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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渴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四晚上

穆罕默德·卡拉克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只见女子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眼神锐利,身穿时髦的紧身服装,身材匀称,可以想见她能钓到比她年轻十岁的英俊青年绝非偶然。这两人正是穆罕默德所追求的客群,因此他们一走进妒火酒吧的大门,他就满脸堆笑。

“怎么样?”女子问道,语带卑尔根口音。穆罕默德只来得及看清楚女子的姓氏和证件,上头写的是布莱特。

穆罕默德再度垂下目光,看着对方递过来放在吧台上的照片。

“有。”他说。

“有?”

“有,她昨天晚上来过。”

“你确定?”

“她就坐在你现在站的位置。”

“就坐在这里?一个人来的吗?”

穆罕默德看得出女子正极力隐藏心中的兴奋之情,心想大伙干吗这么大费周章,向别人展现自己真正的情绪有那么危险吗?他并不想出卖他店里唯一的常客,但对方可是警察。

“她跟一个男人来这里坐了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报纸了吗?”女子的男同事用高亢的嗓音问道。

“没有,我比较喜欢看新闻。”穆罕默德说。

卡翠娜微微一笑:“今天早上她被人发现遭到谋杀。请你告诉我们关于那个男人的事,他们来这里做了什么?”

穆罕默德觉得自己像是被浇了一桶冰水。谋杀?不到二十四小时前还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女子,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他打起精神,但接下来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却令他感到羞惭:要是他这家酒吧上了报纸,对生意是好还是坏?不过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他们是通过Tinder认识的,来这里约会,”穆罕默德说,“他通常都会在这里约见对方,他自称盖尔。”

“‘自称’?”

“我想那应该是他的本名。”

“他是用信用卡付钱的吗?”

“对。”

卡翠娜朝收款机点了点头。“你能找出他昨晚付钱的收据吗?”

“应该没有问题。”穆罕默德苦笑道。

“他们是一起离开的吗?”

“绝对不是。”

“意思是?”

“盖尔的眼光总是过高,基本上我都还来不及替他们倒酒,他就已经被甩了。说到这个,你们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谢谢,”卡翠娜说,“我们正在执行勤务。所以说她是独自离开的?”

“对。”

“你没看见有人跟着她?”

穆罕默德摇了摇头,摆出两个杯子,拿出一瓶苹果汁。“这个请你们喝,刚榨好的新鲜本地苹果汁。改天晚上来这里喝杯啤酒吧,第一杯酒免费,如果你们带其他警察同事来,他们一样第一杯酒免费。你们喜欢这里的音乐吗?”

“喜欢啊,”金发男警说,“U2很——”

“不喜欢,”卡翠娜说,“你有没有听见那女人说过什么有利于我们办案的事?”

“没有。等一下,你这么一问让我想起来她的确提到过她被人跟踪。”穆罕默德斟上苹果汁,抬起头来,“那时音乐声不是很大,她说话声音又有点大。”

“原来如此,那现场还有没有其他人对她有兴趣?”

穆罕默德摇了摇头。“昨天有点冷清。”

“跟今天晚上一样?”

穆罕默德耸了耸肩。“盖尔离开的时候,另外两名客人也已经走了。”

“所以另外两名客人的信用卡数据也不难找喽?”

“我记得他们其中一个人付的现金,另一个人什么都没点。”

“了解。昨天晚上十点到今天凌晨一点,你在哪里?”

“我?我在这里,然后就回家了。”

“有人可以证实吗?这样我们可以从一开始就排除你的嫌疑。”

“有。可能没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穆罕默德努力思索。把前科累累的放高利贷者拖下水可能会惹来更多麻烦,他必须把这张牌留在手里,以备日后派得上用场。

“没有,我一个人住。”

“谢了。”布莱特举起杯子。穆罕默德原本以为她在举杯敬他,随即发现原来她是拿酒杯朝收款机比了比。“我们来品尝本地苹果汁,你去找收据好吗?”

楚斯很快就查完了分派给他的酒吧和餐厅,他把照片拿给酒保和服务生看,只要一听见预期中的答案:“没有”或“不知道”,就立刻前往下一家。既然人家都说不知道,那就是真的不知道了。今天已经够漫长的了。再说,他还有一件事要办。

楚斯在键盘上输入最后一个句子,看了看他打的这份自认为言简意赅的报告。“参见附表,领有营业执照的营业场所已在列出之时间查访,没有人员回报在案发当晚见过埃莉斯·黑尔曼森。”他按下发送键,站了起来。

这时他听见低低的铃声响起,看见桌上的市内电话闪烁着亮光,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告诉他这通电话是值班警察打来的。他们负责过滤民众提供的线索,唯有可能跟案情相关的电话才会转接过来。可恶,他现在可没时间讲电话。他可以假装没接到电话,但又仔细一想,如果真是有用的线索,那他能提供的情报就更多了。

他接起电话。

“我是班森。”

“终于有人了!电话一直都没人接,大家都跑去哪里了?”

“他们都去酒吧了。”

“你不是也应该去查——?”

“有什么事吗?”

“有个男的打电话来说,昨天晚上他跟埃莉斯·黑尔曼森在一起。”

“把电话接过来。”

电话那头发出咔嗒一声,楚斯便听见一个男子的呼吸声传了过来,对方的呼吸声如此浓重,只可能表示他心里十分害怕。

“我是犯罪特警队的班森警员,有什么事?”

“我叫盖尔·索拉,在《世界之路报》的网站上看见了埃莉斯·黑尔曼森的照片。我之所以打电话来是因为我昨天跟一个长得跟她很像的小姐短暂见过面,她也说她的名字叫埃莉斯。”

盖尔花了五分钟叙述他跟埃莉斯在妒火酒吧的约会过程,并说事后他直接回了家,午夜之前就到家了。楚斯依稀记得那两个便溺少年在十一点半过后碰见埃莉斯时她还活着。

“有人能证实你回家的时间吗?”

“我电脑的登录记录,还有卡里。”

“谁是卡里?”

“我老婆。”

“你有家室?”

“我有老婆和一只狗。”盖尔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你怎么没早点打电话过来?”

“我刚刚才看到照片啊。”

楚斯做了个笔记,心中暗暗咒骂。这家伙不是凶手,只是个警方需要排除嫌疑的人,但他还是要打一份完整报告才行,这下得搞到十点才能离开了。

卡翠娜走在马克路上,她已叫安德斯·韦勒回家了。韦勒的第一天值勤终于告一段落。她微微一笑,心想他这辈子一定都会记得这一天。韦勒早上前往警署报到之后,便直接就被派往命案现场,而且这起命案还相当重大,不是那种涉及毒品、让人隔日就忘的杀人案件,而是哈利所谓的“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命案,也就是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可能遭遇的凶杀案。这类案子会导致大量的记者会,也会登上新闻头条,因为熟悉的生活场景很容易引起大众的同情,这就是为什么巴黎恐怖袭击事件的媒体报道会多过于贝鲁特的恐怖袭击。

而媒体终究是媒体,这就是为什么警察署长米凯会一直追踪办案进度,因为要面对媒体追问的人是他,虽然不必立刻面对,但如果这个教育水平高又辛勤工作的年轻女公民的命案无法在几天内侦破,他就得发表声明。

从这里走到她位于福隆纳区的公寓要半小时,但是没关系,她需要放空一下脑袋和身体。她从夹克口袋里拿出手机,开启Tinder交友软件,一眼看着人行道,一眼看着手机走着,手指左右滑动。

他们猜得没错,埃莉斯的确是赴Tinder约会后才返回家的。先前那个酒保所描述的男方听起来不像杀人凶手,但经验告诉她,有些男人在干一炮之后会有种奇怪的想法,认为自己有权利获取更多。这是一种旧式思想,认为性行为代表女性的屈从,但其实可能只是纯粹的性关系罢了。但她也知道很多女人同样有着旧式思想,认为男人一旦同意进入她们,就代表同意负起某种道德责任。

先别想这么多了,她配对成功了。

她输入:我还有十分钟走到苏丽广场的诺克斯酒吧。

好,我等你。乌尔里克如此答道。

从乌尔里克在Tinder上的照片和自我介绍来看,他是个非常直接的男人。

楚斯·班森停下脚步,望向正对着镜子的莫娜·达亚。

这时的莫娜在楚斯眼中不再像一只企鹅,而是像一只腹部紧紧裹住的企鹅。

先前在奋进健身房的前台,楚斯请前台小姐让他进去参观一下里头的设施,发现对方有些不愿意,可能因为她觉得楚斯不像是会加入的样子,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不希望他这种人成为会员。长久以来,他总是激起别人的反感,尽管他也承认别人的确有很好的理由这样做,但这也使得他很容易在别人脸上察觉到反感的神色。无论如何,他穿过健腹缩臀机、普拉提教室、动感单车,以及有着歇斯底里的有氧健身教练的操房(他依稀想起现在好像不叫有氧了),终于在男性区域也就是重训区找到了莫娜。她正在做硬举,大开的蹲踞双腿看起来还是有点像企鹅,但宽阔的背部以及紧紧束在腰际的宽大护腰皮带,让她更显得前凸后翘,看起来活像是数字8。

莫娜发出嘶吼声,几近恐惧的吼叫,同时挺起背部,看着镜中涨红了脸、全身紧绷的自己。杠铃离开地面时,杠片互相碰撞发出当啷一声。长杠并未如楚斯在电视中看到的那样出现弯曲,但他知道一样很重。旁边有两个巴基斯坦佬正在练肱二头肌,想把肌肉练大,好搭配上头那可悲的帮派刺青。天哪,他真讨厌这些人。天哪,这些人也很讨厌他。

莫娜放下杠铃,接着又发出一声嘶吼,再度举起。放下,举起,前后四次。

结束后她站在原地颤抖,脸上露出的微笑就跟住在利耶尔地区的那个疯女人高潮来临时一样。如果那疯女人不是那么胖又住得那么远,楚斯跟她或许会有结果。那女人说她之所以要甩了楚斯,是因为她开始有点喜欢楚斯了,而且一星期一次根本不够。当时他听了觉得松了口气,但现在却时不时会想到她,当然跟他想到乌拉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但那疯女人对他很好,这点毋庸置疑。

莫娜在镜中看到了他,便摘下耳机。“班森?你们在警署不是有健身房吗?”

“是有啊。”楚斯说,上前几步,看了那两个巴基斯坦佬一眼,眼神在说“我是警察还不快滚”,但对方似乎没读懂其中的意思。也许他看错了他们,现在有些巴裔新生代甚至考进了警察大学。

“那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莫娜说,解开腰带。楚斯不禁盯着她的腰围看,想看她的腹部是不是会恢复到有如气球般圆滚滚的状态,想看她会不会变回一只平常的企鹅。

“我想我们也许可以互相帮助。”

“帮助什么?”她蹲伏下去,取下杠片两端的固定扣。

楚斯在她身旁蹲下,压低嗓音说:“你说过提供情报的话你们会付钱。”

“对啊,”莫娜以正常音量说,“你有什么情报?”

“我要五万。”

莫娜哈哈大笑。“班森,我们付的价码很高,但没有那么高,最多一万,而且必须得非常有料才行。”

楚斯缓缓点头,舔了舔嘴唇。“我的情报不只是有料而已。”

“你说什么?”

楚斯稍微提高音量:“我说,我的情报不只是有料而已。”

“那还有什么?”

“我的情报就像是有三道菜的豪华大餐。”

“不可能,”卡翠娜高声说,盖过嘈杂的人声,啜饮了一口白色俄罗斯调酒,“我有伴,而且他在家。你住哪里?”

“金狮街,可是我家没东西喝,又很乱……”

“床单干净吗?”

乌尔里克耸了耸肩。

“你可以趁我冲澡的时候换床单,”她说,“我才刚下班。”

“你是做——”

“你只要知道我明天一大早还得起床去上班就好了,那我们就……”她朝夜店大门点了点头。

“好,可是先把酒喝完好吗?”

她看着自己那杯调酒。她之所以开始喝白色俄罗斯,是因为影星杰夫·布里吉斯在《谋杀绿脚趾》一片中喝的就是这种调酒。

“这要看……”她说。

“看什么?”

“看酒精对你……有什么效果。”

乌尔里克微微一笑。“你是想让我表现焦虑吗,卡翠娜?”

从陌生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她不禁打了个冷战。“你会有表现焦虑吗,乌——尔里克?”

“没有,”他咧嘴一笑,“但你知道这两杯酒要花多少钱吗?”

这回轮到她露出微笑。乌尔里克这个人没问题,只不过有点瘦。她在Tinder上看别人的资料,首先就是看身高和体重,这也是她真正会看的数据。她计算一个人BMI值的速度,简直跟扑克高手算牌一样快。二十六点五还算可以。在认识侯勒姆之前,超过二十五的她都不接受。

“我先去洗手间,”她说,“这是我寄放外套的收据,是一件黑色皮夹克,你在门口等我。”

卡翠娜站起身来,走了开去,心想这是乌尔里克第一次有机会从背后打量她,而在她的家乡卑尔根,大家都说她有一副美臀,因此乌尔里克应该会感到满意。

酒吧深处更为拥挤,她必须把人推开才行,因为“借过”这句话在世界上其他文明地区也许还行得通,例如卑尔根,但在这里可行不通。有那么一刻,可能是在汗涔涔的人体之间推挤得太用力了,以至于她突然觉得呼吸困难。最后她终于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往前踏了几步后缺氧的晕眩感才逐渐消失。

只见前方走廊的女厕门口排起了长龙,男厕则无人排队。她又看了看表。她可是项目小组召集人,明天必须第一个进办公室才行,所以管他的。她打开男厕的门,抬头挺胸走了进去,经过一排小便池,站在小便池前的两个男子并未注意到她。她走进隔间,把门锁上。她的几个女性朋友总是说她们从未进过男厕,还说男厕一定比女厕脏,但以她的经验来说并非如此。

她脱下裤子,刚在马桶上坐下,就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她觉得奇怪,隔间里有人,从外面应该一目了然,再说如果对方认为里面没人,又怎么会敲门?她低头从门板和地面之间的空隙望去,看见一双蛇皮皮靴的尖鞋头。她接着又想,一定是有人看见她走进男厕所以跟了进来,认为她应该是想找刺激。

“滚……”她开口说,但后面的“开”字还没说出口,就觉得气短。难道她身体不适?难道带领一宗她知道会是重大命案的调查工作才不过一天,她就紧张到难以呼吸?天哪……

她听见男厕门被打开,两个大声嚷嚷的幼稚男人走了进来。

“×他妈的真是太恶心了!”

“超级恶心!”

门板底下的那双尖头皮靴不见了。卡翠娜侧耳聆听,却没听见脚步声。她上完厕所,打开隔间门,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那两个幼稚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小。

“你在这里干吗?”其中一人问。

“小便和洗手啊,”她说,“先小便再洗手。”

她甩掉手上水珠,走出男厕。

乌尔里克正站在酒吧门口等她,手里拿着她的夹克。看到这一幕,她不禁联想到嘴里咬着木棒、尾巴猛烈摇晃的小狗。她赶紧把这个想法推到一边。

楚斯驾车回家,他打开收音机,电台正在播放摩托头乐队的一首歌,以前他总以为这首名为《黑桃A》的曲子叫作《黑桃会死》,直到有一次米凯在高中舞会上高声说:“这个瘪四还以为莱米是在唱黑桃……会死!”至今他仍听得见大家发出盖过音乐的哄笑声,仍看得见乌拉那双美丽眼眸带着笑意,闪闪发光。

反正无所谓了,他还是认为《黑桃会死》比《黑桃A》好听多了。有一天,他在警署餐厅里冒险在其他同事围聚的桌子前坐下,当时侯勒姆正在用可笑的托腾口音说他认为要是莱米能活到七十二岁就太浪漫了。楚斯问为什么,侯勒姆答道:“七和二,二和七,对吧?莫里森、罕醉克斯、贾普林、柯本、怀恩豪斯[此处指美国大门乐队主唱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美国吉他手吉米·罕醉克斯(Jimi Hendrix)、美国蓝调摇滚女歌手贾尼丝·贾普林(Janis Joplin)、美国超脱乐队主唱科特·柯本(Kurt Cobain)、英国灵魂女歌手艾米·怀恩豪斯(Amy Winehouse),他们恰好都在二十七岁时去世。摩托头乐队主唱莱米病逝时七十岁。],他们都是这样。”

楚斯只是跟着大家点头称是,至今仍然不懂侯勒姆到底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

无论是不是局外人,今晚他都比该死的侯勒姆和其他在餐厅里点头的同事口袋里多了三万克朗。

先前莫娜一听见楚斯提到侯勒姆所说的尖牙或铁假牙,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她立刻打给编辑,编辑也同意楚斯的确所言不虚,他端上来的确实是三道菜的豪华大餐。前菜是埃莉斯去赴Tinder约会,主菜是她回家时凶手可能已经在家里等她,甜点是凶手用铁假牙咬她脖子致使她死亡。一道菜一万克朗,加起来总共三万克朗。三和零,零和三,对吧?

“黑桃会死,黑桃会死!”楚斯跟着莱米一起嘶声高喊。

“不可能,”卡翠娜说,又拉上了裤子,“没有避孕套就免谈。”

“可是我两个星期前才去验过血,”乌尔里克说,在床上坐了起来,“我对天发誓,骗你不得好死。”

“这套你拿去用在别人身上吧……”卡翠娜得先深吸一口气,才能扣上裤子纽扣,“反正你验过血也不会不让我怀孕。”

“难道你什么措施都没用吗,妹子?”

妹子?哦,她是喜欢乌尔里克,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天知道重点是什么。

她走到玄关,穿上鞋子。她进来时已记住乌尔里克把她的皮夹克挂在了什么地方,还查看过大门内侧只有一个普通的门锁。没错,她很会计划逃生路线。她出门下楼,踏上金狮街,新鲜的秋日空气尝起来有自由和千钧一发的味道。她放声大笑,沿着道路前行,在空荡荡的大马路中央的行道树间奔跑穿梭。天哪,真是蠢毙了。但如果她真的很懂逃生,为什么她跟侯勒姆同居时没去装避孕器,或至少服用避孕药?她记得自己曾向侯勒姆解释说她那敏感难相处的个性实在难以再承受使用避孕措施而产生荷尔蒙变化所导致的心情起伏。的确,她跟侯勒姆同居之后就没再吃避孕药了。手机响起,她的思绪被打断。她的手机铃声是大明星乐队(Big Star)的《哦我的灵魂》(O My Soul )一曲的前奏,是侯勒姆替她安装的,他还费了一番口舌说明这个被遗忘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美国南方乐队有多么重要,又抱怨说网飞(Net?ix)的纪录片剥夺了他的人生使命。“妈的!秘密乐队的乐趣就在于他们是秘密啊!”反正看起来他短期之内不会长大。

她接起手机:“甘纳,什么事?”

“铁假牙谋杀案?”素来温和的队长口气听起来不太高兴。

“你说什么?”

“这是《世界之路报》网站现在的头条新闻,上头说凶手早已在埃莉斯·黑尔曼森家里等她,而且他咬穿了她的颈动脉,还说这是来自警方的可靠消息。”

“什么?”

“贝尔曼已经打过电话了,他……该怎么说才好?他火冒三丈。”

卡翠娜停下脚步,努力思考。“首先,我们不确定他是否早就已经在她家了,也不确定他咬了她,甚至连凶手是不是男的都不确定。”

“那就是警署里有个不可靠的消息来源了!其他我不管,只是这个消息来源我们得追根究底才行,到底是谁走漏了案情?”

“不知道,但我知道《世界之路报》的原则是会保护消息来源的身份。”

“去他的原则,他们要保护消息来源是因为觊觎更多的内幕。布莱特,我们得把这个泄密者揪出来才行。”

卡翠娜的注意力更为集中了。“所以贝尔曼是担心案情走漏会给调查工作带来负面影响?”

“他担心这件事会让警方难堪。”

“我想也是。”

“你想也是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你自己也这样想。”

“明天的首要工作就是处理这件事。”哈根说。

卡翠娜把手机放回夹克口袋,朝前方道路看去,只见有个影子晃了晃,可能是风吹动了树木。

她犹豫片刻,心想要不要过马路到对面去,那边的人行道灯光比较明亮,但最后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只是脚步加快了些。

米凯·贝尔曼站在客厅窗前,从他位于赫延哈尔的住家,可以看见整个奥斯陆市中心往西延伸至霍尔门科伦区下方的低缓山丘。今晚这座城市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犹如一颗璀璨的钻石。

他的小孩都已入睡,他的这座城市更是酣然熟睡。

“怎么了?”乌拉问道,从手头书本上抬起头来。

“最近这起命案一定得解决才行。”

“不是所有命案都得解决吗?”

“现在这起命案闹得很大。”

“只是死了一个女人不是吗?”

“不是因为这个。”

“是因为《世界之路报》大肆报道吗?”

他听得出她口气中带有一丝嘲讽,但不以为意,因为她已冷静下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其实乌拉在心底深处十分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她不是那种喜欢发生冲突的人。他这个老婆最爱的莫过于照顾家庭、为孩子操心和看书,因此她口气中暗藏的尖酸意味并不是真的想得到答案。况且她也难以明白,如果你想让后世记得你是个好国王,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你是太平时代的国王,在位期间正好国泰民安、繁荣昌盛。第二,你是引领国家走出危机的国王,如果在位期间没有危机,那就要假装有危机,进而引发战争,让人民以为情况糟得不得了,不开战国家一定会深陷危难,即便是小战争也无所谓,重点是最后一定要赢得胜利。

米凯倾向于选择后者,当他站上市议会面对媒体时,他打算夸大波罗的海诸国和罗马尼亚移民的犯罪率,悲观预测未来,如此一来他就可以获得额外的资源,去打一场其实规模很小的战争,然而在媒体上却必须显得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十二个月后,他可以提出最新的数据,间接宣告自己获得辉煌胜利。

但最近这起命案却是一场脱离了他掌控的战争,而且从《世界之路报》今晚的报道来看,他知道这已经不是一场小战争,因为大家都已随着媒体起舞。他至今仍记得斯瓦尔巴群岛发生过的泥石流事件,当时造成了两人死亡,许多人无家可归。而泥石流事件的前几个月,下埃伊克尔地区发生过一场大火,导致三人死亡,更多人无家可归,但后者只得到中等的媒体报道篇幅,相当于住家失火和公路意外,而远方群岛的泥石流事件却更符合媒体口味,就跟这起命案中的铁假牙一样,这意味着媒体已经抢先跳出去确立风向,仿佛这是一场国家级大灾难,最后逼得挪威首相也不得不对全国发表实况谈话,因为媒体只要说跳,首相一定会跳,而且下埃伊克尔地区的居民看了新闻之后都不禁会想,当他们的家园陷入火海时,首相人在哪里?米凯知道首相在哪里,一如往常,她和她的顾问正以耳贴地,聆听媒体发出的震动,但其实什么震动都没有。

然而现在米凯感受到地面的震动了。

现在,就在他这位屡建战功的警察署长即将有机会进入权力中心之际,这场战争已逐渐演变成一场他输不起的战争。他必须把这起命案的重要性摆到第一位,视它为一波犯罪潮,因为埃莉斯·黑尔曼森是个生活富裕、教育程度高、三十多岁的挪威女子,同时也因为凶器不是一根钢棒、一把刀或一把枪,而是一副铁质假牙。

这就是为什么他认为自己必须做出一个不想做的决定。他有千百个理由不做这个决定,但实在别无他法了。

他必须把那人找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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