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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渴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五下午

“贝尔曼是怎么说服你的?”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站在窗前说。

“这个嘛,”哈根背后传来一个独特的嗓音,“他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条件。”这嗓音比以前沙哑了点,但仍保有同样的深度和沉静。哈根曾听一个女同事说过,哈利·霍勒全身上下唯一美好之处就是他的声音。

“什么条件?”

“加班费增加百分之五十,退休金增加一倍。”

哈根微微一笑。“难道你没提出条件?”

“我自己挑选组员,我只要三个人。”

哈根转过身来。他懒散地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两条长腿直直地伸出,瘦削的脸庞上多了几道纹路,浓密的金色短发,太阳穴两旁冒出了几根白发。他已不像哈根上次看到他时那么瘦了,深蓝色的眼眸周围的眼白部分也许还不是太清澈,但已不像他过去处于谷底时那般布满血丝。

“你最近还在戒酒吗,哈利?”

“戒得跟挪威油田一样,一滴都找不到,长官。”

“嗯,你知道挪威油田里还有很多油吧?只不过暂时关闭等油价上涨。”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传达的形象。”

哈根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成熟一点。”

“很令人失望对不对?我们不会变得更有智慧,只是变老而已。卡翠娜还是没联络吗?”

哈根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完全没有。”

“要不要再打给她看看?”

“哈尔斯坦!”客厅传来叫声,“孩子们要你再当一次老鹰!”

哈尔斯坦·史密斯叹了口气,不过是开心的叹气,他将手上那本弗朗西丝卡·特温(Francesca Twinn)所著的《性爱杂记》(Miscellany of Sex )放在厨房餐桌上。他在这本书里并未发现任何内容有助于他的博士学位,除了知道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特罗布里恩群岛上,咬下女人的睫毛是一种热情的表现,这一点还挺有意思的,因此去逗孩子开心当然更好玩。刚才他其实已经玩得很累了,但是没关系,生日一年才一次而已。不对,他有四个小孩,所以是一年四次。如果孩子坚持爸妈生日也要办派对的话,那就是一年六次。如果也要庆祝“半岁生日”的话,那就是一年十二次。客厅里传来小孩发出的如鸽子般的咕咕叫声,他朝客厅走去,这时门铃响起。

史密斯前去开门,只见站在门外台阶上的女子毫不掩饰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头。

“前天我吃了含有坚果的东西。”他说,抓了抓额头上爆发的红色荨麻疹。

他看着女子,发现对方并不是在看他额头上的荨麻疹。

“哦,这个啊,”他说,摘下帽子,“这个我们拿来当作老鹰的头。”

“看起来比较像鸡头。”女子说。

“这其实是复活节小鸡,所以我们都叫它小鸡鹰。”

“我是奥斯陆警署犯罪特警队的卡翠娜·布莱特。”

史密斯侧过头。“对,昨天晚上我在新闻上看到过你,你是因为我在推特上面贴的文章才来的吧?我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我不是有意要引起这么大的骚动的。”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不过希望你不要介意……呃……小朋友很吵。”

史密斯跟孩子解释说他们得先自己找一只老鹰,接着便领卡翠娜走进厨房。

“你看起来需要喝杯咖啡。”史密斯说,没等卡翠娜回答,就径自倒了杯咖啡。

“昨天晚上忙到很晚,”卡翠娜说,“早上还睡过了头,所以一起床就直接过来了,手机也忘在家里了。可以借你的手机用一下吗?我得打个电话到办公室。”

史密斯把他的手机递给卡翠娜,看见她不知所措地看着那部古老的爱立信手机。“小孩都叫它笨蛋手机,需要我跟你说怎么用吗?”

“我还记得怎么用,”卡翠娜说,“告诉我,你对这张照片有什么看法?”

卡翠娜按下手机按键,史密斯仔细观看她递来的照片。

“铁假牙,”他说,“土耳其的?”

“不是,加拉加斯的。”

“是哦,伊斯坦布尔的考古博物馆也有几副类似的假牙,据说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士兵用的,但历史学家表示怀疑,他们认为应该是上流阶层玩虐待游戏的时候用的。”史密斯抓了抓额头的荨麻疹,“所以凶手用了类似的东西?”

“目前还不确定,我们只是从被害人的咬痕分析推断的,伤口上还沾有铁锈和一些掉落的黑漆碎片。”

“啊哈!”史密斯高声呼喊。“那我们得去日本才行!”

“是吗?”卡翠娜把手机拿到耳边。

“你有没有看过有些日本女人会把牙齿染成黑色?没有?好吧,那是个叫作‘ohaguro’的传统,意思是‘日落后的黑暗’,最初出现在日本平安时代,大概是公元八百年,还有……呃,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卡翠娜不耐烦地比了个手势。

“据说日本中世纪的时候,北方有个将军要求旗下士兵戴上涂有黑漆的铁假牙,主要是用来吓人,但近身战的时候也派得上用场。如果战场上太过拥挤,无法使用武器,也没法出拳或踢腿,就可以用假牙咬穿敌人的喉咙。”

卡翠娜比了个手势表示电话接通了。“嘿,甘纳,我是卡翠娜,我只是要跟你说我直接从家里过来找史密斯教授谈……对,就是那个在推特上面发文的。还有我把手机忘在家里了,如果有人要找我……”她停下来聆听,“哈利?你是开玩笑的吧?”她又听了片刻,“他就这样走进来说他愿意接这个案子?我们晚点再说好了。”她把手机还给史密斯,“好吧,告诉我,吸血鬼症到底是什么?”

“如果要谈这个话题,”史密斯说,“我们得去散散步。”

卡翠娜和哈尔斯坦·史密斯沿着碎石步道并肩而行,这条步道从屋子一直延伸到谷仓。他解释说他老婆继承了这座农场和将近一公顷的土地,格里尼这个地区距离奥斯陆市中心不过才几公里,但仅仅在两个世代前,这里还到处可见牛羊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他老婆还继承了纳赛亚岛上的一小块地和船屋,而且听周围那些暴发户邻居说,有人要开高价收购,如果是真的,那里的遗产比这里更值钱。

“纳赛亚岛真的是太远了,很少会去,但我们暂时还不想卖地。虽然我们只有一艘便宜的铝质小船,上头的引擎有二十五马力,但我很爱那艘船。偷偷告诉你,你可别跟我老婆说,其实我比较喜欢大海,不喜欢这块农地。”

“我的家乡也在海边。”卡翠娜说。

“卑尔根对不对?我很喜欢卑尔根方言。我在颂维根区的精神病院工作过一年,那里好美,只不过常常下雨。”

卡翠娜缓缓点了点头。“对,我也在颂维根被淋湿过。”

两人走到谷仓前,史密斯掏出钥匙,打开挂锁。

“谷仓用这个锁好像有点大。”卡翠娜说。

“上一个太小了。”史密斯说。卡翠娜听出他口气中带有一丝无奈。她一踏进门,感觉脚底下有东西在动,不由得低声惊呼。她低头看去,便看见一个宽一米、长一点五米的长方形金属板设置在水泥地上。她觉得那块金属板底下似乎有弹簧,还会摇晃、碰撞周围的水泥结构,最后才逐渐静止下来。

“五十八公斤。”史密斯说。

“什么?”

史密斯朝左方的一个大箭头点了点头,只见那个箭头在一个半月形的刻度盘上,在五十和六十的刻度之间微微摆动。卡翠娜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踩上了一个老式的牛磅秤。她眯眼看去。

“五十七点六八。”

史密斯哈哈大笑:“反正远低于可宰杀重量。我得承认我每天早上都会跳过这个磅秤,我可不想觉得每天都是我要被送去屠宰的最后一天。”

两人继续往前走,经过一排畜栏,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前停下脚步。史密斯用钥匙把门打开。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一部台式电脑、一扇可看见外头草原的窗户和一幅吸血鬼画像,画中的吸血鬼张着又大又薄的蝙蝠翅膀,伸着细长的脖子,有一张方形的脸蛋。办公桌后方的书架上摆着半满的档案和书籍。

“世界上曾经出版过的吸血鬼症相关书籍全都在这里了,”史密斯说,伸手从那些书的书脊上摸了过去,“所以要得出概论还是挺容易的,但是要回答你的问题,就必须从一九六四年范登伯格(Vandenbergh)和凯利(Kelly)写的这本书说起。”

史密斯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打开读道:“‘吸血鬼崇拜指的是从对象身上吸血(通常这个对象是爱人)并借以得到性快感的行为。’这是死板的文字定义,但你要的应该不只这样对不对?”

“应该是吧。”卡翠娜说,看着那幅吸血鬼画像。那幅画画得很好,简单又孤单,隐隐散发着一种冷冽感,看得她不由得把夹克拉紧了点。

“那我们再谈得深入一点,”史密斯说,“首先呢,吸血鬼症不是什么新发明,这名称跟某种伪装成人类的嗜血怪物传说有关,这个传说可以追溯到古代的东欧和希腊,但现代对吸血鬼的概念主要来自一八九七年爱尔兰作家布莱姆·斯托克所著的小说《德古拉》,还有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拍摄的第一批吸血鬼电影。吸血鬼原本指病态的人类,而有些研究者误认为吸血鬼症患者主要是受到这些传说的启发,但他们忘了吸血鬼症早在这本书里就已经被提到过了……”史密斯拿出另一本旧书,褐色书封已碎裂了大半。“这是理查德·克拉夫特·埃宾(Richard von Krafft-Ebing)在一八八六年所著的《性精神病态》(Psychopathia Sexualis ),也就是说,这本书早在吸血鬼传说广为人知之前就已经出版了。”史密斯小心翼翼地放回那本书,又拿出另一本书。

“我自己的研究是基于吸血鬼症与嗜尸癖、恋尸癖和施虐癖相关这一观点,跟这本书的作者布吉尼翁(Bourguignon)观点一致。”史密斯打开那本书。“这本书写于一九八三年:‘吸血鬼症是一种罕见的强迫症,患者内心有一种难以抵抗的冲动想要摄取鲜血,他们必须通过这种仪式来获得心理上的平静。罹患这种强迫症的患者和其他强迫症患者一样,本身并不了解强迫行为所代表的意义。’ ”

“所以说吸血鬼症患者只会去做吸血鬼症患者做的事,不会改变行为?”

“这样说有点过度简单化,但基本上是的。”

“你的这些书里有没有一本书可以协助我们侧写这个吸血凶手?”

“没有,”史密斯说,放回布吉尼翁的书,“有一本是已经写好了的,但不在书架上。”

“为什么?”

“因为没有出版。”

卡翠娜看着史密斯。“是你写的书?”

“对。”史密斯露出悲伤的微笑。

“发生了什么事?”

史密斯耸了耸肩。“这种比较激进的心理学当时不适合出版,因为我的说法等于公然打脸这个,”他指着架上一本书的书脊,“赫舍尔·普林斯(Herschel Prins)和他一篇刊载在一九八五年《英国精神病学期刊》上的文章。做出这种事不可能逃得过惩罚,所以我遭到驱逐,因为我的研究结果是根据个案研究而非实验证据。当然啦,要根据实验证据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真正的吸血鬼症案例非常少,而少数有记录的案例又因为没有进行足够研究而被诊断为精神分裂。我尝试过,但报纸只乐于刊登美国二线明星认为吸血鬼症无聊又洒狗血的文章。最后等我搜集到足够的研究证据,终于有了突破……”史密斯指了指书架上空荡荡的部分。“偷走我的电脑是一回事,但他们还偷走了我的案主笔记和客户档案,这等于把我所有的研究都偷走了。现在有些恶毒的同事宣称我反而因此得救,因为我的研究结果一旦出版,一定会受到更多奚落,因为很显然世界上根本没有吸血鬼症患者。”

卡翠娜伸手抚摸那幅吸血鬼画像的画框。“谁会侵入这里偷走医疗记录?”

“天知道,可能是某个同事吧。我一直在等,看有没有人会把我的论文和研究成果还给我,可是还没等到。”

“说不定对方的目标是你的病人?”

史密斯哈哈大笑。“那祝他们好运,我那些病人都非常疯狂,相信我,没有人会想要他们的,他们只适合当研究对象,不适合用来赚钱。如果不是我老婆的瑜伽学校办得很成功,我们绝对留不住这座农场和船屋。说到这个,生日派对还在家里等着我,他们需要一只老鹰。”

两人走出门,史密斯锁上办公室的门,卡翠娜注意到畜栏上方的墙壁上装有一台小型监视器。

“你知道警方已经不再受理一般的非法入侵案件了吧,”她说,“就算你有监视器画面也一样。”

“我知道,”史密斯叹了口气,“那是我自己求心安用的。如果他们再来偷我的新数据,我要知道到底是哪个可恶的同事干的,谷仓大门外我也装了监视器。”

卡翠娜不禁大笑。“我还以为学者都是温室里的书虫,不会去干偷窃的勾当。”

“哦,那你恐怕是误会了,我们跟许多知识水平比较低的人一样,也会干出一堆蠢事,”史密斯说,难过地摇了摇头,“我承认也包括我自己在内。”

“真的吗?”

“反正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只不过犯了个错就被取了绰号,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也许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卡翠娜仍看见史密斯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

两人来到农庄前的阶梯上,卡翠娜递了一张名片给史密斯。“如果媒体打电话给你,请不要提起我来请教过你,如果民众认为警方相信有个吸血鬼逍遥法外,一定会引起恐慌。”

“哦,媒体才不会打给我呢。”史密斯说,看了看名片。

“是吗?可是《世界之路报》登了你发在推特上面的文章。”

“他们根本懒得来采访我,可能有人还记得我以前喊过‘狼来了’。”

“狼来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一桩命案我很确定涉及吸血鬼症患者,三年前也有一件,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我没印象。”

“那件案子没登上太多头条,我想应该算是走运吧。”

“所以这算是你第三次喊狼来了?”

史密斯缓缓点头,看着卡翠娜。“对,这是第三次。所以我的失败史还挺长的。”

“哈尔斯坦?”屋内传来女子的喊声,“你要来了吗?”

“就来了,亲爱的!先发出老鹰警报!嘎嘎嘎!”

卡翠娜朝栅栏门走去,听见背后的叫声越来越大。小鸽子在遭到大老鹰攻击前先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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