇姆写字秀气的缘由始终是个未解之谜,多米尼克似乎不太在意老朋友的字,至少没达到小丹尼的程度。十三年里,未来的作家丹尼·巴恰加卢波与凯奇姆的通信次数超过了父亲和他的老朋友。凯奇姆和厨师的通信总是简洁明了。卡尔警官在找他们吗?多米尼克一直想知道。

“你最好这样假设。”这是凯奇姆每一封回信的主旨,但最近他似乎有更多的话要说。他给丹尼和多米尼克寄来同一封信,更新鲜的是,信是用打字机打的。“出事了,”凯奇姆在信的开头写道,“咱们应该谈谈。”

这话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凯奇姆没有电话。他习惯在公共电话亭给多米尼克和小丹尼打对方付费的电话,每当凯奇姆宣布自己的蛋快要冻掉了的时候,接下来往往会突然挂掉电话。新罕布什尔州北部和缅因州固然很冷,凯奇姆似乎在缅因州待得越来越久,但这么多年来,他的对方付费电话几乎都是在寒冷天气打来的。(也许是故意的,或是凯奇姆喜欢长话短说。)

凯奇姆写给小丹尼和他父亲的第一封打出来的信上还说,牛仔隐晦地提到了一件事,这是“不祥之兆”,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多米尼克和丹尼早就知道,卡尔警官本来就是他俩的不祥之兆,说话也老是拐弯抹角,可这一次他特别提到了加拿大。卡尔认为,越战是美加关系恶化的原因。“我跟加拿大当局合作,什么狗屁都没查到。”牛仔只对凯奇姆说了这么一句。凯奇姆猜测,这说明卡尔还在探听边境另一侧的消息。十三年了,警官始终相信厨师父子去了多伦多。如果牛仔要找他们,是不会去波士顿打听的——至少暂时不会。可凯奇姆既然写信过来,说明出现了新情况。

很久以前,凯奇姆给丹尼提出的那个建议——如果男孩想当作家,就不能接触太多天主教思想——也许建立在误会的基础上。米开朗琪罗中学——丹尼在波士顿北区就读的新学校——是所公立学校,孩子们叫这里“米奇”,因为老师全都是爱尔兰裔,可是其中没有修女。凯奇姆一定是把米开朗琪罗中学当成了天主教学校。(“别被他们洗脑。”他写信告诉丹尼——这个“他们”大概跟天主教思想有关,但具体指的是谁,凯奇姆也许永远不会说明。)

无论如何,小丹尼并没有受到米奇中学与天主教相关的那一面的影响,甚至对此毫不惊讶。他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的反而是波士顿北区的意大利特色:经常有大批意大利移民聚集在米开朗琪罗中学的活动中心,参加归化入籍的仪式。丹尼在米奇中学的不少同学住在拥挤逼仄、没有热水的廉价公寓里,这些公寓最初是为爱尔兰移民建造的,他们先于意大利人来到北区,但并没有在此定居,而是去了多切斯特和罗克斯伯里,或者南方。不久之前,这儿还有少量的葡萄牙渔民——也许舰队街附近现在还有一两家——但在一九五四年,丹尼·巴恰加卢波和他父亲刚来的时候,北区已经完全是意大利人的天下了。

厨师父子没有被当作陌生人——至少很快就融入了当地,愿意接纳他们的亲戚多不胜数。不知有多少姓卡罗杰洛和塞埃塔的与巴恰加卢波父子套近乎,亲热地称呼他们“本家”。但多米尼克和小丹尼并不习惯大家庭的生活,更不用说跟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远亲来往,而且,正是离群索居才让他们在库斯县得以立足。意大利人不理解什么叫保持距离,他们要么给你拥抱,要么揍你一顿。

年长者依然会在街角和公园聚集,那里不仅能听到那不勒斯和西西里方言,还有人讲阿布鲁齐和卡拉布里亚的本地话。天气暖和的时候,年轻人和老年人都会来到户外,在狭窄的街道上活动。这些移民中有许多是在世纪之交来到美国的——其中不仅包括那不勒斯和巴勒莫人,还有从意大利南部那些数不清的村子里来的。在波士顿北区,他们重新拾起了一度被自己抛弃的街头生活,往来于露天蔬果摊、小面包房和糕点店、肉铺、每周五在十字街和塞勒姆街贩卖鲜鱼的手推车、理发店和擦鞋店之间。每逢夏季的宗教节日和假期,那些五花八门的礼拜堂总是人满为患,它们的一楼临街窗户上绘制着主保圣人的画像。至少对于多米尼克和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来说,这些圣徒是五花八门、稀奇古怪的,父子俩(十三年来)始终没能在自己身上发掘出半点天主教徒或者意大利人的特色。

好吧,公平地说,丹尼或许并非完全“缺乏”意大利人的特色——他依旧在努力消除在新罕布什尔州北部养成的冷漠脾气,而这种冷漠似乎早已在多米尼克身上永久扎根,再也无法摆脱——他会做意大利菜,但要做意大利人,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尽管凯奇姆可能误以为米开朗琪罗是一所天主教学校,但小丹尼一直以来觉得不公平的是,他父亲认为是凯奇姆让小丹尼产生了“离开”米奇中学,去寄宿学校读书的想法。凯奇姆不过是在早些年的一封信中——字体充满少女气息——提到过,他认识的一个最聪明的“伙计”是在新罕布什尔州沿海地区的一所私立学校读的书。凯奇姆指的是埃克塞特中学,从波士顿开车往北走,不用多久就到了——那时候还能坐火车,凯奇姆叫那趟车为“老波士顿和缅因”,从波士顿北站开往新罕布什尔州北部。“妈的,我觉得你绝对可以从北区走到北站。”凯奇姆在给小丹尼的信中写道,“就连瘸腿的伙计都能走过去。”(“伙计”这个词在凯奇姆的措辞中出现得愈发频繁,也许是受到了六罐装的影响,但简以前也会用这个词,丹尼和父亲也是。)

厨师恼火地认为,凯奇姆这是“干扰”丹尼尔的中学教育,可小丹尼为此和父亲争论过。对于最终促成丹尼前往埃克塞特读书这件事,男孩在米奇中学七八年级的英文老师利里先生起到的作用远远大于凯奇姆,反常之处在于,多米尼克并不怪他。

应该责怪的是厨师自己——因为当多米尼克听说埃克塞特(当时)是一所男校的时候,突然被说服了,同意让心爱的丹尼尔去那里上学。那是一九五七年秋天,小丹尼只有十五岁,后来多米尼克尽管非常想念儿子,但晚上睡得还可以,因为他觉得儿子至少安全无虞,不会接触到女孩子。他之所以允许丹尼尔去埃克塞特,是因为想让儿子“尽可能长期”远离女孩,在给凯奇姆的信里,他就是这么写的。

“好吧,这是你的问题,大厨。”他的老朋友回信说。

确实如此。他们刚来北区的时候,这个问题并不明显,那时小丹尼才十二岁,似乎不太在意女孩子,但厨师看出女孩子们已经开始注意他的儿子了,进而联想到塞埃塔和卡罗杰洛家族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表姊妹也许会亲吻他儿子——男孩和女孩们还有很多自由交往的机会,因为北区是个大社群,到处都是热情的疯子。厨师和十二岁的儿子以前从来没在这样的社群中生活过。

一九五四年四月的那个星期日,父子俩费了一些工夫才找到北区。在北区步行要比开车容易得多,甚至在当时就是这样的。(在那里的街道上,无论是驾驶还是停好庞蒂亚克“酋长”都不容易,虽然肯定不如把印第安·简的尸体从伙房运到卡尔警官家的厨房那么麻烦,但也存在相当的难度。)所以他们决定步行前往汉诺威街,路上经过萨姆纳隧道管理局的金色圆顶,它就像不同星球上的另一颗太阳,将父子俩笼罩在金光之下。找到“那不勒斯附近”之前,他们还在十字街周围看到了另外两家餐馆。(“欧罗巴”和“安娜妈妈”。)

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他们从新罕布什尔州北部开车过来,一路上花了不少时间——不过,他们把安吉尔铁青色的尸体留给凯奇姆的时候还是寒冷的早晨,相比之下,这儿的气候显得格外温暖,阳光明媚。

当地的人行道熙熙攘攘,路人大多沾亲带故,有聊得不亦乐乎的,也有吆五喝六的。(而他们离开绞河镇的同一天早晨,看到的只有惨遭误杀的印第安洗碗工、淹死的男孩和凯奇姆。)来到这里之后,从停好庞蒂亚克、开始步行的那一刻起,丹尼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除了在电影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在绞河镇没有电影可看,印第安·简偶尔会带小丹尼去柏林看一场。厨师说,他永远都不会回柏林,“除非戴着手铐”。)

四月份的那个星期天,在汉诺威街,当他们在“那不勒斯附近”餐厅门口停住脚步时,丹尼瞥了父亲一眼——厨师就像是让人给戴上了手铐,被拖到了北区一样,显然十分不愿意来这家店。报丧会不会给人带来霉运?多米尼克暗忖,传递坏消息的人会有怎样的遭遇?他是否还会碰到更可怕的灾祸?

小丹尼能感觉到父亲的犹豫,但没等父子俩打开店门,一个老人就从里面敞开了门。“进来吧,进来吧!”老人招呼他们,他握着丹尼的手腕,把男孩拉进这个舒适宜人的地方。多米尼克默默地跟在后面。厨师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位老先生并不是他那个令人鄙夷的父亲,对方的长相也跟多米尼克毫无相似之处,况且他已经很老了,不可能是那个杰纳罗·卡波迪卢波。

老人是“那不勒斯附近”餐厅的领班兼店主,他的外表完全符合这一点。老人不记得见过安努齐亚塔·塞埃塔,但他其实认识努齐(只是还没意识到而已),他还认识塞埃塔家的不少人——在这个星期天,这位老人同样没能意识到的是,他以前解雇过的那个杰纳罗·卡波迪卢波就是多米尼克的父亲。杰纳罗那头猪曾经在“那不勒斯附近”当传菜工,出了名的轻浮好色(努齐和多米尼克的花心父亲正是在这家餐厅认识的)。不过,年迈的店主兼领班听说过安努齐亚塔·塞埃塔的事,也听说过罗茜娜或者“罗茜”·卡罗杰洛。小丹尼和父亲很快就会知道,这里的人特别喜欢八卦别家的丑闻。

“那不勒斯附近”餐厅地方不大,餐桌也小,铺着红白格子桌布,两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小孩(跟安吉尔差不多大)正在安排餐位。前厅有个不锈钢服务台,越过服务台,多米尼克可以看到后面的砖砌比萨烤炉和开放式厨房,两个厨师正在干活。让多米尼克庆幸的是,这两位的年龄都不够大,不足以成为他的父亲。

“我们还没开始上菜,但你们可以先坐坐——点几杯饮料什么的。”老人笑着对丹尼说。

多米尼克把手伸进外套内袋,摸到了安杰鲁·德尔波波洛的钱包——它还是湿的。不过,他还没把钱包掏出来,领班就向后退了一步。“你是警察?”老人问。“警察”这个词引起了厨房里那两位厨师的注意,他们戒备地从服务柜台后面走出来。布置餐桌的小孩和两个女人也停了手,盯着多米尼克。

“警察干活的时候,一般不会带着孩子。”其中一位厨师对老人说。这个厨师身上全是面粉——不光围裙上有,双手和裸露的前臂都是粉白色。(这大概是比萨师傅,多米尼克想。)

“我不是警察,我是厨师。”多米尼克告诉他们。两个年轻男人和老人释然地大笑起来,两个女人和小孩立刻回去干活了。“但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们看看。”多米尼克说。厨师在安吉尔的钱包里翻找,不确定应该先给他们看哪样东西——是那张印着安杰鲁·德尔波波洛姓名和出生日期的交通季票,还是那个漂亮丰满的女人的照片。多米尼克决定还是先拿出季票,但没等他想好先把季票给谁看,老人就看到了打开的钱包里的那张照片,立刻把钱包从多米尼克手里夺了过去。

“卡梅拉!”领班喊道。

“有个孩子,”多米尼克开腔道,两个厨师低头打量着钱包塑料膜底下的照片。“也许这是他母亲。”

多米尼克没有说下去。比萨师傅双手捂脸,两侧的脸颊全都抹上了面粉,“安——杰——鲁!”他哀叫道。

“不!不!不!”老人嚷道,他抓住多米尼克的双肩摇晃着。

另一位厨师(显然是餐厅的主厨)捂着心口,仿佛被人捅了一刀。

比萨师傅的脸白得像小丑,用裹着面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小丹尼的手。“安杰鲁出了什么事?”他非常温柔地问男孩,多米尼克意识到,这个男人肯定有个与丹尼尔同龄的孩子,或者曾经有过这么大的孩子。两个厨师差不多都比多米尼克大十来岁。

“安吉尔淹死了。”丹尼告诉他们。

“是个意外。”他父亲说。

“安杰鲁又不是打渔的!”领班哀叹。

“发生了伐木事故,”多米尼克解释说,“在河道上运木头时,那孩子滑到了原木下面。”

两个年轻女人和那个跟安吉尔年纪相仿的小孩已经不在前厅了——丹尼并没有看到他们离开。(后来他才知道,他们只是跑进了厨房。)

“安杰鲁以前放学后来这里干过活,”老人对丹尼说,“他妈妈卡梅拉——现在也在这里干活。”

另一位厨师走过来,向多米尼克伸出了手。“安东尼奥·莫利纳里。”主厨忧郁地握着多米尼克的手说。

“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厨师回应道,“我是伐木营地的厨师,这是我儿子丹尼尔。”

“朱塞·波尔卡里,”老人低垂着眼睛,看着小丹尼说。“没人叫我朱塞佩,你们也可以叫我乔。”老波尔卡里指着比萨师傅说:“这是我儿子保罗。”

“你们可以叫我丹或丹尼。”男孩告诉他们,“只有爸爸叫我丹尼尔。”

托尼·莫利纳里[托尼是安东尼奥的昵称。]走到餐厅门口,望着汉诺威街上的行人。“她来了!”他说,“我看见卡梅拉了!”两个厨师跑进厨房,把不知所措的巴恰加卢波父子和老波尔卡里留在前厅。

“你们告诉她吧——我做不到。”朱塞(或者可以叫他“乔”)说,“我把你们介绍给她。”领班推着多米尼克来到餐厅门口,丹尼拉着父亲的手。“她丈夫也是淹死的,他们两个是真爱!”老波尔卡里告诉他们,“不过他是个打渔的——渔夫经常有淹死的。”

“卡梅拉还有别的孩子吗?”多米尼克问。现在他们三个看到她了——身材丰满,容貌漂亮,头发乌黑,不到四十岁,也许跟凯奇姆同龄,顶多比他老一点。胸和屁股都不小,笑容灿烂——不过,小丹尼注意到,她只有笑容能够在尺寸上和印第安·简媲美。

“安杰鲁是她的独生子。”朱塞回答多米尼克。丹尼放开他爸爸的手,因为老波尔卡里递过来一样东西。那是安吉尔的钱包,摸起来又湿又凉,交通季票歪斜着从里面伸出来,丹尼打开钱包,把季票放回原处。这时候,卡梅拉·德尔波波洛走进了门。

“嘿,乔,我迟到了吗?”她兴高采烈地问老人。

“没有,卡梅拉——你总是很准时!”

也许这就是促使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成为作家的时刻之一:这是他第一次尝试预测未来的事情,难免有些尴尬。男孩突然看到了父亲的未来,甚至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没错,卡梅拉看起来比安吉尔放在钱包里的那张照片上的女人年纪大了一点,也更胖一些,但谁也不会觉得她已经不漂亮了。十二岁的丹尼也许还太小,不怎么注意女孩子,或是女孩们还太小,无法引起他的注意,但是这个男孩已经对成熟的女人产生了兴趣。(其中当然包括印第安·简和六罐装帕姆。)

卡梅拉·德尔波波洛让小丹尼一下子想到了简。她的皮肤是橄榄棕色,简的皮肤是红棕色,颜色非常接近;卡梅拉有点扁平的鼻子、宽阔的颧骨、深褐色的眼睛几乎和简一模一样,卡梅拉的眼睛也差不多跟头发一样乌黑,像极了简,而且她很快就会变得和简一样悲伤。简也失去了儿子,与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一样,卡梅拉还失去了心爱的配偶。

眼下,小丹尼并没有看出父亲被卡梅拉吸引——或者她被他吸引——的丝毫迹象,不过,男孩一厢情愿地坚信,安吉尔的母亲会成为父亲喜欢的下一个女人——只要他们还在波士顿北区躲避卡尔警官。

“你得坐下,卡梅拉,”老波尔卡里边说边往厨房里退,其他人都躲在那里,“这就是那位厨师和他的儿子,他们是从北边来的——你知道,他们是安杰鲁的朋友。”

原本就容光焕发的女人变得更加光彩照人。“你就是多米尼克?”她叫道,两手按了按厨师的太阳穴,又很快转身望向丹尼,这时候朱塞·波尔卡里已经跟其他胆小鬼一起消失了。“你一定就是丹尼了!”卡梅拉高兴地说,用力地拥抱了他——不像简有时拥抱得那么用力,但也足够使劲儿,足以让小丹尼再次想起简来。

多米尼克现在才意识到,为什么安吉尔的钱包里没有多少钱,为什么死去的男孩几乎没留下什么遗物——安吉尔一直在给母亲寄钱。他曾经央求印第安·简送他去邮局,他告诉简,虽然往加拿大汇款的手续费不少,但他经常给母亲寄汇票。他显然也和她保持通信,把自己在绞河镇的生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因为她知道厨师父子跟自己的儿子关系不错。就在这时,她突然问起了凯奇姆。

“凯奇姆先生和你们一起来了吗?”卡梅拉问丹尼,温暖的掌心捧着男孩的脸颊。(也许这无言以对的时刻有助于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成为作家。身为作家,必须重视那些你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却想不出该怎么说的时刻。)好在这时卡梅拉似乎注意到前厅没有别人,厨房里也看不到人影,可怜的女人还以为这说明他们打算给她一个惊喜。也许她的安杰鲁没打招呼就来看她了?其他人是不是把她的宝贝儿子藏进了厨房,所以才一声不吭?“安——杰——鲁!”卡梅拉叫道,“你和凯奇姆先生也来了吗?安——杰——鲁?”

多年以后,习惯了作家身份的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会觉得,这天厨房里发生的事情再也自然不过,那些人并不是胆小鬼,他们只是爱着卡梅拉·德尔波波洛,不忍心看到她难过。但眼下的小丹尼很震惊。最先出声的是比萨师傅保罗·波尔卡里。“安——杰——鲁!”他哭道。

“不!不!不!”他的老父亲伤心地嚷道。

“安杰鲁!安杰鲁!”托尼·莫利纳里喊道,声音更柔和。

两个年轻女人和那个跟安吉尔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在低声吟诵着死去男孩的名字,这场合唱并非卡梅拉希望听到的,他们凄惨地哀号着,可怜的女人望向多米尼克,期待他的解释,却只看到他脸上的悲伤和惶恐。丹尼无法直视安吉尔的母亲——正如他拿煎锅击中印第安·简之前的那个瞬间无法直视简那样。

老波尔卡里走开之前,从离他们最近的桌子下面拖出了一把椅子,那时他甚至还没嘱咐卡梅拉坐下——卡梅拉瘫倒在椅子上,不大像是坐着,脸色也不再是橄榄棕。她突然瞥见小丹尼的小手里拿着儿子的钱包,可当她碰到钱包,察觉到它是多么潮湿冰冷时,她踉跄地向后退去,跌坐进椅子里。厨师连忙扶住她,跪在她旁边,胳膊箍住她的双肩,丹尼本能地跪在她脚边。

她穿了一条柔滑的黑色裙子和一件漂亮的白色衬衫——衬衫很快就会黏满泪水——当她看着丹尼的黑眼睛时,必定看到了儿子从前望着自己的样子,因为她把男孩的脑袋搂在大腿上,紧紧抱住他,仿佛他就是她失去了的安杰鲁。

“不该是安杰鲁!”她哭道。

这时,厨房里有位厨师开始拿着木勺子有节奏地敲打意面锅,像回声那样,他也叫道:“不该是安杰鲁!”

“我很抱歉。”小丹尼听到父亲说。

“他淹死了。”男孩在卡梅拉的腿上说,感到她更用力地抱住了他的头。小丹尼再一次看到了不久之后的自己:父子俩和卡梅拉·德尔波波洛一起生活,丹尼·巴恰加卢波成为她的安杰鲁的替身。(“你别怪那孩子去外面上学,”凯奇姆后来会这样写信告诉老朋友,“要怪就怪我好了,但别埋怨丹尼。”)

“不应该淹死!”卡梅拉的喊声盖过了厨房里的哭叫,丹尼听不清父亲在悲伤的女人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但他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因为抽泣而不停颤抖,他设法在她的膝盖上微微偏了偏脑袋,看到那些哀悼者从厨房里鱼贯而出,并没有拿意面锅或者木头勺子,脸上挂着泪痕(比萨师傅保罗脸上的面粉被泪水冲成了一道一道的)。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不用听就能想象出父亲在卡梅拉耳边说了些什么,肯定少不了“意外”这个词,这是个意外频发的世界——父子俩都知道。

“他们是好人。”老波尔卡里说,听起来像在祈祷,后来丹尼意识到,乔·波尔卡里并不是在祈祷,而是在跟卡梅拉谈论“北边来的”厨师父子。他说得没错,是男孩和父亲陪卡梅拉走回家的。(她有好几次差点晕过去,只能靠在他们身上,但要扶着她走路并不难——她至少比简轻一百磅,而且是个大活人。)

那天下午,就在他们离开“那不勒斯附近”之前——男孩的脑袋依然困在那位哀恸的母亲的大腿上——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已然认识到作家们知晓的另一个技巧,并且明白了该怎么运用它,但还要再过几年,他才会把这个窍门运用到写作中。所有作家都应该懂得如何置身于现实之外,与这种情绪化的时刻保持距离,丹尼就能做到这一点,尽管只有十二岁。男孩的脸被卡梅拉温暖的胳膊紧紧搂住,但他的思绪已经从这戏剧化的一幕中抽离出来。他仿佛变成了隐形人,站在比萨烤炉前的有利视角冷眼旁观,或者至少远离了在场的哀悼者,来到服务台靠近厨房的那一侧,他看见“那不勒斯附近”的店员们聚集在坐着的卡梅拉和他那跪着的父亲周围。

老波尔卡里站在卡梅拉后面,一只手搭住她的后颈,另一手捂着胸口。他的儿子——浑身面粉的比萨师傅保罗——低着头站在厨师对面,两人分别位于卡梅拉的臀部两侧。两个年轻的女人——她们是服务员,还在跟卡梅拉学手艺——跪在小丹尼正后方的地上。男孩从厨房的远处可以看到自己跪在那里,头枕着卡梅拉的膝盖。另一位厨师——主厨托尼·莫利纳里站在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地方,一只胳膊搂着那个几乎与安吉尔同龄的小孩瘦削的肩膀。(丹尼很快得知,这孩子是传菜工,担任传菜工将会是丹尼在“那不勒斯附近”的第一份工作。)

在这个真切而悲伤的时刻,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获得了远眺现实的能力,将一切都收入眼底。后来开始写作时,像许多年轻作家一样,他选择了第一人称的叙事角度。在一部早期的小说中,那个让他饱受折磨的开头会(部分)提到这个四月的星期天,描述发生在“那不勒斯附近”的母亲悼念儿子的场面。这位新手作家的原话是:“我成了一个与我无关的家庭的一员——很久之后,我才对自己的家庭,或者说对父亲在我童年时面临的困境有了近乎充分的了解。”

“别用巴恰加卢波这个姓了,”凯奇姆给父子俩写信说,“万一卡尔去找你们——为了保险,最好还是改姓。”然而丹尼拒绝了他的建议。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为自己的姓氏感到骄傲——听父亲讲过这个姓氏的历史之后,他甚至有些叛逆地得意扬扬起来。多年以来,那些西达默尔的孩子整天叫他“意大利佬”“南欧人”,小丹尼都能忍耐下来,现在到了意大利裔聚居的北区,更没有必要丢掉“巴恰加卢波”这个意大利姓氏。另外,即便牛仔找了过来,他的目标也是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而不是丹尼尔·巴恰加卢波。

多米尼克对自己的姓氏有不同的看法。在他眼中,“巴恰加卢波”始终是虚构出来的,是努齐给他编造的姓氏——他是她的“狼之吻”。实际上,姓“塞埃塔”对他来说更说得通,他毕竟有一半塞埃塔家族的血统,母亲让他姓卡波迪卢波都行——哪怕只是为了羞辱他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那个没用的浑蛋杰纳罗”,后来,老乔·波尔卡里这样说起那个被他解雇、不知所终的流氓传菜工——只有上帝知道他的下落。)

多米尼克可以从一大堆姓氏中挑选。安努齐亚塔的大家族希望他姓塞埃塔,罗茜的无数外甥外甥女——还有他亡妻的近亲们——想让他姓卡罗杰洛。多米尼克并没有陷入圈套——他马上意识到,如果改姓卡罗杰洛,塞埃塔家族会觉得受到侮辱,反之受辱的就是卡罗杰洛家。多米尼克在“那不勒斯附近”餐厅——他几乎立刻成为主厨托尼·莫利纳里和比萨师傅保罗·波尔卡里的学徒——的绰号是“甘巴科尔塔”,意思是“短腿”,是对跛子的昵称,这个绰号很快又缩短成了“甘巴”(意思是“腿”)。但多米尼克认定,在餐厅以外的地方,“甘巴科尔塔”和“甘巴”都不是合适的姓氏——不符合厨师的身份。

“邦维诺这个姓怎么样?”老朱塞·波尔卡里建议。(“邦维诺”的意思是“好酒”,可多米尼克不喝酒。)

托尼·莫利纳里推荐的是“博诺帕内”(“好面包”),而比萨师傅保罗·波尔卡里赞成“卡波比安科”(“白头”)这个姓——因为保罗经常浑身都是白面粉,但是,这些听起来滑稽的姓并不适合用在性情严肃的多米尼克身上。

来到北区的第一个夜晚,丹尼就预见到了父亲会选择什么新姓氏。父子俩护送寡妇德尔波波洛返回她位于宪章街的那座砖砌公寓楼时——卡梅拉的公寓有三个房间,楼里没有电梯,离老澡堂和科普斯山墓地不远;公寓不供应热水,只能用煤气灶自己烧——小丹尼看到了父亲以后的生活。他能想象出,多米尼克·巴恰加卢波很快就会(可以这么说)穿上淹死的渔夫的旧鞋子,尽管卡梅拉亡夫的鞋其实并不合多米尼克的脚。卡梅拉有一天还会惊喜地发现,多米尼克穿得上可怜的渔夫的衣服——两个男人都挺瘦的,丹尼也将很快穿上安吉尔留下的衣服。父子俩当然需要穿些城里人的衣服,在波士顿,人们的衣着打扮跟库斯县的人不一样。尽管丹尼·巴恰加卢波不愿接受凯奇姆提出的改姓建议,但对于父亲变成了“多米尼克·德尔波波洛”这件事,他并不惊讶(多米尼克毕竟是“人民的”厨师)——就算多米尼克在他们刚到北区的第一天晚上就改姓,丹尼也不会吃惊。

卡梅拉的厨房里有个浴缸,比餐桌还要大,餐桌旁已经摆好了不可或缺的三把椅子。煤气灶上,两个意面锅里装满了水——总是热的,永远不会沸腾。卡梅拉几乎不在厨房做饭,她给水保温只是为了洗澡。对于一个住在冷水公寓的女人来说,她十分干净,闻起来香喷喷的。在安吉尔的资助下,她付得起煤气费。当时的北区,与安吉尔同龄的年轻人很难找到全职工作,对那些足够身强力壮的青年而言,北边的缅因州和新罕布什尔州有更多全职工作,但很可能危险重重——正如可怜的安吉尔后来发生的那样。

丹尼和父亲坐在小小的餐桌前,卡梅拉在哭。男孩和父亲给这位抽泣的母亲讲她那淹死的儿子的事,有些事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凯奇姆。等到卡梅拉暂时哭不动了,三个人也饿了,于是他们又回到“那不勒斯附近”,星期天晚上,这里只供应比萨和意面快餐。(那时候,对于大部分意大利人来说,星期天的午餐才是正餐。)餐厅很早就打烊了,晚上的顾客离开后,厨师会为店员准备一顿晚餐。其他日子的夜里,餐厅通常会营业到很晚,厨师和店员们会在供应晚餐之前的下午预先填饱肚子。

老店主兼领班猜到他们三个会回来,早就把四张小桌子拼在了一起,还为他们摆好了餐具。他们又吃又喝,仿佛这就是守灵之夜,只有忍不住想哭的时候才停下来——除了小丹尼,每个人都哭了。他们还为大家全都喜爱的死去的男孩干杯,尽管丹尼和他父亲滴酒不沾,敬酒词中频繁提到“万福玛丽亚”,很多次都是众人不约而同说出来的,但旁边并没有打开的棺材,他们也不是在通宵祷告守夜。多米尼克向哀悼者们保证,凯奇姆已经知道安吉尔是意大利人,这位老河工会跟法裔加拿大人一起安排“一些天主教的仪式”。(丹尼看了父亲一眼,因为他俩都知道,凯奇姆才不会做这种事:他只会让一切跟天主教徒和法裔加拿大人有关的东西离安吉尔越远越好。)

托尼·莫利纳里问多米尼克父子俩准备去哪里过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们当然不打算开车返回新罕布什尔州北部,正如多米尼克告诉凯奇姆的那样,他不是个爱冒险的人——不再是了——但他信得过眼前这群人。(让他自己和丹尼大吃一惊的是)多米尼克竟然告诉了他们实话:“我们是逃出来的,再也回不去了。”这下子轮到丹尼哭了,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和卡梅拉急忙安慰男孩。

“不要再说了,多米尼克——我们没必要知道你们为什么逃出来,或者要躲着什么人!”老波尔卡里嚷道,“在我们这儿,你们是安全的。”

“我不觉得吃惊,多米尼克。任谁都能看出来,你打过一架。”比萨师傅保罗抬起粘满面粉的手,同情地拍拍厨师的肩膀,“你嘴唇上的伤可不怎么好看,还在流血呢,你知道吗?”

“也许你需要缝几针。”卡梅拉对厨师说,显然真的担心他。但是多米尼克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的建议,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厨师腼腆的微笑里流露着感激之情。(丹尼又看了父亲一眼,他相信,父亲不解释嘴唇受伤的原因自有他的理由;父子俩的逃亡和六罐装帕姆成问题的性格以及异常的行为并无关系。)

“你们可以住在我家。”托尼·莫利纳里对多米尼克说。

“他们住我家。”卡梅拉告诉莫利纳里,“我有个备用卧室。”她的提议无可辩驳,因为她指的是安吉尔的房间,甚至只是提到这个房间就让卡梅拉再次哭了起来。丹尼和父亲陪她走回宪章街的冷水公寓,卡梅拉让他们睡她卧室的大床,自己到已经不在人世的安杰鲁的房间里睡单人床。

他们听到她抽噎个不停,始终难以入睡。哭声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小丹尼低声对父亲说:“也许你该去劝劝她。”

“这不合适,丹尼尔。她想念的是她的儿子——我觉得你应该去劝她。”

丹尼·巴恰加卢波来到安吉尔的房间,卡梅拉抱住男孩,他挨着她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安——杰——鲁”,她在他的耳边低语,直到终于入睡。丹尼不敢下床,生怕会惊醒她。他躺在她温暖的臂弯里,闻着她干净好闻的气息,也慢慢地睡着了。对于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这是漫长而残酷的一天——当然也包括前一天晚上的戏剧性事件——小丹尼肯定觉得累了。

甚至连丹尼这天晚上入睡的方式都对他成为作家有帮助。前一天晚上,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才刚刚杀死了三百多磅重的印第安洗碗工,她碰巧是他父亲的情人;而现在男孩却被寡妇德尔波波洛搂在温暖的怀里,这个丰满的女人很快就会取代印第安·简,出现在他父亲恍如隔世的生活中,续写他悲伤(只是暂时的)并且仍将继续的人生经历。有朝一日,这位作家会意识到,几个不同却彼此相关的重要事件几乎同时发生——这正是推动故事向前发展的主要因素,不过,在卡梅拉香喷喷的怀抱里沉入梦乡的时候,疲惫不堪的男孩只是在想:怎么会这么巧?(他还太小,并不明白:在任何一部经过深思熟虑的小说中,是不存在巧合的。)

也许过世的母亲的照片已经足够让小丹尼成为作家——他从绞河镇的伙房只带出来一部分,他也会想念那些夹过照片的书,尤其是罗茜在书里画出过一些段落的小说。这些段落本身再配上照片,就是男孩想象母亲的更好方式。尝试记住那些没带出来的照片是什么样的,也是想象她的一种方式。

他带到波士顿的照片中,只有几张是彩色的。父亲告诉丹尼,在某种程度上,黑白照片会“更真实”地展现出多米尼克所谓的“她那双充满杀伤力的蓝眼睛”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要说“充满杀伤力”?未来的作家好奇地想。还有,那些黑白照片怎么能比标准的柯达彩照“更真实”地展现出母亲的蓝眼睛呢?)

罗茜的头发是深褐色的,近乎纯黑,但皮肤白得惊人,五官精致娇小,这些特点结合到一起,让她看起来更加弱不禁风。后来,小丹尼见到了卡罗杰洛全家——其中包括他母亲的两个妹妹,这两位姨妈像照片上的罗茜一样娇小漂亮,最小的姨妈(菲洛梅娜)也有一双蓝眼睛。可当丹尼不由自主地盯着菲洛梅娜——她的年龄肯定跟罗茜去世时差不多(丹尼估计她在二十五到二十九岁之间)——看的时候,父亲很快就在一旁提醒他,说菲洛梅娜和他母亲的眼睛不是一种蓝(也许是不够有杀伤力,男孩猜测)。小丹尼还注意到,父亲很少跟菲洛梅娜说话,对她几乎有些无礼,不拿正眼看她,也从不评论她的穿戴。

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是不是已经开始以作家的眼光,打量起这些重要的细节来了?男孩是否已经看出,父亲先后喜欢上印第安·简和卡梅拉·德尔波波洛,其中存在某种可以称为“正在形成中的模式”的东西?这个“模式”就是,她俩都是深色眼珠的大块头女人,恰好与罗茜·卡罗杰洛相反。因为如果罗茜真是多米尼克一生的最爱,他会不会有意识地克制自己,不跟任何哪怕只是和她稍微有点相似的女人来往?

实际上,凯奇姆后来也指责厨师,说他通过选择与罗茜完全相反的女人来对亡妻保持忠诚,这是一种非常不近人情的做法。肯定是丹尼写信给凯奇姆,把卡梅拉的事告诉了他,也许还提到她的块头不小,因为厨师总是很谨慎,绝对不会在给老朋友的信里提及新女友的身材或者眼睛的颜色,也不会告诉凯奇姆任何关于安吉尔的母亲的事——当然包括他和她的恋情。多米尼克甚至没回复凯奇姆的那封指责信,不过厨师也很恼火,因为伐木工竟然大言不惭地批判他对女人的品位,凯奇姆这时候还和六罐装帕姆在一起——她跟罗茜表姐不也正好相反吗?

多米尼克只要照照镜子,就能想起帕姆的模样。那天夜里,六罐装攻击了他,在他下嘴唇上留下一条相当显眼的长疤。凯奇姆和六罐装竟然一直没分手,这让多米尼克·德尔波波洛(曾用姓氏:巴恰加卢波)惊讶不已,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比厨师和印第安·简的相处时间长了几年,甚至也会比多米尼克和卡梅拉·德尔波波洛——安吉尔那位可爱的大块头母亲——相处的时间长一点。

父子俩在波士顿醒来的第一天早晨,听到的是卡梅拉在小厨房里洗澡的诱人声音。出于对这位女士隐私的尊重,卡梅拉进行诱人沐浴过程的时候,多米尼克和小丹尼躺在各自的床上;他们不知道的是,她已经把第三和第四锅水放在煤气灶上,这些水很快就烧开了。“热水有的是!”她朝他们喊道,“接下来谁洗?”

因为厨师已经盘算过,撇开舒适性不谈,假如他和卡梅拉·德尔波波洛一起洗澡,那个大浴缸也容得下,所以他下意识地提出一条欠缺考虑的建议,要和丹尼尔一起洗——其实他的意思是父子俩用同一缸水——十二岁的男孩讨厌这个主意。“不,爸爸!”男孩在安吉尔卧室里的那张小窄床上叫了起来。

他们听见卡梅拉拖着沉重的躯体从浴缸里站起来。“我知道丹尼这么大的孩子是怎么想的——他们需要一些隐私!”她说。

是的,小丹尼想——他还没能充分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需要更多的隐私,不受父亲和卡梅拉的打扰。毕竟,丹尼几乎是个青少年了。虽然他们不会在宪章街上的这座小公寓里生活多久——这儿的厨房里放着大浴缸,所谓的厕所却仅有巴掌大(外面挂着帘子,没有门),只能摆开一只马桶和一个小小的洗手池,洗手池上方挂着镜子,水龙头里只有冷水——但他们后来搬过去的那个公寓也大不了多少,对青少年丹尼·巴恰加卢波而言,隐私空间还是不够,尽管确实供应热水。那也是一座没有电梯的公寓楼,所在的位置以后会被命名为“卫斯理广场”,其实就是条紧挨着维多利亚咖啡馆的小巷子。公寓里除了有两间卧室,还有一个尺寸标准的浴室,带浴缸和淋浴(以及一扇真正的门),厨房也摆得开一张六人餐桌。

两个卧室依然彼此相邻——在北区,他们负担不起像绞河镇伙房二楼那样宽敞的住处。丹尼已经长大,不适合再听到父亲和卡梅拉刻意压低的做爱声——尤其是这个想象力格外丰富的男孩曾经听到也见到过父亲和印第安·简做爱。

厨师和卡梅拉所做的生活安排还可以接受,但并非长久之计,小丹尼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安吉尔的替身。很快就到了这个青少年与父亲保持距离的时候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另一个问题开始让丹尼觉得更不舒服。

如果说他经历过性成熟之前的觉醒,唤醒他的先后是简和六罐装帕姆,那么现在让这位青少年深感困扰的是,他对卡梅拉·德尔波波洛——凯奇姆说她是他父亲的“印第安人替身”——的迷恋日益严重,远超过了无法保持隐私这个问题。

“你需要离开。”凯奇姆写信给小丹尼,尽管男孩真心喜欢他在北区的生活,确切地说,他爱这里的生活,尤其是在与绞河镇——特别是巴黎制造公司附属学校——的生活比较之下。

米开朗琪罗中学完全不把丹尼·巴恰加卢波在那些菲利普斯河的游民——凯奇姆叫他们“西达默尔的笨蛋”——之中接受的那点可怜的教育当回事。学校让丹尼留级一年,所以他比班上的多数同学大一岁。七年级时,未来的作家头一次向英文老师利里先生提起凯奇姆建议他到埃克塞特上学,那时候,这位爱尔兰人已经把丹尼·巴恰加卢波视为自己最优秀的学生了。等到男孩学习八年级的英文课程时,丹尼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利里先生的宠儿。

利里先生的几位以前的学生后来去了波士顿拉丁语学校就读,还有几个去了罗克斯伯里拉丁语学校——这位爱尔兰老人认为,这所盎格鲁式的学校有点狂妄自大。利里先生教过的两个男孩一个去了米尔顿,另一个去了安多弗,但利里先生的英语班上还没出过去埃克塞特读书的学生——与其他好学校相比,那儿离波士顿更远,但利里先生知道,那是一所非常好的学校。如果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被埃克塞特录取,这件事是否也会成为利里先生众多荣誉中值得夸耀的一项呢?

米奇中学的其他七八年级的男生多半没有不让利里先生感到头疼的,值得注意的是,丹尼从不参与捉弄老师的行为,因为这样做——以及其他更过分的调皮捣蛋——会让男孩想起他在巴黎学校的经历。

利里先生有一张爱喝酒的人常有的红脸膛,鼻子是土豆形状的,证实了他的同胞以土豆为主食的传言。他的耳朵上方伸出一簇簇犹如兽毛的白发,尽管如此,利里先生却是个秃顶——头顶还有个明显的凹痕,看起来像一只斑秃的猫头鹰。“小时候,”利里先生告诉所有学生,“我被一本大字典的未删节本砸到了脑袋,就是它激发了我对词语的热爱。”

七年级和八年级的男生都叫他“奥”,因为利里先生删掉了他姓氏里的“奥”[O’,常见于爱尔兰姓氏。],这些表现差劲的男孩就趁他不在教室时,在黑板上写下一长串的“奥”。他们也喊他“奥”,不过只在他转过身去的时候才敢。

丹尼不理解,为什么这点小事会让原来姓“奥利里”的利里先生如此痛苦,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觉得,老师放弃姓氏里的“奥”没什么大不了的。(瞧瞧安吉尔·波普吧,还有他放弃的一切——这些意大利孩子是不是觉得,只有爱尔兰人才会偶尔淡化自己的外族特色?)

利里先生之所以认为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是个优秀学生,是因为男孩热爱写作,不停地写。在米奇中学的七年级和八年级,利里先生从来没见过类似的学生。这孩子就像着了魔——至少可以说是鬼迷心窍。

诚然,每次读到小丹尼写的东西,利里先生多少都会有些困扰,那些故事有不少都挺牵强,多半涉及暴力,而且全部含有色情成分,叙述过于清晰,文笔出色,完全不像青少年写的。这孩子有讲故事的天赋,利里先生想帮他掌握语法,以及所有其他写作技巧。利里先生听说,埃克塞特中学对语法要求严格,十分重视写作,学生每天都要写点东西。

利里先生给埃克塞特的招生人员写信,没有提及小丹尼喜好何种创作主题,反正埃克塞特中学对所谓的创意写作不怎么感兴趣。利里先生猜测,那里只看重说明议论题材的文章。他在信中指出,在米开朗琪罗中学,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是出类拔萃的学生,这所学校坐落于一个意大利裔聚居区。(利里先生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移民”这个词,尽管他想表达的正是这个意思。)他想让埃克塞特的人知道,虽说这个社群的人有懒惰的倾向,性格小题大做,但巴恰加卢波这孩子是“与众不同”的。

利里先生表示,跟多数这样的意大利移民交流之后,你可能会留下这样的印象:他们坐船来美国时,都住在有老鼠的二等舱(其他方面的条件也很耸人听闻),他们要么是孤儿,要么只身一人背井离乡,除了自己的名字,身上只有几个可怜的里拉。虽然许多少女美丽动人,但长大后都会变成无可救药的胖女人,这是因为她们嗜食意面,毫无节制。利里先生怀疑,她们放纵的不只是食欲。老实说,这些意大利人并不像早期的移民——爱尔兰人——那样勤奋工作,任劳任怨。虽然这些并非利里先生对埃克塞特的招生人员所说的原话,但他在赞扬丹尼尔的同时,确实表达了不少偏见。无论如何,他在信中对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的才华和品格大为肯定,还提到男孩“在家里”面对并克服了“许多困难”。

利里先生指出,男孩出身单亲家庭,只有一位做厨师的家长——利里先生说,这位“不善交际的厨师”跟一个女人同居,她是个“经历过多次悲剧的寡妇”。换言之,假如埃克塞特要招收一位令人羡慕、有资格获得全额奖学金的学生的话,那么非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莫属!利里先生的精明之处在于,他不但清楚自己的信里全是偏颇之词,还想确保埃克塞特的人也意识到他的偏颇之处。他打算把波士顿北区说成水深火热之地,需要有人把丹尼从这里救出去。利里先生希望埃克塞特的人过来看看米开朗琪罗中学,即使这意味着他们会发现利里先生在这里多么不受尊重。只要负责审批奖学金的人看到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和米奇中学的那些不学无术的男孩在一起——同样重要的是,还要看到这个未来的作家不得不在父亲和那个悲惨的寡妇工作的廉价餐馆打工,身处喧嚷杂乱的环境——男孩的优秀就不言自明了,既然在北区这种地方都能如此出色,可见无论到了哪里,小丹尼都会脱颖而出,尽管利里先生没有说得这么明白,但那封信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他的信产生了预期的效果。“瞧瞧这家伙!”埃克塞特招生办公室里,第一个读到它的人肯定是这么说的(他指的是充满偏见的利里先生)。这封信在埃克塞特传阅开来,很多人可能都读过,其中就有利里先生心心念念的那个“负责审批奖学金的人”。

那个人的反应必定是:“我得去看看。”他指的不仅是去看看米奇中学和利里先生,还有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困窘的意大利裔美国人生活。

还有许多事,利里先生没有说。有必要告诉埃克塞特人这个男孩的想象力是多么不得了吗?他写过一个故事,里面的那个父亲被熊弄成了残废(腿永远瘸了),熊吃掉了他的一只脚,但这个瘸子居然用煎锅打跑了熊!还是这个跛脚,他在一次跳方块舞发生的意外中,失去了妻子。那是一场在码头举行的户外舞会,码头塌了,所有舞者都被淹死了。脚被熊咬掉的男人幸免于难,因为他不能跳舞!(如果利里先生没记错的话,男人当时站在远处看别人跳——虽然是个从头到尾都很荒谬的故事,但写得很好,棒极了。)

这个虚构出来的家庭还有个朋友,被一个坏警察打坏了脑袋。他是个伐木工,但利里先生觉得这不太可能,因为伐木工竟然酷爱读书,更不可能的是,他被警察打得太狠,竟然忘记了该怎么读书!至于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故事里的那些女人——上帝行行好吧!利里先生想。

有一个当地印第安部落的土著女人——那个跛脚男人的故事发生在新罕布什尔州北部的荒野地带,那里有个舞厅,但没人进去跳舞。(这又是怎么回事?利里先生想,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这篇故事像往常一样写得很好,那个印第安女人体重足有三四百磅,头发长得超过了腰,所以有个智障男孩(被熊袭击的那位父亲的孩子)误以为她是一头熊!这个不幸的智障真心觉得这是当年吃掉父亲的脚的那头熊,现在又回来吃其他部分。实际上,那个印第安女人只是在和跛脚男人做爱——对于做爱,利里先生只能想象出男上女下这种体位。

然而当老师把这一点告诉丹尼时(“我猜,这个印第安女人应该是……啊……嗯……在下面的吧?”),巴恰加卢波这孩子满脸困惑,看来年轻的作家没听明白。

“不,她在上面。”丹尼回答利里先生。老师溺爱地笑了起来,在他眼中,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是个成长中的天才,这个奇迹男孩不可能出错。

可超重的印第安女人遭遇的事情惊掉了人的下巴,智障男孩竟然把她杀了,用父亲当年打熊的煎锅打了她!小巴恰加卢波的描写能力在这里发挥到了极致:赤身裸体死去的印第安女人姿态安详,细心的父亲连忙拿来一个枕头,遮住她的胯部,免得已经饱受刺激的儿子再发生什么误解。但是智障男孩已经看到了他那有限的智力无法理解的景象。此后的许多年里,死去的女人那对巨大的乳房——以及它们是如何了无生气地滑进她的腋窝里的——时常在男孩脑海中浮现。这孩子是怎么连续不断地想象出这样的细节的?利里先生疑惑不解。(那个赤裸着死去的印第安女人也会时常出现在利里先生的脑海中。)

可是,何必要把男孩想象力之中的那些成问题的部分告诉埃克塞特的人呢?就连利里先生也对那些部分感到不安。这些极端的细节不过是更为成熟的作家偏爱描述的东西。比如,有个女人穿着男人的羊毛法兰绒衬衫,没戴胸罩,喝了整整六罐啤酒之后,她强奸了这个智障男孩。没必要让埃克塞特人知道这个女人(利里先生也希望自己能把她忘掉)。还有住在澡堂和科普斯山墓地附近的宪章街冷水公寓里的那个女人——利里先生记得,她也有一对漂亮的大乳房。这是巴恰加卢波的另一篇故事,住在宪章街的这个女人据说是智障男孩的继母——就是前一个故事里的那个孩子,但他在这里并非智障。(新的故事说,男孩“只是受了点普通的伤害”。)

那位脚被熊吃掉的父亲经常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既有熊,也有惨遭杀害的印第安女人。鉴于男孩的继母非常性感,利里先生怀疑,那个父亲对超重的女性有着异乎寻常的爱好,自然,这很可能是年轻的作家对大块头女人的爱好的投射。(利里先生自己也开始体会到了这种并非广受欢迎的女人的魅力所在。)

男孩的继母是意大利人,这激发了利里先生的偏见,他有意识地寻觅着这个女人的懒惰和小题大做的迹象,进而(非常满意地)发现了她“放纵无度”的证据。利里先生长期以来一直觉得意大利女人放纵无度。这个女人太喜欢洗澡了。

她对于洗澡这件事近乎痴迷,在冷水公寓的小厨房里装了个超大的浴缸,它成了小厨房的核心装饰品,煤气灶上总是热着四意面锅的水——那是她的洗澡水。浴缸的布置给这个放纵的女人的受伤的继子带来了很大的隐私问题,他在连通卧室和厨房的门上钻了一个洞。

至于偷窥继母的裸体给这个男孩造成了哪些进一步的伤害——利里先生只能自己想象!小巴恰加卢波编造细节的能力体现在字里行间:性感的继母刮腋毛时,会(在某一侧腋窝)留下一小片黑桃形状的腋毛,故意不把它刮掉,“就像小精灵精心修剪的山羊胡”。

“哪一边的腋窝?”利里先生问新手作家。

“左边的那个。”丹尼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是左边的而不是右边的?”英语老师问。

巴恰加卢波这孩子若有所思,仿佛在努力回忆某些复杂事件的先后顺序。“她是右利手,”丹尼回答,“用左手剃毛时,不像右手那么灵活,给右边腋窝剃毛用的是左手。”他对老师说。

“这些细节也很好,”利里先生告诉他,“我觉得你应该把它们也加进故事里。”

“好的,我会的。”小丹尼说。他喜欢利里先生,他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英语老师,让他免受其他男孩的捉弄。

其他男孩没人招惹丹尼。当然,米奇中学也有恶霸,但他们不如巴黎制造公司附属学校的那些恶霸强悍。在北区,如果某个恶霸敢找丹尼·巴恰加卢波的麻烦,男孩只要把这事告诉自己的表兄,总会有某个卡罗杰洛或者塞埃塔家的人把那个欺负人的恶棍踢出屎来,他的表兄们也能把西达默尔的那些笨蛋踢出屎来。

丹尼只给利里先生看过自己的作品,当然,男孩还会给凯奇姆写长信,但这些信不是虚构的。凡是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尝试说服凯奇姆相信他们编的故事是真的,况且小丹尼还需要对凯奇姆倾吐心事。他给凯奇姆写的许多信,都是以“你知道我有多爱我爸爸,我真的很爱他,可是……”这样的话开头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厨师有事瞒着儿子,丹尼(尤其是在七年级和八年级时)也有事瞒着父亲。他升上七年级,第一次见到利里先生时是十三岁,读完八年级时十五岁。在十四到十五岁的时候,他把自己在日益增长的冲动驱使下写出的故事拿给英文老师看。

尽管利里先生对故事的主题——主要在性的方面——有所担忧,但这个如同老猫头鹰那样睿智的爱尔兰人从来不会对心爱的学生说一句批评的话。利里先生认为,巴恰加卢波毫无疑问会成为作家。

英文老师衷心期待丹尼能被埃克塞特录取。如果这孩子被录取了,利里先生希望埃克塞特对他的要求能严格一些。这样也许会把小巴恰加卢波的想象力里面那些不太合适的地方纠正过来,也许埃克塞特对写作技法的要求很高,练习写作需要投入的时间也很多,因此丹尼会变成一个更理智的作家。(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说要把他变得不那么有创意吗?)

利里先生本人并不完全确定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究竟是什么意思,“成为更理智的作家”也许会损害丹尼的创造力——假如这就是利里先生的设想的话,但他的本意是好的。利里先生一心只为巴恰加卢波这孩子好,尽管他从来不会批评小丹尼写的任何一个字,但这位英文老师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其实这个建议并不算多么大胆,只是利里先生觉得大胆而已。)当时丹尼正处于八年级的“泥泞时节”——一九五七年三月,丹尼刚满十五岁,正跟老师一起等候埃克塞特的回信。利里先生提出的“大胆建议”将会促使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多年以后)把凯奇姆的口头禅用自己的方式写出来。

“所有的破事好像都发生在泥泞时节!”凯奇姆经常这样抱怨,似乎为了驳斥这句话,厨师和他心爱的罗茜表姐就是在泥泞时节结的婚,小丹尼也是在泥泞时节来临之际出生的。(当然,波士顿不存在真正的泥泞时节。)

“丹尼?”利里先生试探性地问——仿佛不确定男孩叫什么名字,“以后你要是成了作家,也许会想着起一个nom de plume。”

“一个什么?”十五岁的男孩问。

“笔名。有些作家会用自己起的名字发表作品,而不是用本名。在法语里,这叫nom de plume。”男孩的老师解释道。利里先生感到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小巴恰加卢波看起来突然像是挨了一巴掌。

“你是说,放弃‘巴恰加卢波’这个姓。”丹尼说。

“有些姓名更好读,也好记,”利里先生告诉自己最喜欢的学生,“我还以为,既然你父亲改了姓——寡妇德尔波波洛没跟着你父亲姓巴恰加卢波,对吧?——嗯,我只是觉得,可能你也不太喜欢巴恰加卢波这个姓。”

“我非常喜欢它。”小丹尼说。

“没错,我能看出来——既然如此,你一定要保留这个名字!”利里先生诚恳而热情地说。(他觉得很尴尬,他并没有侮辱这个孩子的意思。)

“我觉得,对于作家来说,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是个好名字,”十五岁男孩坚定地说,“如果我写出好书,读者们就不会怕麻烦,愿意记住我的名字。”

“他们当然愿意,丹尼!”利里先生叫道,“对不起,跟你提起笔名这件事,是我欠缺考虑了。”

“没关系,我知道您只是想帮助我。”男孩告诉他。

“现在埃克塞特该给我们回复了,我们随时可能收到他们的消息。”利里先生不安地说,他急于转移关于笔名的失礼话题。

“但愿如此。”丹尼·巴恰加卢波一本正经地说。深思熟虑的表情回到了小丹尼脸上,他再也不愁眉苦脸了。

利里先生为自己的越界之举深感不安,他知道,男孩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都会去“那不勒斯附近”干活,好心的英文老师没有阻拦丹尼打工。

平时下班之后,利里先生会在学校周围处理些杂事。他依然住在东北大学附近,他在那里读研究生时认识了自己的妻子。每天早晨,他搭地铁在干草市场站下车,晚上再搭地铁回家,不过,他都是在北区买东西(虽然买得很少)。他已经在米开朗琪罗中学任教很长时间,附近几乎每个人都认识他,他们要么是他的学生,要么是学生的家长。学生们捉弄利里先生——他毕竟是个爱尔兰人——但并不意味着不喜欢他,他的怪癖让他们觉得开心。

提出欠缺考虑的“大胆建议”的那天下午,利里先生去圣伦纳德教堂(St. Leonard Church)的庭院里站了一会儿,他再次为教堂的名字里少了“’s”感到不满。显然,这位老英文教师认为,这座教堂的名字应该是St. Leonard’s Church。利里先生在圣史蒂芬教堂(St. Stephen’s)做告解,这座教堂的名字里就有个恰如其分的“’s”。其实,他只是更喜欢圣史蒂芬教堂,它更接近于别处的天主教堂,圣伦纳德教堂更意大利化,就连教堂庭院里的那段熟悉的祷文也被翻译成了意大利语。“Ora sono qui. Preghiamo insieme. Dio ti aiuta.”(“现在我来了。让我们一起祷告。上帝会帮助你的。”)

利里先生祈求上帝帮助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获得埃克塞特中学的全额奖学金。他没进教堂的门就走出院子,心想,自己不喜欢圣伦纳德教堂,还有一个原因——教堂里有座圣佩里格林的石膏像,右腿缠着绷带,他总觉得这座雕像有些低俗。

他更喜欢圣史蒂芬教堂,也有另一个原因,老爱尔兰人沉思着——那座教堂就在普拉多公园对面,天气好的时候,老头子们会聚集在那边下跳棋,利里先生偶尔也会停下来和他们一起玩跳棋。有几个老家伙的确不错,但那些没学过英语的老人令他恼火——不学英语的人要么不够美国化,要么意大利习气太重,跟他合不来。

利里先生从前的一个学生(现在是消防员)在汉诺威街和宪章街拐角处的消防站门口,跟这位老教师打招呼,于是老人停下脚步,和这个健壮的家伙聊了几句。然后,利里先生顺路到巴龙药店配了一份处方药,逛了逛旁边的托斯蒂唱片行,他偶尔会在那儿买一张新专辑。歌剧是利里先生喜欢的一项“放纵的”意大利式消遣——老实说,他还喜欢维多利亚咖啡馆的浓缩咖啡,还有丹尼·巴恰加卢波的父亲在“那不勒斯附近”做的西西里肉馅糕。

利里先生在汉诺威街上的“现代”糕饼店买了点芝士卷,准备带回家当早餐,这种圆柱形的点心里有甜兮兮的意大利乳清干酪、坚果和蜜饯。利里先生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喜欢这些令人放纵的意大利小点心。

他不喜欢往汉诺威街的斯科雷广场那个方向看,尽管他每天都要朝那边走,从干草市场坐地铁回家。干草市场南边是“赌场”剧院,斯科雷广场地铁站附近还有一家“老霍华德”剧院。利里先生总会抢先去这两个剧院看新推出的脱衣舞表演,免得以后审查人员看到表演后,对其中的内容做出“修剪”。利里先生经常光顾脱衣舞场,自己也觉得害臊,尽管他的妻子早已去世,也许妻子不会介意他去看脱衣舞——至少不会像对他再婚那么介意。其实利里先生倒也并没有再婚,但他看过许多遍其中几位脱衣舞娘的表演,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跟她们结了婚。他记住了人称“摇摇女王”的皮奇斯身上的那颗痣,露易丝·杜菲——利里先生相信,她的名字拼错了——身高六英尺四英寸,一头金发是漂出来的。萨莉·兰德擅长气球舞,还有一位舞女表演时拿着羽毛。看完脱衣舞,他常常跑到圣史蒂芬教堂忏悔,除了这个,他还向神父坦白,自己已经不再怀念妻子了,尽管以前怀念过,但是——与妻子本人一道——这份想念也离他而去了。

自从给埃克塞特中学写信之后,利里先生养成了一个新习惯:每个工作日的下午,离开北区之前,他会折回米开朗琪罗中学,看看邮箱里是否有信件。他翻看着当天晚些时候送来的信件,打算去圣史蒂芬教堂再做一次告解,因为自己竟然建议巴恰加卢波那孩子取个笔名,这件事犹如一桩罪行,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可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丹尼尔·利里”这个笔名不是很好嘛!爱尔兰老人心想。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印着深红色字母的珍珠灰色信封,信封上的字体是多么优雅啊!

菲利普斯·埃克塞特中学

你现在终于相信了吧?利里先生对自己说。他在教堂做的每一次祷告都没有白费——甚至包括在圣伦纳德教堂的意大利味道过浓的庭院里祷告的那次。“上帝会帮助你的——Dio ti aiuta。”精明的爱尔兰老人用英语和意大利语大声说。(这样做只是为了保险起见,然后他拆开信封,开始读埃克塞特中学那位负责审批奖学金的人写的信。)

卡莱尔先生即将前来波士顿。他想参观米开朗琪罗中学,拜会利里先生。卡莱尔先生非常期待与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会面——以及男孩的父亲,那位厨师,还有男孩的继母。利里先生意识到,也许自己又越界了,他不该把寡妇德尔波波洛说成丹尼的“继母”,英文老师知道,厨师和那位身材火辣的餐厅女服务员并没有结婚。

自然,利里先生在其他几件事上也越界了。尽管小丹尼告诉过自己的英文老师,他父亲不愿意让儿子离家去别的地方上学——听说这个想法之后,卡梅拉·德尔波波洛还哭过——但利里先生已经把爱徒的成绩单提交给了那所古老的学校。他甚至还说服了米奇中学的其他几个老师为小巴恰加卢波写了推荐信。利里先生还为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申请了奖学金——这些全都是背着孩子的父亲干的!卡莱尔先生在信中提到,这家人需要提交财务情况说明书——利里先生觉得,那个冷若冰霜的厨师可能不会同意,但他希望自己的这次(再一次)越界行为不会像笔名事件那样完全失败,那件事真是个令人尴尬的错误。

噢,上帝,利里先生想——我该去做更多的祷告了!但是他勇敢地握紧埃克塞特中学的来信,另一只手里提着从“现代”糕饼店买来的小包点心,再次踏上汉诺威街——这次不是去圣伦纳德教堂的庭院,而是前往“那不勒斯附近”。他知道,自己能在那里找到巴恰加卢波这孩子,还有那个冷若冰霜的厨师——利里先生认为丹尼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还有那个超重的寡妇德尔波波洛。

性感的女服务员曾经在家长会上见过利里先生,她已故的儿子安杰鲁上过利里先生的七年级英语课。他是个开朗友善的孩子,从来不跟那些调皮的小浑蛋沆瀣一气,就因为利里先生放弃了姓氏里的“奥”而捉弄他。德尔波波洛那孩子也喜欢读书,可惜不够专心,利里先生也是这样告诉他母亲的。后来安杰鲁辍学去了偏僻的北方打工,在那里,这个小伙子像他父亲一样淹死了。(就利里先生所知,这是个劝人不要辍学的好例子。)

但是自从在家长会上见过寡妇德尔波波洛,利里先生偶尔会梦见她,也许每个见过这个女人的男人都会做那样的梦,老英语教师暗忖。不过,她的名字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他在圣史蒂芬教堂的忏悔中。(如果卡梅拉·德尔波波洛在赌场剧院或者老霍华德剧院跳脱衣舞,每天晚上肯定人满为患!)

利里先生把埃克塞特的来信放回信封,朝那家小意大利餐厅急匆匆地走去。这家餐厅已经变成了(利里先生知道)北区最受欢迎的饮食场所之一。酷似猫头鹰的爱尔兰人没注意,有个米奇中学的调皮鬼用粉笔在老师那件海军蓝色的长雨衣背后画了个巨大的“O”。刚才他在北区买东西时没穿雨衣,现在匆忙之中才披好雨衣,看也没看就出发了。他身后的这个白粉笔画的“O”,(哪怕隔着一个街区)看起来显眼极了,犹如一个靶子。

一九六七年,库斯县的泥泞时节来临时,作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住在艾奥瓦州艾奥瓦市。艾奥瓦州有真正的春天,没有泥泞时节,然而丹尼——他已经二十五岁了,有个两岁大的儿子,妻子刚刚离开他——的心情却像是陷入了泥泞时节。他此刻正在写作,努力回忆着利里先生怀揣埃克塞特来信、急切地敲打着上锁的店门时,“那不勒斯附近”餐厅里的人正在聊着什么话题。(店员们正在吃下午的工作餐。)

“是那个爱尔兰人!让他进来吧!”老波尔卡里喊道。

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给利里先生开了门——她是丹尼的表姐埃琳娜·卡罗杰洛,要么十八九岁,要么二十出头,给卡梅拉打下手的另一个女服务员特蕾莎·迪玛蒂亚跟她年纪相仿。卡梅拉的娘家姓是迪玛蒂亚。寡妇德尔波波洛喜欢说,她是个“两次流离失所的那不勒斯人”——第一次是她小时候和家人从西西里来到北区(她的祖父母早就从那不勒斯附近迁移到这里了),第二次是因为她和一个西西里人结了婚。

按照卡梅拉自己那套奇怪的逻辑,她的流离失所还没有结束,作家丹尼·巴恰加卢波想,因为“安杰鲁”是个西西里姓氏(是安杰洛的变体),而现在卡梅拉又爱上了多米尼克。丹尼正在写《外出求学》这一章,写着写着却偏离了主题。

假如从男孩的那位心地善良却爱管闲事的英文老师的角度来看,这一章里的关键时刻实在是太多了——比如,父亲强忍泪水,同意儿子去寄宿学校上学。

“嘿,迈克!”那天下午,托尼·莫利纳里在餐厅里说。(要么就是比萨师傅保罗·波尔卡里率先和利里先生打的招呼?老乔·波尔卡里经常在普拉多公园跟利里先生下跳棋,他总是叫英文老师迈克尔——我爸也是,丹尼·巴恰加卢波回忆。)

也许对于丹尼来说,这是个糟糕的夜晚,他的写作不顺利,尤其是描写这一幕的时候。刚刚离开他的妻子(和他在一起三年)总是说,她不会留下来,但他不相信——凯奇姆说得对,是他不愿意相信。小丹尼遇到凯蒂·卡拉汉的时候,还是新罕布什尔大学的本科生,他读大三,凯蒂大四,两人都在人体写生课上做模特。

凯蒂告诉他自己要离开时,是这么说的:“我仍然相信你,你是个好作家,但我们唯一的共同点没办法一直保持下去。”

“那是什么?”他问她。

“可以满不在乎地在陌生人面前一丝不挂。还有,咱们两个的脑子都不好使。”她告诉他。也许这就是当作家必须具备的条件,在艾奥瓦州这个春天的雨夜,丹尼·巴恰加卢波想。他通常在晚上写作,那时候小乔已经睡了。除了凯蒂,几乎每个人都叫这个两岁的孩子“乔”。(孩子的名字是照着“那不勒斯附近”餐厅的领班取的,别人也从来不叫这孩子朱塞佩,老波尔卡里喜欢别人叫他朱塞,或者更简单的“乔”。)

至于在陌生人面前全裸和脑子不好使,凯蒂并没有开玩笑,说的就是她自己。丹尼在达勒姆读大四的时候,凯蒂已经怀上了乔,她依然在给人体写生课做模特,还跟一个艺术系的学生上床。现在,丹尼即将从艾奥瓦大学的作家班毕业,获得创意写作的硕士学位,而这时凯蒂还在给人体写生课做模特,不过这次跟她上床的是本校的一个老师。

但她告诉丈夫,这并不是自己离开他的原因。她原来就打算在丹尼大学毕业前跟他结婚,生个孩子。“你可不想去越南,对吧?”她问他。

实际上,丹尼(当时)曾经想过要去——并非因为他从政治角度不反对这场战争,尽管他永远不会像凯蒂那么关心政治(凯奇姆说她是个“该死的无政府主义者”),而是因为身为作家的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认为他应该去越南——他相信自己应该去观察一场战争,了解战争的本质。他父亲和凯奇姆都告诉他,关于这个问题,他的想法全都是狗屁。

“我当初同意你离开家,去那个该死的埃克塞特,可不是为了让你死在愚蠢的战场上!”多米尼克吼道。

凯奇姆扬言说要来找丹尼,从他的右手上剁几根指头下来。“要不就剁掉他妈的整只手!”凯奇姆在某个地方的电话亭里咆哮,蛋都快要冻掉了。

两人都向小丹尼的母亲保证过,绝对不会让她的儿子去打仗。凯奇姆说,他要用勃朗宁刀剁掉丹尼的右手,或者只剁几根手指头;那把刀的刀刃有一英尺长,凯奇姆把它磨得很锋利。“要么我就把那杆点十二口径霰弹枪填上猎鹿弹,对着你的膝盖来一枪!”

于是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转而接受了凯蒂·卡拉汉的建议。“来吧,搞大我的肚子。”凯蒂说,“我和你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只不过,你可别指望我能久待——我不是任何人的老婆,也不是当妈的材料。但我知道怎么生孩子,我这样做是出于好心——是为了能让更多的人活着远离该死的战争。你说你想当作家!那你就得活着才能当上作家,对吧?笨蛋!”

她从来没有欺骗过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两人初次见面时,是在人体写生课上一起脱衣服。“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他,“你长大后想干什么?”

“我要当作家。”丹尼脱口而出,甚至还没告诉她自己叫什么。

“要是你不写作也能活下去,那就别写。”凯蒂·卡拉汉说。

“你说什么?”他问她。

“这是里尔克说的,笨蛋。既然你想当该死的作家,那就读读他的书。”她说。

现在她要离开他,因为她遇到了(用她的话来说)“另一个觉得自己应该去越南看看的傻小子——他就是他妈的想去看看!”凯蒂打算让这小子也搞大自己的肚子,然后有一天,她会离开他,继续前进——“直到这场该死的战争结束”。

最后她的时间不够了。从数学角度来看,她的办法解救不了几个想当兵的傻子。人们把丹尼·巴恰加卢波这样的年轻父亲称为“肯尼迪父亲”。一九六三年三月,肯尼迪总统发布政令,延长了已为人父者的征兵缓召期,尽管这道命令——延迟征召育有子女者入伍——推行的时间并不长,但作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享受到了它的好处,他从2-S类(学生缓召)转到了3-A类——养育子女的父亲可以延迟入伍。只要有了孩子,就能摆脱战争,然而,那些浑蛋最后还是把这扇门给关上了。好在丹尼已经走进了这扇门,至于另外那个傻小子能否享受到这条政令的好处,就连凯蒂也说不清。无论如何,她还是要走,不管能不能为那个想当兵的家伙生个孩子,也不管她是否能为了这个崇高的目标生育更多的婴儿。

“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跟妻子告别的时候,丹尼说。她从未成为过真正的妻子,并且始终没有成为母亲的兴趣。

“如果我再待下去,笨蛋,两岁的小东西就记住我了。”凯蒂说。(她叫自己两岁的儿子为“小东西”。)

“他叫乔。”丹尼提醒她。他继续道:“告诉我,我说得对不对。你不只是反战活动家和性关系无政府主义者,还是个专门为逃兵役的人生孩子的疯女人,我说得对吗?”

“把这些也写进书里吧,笨蛋。”凯蒂建议,“写在书里,听起来可能顺耳一些。”这是她跟丈夫说的最后一句话。

凯奇姆和丹尼的父亲都警告过他。“我觉得,还是得让我帮你剁掉右手的几根指头,这样更简单,长痛不如短痛,”凯奇姆说,“要不然,把你扣扳机的那个手指头剁了怎么样?我敢打赌,要是你没法扣扳机,他们就不会让你当兵了。”

丹尼尔把凯蒂·卡拉汉的照片拿给父亲看,多米尼克只看了第一张,就觉得自己不喜欢她。

“她看起来太瘦了。”厨师皱着眉头评论道,“她是不是吃不饱饭?”(他可真会说话!丹尼暗忖。厨师父子全都很瘦,吃得却一点都不少)“她的眼睛真有那么蓝吗?”多米尼克问。

“其实,她的眼睛比照片上还要蓝。”丹尼对父亲说。

这些娇小得不可思议的女人究竟有什么好的?多米尼克发现自己冒出这样的疑问。他想起那位“不是真正的”表姐罗茜,他的宝贝儿子丹尼尔又拜倒在这么一位小姑娘似的女人裙下,父子俩是不是都被她们娇小的外表蒙蔽了?甚至只是根据凯蒂的第一张照片,厨师就得出了推论:她是那种看起来像小孩子的女人,有些男人会忍不住想要保护她,但是凯蒂不需要也不想要别人的保护。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厨师没法正眼看她——就像他(依然)无法正视丹尼的姨妈菲洛梅娜一样。“我不该让你看你母亲的照片的。”丹尼告诉父亲,他要和凯蒂结婚时,多米尼克说。

我要是找个漂亮的胖子结婚,也许他就满意了!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发现自己并没有继续写那一章,而是在考虑这件事。

然而越战拖延了下去。尼克松向选民承诺结束战争,赢得了一九六八年的总统大选,但战争一直持续到一九七五年。一九七〇年四月二十三日,尼克松总统发布自己的政令,结束了初为人父者的3-A类征兵延期——这一天或者此后怀上的孩子,父亲不能享受延期入伍待遇。战争的最后五年里,还会有二万三千七百六十三名美国士兵丧生,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终于意识到,他应该感谢凯蒂·卡拉汉的救命之恩。

“就算她不停地给逃避兵役的人生孩子,那又怎么样,”凯奇姆给丹尼写信说,“她救了你的命,这他妈的很肯定。可我当初也没在开玩笑——就算她没救你,我也会把你的右手剁下来,免得你的蛋被别人轰掉。至少也得剁掉一两根手指头。”

但是,一九六七年七月的那个晚上,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在艾奥瓦州的雨幕中不断尝试写作的时候,他宁愿认为是两岁的儿子小乔救了他。

也许没有人救得了凯蒂。多年以后,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读到了小说家罗伯特·斯通的回忆录《全盛之绿:回忆六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中期,生活给了美国人很多东西,未来展现的种种可能让所有人都有点飘飘然。”斯通写道,“事物加速发展,还没等我们弄清楚它们的定义,就超出了我们的控制。在我看来,那些最关心变革的人,一生都投入到变革之中的人,也是最上当受骗的人。”

好吧,这说的肯定是凯蒂·卡拉汉了,丹尼想。然而罗伯特·斯通写书的时间太迟,已经来不及救凯蒂了,她也不会寻求保护,进而无从得救,但除了她那看起来放纵不羁又似乎尚未成年的外表,她的魅力主要在于叛逆,这也是最吸引丹尼的地方。(在性方面,她也有着放荡不羁的叛逆气质,你永远都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坐吧,迈克尔,坐吧,吃点东西!”老波尔卡里不停地招呼利里先生,但激动的爱尔兰人亢奋得过了头,什么也吃不下,只喝了一杯啤酒,又喝了一两杯红酒。可怜的利里先生无法直视卡梅拉·德尔波波洛,丹尼明白,利里先生一看见她,就会想起她的左边腋窝可能有一片黑桃形状的腋毛没刮。多米尼克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给利里先生拿出一块他最喜欢的西西里肉馅糕,成长中的作家丹尼·巴恰加卢波看到,这只老猫头鹰的眼神变了,震惊地盯着他父亲的跛脚。也许确实有头熊咬掉了厨师的脚!利里先生或许在想,也许真的有个三四百磅重、头发垂到腰间的印第安女人。

利里先生没有据实告诉埃克塞特的另一件事是——他说这些移民喜欢小题大做。他不是还说过,小巴恰加卢波“与众不同”吗?在夸大其词方面,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是天生的一把好手!艾奥瓦市的雨夜里,尽管丹尼心烦意乱,但他坚持往下写,他还是有点爱着凯蒂·卡拉汉。(丹尼刚刚开始明白,父亲所说的“有杀伤力”的蓝眼睛是什么意思。)

约翰尼·卡什的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丹尼觉得,自己第一次听那首歌是六七年前的事。

噢,我永远忘不了那双蓝眼睛,

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它们。

让我的注意力更分散一些吧,作家想。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要从亲爱的利里先生去“那不勒斯附近”找他的那天晚上抽离出来。(让自己置身事外。)

利里先生喝掉第三和第四杯红酒,吃掉大部分肉馅糕之后,才鼓起勇气,从外套内袋里拿出那个珍珠灰色的信封。隔着桌子,丹尼看到信封上的深红色字母,十五岁的男孩清楚埃克塞特的校徽是什么颜色的。

“学校里都是男孩,多米尼克。”直到现在,作家还能清楚地想起利里先生说的这句话。老英文教师边说边扬了扬脑袋,他指的是卡罗杰洛家的姑娘(丹尼的性感表姐埃琳娜),还有她那个发育过度的朋友特蕾莎·迪玛蒂亚。丹尼放学后,到厨房换上传菜工的黑色工作裤时,这些姑娘总是跟着他。

“给丹尼一点隐私吧,姑娘们。”托尼·莫利纳里告诉她们,但她俩黏起人来没完没了。父亲决定让他去埃克塞特,除了亲爱的利里先生,也许还应该归功于这些姑娘。

不好写的地方来了:父亲含着泪水,说:“丹尼尔,如果那是所好学校,就像迈克尔说的那样,你又真的想去——好吧,我猜卡梅拉和我可以偶尔去看看你,你也可以偶尔回波士顿过周末。”说到“偶尔”的时候,父亲还破了音。艾奥瓦市的雨夜里,写不下去却硬要坚持的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想到了这些。

丹尼还记得,自己起身走进“那不勒斯附近”的后厨,免得父亲看到他哭了——然后卡梅拉也哭了,不过她经常哭——丹尼在厨房里磨蹭了一会儿,打湿了一块抹布。爱喝红酒的利里先生没注意,丹尼偷偷把他雨衣的背后擦干净了,那个用粉笔画的“O”很容易抹掉,比那天晚上的其他东西都容易抹掉。

丹尼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夜里晚些时候,他躺在卫斯理街那座公寓的卧室里,听到父亲哭个不停——卡梅拉试着安慰他,也跟着哭了起来。

最后,小丹尼敲了敲两个卧室之间的墙。“我爱你们!我会经常回家的——每个周末都回来!”

“我爱你!”父亲哭着说。

“我也爱你!”卡梅拉叫道。

好吧,他写不出那些场景——永远写不好,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想。

这一章的标题是《外出求学》,属于这位二十五岁的作家的第二本小说的一部分。在艾奥瓦大学读作家班的第一年年末,他完成了第一本小说,又在接下来的两年中花了很多时间修改它。在新罕布什尔大学读大四时,他很幸运,英文系的一位驻校作家把他介绍给了一位文学经纪人。他的第一本小说刚寄到第一家出版社,就被他们买下了。直到好几年之后,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在那一年毕业的作家班学生里,可能只有他的小说已经得到了出版商的认可,即将出版。这让不少同学羡慕不已,不过丹尼并没有在班里交到多少朋友,他是少数几个已婚已育的学生之一,不怎么参加大家的派对。

丹尼曾经给凯奇姆写信说过这本书的事,他希望这位伐木工能成为第一批读者。这本小说要等到一九六七年十二月才会出版,也有可能到第二年。尽管小说的故事背景设置在新罕布什尔州北部,但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向凯奇姆和父亲保证,书里没提到他们。“书里没写你们俩,也没提到我——我还没做好写那些事的准备。”他告诉他们。

“没有安吉尔,没有简?”凯奇姆问,他听起来有些惊讶,也许还有些失望。

“这不是自传。”丹尼告诉他们,事实的确如此。

如果亲爱的利里先生还活着,读过这本小说,或许会说它“匪夷所思”,但利里先生已经去世了。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在回想“那不勒斯附近”那个收到埃克塞特来信的下午时,意识到老朱塞·波尔卡里也去世了。餐厅搬了两次,先搬到舰队街,然后是北广场(现在还在那边)。托尼·莫利纳里和保罗·波尔卡里轮流担任领班,可以暂时离开厨房休息一下。多米尼克(因为跛脚)不是做领班的材料,尽管他接替的是主厨的职位,但只要保罗·波尔卡里当领班,他还得代他完成比萨师傅的工作。像以前一样,卡梅拉还是那里最受欢迎的女服务员,总是带着两个年轻的女跟班。

在埃克塞特和新罕布什尔大学就读期间——就是跟凯蒂结婚之前——每年暑假,丹尼都会去“那不勒斯附近”当服务员,碰到保罗或者他父亲需要休班的晚上,他就充当比萨师傅。假如没当上作家,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可能成为厨师。在艾奥瓦市的那个雨夜,他第二部小说进展不佳,第一部小说尚未出版,丹尼心情低落,以为自己最后还是得做厨师。(就算写作不成功,至少他还会做饭。)

对于即将到来的新学年,丹尼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佛蒙特州的一所规模不大的文科大学教创意写作和其他一些英语课程。申请这份工作之前,他从未听说过那所大学,但他的第一部小说会由兰登书屋出版,而且还在艾奥瓦大学久负盛名的写作班获得了艺术硕士学位——所以,丹尼要当大学老师了。年轻的作家很高兴回到新英格兰。他想念父亲和卡梅拉——而且,谁知道呢,他可能真的得多去看看凯奇姆。自从父子俩在那个可怕的四月的星期天逃离绞河镇,丹尼只见过凯奇姆一次。

丹尼在新罕布什尔大学读大一时,凯奇姆去达勒姆看他。那时候这位伐木工已经四十多岁了,他来到丹尼的宿舍,粗声大气地宣布:“你爸和我说,你从来没学过怎么在真正的路上开车。”

“凯奇姆,我们在波士顿没有车——到那里的第一个星期,我们就把那辆‘酋长’给卖了——在埃克塞特那样的地方,也没时间学开车。”丹尼解释道。

“拉不出屎来的老天爷啊!”凯奇姆说,“你不是大学生吗?连个驾照都没有,出去别说我认识你!”

然后凯奇姆教丹尼开他那辆旧卡车,对于一个只在绞河镇运木料的路上开过自动挡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驾驶课可够难的。凯奇姆在达勒姆住了一个多星期,就睡在卡车里——“跟当年住移动窝棚差不多”,伐木工说。凯奇姆在卡车后面睡觉时,新罕布什尔大学停车管理处给他开了违停罚单,凯奇姆把罚单给了丹尼。“这个钱由你来付,”凯奇姆告诉年轻人,“驾驶课是免费的。”七年来,丹尼尔只见过老伐木工这么一次,他觉得难过,而现在又过去了六年。

如此重要的人,怎么能这么多年不见面呢?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在艾奥瓦州的春雨中暗忖,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父亲已经十三年没见过凯奇姆了,他们是怎么回事?丹尼的一半心思依然无法专注——迷失在那个不知该如何下笔的混乱章节里。

年轻作家的思绪跳跃到家里人跟卡莱尔先生——埃克塞特那个负责审批奖学金的人——初次见面的情景,这一幕同样发生在“那不勒斯附近”。也许丹尼也应该感谢卡梅拉帮他进入埃克塞特,因为卡莱尔先生看她的时间比看任何人都长——毫无疑问,连新罕布什尔州的埃克塞特市也从没有人令他如此沉迷——这个痴迷的男人一定在想,如果小巴恰加卢波进不了埃克塞特,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女人了!

丹尼尔第一次参观埃克塞特时,卡梅拉并没有跟他同行,卡莱尔先生心都碎了。多米尼克也没去。他们怎么能这样?在波士顿,三月十七日不仅是圣帕特里克节(年轻的爱尔兰人在街头狂吐绿色啤酒,利里先生每年都替他们尴尬),还是撤退纪念日,是北区的重要活动。因为一七七四或者一七七五年——丹尼不记得具体年份,其实应该是一七七六年——驻扎在科普斯山墓地的炮兵部队把英国军舰赶出了波士顿港,波士顿的学校在撤退纪念日和邦克山纪念日这两天放假。

一九五七年,撤退纪念日恰逢星期天,星期一学校放假,利里先生带丹尼尔坐火车前往埃克塞特。(在撤退纪念日这样的节假日,多米尼克和卡梅拉根本没法离开餐厅。)作家散漫的心思又跳到了跟利里先生一起坐火车去埃克塞特的旅途中,想起他们第一次见到那所古老学校时的感受。卡莱尔先生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然而没有见到卡梅拉,他一定非常难过吧。

尽管丹尼承诺经常回家——如果可能,每个周末都回——但他没做到,周末很少回波士顿,最多一学期回来两次。回到波士顿的周六晚上,他会去斯科雷广场,跟自己在埃克塞特交到的朋友见面,去老霍华德剧院看脱衣舞娘。虽然年龄需要造假,但很容易办到,看守一般都会放孩子们进去,前提是必须尊重里面的女士。有天晚上,丹尼在老霍华德遇到了以前的英文老师。那是个悲伤的夜晚,但对于热爱拉丁语的利里先生而言,这不过是“errare humanum est”(人人都会犯错)的普通一天,“人人”当然也包括这位可敬的英文老师和他的好学生。说到思维跳跃!他总有一天要写一写那个不愉快的夜晚(或者加以演绎),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想。

他的第一本小说是献给利里先生的。因为这位爱尔兰人热爱拉丁语,丹尼用拉丁语写道:

纪念迈克尔·利里。

正是从利里先生那里,他头一回听说了“in medias res”这个短语。利里先生是这样称赞小丹尼的作品的:“作为读者”,他喜欢丹尼常常不按时间顺序从头写起,而是从故事的中间开始叙述的写法。

“这种写法叫什么——它有名字吗?”男孩天真地问。

利里先生回答:“我叫它in medias res,拉丁语的意思是‘事情的中间’。”

嗯,这就是我眼下在人生中所处的位置,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想。他有个两岁的儿子,但莫名其妙地没按照父亲的名字给孩子取名;他失去了妻子,还没遇到别的女人。他在努力创作第二本小说,而第一本尚未出版;他即将返回新英格兰从事第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既不是厨师,也跟厨房没关系。如果这都不算“in medias res”,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想,那还有什么能算呢?

继续说拉丁语的事。丹尼第一次去埃克塞特时,同行的还有利里先生,这位英文老师的作用是“in loco parentis”——“代替家长”——陪男孩前往。

也许这正是丹尼尔把第一本书题献给利里先生的原因。“不题献给你爸爸?”凯奇姆会问丹尼。(卡梅拉也会问年轻的作家同一个问题。)

“也许下一本书吧。”他这样回答他们两个。对于儿子把书题献给利里先生,多米尼克从来没说过什么。

丹尼从书桌前站起来,看着艾奥瓦城的雨水在他的窗户上奔流,又去看了看熟睡的乔。既然这一章写不下去,那我也上床睡觉吧,作家想。他一般都熬夜到很晚,像父亲一样,丹尼尔·巴恰加卢波也戒了酒,其实是凯蒂治好了他的这个毛病,但在写不下去的晚上,他并不愿意回忆这件事。他发现自己期待凯奇姆打来电话。(凯奇姆不是说他们应该聊聊吗?)

每当凯奇姆从那些遥远的电话亭打来电话时,时间似乎都静止下来。每次听到凯奇姆的声音,二十五岁的丹尼尔·巴恰加卢波就仿佛回到了十二岁,总觉得自己才刚刚离开绞河镇。

有朝一日,作家会承认这一点:伐木工在这个四月的雨夜打来电话,并不是什么巧合。像往常一样,凯奇姆打的是对方付费电话,丹尼接起了电话。“该死的泥泞时节,”凯奇姆说,“你他妈的怎么样?”

“这么说,你现在开始打字了?”丹尼说,“我都想死你那笔秀气的小字了。”

“从来都不是我写的,”凯奇姆告诉他,“是帕姆写的,我的信都是六罐装写的。”

“为什么?”丹尼问他。

“我不会写字!”凯奇姆承认,“我也不识字——六罐装把你和你爸爸的信念给我听。”

这对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来说是个毁灭性的时刻。年轻的作家后来意识到,虽然当时妻子也离开了自己,但这件事的后果更严重。他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是如何跟凯奇姆推心置腹,在信中无话不谈——而凯奇姆也把很多事告诉了他,结果念信和回信的人竟然是帕姆,这意味着六罐装什么都知道了!

“我还以为我妈教会你识字了呢。”丹尼说。

“其实没有。”凯奇姆说,“对不起,丹尼。”

“这么说,打字的也是帕姆?”丹尼问。(真是难以想象:因为丹尼和父亲收到的凯奇姆的信里面,一处打字错误都没有。)

“我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位女士——她做过老师,丹尼。是她帮我打字回信的。”

“六罐装呢?”丹尼问。

“好吧,问题就在这里,”凯奇姆告诉他,“六罐装继续前进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补充道。凯奇姆知道凯蒂“继续前进”的事,所以无须多说。

“六罐装离开你了?”丹尼问。

“问题不在这里,”凯奇姆回答,“她离开我,我不觉得奇怪。让我奇怪的是,她竟然待了这么久,更让我奇怪的是,她搬到牛仔家住了,”凯奇姆又说,“问题在这里。”

丹尼和父亲都知道,卡尔不再是巡警了。(他们也知道,不再有绞河镇了:大火把它夷为平地,而在起火之前,它就已经废弃了。)卡尔现在是库斯县的副警长。

“你是说,六罐装会把她知道的事告诉牛仔?”丹尼问凯奇姆。

“不会马上告诉,”凯奇姆回答,“就我所知,她没理由抹黑我——或者伤害你和你爸。我们两个是和平分手。可等到卡尔揍她的时候,她就会说出来的,他肯定会揍她。要么是在他把她撵出去的时候,因为他不会让她待多久,你很长时间没见着六罐装了,丹尼——她的模样变得不怎么好。”

丹尼尔·巴恰加卢波暗自盘算。他知道凯奇姆和六罐装同岁,他俩也跟卡尔同岁,凯奇姆五十岁了,丹尼写下这个数字——他们全都是这个岁数。他能想象出六罐装帕姆变成什么模样,牛仔总有一天会把她赶出去。卡尔肯定也会打她,尽管这位副警长已经戒了酒。

“你就直说吧。”丹尼对凯奇姆说。

“卡尔要是欺负帕姆,她就会告诉他的。你看不出来吗,丹尼?”凯奇姆问,“这是她伤害到他的唯一方法。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怀疑你和你爸——这么多年了,他一直以为是他杀了简,只不过想不起来怎么杀的!我觉得这要把他逼疯了——他想不起来自己动过手,却又相信是他杀了她。”

假如牛仔是个好一点的人,也许当他知道自己没杀印第安·简时,会松一口气。假如六罐装过着好一点的生活,也许就不会忍不住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当成武器了。(最糟糕的情况是,帕姆可能偶然对卡尔吐露实情,要么是不小心,要么是挨了牛仔的打。)但凯奇姆并不指望牛仔良心发现,老河工知道六罐装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过的也是这种日子,完全算不上“好”)。牛仔已然逼疯了自己——并非因为他相信自己杀了简,他对此丝毫不觉愧疚,更不用说发疯了。凯奇姆说得对:逼疯卡尔的是,他不记得自己杀她的过程,凯奇姆知道,假如牛仔能回忆起来,还会以此为乐。

正因为想不起杀人经过,所以这位警长才把酒戒了。几年前,凯奇姆第一次告诉丹尼和他父亲“库斯县新出了个滴酒不沾的家伙”时,厨师父子笑弯了腰。

“大厨一定得离开波士顿,这只是个开始,”凯奇姆说,“他还必须放弃德尔波波洛这个姓。我会告诉他的,但你也得和他说,丹尼。你爸并不总是听我的话。”

“凯奇姆,你是说,帕姆总有一天会告诉卡尔一切吗?”

“丹尼,就像牛仔总有一天会狠狠地揍她一顿那样,这是难免的。”

“上帝啊!”丹尼突然叫道,“别人以为我妈在教你识字的时候,你跟她在干什么?”

“跟你爸爸谈谈吧,丹尼——不应该我来告诉你。”

“你和她在睡觉吧?”丹尼问他。

“跟你爸爸谈谈吧,拜托。”凯奇姆说,丹尼不记得凯奇姆以前说过“拜托”这个词。

“我爸知道你跟她睡过吗?”丹尼问他。

“拉不出屎来的老天爷啊!”凯奇姆在电话里咆哮道,“你以为你爸为什么用那只该死的煎锅给我开了瓢?”

“你说什么?”丹尼问他。

“我喝醉了,”凯奇姆告诉他,“别管我说了什么。”

“我以为是卡尔拿他的点四五柯尔特开了你的瓢。”丹尼说。

“滚吧,要是牛仔敢打破我的头,我早把他宰了!”凯奇姆吼道。听到伐木工的话,丹尼明白他说的是真的,要是被别人打破头,凯奇姆绝对无法容忍,除非是多米尼克干的。

“我看见伙房亮着灯,”凯奇姆开腔道,语气突然有些疲倦,“你妈和你爸大半夜不睡,在那里说话、喝酒,那时候他们还没戒酒。我打开纱门走进厨房,那天晚上,你妈把我和她的事告诉了你爸。可我不知道。”

“我明白了。”丹尼说。

“你只明白了一部分。找你爸爸谈谈吧。”凯奇姆重复道。

“简知道吗?”丹尼问。

“他妈的,那个印第安人什么都知道。”凯奇姆告诉他。

“凯奇姆?”丹尼问,“我爸知道你没学会识字吗?”

“我现在正在努力学习,”凯奇姆戒备地说,“我觉得那个老师会教我。她说会的。”

“我爸知道你不识字吗?”年轻人问父亲的老朋友。

“我觉得,咱们两个里面,至少得有一个把这事告诉他,凯奇姆说,“也许大厨觉得罗茜肯定教了我一些东西。”

“所以你才打电话过来——你在信里说‘出事了’,就是这个意思,对吧?”丹尼问他。

“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信了那一套熊之类的胡扯。”凯奇姆说。熊的故事已经被丹尼尔·巴恰加卢波编造得更加匪夷所思,写进了他的第一本小说。但是,当然,当时走进厨房的并不是真正的熊——而是凯奇姆。要不是熊的故事已经在小丹尼心里根深蒂固,也许那天晚上他就不会去拿那口八寸铸铁煎锅,也不会把父亲和简做爱的声音想象成熊吃人的声音,简或许就不会死。

“所以,根本没有熊。”丹尼说。

“他妈的,新罕布什尔州北面随时晃荡着三千多头熊——我见过不少,还用枪打过一些,”凯奇姆又说,“可要是熊真的顺着纱门爬进了伙房,你爸和罗茜最好还是从餐厅退出去,不能跑起来,也不能背对着熊,只能一边看着熊的眼睛,一边慢慢往后退。不,你这个笨蛋,根本不是什么熊——是我!谁都明白,拿煎锅砸熊的脸什么蛋用都没有!”

“要是我从来没写过这件事就好了。”丹尼只能这么说。

“还有件事,”凯奇姆告诉他,“是另一个写作方面的问题。”

“上帝啊!”丹尼又说,“你喝了多少?”

“你说话越来越像你爸了,”凯奇姆告诉他,“我只是说,你要出书了,对吧?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本书成了畅销书,那意味着什么?要是你突然成了畅销书作家,你的名字和照片会登在报纸和杂志上——甚至还能上电视!”

“这只是我的第一本小说,”丹尼轻描淡写地说,“首批印量很少,也不会做太多的宣传,而且是纯文学作品,或者说我希望它是。它不可能变成畅销书!”

“想想吧,”凯奇姆说,“什么都有可能,不是吗?作家,甚至年轻作家,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走运或者倒霉,对吧?要是这本书真的畅销了,那就惨了。”

这时候,丹尼终于明白过来——比当年他在米奇中学利里先生的课堂上醒悟得快一些,那一次,老英文教师提出了“大胆的建议”,让男孩考虑是否能放弃巴恰加卢波这个姓氏。现在看来,凯奇姆又要建议他使用笔名了。凯奇姆此前跟丹尼和他父亲提过一次,现在他还希望多米尼克放弃德尔波波洛这个姓。

“丹尼?”凯奇姆问,“你还在听吗?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就是作家不用原来的名,而是重新起个名字?乔治·艾略特就是这么做的,对吧?”

“这叫笔名。”丹尼告诉他,“你他妈的不是不识字吗,怎么会在图书馆认识那个女老师的?”

“哼,我认得一些作家的名字和书名,”凯奇姆气呼呼地说,“我可以把书借出来,找人读给我听!”

“哦。”丹尼说。他猜想,当年凯奇姆和母亲做的就是这件事,而不是学识字。凯奇姆管大声读书叫什么来着?他告诉过多米尼克,那叫“前戏”,不是吗?(其实这是多米尼克说的,他给儿子讲过这件有趣的事!)

“笔名,”凯奇姆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我记得还有个短语也是这个意思,好像是法语。”

“nom de plume。”丹尼告诉他。

“没错!”凯奇姆叫道,“nom de plume。嗯,你需要的就是这个——只是为了保险。”

“你不会是有什么建议吧?”丹尼尔·巴恰加卢波说。

“你是作家,这是你的工作。”凯奇姆说,“‘凯奇姆’跟‘丹尼尔’组合起来就很好,对吧?像个挺不错的库斯县人名。”

“我会考虑的。”丹尼告诉他。

“我知道你能想出更好的。”凯奇姆说。

“告诉我一件事,”丹尼说,“要是那天晚上我妈没死在河里,她会离开你,还是离开我爸?我没法跟我爸谈这件事,凯奇姆。”

“狗屎!”凯奇姆叫道,“你不是说,你老婆是个‘自由灵魂’吗?其实凯蒂是个无法无天的灵魂,政治激进分子,该死的无政府主义者,铁石心肠的娘儿们——你应该很清楚,丹尼尔,罗茜才是个自由的灵魂!她永远不会离开我们任何一个人!你妈才是个自由的灵魂!丹尼,你们这些小年轻见都没见过!狗屎!”凯奇姆又喊起来,“有时候你的问题简直蠢透了——让我觉得你还是那个连车都不会开的大学生,要么就还是那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只要你爸、简和我愿意,还是能把你耍得团团转。跟你爸谈谈吧,丹尼——跟他谈谈。”

凯奇姆“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只留下听筒里的拨号音,陪伴着心事重重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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