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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焦渴 作者:尤·奈斯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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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下午 记者会召开时,卡翠娜觉得自己心不在焉。他们在记者会上简短地说明了被害人的身份、年龄、发现地点和时间,透露的消息仅此而已。命案发生后的第一场记者会通常都必须说得越少越好,并以现代的民主公开为借口,草草走个过场。 她旁边坐着的是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哈根念出他们一起拟定的简短讲稿时,镁光灯纷纷映照在他的地中海秃头上,使他的头顶闪闪发光。卡翠娜很高兴此次负责发言的人是哈根,倒不是因为她不喜欢成为注目的焦点,而是可以稍晚一点。这是她头一次主导命案的调查,先让哈根负责跟媒体周旋感觉会比较保险,她也可以借此机会向资深长官学习说话技巧、肢体语言和语气声调,说的虽然没什么实质内容,却又要让社会大众认为一切都在警方的掌控之中。 她坐在原位,看着聚集在四楼假释厅的三十几名记者,他们就站在后方墙壁底下,墙上挂着一幅大型画作,覆满整面墙壁,画中有许多赤裸的人在游泳,大部分是清瘦的年轻男孩。那幅画描绘的是一个纯真美丽的年代,不像现在信息爆炸,一切都被颠倒扭曲。至于她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觉得那个画家应该有恋童癖。 哈根正在回答记者的问题,像诵经一样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答案:“目前以我们的立场来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像这样一句简单的回答可以换一种口气,避免听起来太过傲慢或轻浮,比如说:“现阶段我们无法评论这个问题。”或是换个更亲切一点的说法:“我们可能要稍后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卡翠娜听见记者们奋笔疾书和敲打键盘,记下哈根的回答,但他们的问题本身所包含的细节还更多:“尸体受损严重吗?”“有没有性侵的迹象?”“目前有嫌犯了吗?如果有的话,是不是跟她亲近的人?”这类假设性的问题隐含了太多不堪的暗示,其实只会得到“无可奉告”的回答而已。 卡翠娜看见假释厅后方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一眼戴着黑眼罩,身上穿着警察署长的制服。她知道他那身制服总是熨烫得很妥帖,挂在办公室的柜子里。是米凯·贝尔曼。他并未走进厅内,只是站在门口观察。她注意到哈根也看见米凯了,在年轻许多的警察署长的视线下,他还刻意把腰杆挺直了些。 “记者会到此先告一段落。”公关主管说。 卡翠娜看见米凯对她示意,表示想跟她说几句话。 “下次记者会什么时候举行?”《世界之路报》跑犯罪线的记者莫娜·达亚问道。 “我们会再……” “等到我们掌握新证据的时候。”哈根打断了公关主管的话。 卡翠娜注意到哈根用的是等到,而不是如果。这类措辞的细微差别十分重要,因为这表示人民公仆正孜孜不倦地工作,正义之轮正在转动,凶手迟早都会落网。 “有什么新发现吗?”米凯问道,他和卡翠娜大步穿过警察总署的中庭。过去米凯那张有如少女般的俊美脸庞,在长睫毛、稍微过长的整齐头发、古铜肤色和独特白斑的衬托下,给人一种矫揉造作的感觉,也可以说是弱点。但如今他戴上眼罩,看起来颇为戏剧化,却正好出现相反的效果。眼罩暗示着力量,意味着这个男人即使失去一只眼睛也不会放弃。 “鉴识人员在咬痕里发现一样东西。”卡翠娜说,跟随米凯穿过前台前方的气密门。 “唾液?” “是铁锈。” “铁锈?” “对。” “什么东西的铁锈?”米凯按下面前的电梯按钮。 “目前仍不清楚。”卡翠娜说,在米凯身后停下脚步。 “现在还不知道凶手是怎么进入公寓的?” “是的,大门门锁几乎不可能撬开,大门和窗户也没有强行入侵的迹象。虽然有可能是她自己让凶手进门的,但我们不这样认为。” “说不定凶手有钥匙。” “住宅协会采用的门锁设计是同一把钥匙既可以打开公寓大门也可以打开家门,而根据协会的钥匙记录,只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埃莉斯·黑尔曼森家的门,也就是她手上的那一把。有两个少年在她回家的时候正好碰见她,班森和韦勒找他们问过话了,他们都很确定她是自己用钥匙开门进去的,而不是用对讲机叫已经在她家的人帮她开门。” “原来如此,但凶手也可以自己去配一把钥匙吧?” “但这样一来,凶手就必须先拿到原始的那把钥匙,再去找一个锁匠,而这个锁匠必须有能力配出同款钥匙,又要没良心到不要求客人出示住宅协会的书面许可,所以这个可能性也不是很高。” “了解。好吧,其实我想跟你谈的不是这件事……”两人面前的电梯门打开了,正要跨出电梯的两名警察一看见警察署长立刻收起笑容。 “我想跟你谈的是楚斯的事,”米凯说,很有绅士风度地让卡翠娜先进电梯,“我是说班森。” “什么事?”卡翠娜说,闻到一丝须后水的气味。她一直以为现在的男人都已经抛弃湿式刮胡法和刮完胡子后再拍须后水的动作了。侯勒姆用的是电动刮胡刀,而且懒得使用香氛须后水。至于她认识的其他男人,自从……呃,有几次她宁愿对方使用浓重的香水来遮盖他们自然的体味。 “他适应得怎么样?” “你是说班森?很好啊。” 两人并肩而立,面对电梯门。在接下来的静默中,卡翠娜的余光瞄到米凯歪嘴一笑。 “很好?”片刻之后米凯说。 “我交代的事他都会去执行。” “我想你交代的事应该都不会太吃力吧?” 卡翠娜耸了耸肩。“他没有警探背景,却被分派到全挪威除了克里波之外规模最大的犯罪调查单位,容我这样说,这表示他没有机会坐上驾驶座。” 米凯点点头,揉了揉下巴。“我只是想知道他有没有服从命令,以及有没有……乖乖遵守规定。” “据我所知他有,”电梯慢了下来,“不过你指的是什么规定?” “我只是希望你稍微留意他一下而已,楚斯·班森过得有点辛苦。” “你是指上次爆炸事件他受伤的事?” “我是指他的人生,他有一点……这该怎么说?” “人生一团糟?” 米凯干笑几声,朝打开的电梯门说:“你的楼层到了,布莱特。” 米凯望着卡翠娜婀娜的背影穿过走廊,朝犯罪特警队的办公室走去,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让自己的想象力自由驰骋。接着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在那个问题上。其实那应该不叫问题,而叫机会,尽管它是个进退两难的处境。他接到了来自首相办公室不确定且十分不正式的探询。据说内阁即将大换血,而其中最受瞩目的就是司法大臣一职的任命。对方前来探听米凯是否愿意接受司法大臣的提名,尽管目前这只是个假设性的问题而已。起初米凯觉得受宠若惊,后来仔细想想其实也不无道理。他担任警察署长期间,不仅侦破了国际知名的“警察杀手”一案,还在办案过程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并因此成为国内外知名的英雄。一个年仅四十、口条清晰的警察署长,受过法律训练,已替挪威首都侦破多起命案和毒品案,成功打击了犯罪,如果要让他担当更重大的责任,现在岂不正是时候?而他俊美的脸蛋是否会为党带来负面影响?恐怕只会吸引不少女性向他们的党靠拢而已。于是他用假设性的答案来回答这个假设性的问题,也就是他愿意接受提名。 米凯在顶楼,也就是七楼下了电梯,经过一排历任警察署长的照片。 然而在高层做出决定之前,米凯必须小心不让自己的资历蒙尘,比方说,楚斯可能会干出什么蠢事连累到他。想到报纸上登出斗大的头版标题“警察署长包庇堕落警察兼友人”,他就忍不住打冷战。那天楚斯走进他的办公室,双脚一抬搁在他的办公桌上,单刀直入地说如果自己被开除,唯一能让他稍感宽慰的就是可以把跟他一样干尽脏事的警察署长一起拉下去当垫背。因此对于楚斯调任犯罪特警队的要求,米凯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此外,刚才卡翠娜已确认不会让楚斯扛太多责任,所以他最近应该没什么机会捅娄子,这让米凯觉得安心了些。 莉娜一看到米凯走进外间办公室就说:“你的漂亮老婆坐在那边等你。”四年前,米凯被任命为警察署长时,莉娜就已经六十多岁了,当时她对米凯说的第一件事是她不想当他的特助,尽管现在都时兴用这个职称,她还是想当个秘书。 乌拉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莉娜说得没错,他老婆的确很漂亮。乌拉是个活泼且敏感的女人,即使已经生了三个小孩也还是如此。但更重要的是,她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明白他的事业需要培养、支持和施展空间,而且懂得他在私生活方面偶尔犯错只是人之常情,毕竟他的职务必须承受高强度的压力。 另外,乌拉有一种纯真无染的个性,什么事都会写在脸上,而现在米凯在她脸上读到的是绝望。米凯脑中首先闪过的念头是孩子出事了,正要开口询问,却看见她脸上隐隐还有一丝怨恨,于是他明白她“又”发现了什么事。可恶。 “亲爱的,你看起来好严肃,”米凯镇定地说,朝柜子走去,一边解开制服外套的纽扣,“孩子出了什么事吗?” 乌拉摇摇头。米凯假装松了口气。“我不是不高兴见到你,只不过每次你突然出现在办公室,我都会有点担心,”他将外套挂进柜子里,在她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怎么啦?” “你又去跟她碰面了。”乌拉说。米凯听得出这句话她练习过很多遍,练习要怎么把话说出口而不会哭出来,但现在她的水蓝色眼眸中已然噙着泪水。 米凯摇了摇头。 “你不要否认,”乌拉呜咽地说,“我看过你的手机,光这个星期你就给她打过三次电话。米凯,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乌拉,”米凯倾身向前,越过桌面去握她的手,但她把手了抽回去,“我打给她是因为我需要她的建议。伊莎贝尔·斯科延现在在一家专门进行政治游说的公司当公关顾问,她很熟悉权力的运作,因为她自己也曾深入其中,况且她又了解我的状况。” “了解?”乌拉整张脸都扭曲了。 “如果我……如果我们要去做这件事,我就需要动用所有资源增加优势,这样才能超越其他想争取这个位子的人。内阁成员,乌拉,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就连我们的家庭也比不上?”乌拉抽抽噎噎地说。 “你很清楚我绝对不会让我们的家庭失望……” “绝对不会让我们失望?”她哭喊着说,“你已经……” “……而且我希望你不要想太多,乌拉。我跟那个女人讲电话纯粹是为了公事,你又何必吃飞醋呢?” “那个女人只当过短短一阵子的政务官员,她能够给你什么建议?” “比如说要在政坛生存,什么事不可以做,这就很重要。他们雇用她就是要买她的经验,例如你不可以背叛自己的理念、身边的战友和责任及义务。还有,如果你犯了错,一定要道歉,然后下次把事情做对。犯错是可以的,背叛是不可以的,我不想做出背叛的事,乌拉。”他又握住她的手,这次她的手没有闪躲。“我知道经过那些事,我没有立场跟你要求太多,但如果我要去争取这个位子,就需要你的信任和支持。你得相信我才行。” “我要怎么……” “来,”米凯站起身来,依然拉着乌拉的手,牵着她走到窗边,让她面对市区街景,然后站到她背后,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警察总署坐落于山丘顶端,可以俯瞰沐浴在阳光中的半个奥斯陆。“乌拉,你想不想帮助我做出改变?你想不想帮助我替我们的孩子、我们的邻居、我们这座城市还有我们这个国家,创造出一个更安全的未来?” 他感觉得到他的话对她产生了影响。天哪,就连他自己也受到了感染,他对自己这番话感动莫名,即便这些话不过是从他打算对媒体发表的感言中直接撷取出来的。在他接到任命并接受之前的几小时,报社、电视台、电台的记者一定会纷纷打电话来请他发表感言。 记者会结束后,楚斯和韦勒走进中庭,被一个矮小的女子拦住了。 “我是《世界之路报》的莫娜·达亚,我以前见过你,”她的视线随即离开楚斯转向另一个人,“但你应该是犯罪特警队的新成员吧?” “是的。”韦勒说。楚斯在一旁观察莫娜:她长着一张相当有魅力的脸蛋,身上可能有萨米人的血统,但他从未搞清楚她究竟有着怎样的身材。她经常穿着色彩鲜艳的宽松服装,这让她看起来比较像是个老派的歌剧评论家,而不是个强悍的犯罪线记者。虽然她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但楚斯总觉得她好像已经存在了好久好久,那么坚强、执着、强健,没什么能轻易动摇她。而且她连身上的气味都像男人,据说她会用欧仕派须后水。 “你们在记者会上透露的消息很有限。”莫娜微笑道,那是当记者有所求时会露出的微笑,只不过这次她要的似乎不只是消息。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韦勒。 “我只能说我们没有更多消息可以透露。”韦勒说,回以微笑。 “我会引用你说的话,”莫娜说,一边做笔记,“你叫什么名字?” “你要引用我说的什么话?” “就是除了哈根和布莱特在记者会上公布的信息外,警方现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楚斯看见韦勒眼中闪现惶恐之色。“不对不对,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请你别这样写。” 莫娜继续一边做笔记,一边答道:“我已经自我介绍说我是记者了,很显然我是为采访而来。” 韦勒向楚斯投以求救的眼神,但楚斯不发一语。这小子那天把那几个女学生迷得团团转,现在嚣张不起来了吧。 韦勒局促不安,压低嗓音。“那我拒绝让你引用我说的话。” “了解,”莫娜说,“那我也会引用你说的这句话,证明警方想钳制媒体的言论。” “我……不是……那个……”韦勒怒火中烧,双颊泛红。楚斯在一旁极力忍笑。 “放轻松,只是开玩笑啦。”莫娜说。 韦勒瞪着莫娜看了一会儿,才又开始呼吸。 “欢迎加入这场游戏,我们虽然玩得凶悍但一定玩得公平,如果可以的话,还会互相帮助,你说是不是啊,班森?” 楚斯发出呼噜声作为回答,让他们自行解读这声音的意思。 莫娜翻动着笔记本。“我不会再问你是否已经掌握嫌犯的情况,你的上司会处理这个消息,我只想请教你调查方面的一般性问题。” “尽管问吧。”韦勒微笑道,看来他已经恢复正常。 “这类命案的调查工作通常不是会锁定前任伴侣或情人吗?” 韦勒正要答话,楚斯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插口说:“警探不愿说明是否锁定了嫌犯,但有来自警方的线人告诉《世界之路报》,调查工作集中在前任伴侣和情人身上。” “该死,”莫娜说,手上记着笔记,“班森,我都不知道你这么聪明。” “我也不知道你竟然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哦,你知道的,每个警察都有名声流传在外,犯罪特警队的规模又不是特别大,大到让我跟不上更新的速度。不过呢,我对你一无所知,你是新来的。” 韦勒怯怯地笑了笑。 “看来你决定保持沉默,但起码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安德斯·韦勒。” “这上面有我的联络方式,韦勒。”莫娜递给他一张名片,稍一迟疑后也递了一张给楚斯。“我刚刚说过,互相帮助是传统,你们给的情报只要够好,我们付的钱也会够高。” “你们不会真的付钱给警察吧?”韦勒说,把名片放进牛仔裤口袋。 “为什么不付?”莫娜说,目光和楚斯飞快地相触了一下,“情报就是情报啊,你只要有情报可以提供,欢迎打电话来,也可以去奋进健身房找我,我几乎每天晚上九点左右都会在那里,我们可以一起飙汗……” “我比较喜欢户外运动。”韦勒说。 莫娜点了点头。“带狗去跑步,你看起来像养狗的人,我喜欢。” “为什么?” “因为我对猫过敏。好了,二位,本着合作精神,我保证只要发现任何有利破案的线索一定会通知你们。” “谢了。”楚斯说。 “不过你总要给我个电话,我才能打给你吧。”莫娜牢牢地盯着韦勒。 “当然。” “我记下来。” 韦勒念出一组号码,莫娜猛然抬头。“这是警察总署的前台电话。” “我就在这里工作啊,”韦勒说,“还有,我养的是猫。” 莫娜合上笔记本。“我们保持联络吧。” 楚斯看着莫娜踏着有如企鹅般摇摆的脚步朝大门走去。警署大门是一扇怪异的沉重金属门,上头有个明显的监视口。 “三分钟后开会。”韦勒说。 楚斯看了看表,下午要开项目调查小组会议。如果不发生命案的话,犯罪特警队是个很棒的单位。命案最讨人厌了,会带来漫长的工期,必须写报告,还有开不完的会,而且每个人都被搞得压力超大。但至少他们加班的时候,餐厅会提供免费餐点。楚斯叹了口气,转身正要朝气密门的方向走去,却僵在原地。 她就在前方。 乌拉。 她正要走出警署,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仿佛没看见他似的。她有时会如此,可能因为米凯不在场,只有他们两人见面会有点尴尬。事实上他们就算在年轻的时候也会避免两人单独碰面。楚斯之所以避开,是因为只要单独和乌拉在一起,他就会开始冒汗,一颗心怦怦乱跳,事后还会折磨自己,不断思索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些蠢话,怎么不说些聪明的话或肺腑之言?至于乌拉之所以避开,呃,可能是因为楚斯会开始冒汗,一颗心怦怦乱跳,不是默不作声,就是尽说些蠢话。 尽管如此,楚斯还是差点在中庭喊出她的名字。 但她已走到大门前,再过片刻,她就会走出警署,阳光会亲吻她那头柔顺的金发。 因此他只是在心中默默呼唤她的名字。 乌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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