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天空女士

绞河镇的最后一夜  作者:约翰·欧文

春天的到来在艾奥瓦是一件大事,连野外都变得格外绿。在这个时节,艺术系和作家班的学生流行结伴出门烤猪。丹尼上学时,作家班举行的大多数派对他都没去过,但凯蒂会拉着他参加艺术系的派对。丹尼觉得,作家班的学员已经够能给自己找麻烦的了,艺术系的人竟然更过分。因为凯蒂在写生课上做模特,艾奥瓦大学艺术系的每个人她都认识。丹尼也在新罕布什尔大学的写生课上做过模特,但他当时还没结婚。意识到艾奥瓦大学艺术系的很多研究生——更不用说那些老师了——见过自己妻子的裸体,丹尼觉得很不自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他都叫不上名字来。

这次的烤猪地点很难找。从六号公路前往蒂芬时,小乔哭了一路,但开车的丹尼不让凯蒂把两岁的孩子从儿童座椅上抱起来。他们驶离了蒂芬的公路,在靠近北自由市的地方迷了路——水牛溪路要么不存在,要么没有路牌。等到他们终于发现那座残破的农舍时,丹尼已经说了许多讽刺挖苦艺术系学生的话。(他觉得他们要么语言表达能力差,要么思维过于抽象,连指路这种事都做不好。)

“就算我们找不到那个白痴农场,你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凯蒂说,“反正你从来不会去别人邀请我参加的派对。”

“别人请我参加的派对,我也从来不去。”丹尼说。

“派对会让你开心的,傻子。”凯蒂说。

农场主大清早就过来照看猪,傍晚之前还要再来一趟。他住在艾奥瓦市罗切斯特大街上的一座看起来像汽车旅馆、但造价不菲的农场住宅里。他把这座快要塌掉的破农舍租给了四个脏兮兮的艺术系研究生。凯蒂叫他们艺术家——就好像他们已经取得了什么成就似的。

作家的思绪变得愈发刻薄。在他眼里,养猪场的这四个艺术系的男研究生,有三个是半吊子的画家,还有一个是自命不凡的摄影师。丹尼虽然知道三个半吊子画家都在写生课上画过凯蒂的裸体,但他并不知道那个自命不凡的摄影师还拍过她的裸照——他们刚才迷路的时候,这个讨厌的信息突然从车里冒了出来——丹尼猝不及防地发现,研究生们乱糟糟的农舍里竟然有他妻子的裸体画像和裸照。

两岁的乔似乎没能从头几幅素描中认出母亲。在农舍的厨房和饭厅里,墙上贴了几张脏乎乎的木炭画,上面也是凯蒂。“装修得不错啊。”丹尼对妻子说。凯蒂耸了耸肩。丹尼看到有人已经给她倒了一杯酒。他希望这里也有啤酒,平时都是他开车,喝点儿啤酒,他会开得更顺手。

在车上,他曾对妻子说:“我不知道写生课也对摄影师开放。”

“不会的,”凯蒂告诉他,“这是在课外安排的。”

“安排的。”他重复道。

“上帝,你怎么什么都重复。”她说,“跟你那个该死的爹一样。”

丹尼徒劳地在冰箱里寻觅啤酒时,乔说要去卫生间。丹尼知道乔还没训练过上厕所,当这孩子说他需要去卫生间时,意思是该给他换尿布了。

凯蒂通常讨厌把尿布装在自己包里,但她很想参加烤猪派对,所以始终没抱怨——直到现在。“小东西都两岁了,该教他自己上厕所了,对吧?”她对丹尼说,递给他一块干净尿布。凯蒂叫乔“两岁的小东西”,仿佛两岁的小孩只是个不值一提的物件。

农舍楼下的浴室没有窗帘,地上湿漉漉的,父子俩在肮脏的水槽里洗了洗手,但这儿的毛巾像啤酒一样难找。“我们可以挥手,把手弄干。”丹尼对男孩说,孩子像父亲那样挥起手来,就像在道别一样——还是那种非常标准的单手挥别。

“两只手一起挥,乔。”

“看——妈咪!”男孩说。他指着父亲身后墙上的那些照片,那儿有张黑白的接触印相照片和六张放大照,用图钉固定在空荡荡的毛巾架上方。所有照片里的凯蒂都一丝不挂,双手捂着小小的乳房,但下身完全暴露,仿佛她的羞怯是装出来的,或者放错了地方。这显然是刻意的设计——想要以此表达某种态度,可究竟要表达什么呢?丹尼暗忖。这是凯蒂还是摄影师的主意?(摄影师叫罗尔夫——他是那群大胡子中的一个,丹尼这才想起来。)

“是的,这位女士看上去很像妈妈。”丹尼说,然而他的策略适得其反,乔皱起眉头,更加仔细地看着照片。

“就是妈妈。”男孩说。

“你这么觉得吗?”父亲问,他握住儿子的小手,领他走出肮脏的浴室。

“是的,真的是妈妈。”乔严肃地回答。

丹尼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没有空酒杯了,所以他用了牛奶杯。这里也没有塑料杯。在厨房的一个柜子里,他发现了一个看起来挺结实的咖啡杯——但也许遭不住小孩的摔打——给乔倒了些姜汁汽水。就算冰箱里有牛奶,丹尼也不敢给儿子喝,姜汁汽水是这里唯一一种孩子可能喜欢的调制饮料。

派对在外面靠近猪圈的草地上举行。鉴于现在已是傍晚,丹尼猜测农场主已经喂饱了他的猪,现在或许离开了。至少那些猪看起来很满足,但它们仿佛也和人类一样好奇,正打量着这群凑在一起开派对的人,也许猪平时没有机会看到十几位艺术家聚会。

丹尼注意到,派对上没有别的孩子——也没有已婚夫妇。“有教工来吗?”他问凯蒂,凯蒂此时已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或者还是别人给她倒的。丹尼知道,凯蒂一直希望罗杰能来。罗杰是教研究生写生课的老师,眼下凯蒂正跟这位写生课老师睡觉。后来凯蒂告诉丹尼自己要走时,依然在跟罗杰睡觉,不过这是几天之后的事。

凯蒂失望地说:“我以为罗杰会来,但他没来。”她站在留胡子的摄影师罗尔夫旁边,丹尼意识到,她其实是在跟罗尔夫说话,而不是和他说。罗杰也留着胡子,丹尼回忆起来。他知道凯蒂在和罗杰睡觉,但现在他才意识到,她可能也在和罗尔夫睡。也许她正处于“大胡子”阶段,作家想。丹尼看着罗尔夫,不禁想要知道那些照片是在什么地方、怎么“安排”出来的。

“照片很不错。”丹尼告诉他。

“哦,你看到了。”罗尔夫随意地说。

“到处都有你。”丹尼对凯蒂说,她只是耸了耸肩。

“你看到你妈妈了吗?”罗尔夫弯下腰问乔,好像觉得男孩听力有问题似的。

“他不怎么会说话。”凯蒂说,这完全是瞎扯,乔异常伶牙俐齿,简直不太像是两岁的孩子。(这也许是因为,他是个天生的作家,丹尼一直跟孩子这么说。)

“妈妈在这里。”男孩指着她说。

“不,我是说那些照片上有你妈妈,”罗尔夫解释道,“它们在浴室里。”

“妈妈在这里。”乔坚持道,再次指着他的母亲。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凯蒂问摄影师。

这时候丹尼还不知道,凯蒂打算再救一个傻小子脱离越战。他是几天后才知道凯蒂的这个打算的,但知道她的想法之后,他想起了这天罗尔夫在养猪场试图与小乔沟通的一幕。当然,罗尔夫看起来很蠢,显然需要拯救,可他的大胡子并不符合丹尼心目中“小子”的形象。丹尼永远不会知道,凯蒂把谁变成了下一个肯尼迪父亲,但不知怎么,作家总觉得那个人没有胡子。

三个研究生画家围着烤猪的火坑。丹尼和乔站在附近。

一位画家对丹尼说:“天还没亮,我们就点着了这个狗屁火堆。”

“猪还没烤好。”另一位画家说,他也留着胡子,所以丹尼也密切地注意起了他。

据留胡子的画家说,他们先用木柴生了火,“呼呼叫的那种大火”——木柴烧成木炭之后,他们把一张双人床垫的弹簧拆下来,放进火坑里。(床垫的弹簧是他们在谷仓里找到的,农场主跟他们保证过,谷仓里的东西都是破烂。)他们把猪放到炽热的弹簧上,但现在没法再往猪和弹簧下面添木头了。每当他们试着抬起弹簧,猪就似乎要散架,因为它已经被火烧得不成样子了。丹尼觉得还是不要让小乔注意到这一幕比较好,毕竟猪圈里还有一群活猪,对比过于凄惨。(其实冒着烟的弹簧上的那摊烂东西已经不再像是一头猪,乔根本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我们只能等猪烧熟了再说。”第三位画家睿智地告诉丹尼。

乔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这孩子不敢靠近冒烟的火坑——地上有个坑,还往外冒烟,这已经够糟糕的了。

“想看看猪吗?”乔拉着父亲的手问。

“好吧。”丹尼说。

猪圈里的猪似乎不知道,正在被人烧烤的是它们的同类,它们只是透过篱笆的板条望着所有人。丹尼认识的每个艾奥瓦人都说过,在猪旁边要当心,猪很聪明,那些老猪还可能相当危险。

作家想知道该怎么分辨老猪和年轻的猪,也许看大小就可以,但猪圈里的猪看起来都不小。火坑里的那头肯定是乳猪,丹尼想,个头比较小,跟这些庞然大物不一样。

“你觉得它们怎么样?”丹尼问小乔。

“它们是大猪!”男孩回答。

“对,”他父亲说,“大猪。不要碰它们,因为它们会咬人。别把手伸进篱笆里,好吗?”

“它们咬人。”男孩庄严地重复道。

“别靠近它们,好吗?”父亲问。

“好的。”乔说。

丹尼回头看着站在冒烟的火坑旁的三位画家,他们根本没去看那头烤猪,而是在仰望天空。丹尼也瞥了一眼天空,一架小飞机出现在养猪场北边的地平线上,正在爬升——也许再过一会儿才能听到它的轰鸣声。这座养猪场应该在锡达拉皮兹正南方,那里有个机场,也许飞机就是从那儿起飞的。

“是飞机。不是鸟。”丹尼听见乔说。男孩也在看着天空。

“对,是飞机。不是鸟。”他的父亲重复道。

罗尔夫走过来,给丹尼的牛奶杯倒上红酒。“有啤酒的,你知道吗——我在什么地方的冰桶里看见啤酒来着。”摄影师说,“你喝啤酒,不是吗?”

罗尔夫是怎么知道的?丹尼想,凯蒂一定告诉过他。他看着摄影师把手里的那瓶红酒给了凯蒂。罗尔夫没抬头看飞机,而是用酒瓶指了指天上,凯蒂也开始眺望起了小飞机。现在已经能听到它的声音了,不过它飞得很高——不像是喷农药的飞机,丹尼猜测。

凯蒂看着飞机时,罗尔夫在她的耳边低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作家想,他的意思是,罗尔夫和凯蒂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摄影师没去在意飞机。然后丹尼注意到,火坑旁边的三个画家在窃窃私语,眼睛都看着飞机。

乔想让父亲抱着——也许是猪的个头吓到了他。有两头猪是暗粉色的,但其余的都有黑花。“它们看起来就像粉红和黑花的母牛。”丹尼告诉乔。

“不,它们是猪。不是牛。”男孩对他说。

“好吧。”丹尼说。凯蒂向他们走来。

“看猪,妈咪。”乔说。

“恶心,”她说,“注意那架飞机。”凯蒂告诉丈夫,然后就走开了,可丹尼已经闻到了她头发上的大麻烟味,他没看到她吸大麻——没见她吸过一口——可当他给乔换尿布时,她肯定吸过一些。“让孩子盯着飞机。”凯蒂边说边走远了。奇怪,凯蒂怎么叫乔“孩子”,好像在说别人的孩子——反正听起来就是这种感觉。

小飞机不再爬升,恢复了水平姿态,它现在来到了农场的正上方,依然高高在上。它似乎放慢了速度,像是悬停在他们头顶,几乎纹丝不动。“咱们应该看看这架飞机。”丹尼对幼小的儿子说,他亲吻着孩子的脖子,眼睛却看着妻子。她来到冒烟的火坑旁,加入了画家们的行列,罗尔夫也跟他们在一起。他们满怀期待地望着飞机,但由于丹尼在看着他们,作家错过了空中的一幕。

“不是鸟。”他听见小乔说,“没在飞,在往下掉!”

丹尼抬起头,无从判断——尤其是在那么高的地方——飞机上掉下来的是什么东西,但它下落的速度很快,朝着他们直坠下来。当一面降落伞打开时,画家们和罗尔夫欢呼起来。(为了娱乐,这些王八蛋艺术家雇了个跳伞的,丹尼想。)

“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乔问父亲。

“一个跳伞运动员。”丹尼告诉男孩。

“跳伞什么?”两岁的孩子问。

“一个有降落伞的人。”丹尼说,但小乔完全听不懂。

“一个什么?”

“降落伞能让人往下掉的速度变慢——那个人不会有事的。”丹尼解释道,但乔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丹尼又闻到了大麻味儿,这才意识到凯蒂站在他们旁边。

“等着吧——看好了。”她说,随后又飘走了。

“天上的那个人是谁?”乔说,“那是个什么伞?”

“那是个跳伞运动员。降落伞。”丹尼重复道,乔张着嘴巴,直勾勾地盯着,降落伞朝他们飘过来。那是个很大的降落伞,有着美国国旗的颜色。

跳伞运动员给大家带来的第一个礼物是她的大胸。“是个女士。”小乔说。

“没错,是的。”他的父亲说。

“她的衣服怎么了?”乔问。

现在大家都在看,连猪都不例外。丹尼没注意到猪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跳伞者的,但它们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她的存在。那个会飞的人眼看就要落到它们身上,巨大的降落伞投下的阴影笼罩着猪圈,它们对这一幕肯定不习惯。

“天空女士!”乔尖叫,指着一丝不挂的跳伞运动员。

第一头猪尖叫着跑到一边,其他猪也跟着呼哧呼哧地跑了起来。也许就在这时,天空女士才看清她即将降落的地点——猪圈,愤怒的跳伞运动员破口大骂。

这时,就连喝醉酒和嗑了药的人也能看出,她什么都没穿。该死的艺术生!丹尼想。他们当然不会只是单纯地请人来跳伞,还得脱光了跳。当凯蒂发现跳伞运动员没穿衣服时,也许会希望这个跳伞的人是她自己。艺术生的烤猪派对上竟然冒出另一位裸体模特,凯蒂很可能不会甘心。

“上帝啊,她要摔死在该死的猪圈里了!”罗尔夫说。他现在才注意到吗?刚才跟凯蒂吸毒的人里肯定有他。(罗尔夫绝对够傻,需要拯救——就算没有越战,也得把他从别的什么地方救出来。后来有一天,丹尼不由自主地这样想到。)

“抱着他。”丹尼对妻子说,把小乔交给凯蒂。

狂怒的裸女从他们的头顶掠过,丹尼跳了一下,试图抓住她的脚,可她刚好飘到了他无法企及的地方,边飘边骂。对于地上的所有生物而言——无论猪还是人——可以这样说:有个阴道正在他们的头顶盘旋降落。

“应该找个人告诉她,这个角度可不怎么漂亮,要是你是个光屁股的女人的话。”凯蒂说。也许她是在和罗尔夫说话,反正乔根本听不懂她的意思。(凯蒂向来对这孩子无话可说。)

猪圈里泥泞不堪,但丹尼以前在泥地里跑过步,他知道两只脚得不停地动。他没去留意猪在哪里,通过地面的震动,他感知到猪也在跑。丹尼只是跟着那个飘浮的女人,只见她的脚跟撞到地面,身体滑过恶心的烂泥,鼓胀的降落伞在她身后塌陷。她的半边屁股坐在地上,降落伞往侧面猛扯了她一下,丹尼这才抓住了她。看到他,她吃了一惊,程度与可怕的猪圈味儿跟近在咫尺的大个头肥猪给他俩带来的震撼相当。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其中之一踩到了降落伞,但降落伞给猪蹄带来的新奇触感吓到了这只动物,它转身尖叫着从他们身边跑开了。

她是个大块头跳伞运动员,身材如同亚马孙女战士——是个真正的女巨人。丹尼没法把她抱出猪圈,但他看到她拼命想解开降落伞背带,挣脱束缚,却根本拖不动深陷泥泞的降落伞,丹尼倒是可以在这方面帮点忙。赤裸的跳伞者浑身都是猪屎和烂泥,丹尼用力拉扯她双乳之间的背带,一只手的手背不慎蹭到了她脏兮兮的乳头。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摔了好几跤,身上也粘满了猪屎和烂泥。

“没人告诉我这是个该死的养猪场!”跳伞者说。她留着短发,剃过阴毛,只留下竖着的一溜儿。但她金色的毛发有些偏红,从上到下都是这样。

“他们是一群浑蛋艺术家,我跟这件事没关系。”丹尼说。

从她身上的那道疤痕,他看出她做过剖腹产手术。她看起来比丹尼大十岁,也许有三十多了。她显然热衷于健身,肌肉发达,皮肤上的文身被粪便涂抹得模糊不清,但她绝对不是艺术系学生想象中的那种裸女,也许她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至少作家希望如此。

“我叫丹尼。”他告诉她。

“艾米,”她说,“谢了。”

她终于摆脱了降落伞,丹尼按着她的后背,把她推到自己身前,说:“往篱笆那边跑,一直跑!”他一路上都按着她湿漉漉的皮肤,有头猪跌跌撞撞地从他们身边跑过,似乎在和两人赛跑,而不是追逐他们,也许它想从他们旁边逃开。他们又差点撞到另一头猪,它是迎面跑来的。惊扰了猪群的也许是降落伞,而不是裸女。

“天空女士!”丹尼听见乔大喊。

有人跟着喊:“天空女士!”

“你一定得把那些浑蛋艺术家指给我看。”两人来到猪圈边上时,艾米说。她不用人帮就轻松地翻过了篱笆。丹尼四处找乔,但这孩子没在凯蒂身边,他看到妻子跟罗尔夫和三个画家站在一起。

“那就是你想找的人,”丹尼对艾米说,“跟那个小个子女人在一起的那四个家伙,但那个女人跟他们不是一伙的,跟她没关系。就是那两个留胡子的家伙,还有那两个没留的。”

“这头猪不咬人。”丹尼觉得自己听到儿子若有所思地小声说。

“乔!”作家叫道。

“我在这里,爸爸。”

丹尼这才意识到,乔跟他一样,也在猪圈里。男孩站在同一头粉黑相间的花猪旁边,它气喘吁吁,肯定刚刚跑过步。除了把脑袋朝握住它耳朵的男孩那边歪了歪,只有粗重的喘息能让这头大猪动上一动——耳朵被孩子抓着,时而摩挲,时而轻轻拉扯,它似乎觉得很舒服。无论如何,两岁的孩子越是摸它的耳朵,那头猪就越把头往这边歪,长长的耳朵也垂到乔这边来。

“猪的耳朵真好玩。”男孩说。

“乔,快出去。”他的父亲说。他准是无意中提高了嗓门,猪把脑袋朝丹尼那边一甩,好像对他打断了它的耳部按摩极为不满。他们之间只有一道低矮的食槽,猪拱起大脑袋两侧的肩膀,斜视着他。丹尼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看见乔安全地从板条之间的缝隙钻到篱笆外面。

跳伞者和乔引发的戏剧性事件让丹尼没去注意小飞机在多么低的空中盘旋。飞行员和副驾驶可能是想确保艾米安全降落,但艾米朝飞机比了个中指——其实是两根中指——飞机冲着她压了压一侧的机翼,仿佛在向她致敬,然后就朝锡达拉皮兹的方向飞去。

“欢迎来到水牛溪农场。”罗尔夫对跳伞者说。遗憾的是,这一段丹尼也没看到——艾米揪住摄影师的双肩,往自己这边猛地一拽,同时一记头锤撞在他的前额和鼻梁上。罗尔夫踉跄后退,摔倒在几英尺开外的地方。

艾米先出一记左刺拳,紧接着又来了个右勾拳,撂倒了那个大胡子画家。“我可不是来跳猪圈的!”她朝剩下那两个还站在那儿的画家吼道。

接下来的这一段,丹尼和乔都看到了。“你们两位艺术家,谁去把我的降落伞拿回来?”她指着猪圈问他们。现在猪群已经平静下来,它们回到栅栏边,又开始观察起了这群艺术家,鼻子从板条缝里伸了出来。那头享受过耳部按摩的猪已经混入猪群,无法分辨了。远处的烂泥地里,被猪踩过的红白蓝三色降落伞摊在地上,就像一面在战斗中倒下的旗帜。

“农场主不让我们进猪圈。”一位研究生画家说。

丹尼抱着乔来到凯蒂旁边。“你刚才应该抱好他的。”他对她说。

“你进猪圈时,他尿了我一身。”凯蒂说。

“他围着尿布。”丹尼告诉她。

“我还是能感觉出他有多湿。”她说。

“你根本就没照看好他。”丹尼说。

刚才说话的那个画家,脑袋已经被艾米夹在了胳肢窝里。“我去给你拿该死的降落伞。”凯蒂突然告诉她。

“你不能进去。”丹尼说。

“用不着你来指挥我,大英雄。”她说。

凯蒂总是这样争强好胜。首先,裸体的跳伞者把艺术生们的注意力从她身上吸引走了,然后,丈夫的逞能抢了她的风头——这些她都不能忍,不过她最想干的事就是脱掉自己的衣服。“如果你不反对,我不想让衣服沾上猪屎。”她对丹尼说。有个画家还没被浑身猪屎的跳伞者碰过,凯蒂开始把衣服递给那个画家。“我倒是想给你,”她告诉丹尼,“但是你浑身都是屎——你自己看看。”

“要是你当着乔的面出了什么事,那可不怎么好。”丹尼告诉她。

“为什么?”她问他,“两岁的小东西又记不住。只有你能记住——笨蛋作家。”

看着她那一丝不挂、目中无人的样子,丹尼意识到,凯蒂曾经吸引过他的那些东西,现在让他感到厌恶。他把她的粗俗鄙陋错当成性爱方面的勇气,凯蒂看起来既性感又激进,可她只是庸俗又缺乏安全感而已。丹尼原先渴望从妻子那里得到的,现在只会令他反感——这个转变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对她的爱持续的时间会更长一点,无论是丹尼,还是其他作家,都没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他把乔抱回楼下的浴室,尽可能清理干净身体。(丹尼可不想让乔看到他母亲的裸体被猪吞掉的样子,两岁的孩子当然能记住这种事,哪怕记得的时间并不长。)

“妈咪要把衣服给天空女士吗?”乔问。

“妈咪的衣服不适合天空女士,亲爱的。”丹尼回答儿子。

艾米不想穿衣服,她告诉那些浑蛋艺术家,她只想洗个澡。飞行员和副驾驶会把衣服给她送来。“他们最好这样做。”跳伞者说。

“希望你的浴室比我们用的这间干净。”艾米跟着那个还没被揍的画家走上农舍的楼梯时,丹尼对她说。

“我可不指望,”艾米告诉他,“那是你老婆吧——去拿我降落伞的那个小东西?”跳伞者从楼上朝丹尼喊道。

“是。”他回答她。

“她挺有胆子的,不是吗?”艾米问他。

“是——凯蒂就那样。”丹尼说。

他忘了楼下的浴室里没有毛巾,不过把他和小乔身上的猪屎洗干净才是重点。谁在乎他俩身上湿不湿?再说,男孩的衣服似乎还挺干净,就是裤子有点湿,那是因为他确实往尿布上撒了一大泡尿。

“我猜,你挺喜欢姜汁汽水的,对吧?”丹尼问男孩。他也忘了跟凯蒂要干尿布了,但这没什么大不了,还是把小乔手上的猪屎洗掉要紧。丹尼的身上和衣服上到处都是屎,跑鞋也完蛋了。既然他老婆能脱个干净,丹尼觉得,假如他在艺术家派对接下来的时间里只穿一条平角内裤,也不会有人介意。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四月的艾奥瓦足够温暖,只穿平角内裤也不会冷。

“这也叫干净毛巾?”楼上传来跳伞者的咆哮。

丹尼脱下自己和小乔的衣服,两人一起站到淋浴下面。没有肥皂,但他们用很多洗发水代替。凯蒂拿着她的衣服和一条毛巾来到楼下的浴室时,他们还在冲澡。她并没有像丹尼期望的那样浑身是屎。

“在泥地里只要不跑,就不会摔倒,笨蛋。”

“所以你就是走到降落伞那儿,然后又走回来?”丹尼问她,“那些猪没过来惹你?”

“猪被降落伞吓坏了,”凯蒂说,“你们俩往里挪挪。”她进来跟他们一起冲澡,丹尼往她的头发上抹洗发水。

“妈咪身上也有猪屎?”乔问。

“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点猪屎。”凯蒂说。

他们轮流用那条毛巾擦身体,丹尼给乔垫上干尿布,先给男孩穿好衣服,然后才穿上自己的平角内裤。“你就这么穿?”凯蒂问他。

“我要把别的衣服捐给农场。”丹尼对她说,“我真的不想碰它们了——就扔在那儿吧。”他指着堆在湿地板上的衣服。凯蒂把自己的胸罩和内裤也扔了过去。她套上牛仔裤,透过她身上那件白色上衣,可以看到她的乳房——尤其是乳头。

“你就这么穿?”丹尼问她。

凯蒂耸了耸肩。“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把内衣捐给农场。”她说。

“你无论干什么都得跟别人比吗,凯蒂?”

但她没有回答他,只是打开浴室的门,把那堆衣服和丹尼扔掉的跑鞋留给了他们。“我找不着凉鞋了。”她告诉他们。

跳伞者只在腰间围了条毛巾,正在外面喝啤酒。“你从哪儿找到的啤酒?”丹尼问她。他已经空腹喝了太多红酒。

艾米把冰桶指给他看。罗尔夫坐在冰桶旁边的地上,反复在冰水里泡自己的脸,他的鼻血流得到处都是,眉毛那里也裂了个大口子——全都是头锤给撞的。丹尼拿出两瓶啤酒,在平角裤上蹭了蹭瓶颈。“这主意真了不起,罗尔夫,”丹尼对摄影师说,“可惜她没降落在火坑里。”

“完啦!”罗尔夫站起来说,他的腿有些打晃,“没人照看火坑里的猪——英雄们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

“有开瓶器吗?”丹尼问他。

“厨房里有。”罗尔夫回答。那个挨了艾米的左刺拳和右勾拳的大胡子画家正用一件湿T恤敷脸。他不断地把T恤往冰水里浸,然后又按在脸上。

“烤猪怎么样了?”丹尼问他。

“哦,上帝!”画家说。他紧跟在罗尔夫后面,朝着还在冒烟的火坑跑去。

餐桌上有土豆沙拉、青菜沙拉和一些凉掉的意面,还有红酒和其他一些酒。

“这些吃的里面,你有什么喜欢的吗?”丹尼问乔。作家没能在农舍的厨房里找到开瓶器,但他用厨房的抽屉把手打开了两瓶啤酒,飞快地喝光了第一瓶,又一口气喝下第二瓶的一半。

“肉在哪儿?”乔问。

“还在烤着呢,”他父亲说,“我们去看看。”

有人打开了车载收音机,这样就可以在户外听音乐了。正在播的是多诺万的《柔和的黄色》,罗尔夫和大胡子画家设法把弹簧拖出了火坑,画家烫伤了手,罗尔夫机智地脱下牛仔裤包在手上隔热,他把牛仔裤套回去时,鼻子和眉毛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有些烤猪肉从弹簧上掉进了火里,但剩下的已经够吃的了,看起来火候很足——熟得透透的了。

“这是什么?”乔问父亲。

“烤猪肉,你喜欢猪肉。”丹尼告诉男孩。

“从前它是一头猪。”罗尔夫给两岁的孩子解释。

“一只很小的猪,乔。”丹尼告诉儿子,“不是你的那些大猪朋友。”

“谁杀了它?”乔问。没有人回答他,但乔并不在意——他在想别的事。天空女士俯视着弹簧上的那头烤猪,小乔显然对她心怀敬畏,好像希望她还能再次起飞似的。

“天空女士!”男孩说。艾米对他微笑。“你是天使吗?”乔问她。(在丹尼看来,她开始像个天使了。)

“嗯,有时候是。”天空女士说,她也走神了。一辆汽车拐进了养猪场门口的长车道——可能是那架小飞机的飞行员和副驾驶来了,丹尼想。艾米又看了一眼弹簧上的烤猪。“但有时候我只是个素食主义者。”她告诉乔,“今天就是。”

梅尔·哈格德在汽车收音机里唱《我是孤独的逃亡者》,也许有人换了台。草坪上,凯蒂在独自跳舞——那杯酒可能是她的舞伴——但她现在已经停了下来。人人都对飞行员和副驾驶感到好奇,哪怕只想看看他们来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两人还没下车,艾米就走上前去。

“去你妈的,乔治——去你妈的,皮特。”跳伞者向他们打招呼。

“我们飞得太高了,看不见猪,艾米——你跳伞的时候我们也没看见。”其中一个男的告诉他,他递给她一些衣服。

“去你妈的,皮特。”艾米又对他说。她拽下毛巾扔给他。

“冷静点,艾米,”另一个男人说,“农场的人应该提前告诉我们这儿有猪。”

“没错,嗯——我已经提醒他们了,乔治。”跳伞者告诉他。

乔治和皮特扫视着烤猪周围的艺术家们。他们肯定注意到了罗尔夫在流血,大胡子画家还在拿湿T恤敷脸。飞行员和副驾驶明白这是艾米的杰作。

“谁到猪圈里救的你?”皮特问她。

“看到那个穿平角内裤的小家伙了吗?那个小孩的爸爸——就是他。”艾米说,“我的救星。”

“谢谢。”皮特对丹尼说。

“我们很感谢。”乔治告诉作家。

天空女士穿上衣服后,只是显得稍微不那么令人畏惧了一点,部分原因是她穿得像个男人——那条黑色的小内裤除外。艾米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牛仔衬衫,下摆塞在牛仔裤里,腰带上有个大皮带扣,她的牛仔靴上有响尾蛇图案。她走到抱着小乔的丹尼身边。“要是你们以后遇到麻烦,我会回来的。”天空女士告诉男孩,她弯下身子,亲吻他的额头。

“不过你得先照顾好爸爸。”她对乔说。

凯蒂又独自跳起舞来,但她已经看到了跳伞者是怎么夸张地关心她的丈夫和儿子的。凯蒂的目光从来没从这个大块头女人身上移开过。收音机正在播放滚石乐队的专辑《按钮之间》中的一首歌,但是丹尼想不起歌名了。他已经喝完了三瓶啤酒,开始喝第四瓶,此前他肚子里只有红酒,什么东西都没吃。作家注意到,又有人给车载收音机换了台。他看着天空女士亲吻他的儿子,意识到这个吻是给他的;艾米一定知道,善待孩子是取悦孩子父母的最佳方式。可她是什么人呢?丹尼想。剖腹产疤痕说明她是个母亲,丹尼想知道,这两个男人里是否有她的丈夫或者男朋友。

“我们可以在这里吃点东西吗?”乔治问。

“相信我,乔治,咱们不会愿意在这里吃东西的,”艾米告诉他,“就连皮特也不会。”她补充道,看也没看皮特一眼——就好像皮特没法自己决定吃不吃什么东西似的。丹尼不认为她和他俩中的任何人睡过。

飞行员和副驾驶员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把降落伞和跳伞背带塞进汽车后备厢,但身上还是粘到了猪屎。艾米坐到了驾驶座。

“你开车,艾米?”乔治问她。

“应该是吧。”她告诉他。

“我坐后排。”皮特说。

“你们都坐后排,”艾米告诉他们,“我今天已经闻够猪屎味了。”但在两个男人上车之前,跳伞者说:“看见那个跳舞的小美人了吗?就是透过衣服能看见奶子的那个。”

丹尼知道,乔治和皮特已经注意到了凯蒂,大多数男人都会注意到她。

“嗯,看到了。”乔治说。

“她怎么了,艾米?”皮特问。

“要是我完蛋了——万一降落伞打不开了什么的——你们可以找她,让她干什么都行,我敢打赌,她会做的。”跳伞者说。

飞行员和副驾驶不安地面面相觑。“你这是什么意思,艾米?”皮特问。

“你是说,她也会脱光了跳伞——就是这种事吗?”乔治问跳伞者。

“我的意思是,让她不带降落伞跳下飞机都行。”艾米告诉他们。

“你会吗,亲爱的?”她问凯蒂。

丹尼记住了这一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只要能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凯蒂都会很开心。他看到妻子已经找到了凉鞋,但没有穿上,她一手拿着凉鞋,另一只手端着酒杯,脚动个不停——仍然在跳舞。“嗯,那要看情况,”凯蒂说,跟着音乐摇头晃脑,“但我不会排除这件事的可能性。”

“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乔治和皮特坐进后排,艾米问两个男人。跳伞者把车开出农场,手伸向窗外,朝艺术家们比了个中指。帕茜·克莱恩在收音机里唱起歌来,凯蒂停住了舞步,一定有人又换了台。

“我不想吃猪肉。”乔对父亲说。

“好吧,”丹尼说,“我们找点别的东西吃。”

他抱着孩子来到不再跳舞的母亲旁边,凯蒂还在原地左右摇摆,仿佛在等人换音乐。丹尼看出她喝醉了,但她身上已经没有大麻烟味了——他已经用洗发水洗掉了她头发里的每一丝大麻味儿。“在什么情况下,你会不带降落伞跳下飞机?”作家问妻子。

“也许在为了摆脱无聊的婚姻的时候。”凯蒂回答。

“因为是我开车,我想在天黑以前走。”他告诉她。

“天空女士是天使,妈妈。”乔说。

“我不相信。”凯蒂对男孩说。

“她告诉我们,她有时候是天使。”丹尼说。

“那个女人从来都不是天使。”凯蒂告诉他们。

回艾奥瓦城的路上,乔觉得恶心。有辆约翰逊县的警长的车一直在六号公路跟着他们,丹尼担心这是因为自己的车哪个尾灯不亮,或者开得不稳。他盘算着,假如被警车给截停了,他要说自己喝了多少酒。就在这时,警长的车向北拐上了珊瑚村街,丹尼一直开到艾奥瓦城市中心。他不记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但他只穿了条平角内裤,无论说什么警长都不会信的。

丹尼刚觉得松了口气,乔又呕吐起来。“可能是土豆沙拉不干净,”他对男孩说,“别担心,咱们过几分钟就到家了。”

“快他妈的让我下车。”凯蒂说。

“在这儿下?”丹尼问她,“你想从这里走回家吗?”他看到她已经穿上了凉鞋,他们还在市中心。

“谁说我要回家了?”她问他。

“哦。”丹尼说。

就在天黑之前,他看到她在农舍厨房里跟某个人打电话——可能是罗杰,丹尼认定。他停在下一个红灯路口,凯蒂下了车。

“天空女士真的是天使,妈妈。”乔对她说。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凯蒂说完,关上了车门。

丹尼知道她没穿内衣内裤,但既然她要见的是罗杰,穿没穿又有什么关系呢?

六年后,艾奥瓦大道上,清晨的车流渐趋和缓,怡颖早已从医院回到法院街的家里。(也许她已经告诉厨师,她在大清早看到丹尼和小乔站在艾奥瓦大道上。)

“如果我真的被车撞了,你为什么也会死?”八岁的孩子问父亲。

“因为你应该比我活得长,如果你在我死之前就死了,那会要了我的命,乔。”丹尼告诉儿子。

“为什么我不记得她了?”男孩问父亲。

“你是说你妈妈?”丹尼问。

“我妈妈、那些猪,还有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乔回答。

“那位天空女士呢?”父亲问。

“我记得有个人像天使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男孩告诉他。

“真的?”丹尼问。

“我觉得是这样。你以前没跟我说起过她,对吧?”乔问。

“对,我没有。”丹尼说。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乔问父亲,“我是说,妈妈在市中心下车之后。”

作家自然给小乔讲了那个烤猪派对的事,不过改动了很多地方,但他开车送两岁的孩子从农场回家后的这一段没必要改。(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凯蒂没跟他们一起回家。)

那天傍晚——天刚黑下来——偶尔经过的路人(他们都不是丹尼的邻居)看到作家穿着平角内裤,抱着两岁的孩子,走进艾奥瓦大道旁边这座复式公寓的底层。

“你还能闻到猪的味儿吗?”他们进屋时,小乔问父亲。

“在心里还能闻到。”作家回答。

“我还能闻见,但我不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男孩说。

“也许你闻到的是你吐出来的东西,亲爱的。”丹尼说。他给男孩洗了个澡,又给他洗了一次头。

尽管窗户开着,公寓里还是很暖和。丹尼把小乔抱上床,只给他穿了块尿布。要是夜里变凉,他会再给孩子穿上睡衣。但是乔睡着后,丹尼也觉得自己还能闻见猪或者呕吐物的味道。他穿上一条牛仔裤,走出家门,来到车里,把儿童座椅卸下来,搬进厨房,洗掉了上面的呕吐物。(要是小乔吃的是烤猪肉,而不是土豆沙拉的话,可能更安全,他父亲想。)

然后丹尼洗了个澡,又洗了一次头。除了红酒,他可能还喝了五瓶啤酒。丹尼不想再喝啤酒了,但也不想睡觉。他喝得太多,甚至无法思考写作的事。他确定凯蒂今晚不会回来了。

还有一些伏特加——凯蒂靠喝这个来掩盖呼吸里的酒气——和巴巴多斯的朗姆酒。丹尼在冰箱里找到一只酸橙,切了一块放进高脚杯,加上冰块,倒了一杯朗姆酒。他穿着一条干净的平角内裤,在昏暗的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望着敞开的窗外艾奥瓦大道上逐渐稀疏的车流。现在正是春天青蛙和蟾蜍叫得最欢的时候——也许这是因为我们整个冬天都见不到它们吧,作家想。

他想知道,要是自己遇到的是天空女士这样的女人,而不是凯蒂,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也许那个跳伞者跟他的年龄差距并没有他最初想的那么大,也许她遇到过一些坏事——所以有些显老,作家想。(丹尼指的不是她做过剖腹产手术,而是更糟糕的事。)

丹尼在马桶上醒了过来,刚才他坐在那儿睡着了,腿上摆着本杂志;浴室的地板上搁着只剩那块酸橙的空酒杯,玻璃反射的幽光仿佛在凝视着他。气温下降了。丹尼去厨房关灯,看到自己喝了不止一杯朗姆酒——瓶子快要空了——尽管他不记得自己倒了第二杯(或者第三杯),也不记得酒瓶是怎么变空的。

他觉得最好还是先看看乔,然后再上床 睡觉,说不定还得给孩子穿上睡衣——当然,给熟睡的孩子穿衣服,手脚一定要麻利。可丹尼觉得自己做不到,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只是关上了孩子房间的窗户,检查了儿童床的围栏,确保它是牢靠的。

围栏放下来的时候,乔不可能从小床上掉下来,但无论围栏是提上去的还是放下来的,两岁的孩子都能从床上爬出来。假如围栏没有固定好,就有可能松动,夹住孩子的手指。丹尼检查了锁扣,确保围栏牢牢地固定在提起来的位置。乔仰面躺着,睡得很熟,丹尼俯身吻他,因为小床的围栏是提上去的,这样做有点困难,丹尼又喝了不少,没法在亲吻孩子的时候保持平衡。

他没关乔的卧室门,以确保能听到孩子醒来时的哭闹声。丹尼把主卧室的门也开着。这时已经凌晨三点多了,他上床时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凯蒂还没从罗杰家回来,如果她见的就是罗杰的话。

每当丹尼闭上眼睛,卧室就会开始旋转,他是睁着眼睛睡着的——或者说他自以为是这样的,因为早晨被一个男人的声音吵醒时,他的眼睛是睁着的,眼球又干又涩。

“路上有个孩子!”那个白痴在外面大喊。

丹尼闻到了大麻烟的味道,他肯定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因为他还以为那个大喊大叫的家伙嗑了药,但这股大麻烟味就在他旁边,来自离他最近的那个枕头——凯蒂正在那儿裸睡,她的被子丢到了一边,头发散发着大麻烟味。(丹尼觉得罗杰一直在吸毒。)

“这是谁的孩子?”那个男的大喊,“没人出来找吗?”

大学女生联谊会所在艾奥瓦大道西头,有时会从那边或者市中心的方向传来疯狂的喊叫声,可现在是早高峰时段,这时候从来不会有这样的声音。

“路上有个孩子!”那个疯子不停地叫着。丹尼这才意识到卧室里挺冷的,他没关窗就昏睡了过去,也不知道凯蒂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而她向来懒得关窗。

“这他妈的不可能是我们的孩子。”凯蒂说,她的声音含糊不清,也许是把嘴按在枕头上说的。“我们的孩子和我们一起在床上呢,笨蛋!”

“是吗?”丹尼问,他坐起来,脑袋嗡嗡直响,小乔不在他们乱糟糟的大床上。

“哦,他刚才还在呢。”凯蒂说。她也坐了起来。她的脸颊有些粗糙或者发红——作家想,跟留着胡子的男人接吻,脸不被扎成这样才怪。“那孩子一直在吵吵,我就把他抱到床上,跟咱们一起睡。”凯蒂说。

丹尼已经走进客厅,他看到乔的床空了,围栏也放了下来。凯蒂太矮了,不先放下围栏,她没法把孩子从床里面抱出来。

艾奥瓦大道上正在堵车,一直堵到最东头的马斯卡汀大街,看起来就像是丹尼的公寓门口发生了车祸一样。丹尼穿着平角内裤,从复式公寓的前门冲了出去,看到没穿多少衣服的作家,那位用自己肮脏的白色货车把前往市中心的车流截住的司机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这也许就是那位粗心大意的家长。

“这是你的孩子吗?”货车司机朝丹尼大叫,他浓密的八字胡和络腮胡——还有接连不断的喊叫——可能吓坏了小乔,货车司机没有过去抱他,甚至连碰他都没碰,就把这孩子吓得跑进了艾奥瓦大道中间的隔离带上,包着尿布的乔犹犹豫豫地站在草地上——刚才他从家里溜达出来,穿过人行道,来到了车流中,肮脏的白货车是第一辆差点撞到他的车。

这时,停在白货车后面的那辆轿车里下来个女人,她跑到隔离带,把孩子抱在怀里。“这是你爸爸吗?”她指着穿平角内裤的丹尼问乔,乔哭了起来。

“他是我的孩子——我睡着了。”丹尼告诉他们。他穿过马路,来到隔离带,但那个戴着眼镜和珍珠项链的中年女人(丹尼想不起她还有哪些明显的特征了)似乎不愿意把孩子交给他。

“你的孩子就在路中央,伙计——我差点撞了他,”货车司机对丹尼说,“幸亏我看到了那块白尿布,还挺显眼的。”

“你好像没在找孩子,连他走丢了都不知道。”那个女人对丹尼说。

“爸爸。”乔伸出双臂说。

“这孩子有妈妈吗?”女人问。

“她睡着了,我们俩都睡着了。”丹尼告诉她。他把小乔从女人试探着伸出来的手臂上接过来。“谢谢。”丹尼对货车司机说。

“你还没醒酒,伙计,”司机告诉他,“你老婆也喝醉了吗?”

“谢谢。”丹尼又对他说。

“真应该告发你们这样的家长。”那个女人对他说。

“是的,应该,”丹尼告诉她,“但是请不要那么做。”

路上的车纷纷按响了喇叭,乔又哭了起来。“从家里看不到天。”男孩抽抽噎噎地说。

“你看不到天吗?”他父亲问。他们穿过马路,走向人行道,在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里走进房子。

“我看不见天空女士是不是要落下来。”乔说。

“你在找天空女士?”父亲问。

“我看不到她。也许她在找我。”男孩说。

这条分成两半的路很宽,丹尼意识到,两岁的儿子从马路中间或者在那条分隔带上可以看到天,孩子希望天空女士会再次从天而降——这就是他跑到外面去的原因。

“妈咪回家了。”当他们走进公寓时,乔对父亲说。从开始说话那一刻起,两岁的孩子一直叫公寓为“空寓”。

“是的,我知道妈咪回家了。”丹尼说,他看见凯蒂又睡着了。作家还注意到,厨房桌子上的朗姆酒瓶已经空了,是他在上床之前喝光的,还是凯蒂回家时喝的?(也许是我喝的,丹尼想;他知道凯蒂不喜欢朗姆酒。)

他把乔抱回儿童房,给他换了尿布。他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他一直想象着两岁的儿子包着亮白色的尿布,茫然地睁着眼死在路中央的样子。

“然后你就戒酒了,对吧?”小乔问父亲。讲述这段漫长往事的时候,他们始终背对着当年跟凯蒂一起住过的这座房子。

“那瓶朗姆酒就是我最后喝的酒。”丹尼对八岁的儿子说。

“但妈妈没戒酒,对吧?”乔问父亲。

“你妈戒不掉,亲爱的——也许她现在都没戒掉。”丹尼告诉他。

“我被禁足了,对吧?”小乔问。

“不,你没被禁足——你想去哪儿都可以,走着去或者坐公交车去都行。是你的自行车被禁足了。”丹尼对男孩说,“也许我们可以把你的自行车送给麦克斯,我敢打赌,他可以拿它当备用车,或者从上面拆零件用。”

乔抬头望着秋季湛蓝的天空。没有天使从天而降,救他脱离困境。“你从不觉得天空女士是天使,对吧?”男孩问父亲。

“她说她有的时候是天使,我相信这句话。”丹尼说。

作家会开着车在艾奥瓦城到处寻找那辆蓝色野马,但他找不到它。警察也永远不会发现那辆流氓汽车。但在艾奥瓦大道旁,丹尼搂着八岁儿子的肩膀说:“你可以这样想,那辆蓝色野马还在找你。六年前,当你站在这条街上时——身上只有一块尿布——也许那辆蓝色野马就困在车流里了,也许它跟那辆白色货车之间就隔着几辆车;那辆蓝色野马也许在那个时候就想着撞你了。”

“它不是真的在找我,对吧?”乔问。

“你最好相信这是真的,”父亲告诉他,“蓝色野马想害你——所以你必须小心。”

“好吧。”八岁的孩子告诉父亲。

“你认识两岁的孩子吗?”丹尼问儿子。

“不,”男孩回答,“我想不出认识谁。”

“嗯,要是你认识个两岁的孩子,那对你有好处。”他父亲说,“这样你就明白自己当时在马路上是什么样了。”

就在这时,厨师开车来到艾奥瓦大道。他的车沿着同侧车道开过来,停在父子俩站立的地方。“上车,你们两个。”托尼·安吉尔告诉他们。“我送乔去上学,然后带你回家。”厨师说。

“乔还没吃早餐。”丹尼告诉父亲。

“我给他准备了很多午餐——他可以在上学的路上吃一半,丹尼尔,上车吧!”他重复道,“咱们……有情况。”

“怎么了,老爹?”作家问。

“尹似乎还没离婚,”丹尼和乔上了车,厨师回答,“她好像有个两岁的女儿,她的丈夫和女儿来找她了——来看她写得怎么样。”

“他们在我们家?”丹尼问。

“幸好他们来的时候,尹已经起床了,她已经去她那个房间写作了。”厨师说。

丹尼能想象出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地离开卧室的——绝对不会在里面留下她睡过的痕迹,只会把她那件珍珠灰色或是米色的睡衣藏在枕头下面。“尹有个两岁的女儿?”丹尼问父亲,“我想让乔见见她女儿。”

“你疯了吗?”厨师对儿子说,“乔应该去上学。”

“尹没离婚?”乔问,“她有个孩子?”

“看起来是这样。”丹尼说。他在想尹正在写的那本小说——结构精巧,但并非每件事都说得通。尽管行文清晰,但书里总有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

“我想你该去上学了,亲爱的,”丹尼说,“你可以找别的机会认识两岁小孩。”

“但是你想让我认识一个,对吗?”乔问。

“这是怎么回事?”厨师问,他打算开车送乔上学,不想掉头回家。

“说来话长,”丹尼告诉他,“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是黑帮吗?”

“他告诉我,他是韩国的外科医生,”托尼·安吉尔回答,“他来参加芝加哥举行的外科医生会议,把女儿也带来了,他们想给妈咪一个惊喜——庆打算在自己开会时让尹照顾两岁的孩子几天。想不到吧?”厨师问。

“他叫庆?”丹尼问。在尹所写的书中,那个黑帮丈夫名叫振宇,丹尼猜测,这并不是她在故事中虚构的唯一内容,可他却以为她的小说自传性质太强了!

“她丈夫看起来像个好人。”托尼·安吉尔说。

“所以我要见到尹的两岁女儿了?”乔下车时问。

“吃点东西吧,”厨师告诉孙子,“我已经给学校打电话了,告诉他们你会晚点到。”

“听起来,你可能会见到那个小姑娘的,”丹尼告诉儿子,“可你还记得要小心什么吗?”男孩打开午餐盒往里看时,丹尼问他。

“蓝色野马。”乔毫不犹豫地回答。

“聪明。”他父亲说。

他们快回到法院街的住处时,厨师告诉儿子:“我和怡颖决定,你们俩暂时假装一对儿。”

“为什么我要和怡颖假装一对儿?”丹尼问。

“因为你们同龄。那个韩国丈夫在的时候,你们应该假装一对儿,而且就算他是韩国的外科医生,也不会怀疑是我在和他的老婆睡觉。”厨师说,“我岁数太大了。”

“我们怎么假装?”丹尼问父亲。

“交给怡颖吧。”他父亲说。

后来回想起来,作家觉得在这场即兴的骗局中,最难的地方并非假装情侣——尹的丈夫在法院街逗留期间,怡颖成功地扮演了丹尼的女友。丹尼惊讶地发现,来自首尔的外科医生是个好男人——他为自己感到骄傲,也为给自己的作家妻子带来这样的“惊喜”而尴尬,至于尹,见到女儿秀,她的喜悦之情是难以掩饰的。韩裔作家曾经用眼神向丹尼寻求安慰,丹尼希望自己准确地传达了这样的意思。实际上,觉得宽慰的是他自己,因为此前他一想到两人迟早要分手,心里总会内疚。

没错,他这个学年肯定会留在艾奥瓦城——他已经向作家班申请再教一年书,但丹尼知道,自己或许不会在此久留,大概不会等到尹完成她的小说。(丹尼回佛蒙特州时,一直觉得尹会回首尔。)

那位外科医生会去芝加哥,在那里待上几天,他吻别了妻子和女儿。所有的介绍和告别都是在法院街的厨房里进行的,厨师假装是这里的房东,而怡颖有两三次溜到丹尼身后,突然搂住他,把他往自己这边拉,有一次还亲了他的后脖颈一下。那是个温暖的秋日,作家只穿着T恤和牛仔裤,他能感觉到怡颖的丝绸睡衣摩擦着他的后背。作家觉得这样的拥抱让他们两个都感到舒服,可尹会如何看待这些亲密的接触呢?怡颖和厨师是否已经把他们的计划——丹尼和香港护士假装一对儿——告诉了这位出轨的韩裔妻子了呢?

尹的女儿秀是个可爱的小宝贝。“她不穿尿布吗?”丹尼问外科医生,他想起了乔这么大的时候。

“女孩学上厕所比男孩早,亲爱的。”怡颖告诉他,她有点过分强调“亲爱的”这个词了,作家吓了一跳——但厨师笑了,尹也笑了。后来丹尼怀疑,也许跟写作课老师的关系如此顺利地结束也让尹松了一口气。(还有什么需要进一步解释的呢)

韩国医生在芝加哥期间的日子很轻松,乔亲眼看到了两岁的孩子是多么天真——她显然对路上的危险一无所知,也会轻易相信天使能够从天而降。八岁的男孩意识到,小秀什么事都愿意相信。

尹那天藏在枕头下面那件香喷喷的睡衣是米色的,丹尼慎重地找机会还给了她。这下他的卧室里再也没有她生活过的证据了。尹跟小女儿在她写作的那个房间睡,她俩的体格都很瘦小,躺在那间备用客房的床上也不嫌挤,不过丹尼建议尹让秀到备用客房睡。(他注意到,尹的丈夫也独自睡过那个房间。)

“两岁的孩子夜里需要有人照顾,不能一个人睡。”尹告诉丹尼。丹尼这才意识到,他误解了过去尹端详乔时那好奇的眼神——她只是好奇女儿从两岁长到八岁会有什么变化而已。(至于她写下的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又为什么会写,丹尼觉得他永远不会得到令人满意的解释。)

庆从芝加哥回来后,很快又带着他的小女儿离开了——他们一起回了首尔——尹立刻找到了新住处,并且在下一学期转到了别人任教的写作班。至于她最终是否完成了那部进展中的作品,这对作家丹尼·安吉尔而言并不重要。尹是否有朝一日会成为有书出版的小说家,与丹尼也没什么关系。尹在艾奥瓦城的时候,丹尼就知道她的小说肯定会成功。

怡颖在假扮丹尼女友这件事上的成功却还会再延续一段时间。这位急诊室护士并不轻浮,但在她和丹尼无须再假扮情侣的那几个月里,怡颖偶尔会紧贴着作家擦身而过,还会用手指或者手背抚触丹尼的脸颊。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本性,因为原来的那个怡颖总会克制住这样做的冲动。丹尼怀疑厨师是否看见过她这样,如果乔看到了,八岁的孩子是不会在意的。

“如果我在家穿得正常一点儿,你觉得怎么样?”有一天,怡颖问作家,“我是说,我已经穿够了睡衣了。”

“可你是睡衣女士,这就是你。”丹尼含糊地说。

“你明白我的意思。”怡颖对他说。

她不再穿睡衣了——或者只在睡觉时穿。她的正常衣服在他俩之间竖起了一道安全屏障,原来那些偶尔的接触——她的身体擦过他的后背,小手的指尖或者指节对他的触碰——也很快停止了。

“我很想念怡颖的睡衣。”一天早晨,丹尼送乔步行上学时,孩子告诉父亲。

“我也是。”丹尼告诉他,但这时候作家已经在和别的女人约会了。

尹退出他们的生活后——尤其是后来,他们在艾奥瓦城度过最后一年时,当时他们住在法院街的第三套房子里——他们依然保持着原来的生活习惯,仿佛没有被打断过。第三套房子位于法院街的另一侧,靠近萨米特街,丹尼白天在那里鬼鬼祟祟地跟一个不开心的教员妻子幽会,她丈夫也背着她跟别的女人偷情。那条后巷——乔在巷子里望着麦克斯用他那辆“备用”自行车练习打滑时,不禁同情起了自己——连同那只负鼠,也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横滨姐妹Sao和香织依然轮流做乔的保姆,他们——所有人——似乎都觉得,越来越有必要在毛家餐厅聚一聚了。

厨师早就知道,自己会非常想念郑氏兄弟——几乎与对怡颖的想念不相上下。丹尼也会想念怡颖,他始终不知道要是跟香港护士在一起会是什么感觉,但在回到佛蒙特州之前,他还会经历另外一段结束。

他们在艾奥瓦州的冒险接近尾声之时,越战也行将落幕。毛家餐厅里并非只有皆大欢喜的情绪。美军用直升机从西贡撤兵的举动,被称为“常风行动”——凯奇姆称之为“扯淡行动”——这件事在毛家餐厅引起了轰动,严重影响了晚餐的准备。珊瑚村街附近的这家餐厅小厨房里的电视机,像磁铁一样招来了各种抱怨。

一九七五年四月,毛家餐厅的生意相当惨淡,店面一共被人开车扔了四次石头。其中一次,打破餐厅窗户的是一块空心砖大小的水泥,还有一次是块石头。小弟叫那些破坏者为“该死的爱国乡下人”,他和厨师取消了一次唐人街的购物之旅,因为小弟深信,毛家餐厅成了众矢之的——或者说,随着西贡的沦陷,餐厅即将卷入四面楚歌的攻城战。大哥最喜欢的食材已经消耗完了。(在托尼·安吉尔的帮助下,菜单上比平时多出了好几道意大利菜。)

那一整年,不断有南越士兵成群结队地开小差,逃兵们召集家人,在西贡聚集,他们相信美国人会帮助他们逃离越南。在四月的最后两周,美国空运了六万外国人和南越人;很快,被抛下不管的数十万人即将自谋出路。“马上就要乱套。”凯奇姆预言道。(“咱们还能指望发生什么事呢?”伐木工后来这样说。)

我们真的在乎会发生什么吗?丹尼想。他和乔在毛家餐厅有固定的座位,这天怡颖跟他们一起吃晚餐。因为得了感冒,她没去急诊室值班。怡颖告诉丹尼和乔,她可不想把感冒传染给医院的伤患,加重他们的痛苦。“我已经要把你们两个给传染了——你们,还有老爹。”她笑着对他们说。

“那我得谢谢你。”丹尼告诉她。乔笑了起来,他崇拜怡颖。回到佛蒙特之后,男孩会想念专门有护士照顾自己的日子。(我会怀念专门有护士照顾他的日子的,作家想。)

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两对夫妇,另一张桌旁坐着三个商人模样的食客。对毛家餐厅来说,这是个安静的夜晚,不过时候还早。遮挡窗户的木板可算不上店面的装饰,丹尼想。这时横滨姐妹之一走出厨房,她的脸色像围裙一样白,下嘴唇在颤抖。“你爸说,你应该看看电视上的节目,”日裔女孩对作家说,“厨房里的电视。”

丹尼从桌旁站起来,乔想跟他一起过去,但怡颖说:“也许你该和我一起待在这里,乔。”

“没错,你留下!”Sao或者香织告诉男孩,“你不该看!”

“但我想看看是什么事。”乔说。

“听Sao的,乔——我很快回来。”父亲告诉他。

“我是香织。”日裔双胞胎之一对丹尼说,“为什么你们美国人会觉得所有的‘东亚佬’都是一个模样的?”她哭着说。

“电视上演什么了?”怡颖问她。

那两对夫妇因为什么事笑了起来,他们没听到香织的哭声。但那些商人模样的人安静下来,听到“东亚佬”这个词,他们对着啤酒,沉默地坐在那里。

这天晚上,领班是郑家大哥和他那位精明的女友子敏。小弟被那帮砸窗户的爱国乡下人弄得过于激动,他们不放心让他到厨房外面去。

“回厨房吧,香织,”子敏告诉哭泣的女孩,“别在这里哭。”

“电视上有什么?”怡颖问领班。

“乔不能看。”子敏告诉她。丹尼已经进了厨房。

厨房里一片混乱。小弟正冲着电视大喊大叫。另一位日裔女孩Sao正趴在大水槽上呕吐——就是洗碗工擦洗锅碗瓢盆的那个水槽。

洗碗工埃德站在旁边。他是个正在戒酒的酒鬼。埃德是“二战”老兵,身上有几个褪了色的文身。郑氏兄弟聘用埃德的时候,别家都不肯要他,所以埃德对他们忠心耿耿,尽管小小的厨房有时会让他感到像是得了幽闭恐惧症。毛家餐厅里的政治讨论于他而言就像听不懂的外国话,他不喜欢外国,认为美军撤出越南是件好事。他当过海军,曾经在太平洋战区服役。现在日裔双胞胎中的一个在他的水槽上呕吐,另一个在抹眼泪。(埃德或许以为自己杀死过她们的亲人,但假如真是这样,他对此并不后悔。)

“情况怎么样,埃德?”丹尼对洗碗工说。

“不怎么样。”埃德告诉他。

“基辛格是个战犯!”小弟尖叫。(亨利·基辛格在电视上露了一脸,时间很短暂。)大哥正在切葱,听到电视上提到可恶的基辛格,他挥舞起了菜刀,但这时电视上又出现了敌军坦克驶入西贡街道的画面,坦克正在逼近美国大使馆,无名的画外音解说道。这时已经快到四月底了——空运行动也进行到了最后一批。西贡投降的前一天,大约七十架美国直升机在推倒了围墙的使馆和离岸的美国军舰之间穿梭往返;美军当天救出了六千二百人,最后两架飞离西贡的直升机接走了美国大使和大使馆的海军卫队。几个小时后,南越投降了。

但这并非毛家餐厅厨房的小电视上播出的最凄惨的内容——还有更多的人想要离开西贡,可直升机的数量不够。大使馆的院子里留下了好几百人,数十个越南人紧抓着最后离开的两架直升机的滑橇,想要跟着走,直升机升空后,他们掉下去摔死了。电视就这么播放着。“这些可怜人。”厨师说,几秒钟后,Sao吐在了埃德的水槽里。

“对于大多数美国人来说,他们不是人,而是东亚佬!”小弟大喊。

大哥只顾着看电视,没有看葱,结果把左手食指的第一个指节切了下来,依然在哭的香织见状,昏了过去;厨师把她从火炉前面拖到一边。丹尼拿起一条刷碗巾,紧紧地绑住大哥的上臂。大哥的指节和切碎的葱一起躺在血泊中。

“去找怡颖。”厨师对Sao说。埃德拿了条湿毛巾给女孩擦脸。Sao看起来像她的双胞胎姐妹一样虚弱,但她忍住呕吐,像个鬼魂那样飘进了前厅。

通往前厅的旋转门打开时,丹尼听到其中一个商人说:“这到底是个什么神经错乱、一塌糊涂的地方?”

“大哥切断了手指。”他听到Sao对怡颖说。

然后转门关上了,丹尼听不到Sao、子敏或者怡颖是怎么答复那个商人的,也可能那几个女人并不打算答复他。(西贡陷落那天,毛家餐厅确实是个神经错乱、一塌糊涂的地方。)

前厅的门又打开了,他们全都走进厨房——怡颖和小乔、子敏和Sao。那三个商人模样的家伙和两对夫妇竟然没跟进来,丹尼有点惊讶,但乱成一团的厨房也容不下他们了。

“谢天谢地,他们点的都是珍珠鸡。”厨师说。

香织从地上坐了起来。“那两对夫妇点的是珍珠鸡,”她说,“商人点了意大利小方饺。”

“我说的就是那两对夫妇,”托尼·安吉尔说,“我先喂饱他们。”

“那几个商人准备走了——我得提醒你们。”子敏告诉他们。

怡颖从葱段里找出了大哥的指节,厨师往大哥左手食指的断面倒伏特加时,小弟紧紧地箍住哥哥。怡颖举起指节,托尼·安吉尔又往上面倒了点伏特加,这时大哥还在尖叫。怡颖把指节接回他的食指上。“按住了,”她告诉大哥,“别叫了。”

丹尼遗憾地发觉,乔在看电视,十岁的孩子震惊地看着人们爬上直升机滑橇,然后纷纷坠地。“他们怎么了?”男孩问父亲。

“他们死了,”丹尼说,“直升机上没有他们的地方了。”

埃德咳嗽起来,他推开厨房门走了出去。厨房后面有条小巷——是用来送货和收垃圾的——他们都以为埃德只是出去抽根烟,但这位洗碗工再也没有回来。

怡颖扶着大哥走出旋转门,穿过前厅,大哥把割断的指节按在原位,可眼下丹尼没在一旁勒紧他上臂的毛巾,大哥血流如注。子敏跟他们一起去了医院。“看来我要把感冒传染给急诊室的每一个人了。”怡颖说。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一位商人大喊,“这里到底有没有人干活了?”

“种族主义者!战犯!法西斯猪!”仍在流血的大哥对他们大喊。

厨师在厨房里对他的儿子和孙子说:“现在你们就是我的二厨了——咱们最好马上就开始干活。”

“只有两桌客人,老爹——我觉得咱们能应付。”丹尼告诉他。

“要是咱们不搭理这些商人,我想他们会走的。”香织说。

“谁都别想走!”小弟大喊,“我来让他们见识一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经错乱、一塌糊涂的地方——他们最好能喜欢!”

他穿过旋转门走进前厅——他的马尾辫上那根滑稽的粉红丝带可能是斯派西给的——甚至在转门关闭之后,厨房里依然能听到小弟的声音。“你们是想吃到这辈子最美味的食物,还是想死?”小弟吼道,“亚洲人都快死了,可你们还能吃到好东西!”他朝商人们叫道。

“珍珠鸡要和芦笋、加了洋苏草汁的牡蛎蘑菇烩饭一起上,”厨师向丹尼和小乔解释,“求你们别把烩饭撒在盘子上。”

“珍珠鸡是从哪里来的,老爹?”丹尼问。

“当然是从艾奥瓦买的——我们从外地买的食材差不多全都用完了。”厨师告诉他。

“想看看你们的蘑菇和马斯卡彭奶酪小方饺是怎么做的吗?”小弟问那些商人模样的食客,“是用帕尔玛干酪和白松露油做的!你们这辈子都别他妈的想吃到比它还好的小方饺!你们以为白松露油是在艾奥瓦买的吗?”他问他们,“你们想来厨房看看一大群亚洲人是怎么死的吗?他们正在电视上垂死挣扎呢!想看就进去看看!”

托尼·安吉尔转身对日裔双胞胎说:“咱们去把那些商人从小弟手里救出来吧,你们俩一起来。”

厨师陪着横滨姐妹来到前厅,给那两对夫妇送去珍珠鸡。“你们点的意面很快就好。”托尼告诉商人们。他刚才还纳闷儿,这群商人怎么会如此安静地听小弟长篇大论,现在他看到,小弟来前厅时,手里还拎着那把血淋淋的菜刀。

“厨房里需要你——我们离不开你!大伙都想死你了!”日裔双胞胎告诉小弟,她们贴在他身上,同时还得避开那把菜刀。商人们一直坐在那里等着,甚至在厨师(还有小弟、香织和Sao)回到厨房后,也没有动。

“法西斯猪点了什么喝的?”小弟问横滨姐妹。

“青啤。”香织或者Sao回答。

“多给他们送啤酒——不停地上!”小弟告诉他们。

“小方饺配什么,老爹?”丹尼问父亲。

“豌豆,”厨师告诉他,“用漏勺捞,否则豌豆会沾上太多油。”

乔对成为二厨毫无兴趣,只顾得盯着电视上不断出现的直升机,因此电话铃声响起时,他是唯一的闲人。小乔接起了电话。大家知道领班不在前厅,都以为电话是怡颖或者子敏从仁慈医院打来的——告诉他们大哥的手指头是否有救。

“是凯奇姆打来的对方付费电话。”乔告诉他们。

“就说你要接。”祖父告诉他。

“我要接。”男孩说。

“你和他说话吧,丹尼尔——我很忙。”厨师说。

但是电话刚一接通,他们就都听明白了凯奇姆大老远从新罕布什尔打来这个电话是为了什么:“这个浑蛋国家——”

“嘿,是我——丹尼。”作家告诉老伐木工。

“你还后悔自己没去越南吗,伙计?”凯奇姆咆哮道。

“不,我不后悔。”丹尼告诉他,但是他好半天才说出这句话。凯奇姆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厨房到处都是血。电视上,那些绝望的越南人挂在直升机的滑橇上晃来晃去,然后掉了下来。这些溃败的画面会在全世界的电视上一连播放很多天,作家想。他望着十岁的儿子,男孩正在观看这场他父亲未曾参与的战争的结局。

日裔双胞胎正在用更多的啤酒安抚那些商人,小弟走进敞开的步入式冰箱里。“青啤快没了,托尼。”小弟说。他走出冰箱,关上门;然后他注意到通往巷子的门还开着。“埃德怎么了?”小弟问。他谨慎地走进小巷。“也许哪个该死的爱国乡下人把他当成了我们这些东亚佬,杀了埃德!”

“我觉得可怜的埃德只是回家了。”厨师说。

“我吐在了他的洗碗槽里——可能就是因为这个。”Sao说。她和香织回厨房拿商人点的意面。

“我能关上电视吗?”丹尼问所有人。

“好的!请关掉它!”横滨姐妹之一对他说。

“埃德不见了!”小弟在巷子里大喊,“爱国的浑蛋绑架了他!”

“我可以带乔回家,让他上床睡觉。”双胞胎中的一个告诉丹尼。

“这孩子得先吃饭,”厨师说,“你当一会儿领班,行吗,丹尼尔?”

“当然可以。”作家告诉他。他洗了手和脸,穿上干净的围裙。当他走进前厅时,那些商人看到他不是亚裔——而且也不是特别生气——似乎有点惊讶。

“厨房里怎么回事?”其中一个人试探性地问他,显然不想让小弟听到他的声音。

“越战结束了,电视上正在播。”丹尼对他们说。

“不管怎么说,意面棒极了,”另一位商人说,“替我谢谢厨师。”

“我会告诉他的。”丹尼说。

后来,店里来了些教师模样的客人,还有几位带着读大学的宝贝子女来就餐的自豪家长,但只要不是跟愤怒的亚洲人一起待在毛家餐厅的厨房里的话,或许不可能知道越战已经结束了——以及它是怎么结束的。(电视上的那一段并没有到处播,播出的时间也不长——至少在美国大部分地区是这样。)

大哥保住了自己的指节。那天晚上,香织或Sao把小乔带回了家,安顿他睡下了。丹尼和怡颖开车回家。厨师在毛家餐厅打烊后才开车回去。

尴尬的时刻出现了——日裔保姆离开后,厨师回家之前,乔已经在楼上睡着了——法院街第三套房子的厨房里,丹尼和香港来的护士单独待在一起。像丹尼和他父亲一样,怡颖也不喝酒,她正在给自己泡茶——据说对她的感冒有好处。

“终于能安静一会儿了,”怡颖对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差不多算是独处了,”她补充道,“现在只有你和我,还有我那该死的感冒。”

壶里的水还没烧开,怡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直视着他。

“怎么了?”丹尼问她。

“你知道怎么了。”她对他说。他是首先垂下眼睛的那一个。

“给你女儿和父母办移民这件棘手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他问她。她终于扭过脸去。

“对于这件事,我正在慢慢地改变主意。”怡颖告诉他。

很久以后,厨师听说她已经回香港了;她在那儿当护士。(他们都再也没听到横滨姐妹——香织和Sao——的音信。)

战争结束的那天晚上,怡颖端着茶上了楼,丹尼独自留在厨房里。他很想打开电视,但最后还是来到法院街的人行道上溜达。时间还不算很晚——没到午夜——但街上的大多数房子都熄了灯,只有几户人家的二楼还亮着灯。丹尼想象着人们正在床上读书,或者看电视。透过附近几户的窗户,他辨认出了电视机发出的微弱光亮——不自然的蓝绿色、蓝灰色闪光,那是种不对劲的颜色。

四月底的艾奥瓦足够温暖,许多人家开着窗户。尽管丹尼听不清电视上说了什么,但他觉得那是新闻播音员的空洞腔调——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作家的想象。(谁知道人家看的是不是爱情片或者别的类型的电影呢?)

丹尼看不出天上有没有星星。他在法院街住了三年,除了那辆无人驾驶的蓝色野马,这里没出现过任何不祥之兆。现在作家要和家人回佛蒙特州了。“这个浑蛋国家——”凯奇姆只说了这么一句,因为太愤怒,或者喝得太醉,或者兼而有之——他甚至没能完整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样的评语是不是太苛刻了?丹尼希望如此。

“请照顾好我的父亲和儿子吧。”作家大声说,但他在和谁说话?艾奥瓦城没有星星的夜空吗?法院街上的某个警觉戒备、焦躁不安、可能听到他说话的路人吗?(也许是怡颖,假如她还醒着的话)

丹尼走下人行道,来到空荡荡的路面上,仿佛故意让那辆蓝色野马注意到他。“请别伤害我父亲和我儿子。”丹尼说,“如果你要害人,那就害我吧。”

然而,在看不见的天空下面,那个不知道是要照顾还是伤害他们的人究竟是谁?“天空女士,你在不在?”作家大声问,但艾米从来没说她是全职天使,他也已经有八年没见到她了。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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