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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渴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五上午

哈利·霍勒跟史戴·奥纳走在警察大学的走廊上。哈利身高一米九二,比奥纳整整高出二十厘米,奥纳则比他年长整整二十岁,而且腰围宽广得多。

“真是太让我惊讶了,这么简单的案例你竟然想不通,”奥纳说,检查着自己的圆点领结有没有歪掉,“这里头根本毫无谜团可言,你之所以当老师是因为子承父业,也就是说,是因为你父亲是老师。就算你父亲已经过世了,你还是想得到他的认同,这在你当警察的时候是得不到的,而你也从不想当警察,因为你对父亲的反抗就是不想跟他一样,你认为他软弱无力,没能拯救你母亲的性命。你把自己缺少的投射在他身上,跑去当警察,以弥补当年你也没能拯救母亲的性命的遗憾。你想拯救大家免于死亡,更进一步说,你想拯救大家不被杀害。”

“嗯,人家到底付你多少钱跟你约诊,听你说这些话?”

奥纳大笑。“说到约诊,萝凯的头痛怎么样了?”

“她今天跟医生有约,”哈利说,“她父亲也有偏头痛的毛病,都是到一定年纪才会发作。”

“遗传这玩意就好像去找人算命又后悔了一样。人类总是倾向于讨厌自己无法避开的东西,例如死亡。”

“遗传也不是完全不可避免的,我爷爷说他第一次喝酒就上瘾,跟他爸爸一样,可是我爸却可以一辈子都享受喝酒,真的只是享受喝酒的乐趣,却不会上瘾。”

“所以酗酒会隔代遗传,这种事也很常见。”

“除非我只是以怪罪基因来作为自己性格缺陷的借口。”

“好吧,可是性格缺陷也可以怪罪基因啊。”

哈利微微一笑,迎面走来的一个女学生会错意,也回以微笑。

“卡翠娜寄了基努拉卡区命案的现场照片给我,”奥纳说,“这件案子你怎么看?”

“我已经不看犯罪新闻了。”

二号阶梯教室的门敞开着迎接他们。这堂课属于警察大学最后一年的课程,但欧雷克说他跟几个一年级同学会偷溜进去听。不难想见的是,整间教室里挤满了人,甚至有许多学生和其他讲师坐在阶梯上或站在墙边。

哈利走上讲台,打开麦克风,望着台下众人,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寻找欧雷克的面孔。台下窸窣的说话声逐渐止息,整间教室安静下来。其实最奇特的一点并不在于他成为老师,而在于他喜欢上了当老师。他跟大部分常被认为沉默内向的人一样,一站到大群求知若渴的学生面前,竟然颇放得开,甚至比站在7-ELEVEN唯一结账柜台的店员面前还放得开。有时店员把一包骆驼牌淡烟放到他面前,他想开口说“我要两包”,却会因为发现背后还有好多人在排队而开不了口。他之所以要买两包烟是因为有时他心情不好,觉得每根神经都焦躁不安,就会带一包烟走到户外,点一根抽完后把整包烟都给扔了。站在讲台上,其实是处在他的舒适圈里,圈子里除了工作,就是命案。哈利清了清喉咙。他没找到欧雷克那张总是严肃兮兮的脸,却发现了另一个熟识之人,那人脸上戴着单边黑眼罩。“我想你们有些人走错教室了吧,这堂课是大三学生最后一年的刑事工作三级课程。”

台下传来一阵笑声,却没人表现出要离开教室。

“那好吧,”哈利说,“如果今天有人想来听我讲枯燥的命案调查方法那可能就要失望了,今天我们请来了一位客座讲师史戴·奥纳,他担任警署犯罪特警队的顾问已经很多年了,同时也是北欧在暴力凶杀案领域里首屈一指的心理学家。因为我知道他等一下不会轻易把讲台还给我,所以在我把讲台交给他之前,要先提醒大家,下星期三我们会进行新的交叉审讯考试,案例是‘五芒星’,跟往常一样,案件说明、犯罪现场报告和审讯记录都放在校内网络上。好了,奥纳,讲台交给你喽。”

台下爆出掌声,哈利走下台阶,奥纳神气活现地踏上讲台,腹部向前突出,嘴角泛起满意的微笑。

“奥赛罗综合征!”奥纳高声说,又朝麦克风靠近了些,稍微压低嗓门,“奥赛罗综合征就是我们所谓的病态性嫉妒,挪威大部分的命案杀人动机都来自它。就如同莎士比亚剧作《奥赛罗》中所描述的,富绅罗德里戈爱上了奥赛罗将军的新婚妻子苔丝狄蒙娜,而狡猾的伊阿古由于未受奥赛罗提拔重用而心生愤懑,因此想毁掉奥赛罗,趁机谋取权力,于是和罗德里戈一起在奥赛罗和苔丝狄蒙娜之间挑拨离间。伊阿古在奥赛罗的脑子里和心里散播病毒,这种致命且顽强的病毒有许多伪装,但其实就是嫉妒。随着奥赛罗病得越来越重,他的妒火引发了癫痫,使得他在台上发抖。最后奥赛罗亲手杀了妻子,自己也落得自杀收场。”奥纳拉了拉花呢夹克的袖子。“我之所以要在这里讲述《奥赛罗》的剧情,并不是因为警察大学的课程里还包括莎士比亚的著作,而是因为你们需要一些通识教育。”台下传来笑声。“所以说,各位没有嫉妒心的先生、女士,奥赛罗综合征到底是什么?”

“我们何德何能让你大驾光临?”哈利低声说,他已绕到阶梯教室后方,在米凯·贝尔曼旁边站定。“你对嫉妒这个主题有兴趣?”

“不是,”米凯说,“我是希望你能来帮忙调查最近发生的这起命案。”

“那你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我希望你跟以前一样,领导一个平行于大调查团队的独立小调查团队,共同调查这件案子。”

“署长,谢谢你的提议,我的答案是‘不要’。”

“我们需要你,哈利。”

“对啊,你们在这里需要我。”

米凯笑了一声。“我一点也不怀疑你是个好老师,但好老师到处都是,你却是独一无二的警探。”

“我不想再回去侦办命案了。”

米凯面带微笑,摇了摇头。“得了吧,哈利,你以为你可以假扮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在这里躲多久?你又不像奥纳,是草食动物,你跟我一样是掠食动物。”

“我的答案还是‘不要’。”

“大家都知道掠食动物有一口利牙,因此它们才会排在食物链的最顶端。我看见欧雷克坐在前排那里,谁能想到他竟然会来念警察大学?”

哈利觉得后颈的汗毛根根直竖,让他瞬间进入警戒模式。“我很满意我现在的生活,贝尔曼,我不会走回头路的,我的答案就是‘不要’。”

“要想成为警察,必备的先决条件是没有前科。”

哈利没有回话。奥纳再度引起哄堂大笑,米凯也笑了几声。他把手搭在哈利的肩膀上,倾身向前,稍微压低嗓音:“虽然已经事隔好几年了,但我手上还是有人脉,可以找到人来发誓当年见过欧雷克购买海洛因。购买毒品的最高刑期是两年,虽然他可以获得缓刑,但永远不可能成为警察了。”

哈利摇了摇头:“贝尔曼,就算是你也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不可能吗?虽然这样做看起来像是杀鸡用牛刀,但侦破这件案子真的非常重要。”

“如果我拒绝,你就算毁了我的家庭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也许是吧,但是别忘了,我……那是怎么说来着?我恨你。”

哈利看着前方众人的背影。“你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贝尔曼,你没那么多感情。你握有警察大学学生欧雷克·樊科的罪证那么久却没采取任何行动,大家知道了会怎么想?你跑来这里虚张声势是没用的,贝尔曼,你的对手知道你手里拿的只有一副烂牌。”

“如果你想拿这个年轻人的未来当赌注,赌我只是虚张声势,那就尽管赌吧,哈利。只要你替我破了这件案子就好,其他的一切都会一笔勾销,今天下午之前给我答案。”

“我只是好奇,贝尔曼,为什么这件案子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米凯耸了耸肩。“政治。掠食动物需要吃肉。别忘了我是老虎,哈利,而你只是狮子。老虎的体重比狮子重,脑容量也比狮子高,这就是为什么罗马人知道在竞技场上如果狮子对上老虎,狮子必死无疑。”

哈利低头看见前排有颗头转了过来,正是欧雷克,他露出微笑,竖起大拇指比了比。欧雷克就快满二十二岁了,他有他母亲的眼睛和嘴巴,但那头乌黑直发遗传自他早已被遗忘的俄裔父亲。哈利回以大拇指,挤出微笑,待他回过头来,米凯已然离去。

“奥赛罗综合征好发于男性,”奥纳拉高嗓音说,“罹患奥赛罗综合征的男性杀人犯倾向于使用双手,女性杀人犯则倾向于使用刀子或钝器。”

哈利侧耳倾听。脚下那潭黑水表面结上了一层薄冰。

“你的表情看起来好严肃,”奥纳说,他刚从洗手间走回哈利的办公室,喝掉了杯子里剩余的咖啡,穿上外套,“不喜欢我这堂课吗?”

“哦,喜欢啊,刚才贝尔曼来了。”

“我看到了,他想干吗?”

“他想威胁我回去帮他调查最近这起命案。”

“你怎么说?”

“我说不要。”

奥纳点了点头。“很好。你跟我都和邪恶有过大量近距离的接触,那会侵蚀我们的灵魂,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其实那会摧毁我们的一部分,而且我们身边所爱的人也会引起那些反社会人格障碍者的高度注意。我们已经卸下勤务了,哈利。”

“你是说你投降了?”

“是的。”

“嗯,我知道你现在用的是比较笼统的说法,你确定不能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奥纳耸了耸肩。“我只能说,我花了太多时间在工作上,太少时间在家里。我在研究命案的时候,人虽然在家,心却不在。呃,这你可以了解吧,哈利。而奥萝拉她……”奥纳鼓起双颊,又把空气呼出,“老师说她现在好了很多,小孩在那个年纪有时候会搞自闭,然后又会开始尝试接触外界,他们手腕上有疤痕并不一定代表经常自我伤害,那只表示他们生来就具有好奇心。但一个父亲发现自己无法触及孩子内心的时候,总会很难过,更叫人难过的是,这个父亲应该是个优秀的心理医生才对。”

“她现在十五岁了,对不对?”

“等她满十六岁,这些事应该就都会过去而且被淡忘,这只是阶段性的而已,这个年纪就是会有这种事。但你没办法等手上的案子结束以后再去关心家人,也不能等隔天工作告一段落以后再去,你必须现在就去,你说是不是,哈利?”

哈利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揉着上唇上方的胡楂,缓缓点头。“嗯,当然是。”

“好吧,我要走了,”奥纳说,提起公文包,拿起一沓照片,“这些是卡翠娜寄来的犯罪现场照片,就像我刚刚说的,这些不关我的事。”

“那我为什么会要这些照片?”哈利问道,低头看着染血床铺上的女尸。

“说不定你课堂上会用得到,我听见你提到五芒星的案子,知道你用的是真实案例和资料。”

“那件案子只是范本,”哈利说,试图将目光从那张女尸照片上移开,却又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有如回声一般,难道他见过这个女的?“这个被害人叫什么名字?”

“埃莉斯·黑尔曼森。”

这名字并未勾起任何记忆,哈利往下一张照片看去。“她脖子上的这些是什么伤口?”

“你真的没看过关于这件案子的任何新闻?现在的报纸头条全都是这件命案,也难怪贝尔曼要逼你回去办案。那是铁假牙造成的伤口,哈利。”

“铁假牙?这个凶手崇拜恶魔?”

“如果你看了《世界之路报》,就会知道他们引用了我的同行哈尔斯坦·史密斯的推特文章,说这是吸血鬼症患者的杰作。”

“吸血鬼症患者?所以是吸血鬼喽?”

“是就好了,”奥纳说,拿出一张《世界之路报》的案情剪报,“吸血鬼至少在动物学或小说里找得到一些根据,史密斯和其他几个国家的心理医生说,吸血鬼症患者以饮血为乐,你看这个……”

哈利看了奥纳拿到他面前的推特文章,目光停留在最后一个句子上:吸血鬼症患者将再度下手。

“嗯,虽然只有几个心理医生这样说,但并不一定代表他们是错的。”

“你疯了吗?我是很赞成独排众议,也欣赏像史密斯这样有企图心的人。他在学生时期犯过几个大错,使他得到‘猴子’这个绰号,我想一直到现在他在心理医生的圈子里还是没有太高的可信度,但其实他本来是个前景被看好的心理医生,直到他搅和到吸血鬼症患者这件事里。他写的文章不赖,但总是没办法登上必须经过同行评审的期刊,如今他的文章终于被《世界之路报》采用了。”

“那你为什么不相信吸血鬼症患者这件事?”哈利说,“你自己就说过,只要你想得出任何一种异常行为,世界上就一定有人有这种行为。”

“对啊,世界上一定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人类的性欲跟人类的思考和感觉能力有关,所以几乎是没有限制的。恋树癖指的是对树木产生性欲,有失败癖的人会觉得失败能引发性欲。但是在你定义某种行为是癖好或崇拜之前,它必须先盛行到一定程度,有一定数量的行为者。史密斯和他那群有夸大倾向的心理医生自己发明了这种崇拜主义,而他们是错的,世界上没有一群人叫作所谓的吸血鬼症患者,世界上没有这种在遵循一定的行为模式的人,而且数量多到可以供人分析。”奥纳扣上外套纽扣,朝门口走去。“相反,如果你罹患亲密恐惧症,无法在好朋友离开时给他一个拥抱,那就是心理学理论的上好分析素材。替我问候萝凯吧,告诉她我会施展魔法让头痛远离她。哈利?”

“什么?好啊,没问题,我会转告她的。希望奥萝拉的事一切顺利。”

奥纳离开之后,哈利怔怔坐了好一会儿。昨晚他走进客厅时,萝凯正好在看一部电影,他看了一眼画面,就问那是不是詹姆斯·格雷(James Gray)执导的电影。他看见的是毫无特点的街道画面,里面没有演员、没有特定的车辆,也没有特殊的摄影角度,只不过是一个他从未看过的两秒钟的普通画面。当然了,没有一部电影是毫无特点的,但是除了他几个月前看过詹姆斯·格雷执导的电影之外,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认为那部影片的导演就是詹姆斯·格雷。也许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画面,他的头脑就能下意识做出各种琐碎的联结。他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而现在这两秒钟画面所包含的一两个细节就以迅捷无比的速度流入他的大脑,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辨别他认出的究竟是什么。

哈利拿出手机。

他迟疑片刻,找出卡翠娜的电话号码。他们上次联络已经是六个多月前的事了,当时她发短信祝他生日快乐,他只回了一句“谢谢”,没有任何符号,也没有句号。哈利知道卡翠娜会明白,他并不是不在乎她,而是他不喜欢打冗长的短信。

电话没人接。

他拨打卡翠娜在犯罪特警队的专线电话,接起电话的是麦努斯。“原来是哈利·霍勒亲自打电话来了啊。”他的语气中充满浓浓的嘲讽意味,于是哈利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在犯罪特警队里没多少粉丝,而且麦努斯绝不会是粉丝之一。“没有,我今天没看见布莱特,这对一个新上任的项目小组召集人来说倒是很奇怪,因为我们今天有一大堆事情要做。”

“嗯,可以请你转告她说我……”

“霍勒,你最好晚点再打来看看,我们今天很忙。”

哈利结束通话,手指轮敲着桌面,看了看办公桌一端的一沓作业,又看了看办公桌另一端的那沓照片,想起了米凯的比喻。狮子?好吧,有何不可?他读到过狮子独自狩猎的成功率大约只有百分之十五,还有狮子要撂倒大型猎物时,没有力气将猎物的喉咙撕开,只能让猎物窒息而死,也就是用力咬住猎物的脖子,掐住气管,而这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如果对方是大型动物,例如水牛,狮子有时就得挂在上边,折磨自己和水牛长达好几个小时,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这也是一个可以用来看待命案调查工作的角度:辛苦工作老半天却得不到任何回报。

他答应过萝凯不会回去,也答应过自己不会回去。

哈利又看了看那沓照片,看了看埃莉斯·黑尔曼森的照片。她的名字已自动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她躺在床上的那张照片的细节也是。但重点不在于细节,而在于整体。昨晚萝凯看的那部电影是《危险藏匿》,导演并不是詹姆斯·格雷。哈利也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他的成功率一样只有百分之十五……

埃莉斯躺在床上的样子有点蹊跷,或者应该说她“被”躺在床上的样子有点蹊跷。那种摆放方式很像那场已被他遗忘的梦境所产生的回声。森林里的叫声。他一直努力想忘记那个男子的声音。那个脱逃的男子。

哈利想起以前他思考过的一件事,就是当他堕落、当他拔掉酒瓶的软木塞,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事情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因为喝下酒的那一刻并不是决定性的时刻。那个决定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做好之后,只剩下一个问题,那就是要用什么来触发。这件事注定会发生,总有一刻那瓶酒会伫立在他面前,等待着他,他也渴望着那瓶酒。其余的就只是相反电荷、磁力、不可违抗的物理定律。

该死、该死!

哈利猛地站起,抓起他的皮夹克,快步走出办公室。

他照着镜子,检查夹克是否穿着妥当。他又读了一次关于她的描述。他已经开始讨厌她了。她的名字里有个“w”,但其实应该用“v”这个字母来拼才对,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光是这点就足以惩罚她了。他其实比较想换一个被害者,一个较为贴近他品位的被害者,例如卡翠娜·布莱特。但决定早已替他做好,那个名字里有个“w”的女子正等待着他。

他扣上夹克的最后一颗纽扣,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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