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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渴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六晚上

“我们必须假设自己对付的是一个连环杀手。”卡翠娜·布莱特警监说,看着会议室里的项目调查小组成员以及哈利。他们同意让哈利参加会议,直到他成立自己的调查小组。

这次会议室里的气氛和先前不同,大家显得更为专注,这应该是案情发展所带来的影响,但卡翠娜很确定哈利的在场对此也有影响。哈利虽然是犯罪特警队的酗酒顽童,曾直接或间接造成其他同袍死亡,工作方式也受到高度质疑,但他还是能让大家坐直身子,提高注意力,因为他仍具有那份阴郁、强悍的特质,几乎是一种令人戒慎并且恐惧的魅力,而且他的成就是毋庸置疑的。卡翠娜无须多想,也知道目前只有一个人哈利没能逮到。也许哈利说长寿值得尊敬这句话是对的,就算对老鸨来说也一样,只要她活得够久。

“基于许多原因,这类凶手非常难找,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作案前经过计划,且随机挑选被害人,在现场也不会留下任何证据,除了他希望我们发现的以外。本案尤其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各位面前的文件夹会那么薄,因为里面放的是刑事鉴识报告、法医报告和我们的策略分析。我们尚未找出任何已知性侵犯跟埃莉斯·黑尔曼森、埃娃·多尔门或这两个犯罪现场有任何关联,但我们已经辨识出这两起命案背后的手法。托尔德,换你来说。”

这名信息科技专家先发出一声不应该的短促笑声,仿佛觉得卡翠娜说的话很好笑,然后才说:“埃娃·多尔门发出的一条手机短信告诉我们,当晚她去过迪奇运动酒吧,赴了一个Tinder约会。”

“迪奇运动酒吧?”麦努斯高声说,“那不是差不多就在妒火酒吧对面吗?”

会议室响起一阵呻吟声。

“所以我们可能掌握到了一些线索,凶手的手法可能是利用Tinder在基努拉卡区安排碰面。”卡翠娜说。

“那到底是什么线索?”一名警探问道。

“就是下次可能会怎么发生。”

“如果没有下次了呢?”

卡翠娜深深吸了口气。“哈利?”

哈利坐在椅子上前后晃动着身体。“这个嘛,还在学习阶段的连环杀手通常在第一次作案之后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第二次犯案,这段时间可能是几个月,甚至可能是数年。这是一种典型的模式,他们在杀人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冷却期,在此期间他们的性挫折会逐渐累积。这个循环通常会随着每一次命案的发生而越来越短,本案凶手的循环已经短到只有两天,因此我们倾向于假设这不是他第一次犯下这类案件。”

接着是一阵静默,大家都在等待着哈利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

卡翠娜清了清喉咙:“问题是我们在挪威过去五年的重大刑事案件中没有发现类似的案子。我们也询问过国际刑警组织,看是不是有类似的凶手可能转换了狩猎场,移动到了挪威,他们说的确是有几个可能的人选,但这些人最近都没有移动。所以,我们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但根据经验,我们知道这类命案一定会再次发生,而且以这个凶手来说,他下手的时间就快到了。”

“有多快。”一个人问道。

“很难说,”卡翠娜说,朝哈利望去,只见他慎重地抬起一根指头,“但犯案间隔可能短到只有一天。”

“而我们没有办法阻止他?”

卡翠娜变换了一个站姿。“我们已经向警察署长请求许可,在下午六点召开记者会,对民众发出公开警告。幸运的话,凶手可能会认为大家已经提高警觉,进而取消或暂缓其他的杀人计划。”

“他真的会这样吗?”沃尔夫问道。

“我认为——”卡翠娜开口说,却被打断。

“恕我冒昧,布莱特,我是在问霍勒。”

卡翠娜吞了口口水,努力不让自己发怒。“哈利,你说呢?公开警告可以阻止他吗?”

“我不知道,”哈利说,“别去理会电视上是怎么演的,连环杀手不是安装了相同软件的机器人,他们不会依照一定的行为模式去行动,他们跟一般人一样各式各样而且难以预料。”

“很聪明的回答,霍勒。”众人皆朝门口望去,只见警察署长米凯·贝尔曼双臂交叠,倚着门框,也不知他何时来的。“没人知道公开警告会产生什么效果,说不定只会激励这个变态凶手,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掌控全局,他是刀枪不入的,可以继续杀人。但我们确实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公开警告会让大众觉得警署已经让局面失控了,而会对这件事感到害怕的就是奥斯陆市民,应该说是更害怕,因为只要是过去数小时看过在线新闻的人都注意到了,已经有很多人揣测这两起命案有所关联。所以我有个更好的建议,”米凯拉了拉衬衫袖子,让白色袖口从外套袖子里露出来,“那就是我们要在这家伙再度犯案前逮到他。”他对众人露出微笑。“你们说呢,各位优秀的队员?”

卡翠娜看到有几个人点了点头。

“很好,”米凯说,“继续吧,布莱特警监。”

市政府的时钟显示晚上八点,一辆大众帕萨特便衣警车缓缓从市政府前驶过。

“妈的那是我开过最烂的记者会了。”卡翠娜说,她驾驶那辆帕萨特行驶在毛德王后街上。

“二十九次。”哈利说。

“什么?”

“‘这我们不予置评’这句话你说了二十九次,”哈利说,“我算了。”

“我差点就要说:‘抱歉,警察署长对我们下了封口令。’贝尔曼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要我们不准提出警告,不准提到有个连环杀手正在逍遥法外,也不准叫民众提高警觉?”

“他说得没错,这样做会让非理性的恐惧蔓延开来。”

“非理性?”卡翠娜怒道,“你看看四周!现在是星期六的夜晚,街上有一半的女人正要去跟陌生男人约会,希望白马王子会出现,改变她们的人生。如果你说的一天间隔是正确的,那其中一个女人可要倒大霉了。”

“你知道巴黎恐怖袭击那天,伦敦市中心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公交车车祸吗?死亡人数几乎跟在恐怖袭击中丧生的人数一样多。有亲友在巴黎的挪威人开始狂打电话,担心亲友在恐怖袭击中死亡,却没人去特别关心下在伦敦的亲友。恐怖袭击事件发生之后,大家变得害怕去巴黎,即使当地警察已经严加戒备,但没人会担心去伦敦搭乘公交车,即便交通安全的条件并没有改善。”

“你想说的重点是什么?”

“就是民众对碰到吸血鬼的恐惧是被夸大的,因为头条新闻都在报道这件事,也因为他们读到说凶手会吸血,但同时他们会点烟来抽,虽然他们知道这更有可能害死他们。”

“那你告诉我,你真的赞同贝尔曼的做法吗?”

“不赞同,”哈利说,凝望着车窗外的街道,“我只是在想这件事而已,我想站到贝尔曼的立场,去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他那个人心里总是有所盘算。”

“那他这次在盘算什么?”

“不知道,但他希望这件案子越低调越好,而且破得越快越好,就好像拳击手在维护他的声誉。”

“你在讲什么啊,哈利?”

“一旦你拿到拳王腰带,你就会尽量避免上场,因为最佳的策略就是保住你已经到手的。”

“很有趣的推论,那你还有其他推论吗?”

“我说过我不确定。”

“凶手在埃娃·多尔门的大门上写了一个‘V’字,‘V’又正好是他名字的第一个字母,而且你说过你从犯罪现场认出了他过去活跃时所做过的事。”

“对,但就像我说的,我没法说出我到底认出了什么。”哈利顿了一下,电影里那条毫无特点的街道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卡翠娜,你听着:咬穿喉咙、戴铁假牙、饮血,这些都不是他的作案手法。连环杀手在一些小地方也许难以捉摸,但他们不会改变整个犯案手法。”

“他的作案手法有很多种,哈利。”

“他喜欢被害人的痛苦,也喜欢被害人的恐惧,但不是被害人的血。”

“你不是说凶手在鲜血里加了柠檬是因为他不喜欢血吗?”

“卡翠娜,就算真的是他好了,那对我们也没用,你跟国际刑警找他找了多久了?”

“快四年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把我的怀疑告诉其他人,因为我不想产生反效果,也不想让大家把焦点聚集在单一人物上,以致耽误调查工作。”

“要不然就是你想自己逮到他。”

“什么?”

“你就是因为他才回来的不是吗,哈利?打从一开始你就嗅到了他的味道,欧雷克只是个借口而已。”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卡翠娜。”

“贝尔曼根本就不可能公开欧雷克以前做过什么事,因为一旦公开,他一直隐瞒至今的这个事实就会反过来伤到他。”

哈利调大电台的音乐声。“听过这首歌吗?这是奥罗拉(Aurora Aksnes)唱的,很……”

“哈利,你明明讨厌流行电音。”

“我喜欢这首歌更胜于这个话题。”

卡翠娜叹了口气。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她倚身向前,朝风挡玻璃外望去。

“你看,今天是满月。”

“今天是满月。”莫娜·达亚说,从厨房窗户向外望去,看着那片起伏的草原。月光洒落其上,草原闪闪发光,仿佛覆盖着一层刚落下的白雪。“你想这会不会提高他在今晚第三次下手的可能性?”

哈尔斯坦·史密斯微微一笑。“不太可能,从你跟我说的这两起命案来看,这个吸血鬼症患者的性欲倒错是恋尸癖和施虐癖,而不是谎语癖或是幻想自己是超自然生物。但他一定会再下手,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有意思,”莫娜记下来,她的笔记本电脑就放在餐桌上,旁边是一杯现泡的绿茶,“那你认为他会在何时何地下手呢?”

“你说第二个受害者也是去赴Tinder约会?”

莫娜点了点头,继续记录。她的同事在采访时多半都会使用录音设备,而她虽然是社内最年轻的犯罪线记者,却喜欢采用传统的记录方式。她对这件事的公开解释是,在这场先刊先赢的新闻竞赛中,她这样做比对手更节省时间,因为她在记录的过程中就已经开始编辑新闻了,而这在参加记者会时更是一大优势,尽管今天下午警署召开的记者会就算没有录音笔或笔记本电脑也能从容应对,因为卡翠娜·布莱特只是不断地重复说着“不予置评”这句话,就连最资深的犯罪线记者也听得火冒三丈。

“我们还没在报纸上刊登Tinder约会这件事,但我们在警署里的消息来源说埃娃·多尔门曾经发短信给朋友,说她要去基努拉卡区的迪奇酒吧赴Tinder约会。”

“原来如此,”史密斯推了推眼镜,“我想他一定会沿用已经被证实会成功的方法。”

“那你会对这几天考虑要用Tinder认识男人的女人说些什么呢?”

“我会说她们应该等这个吸血鬼症患者落网以后再去。”

“你认为他在报上读到这件事,发现大家都知道他的手法以后,还会再用Tinder吗?”

“这家伙有精神病,他不会去理性评估风险并停手,他也不是典型的连环杀手。典型的连环杀手会在事前冷静地计划,并且冷血地执行,不留下一丝线索,他们会躲在角落编织罗网,在下手之间花时间等待。”

“我们的消息来源说这两起命案的承办警探认为凶手是典型的连环杀手。”

“这个凶手的疯狂是另一种不同的类型,比起杀人,咬人和鲜血对他来说更为重要,那才是他的驱动力。现在他想做的只是继续行动,而且他已经连连告捷,他的精神病已得到充分的发展。我们只能希望他跟典型的连环杀手不同,他会希望自己的身份被发现进而被逮捕,因为他是如此的失控,就算身份曝光也无所谓。典型连环杀手和吸血鬼症患者都算得上是自然灾害,因为他们其实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只是恰巧脑子有病。连环杀手就像暴风雨,可以一再发飙,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而吸血鬼症患者则像泥石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会结束,但在此期间他可能横扫整个地区,这样说你明白吗?”

“明白,”莫娜说,奋笔疾书:横扫整个地区 ,“好,非常感谢,这样就差不多了。”

“不客气,你亲自跑来让我有点意外。”

莫娜打开她的iPad。“反正我们都得来一趟,拍个照片,所以我就跟来了。威尔?”

“我想可以在草原上拍照,”摄影记者说,他一直静静地坐在旁边聆听采访,“这样不只可以拍到你,还可以拍到开阔的风景和月光。”

莫娜非常清楚威尔在想什么。一个男人独自站在黑夜中,天上挂着满月,吸血鬼。她以极细微的动作朝威尔点了点头。有时候最好别把摄影概念说给拍摄对象听,因为他们很可能会反对。

“请问我老婆可不可以一起入镜?”史密斯问道,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世界之路报》……这对我们来说可是了不得的事。”

莫娜不禁微笑。真是贴心。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可以请这位心理医生摆出咬妻子脖子的姿势来阐释这件案子,但对一件这么重大的刑事案件而言,这样做可能太过分也太胡闹了。

“我的主编可能只希望你一个人入镜。”她说。

“我明白,只是问一问。”

“我会留在这里写稿,说不定离开前就可以上传到网站。你们家有无线网吗?”

她拿到了密码:freudundgammen。新闻稿写到一半,她就看见外头的草原上闪起镁光灯的亮光。

莫娜不用录音设备的非正式原因是采访对象实际说过的话都算证据,她并不会刻意去写与受访者意思相反的报道,但少了录音她就可以任凭己意强调某些地方,把对方说的话翻译成读者容易吸收的耸动文字,进而提高点击率。

心理医生表示:吸血鬼症患者可以横扫整座城市!

她看了看时间。楚斯说如果有新消息,十点会打电话过来。

“我不喜欢科幻电影,”坐在佩内洛普·拉施对面的男子说,“宇宙飞船从镜头前经过的声音最令人讨厌了。”男子噘嘴发出咻的一声。“太空中没有空气,所以没有声音,是完全寂静的,我们都被骗了。”

“阿门。”佩内洛普说,拿起面前的那杯矿泉水。

“我喜欢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利图导演,”男子说,端起他那杯水,“我喜欢他拍的《美错》《通天塔》《鸟人》和《荒野猎人》。只不过他现在变得有点主流了。”佩内洛普感到一丝喜悦的悸动,并不是因为对方恰好提到她最喜欢的两部电影,而是对方连伊纳利图导演很少在用的中名也说了出来,此外他已经提到过她最喜欢的作者(科马克·麦卡锡)和城市(佛罗伦萨)。

餐厅门开了。来这家餐厅是男子的提议,这家人气低迷的小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位客人,但这时一对男女走了进来。男子转过头去,并不是看向门口,而是朝反方向别过头,佩内洛普因此有机会在几秒之内偷偷观察他。她已经注意到他身形瘦长,身高跟她相当,彬彬有礼,穿着得体。然而他有魅力吗?这有点难说。他长得不算丑,却有种狡猾的感觉,而且她觉得他应该没有他所声称的四十岁那么年轻,他眼睛周围和脖子的皮肤看起来相当紧实,像是做过拉皮手术。

“我都不知道这里有这家餐厅,”她说,“非常安静。”

“太……太安静了吗?”男子微微一笑。

“不错啊。”

“下次我可以带你去一家餐厅,他们提供麒麟啤酒和紫米,”他说,“如果你喜欢的话。”

佩内洛普差点尖叫出声。这真是太棒了,他怎么可能知道她爱紫米?她的朋友多半都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罗阿尔非常讨厌紫米,说这东西尝起来有股健康食品专卖店和高高在上的味道。平心而论,这两种指控都算公平,紫米的抗氧化物含量比蓝莓还高,而且在古代是跟寿司一起进献给皇帝及皇室成员食用的。

“我很喜欢,”她说,“你还喜欢什么?”

“我的工作。”男子说。

“是什么?”

“我是视觉艺术家。”

“真厉害!是哪方面?”

“装置艺术。”

“我的前男友罗阿尔也是视觉艺术家,说不定你认识他?”

“应该不认识,我不接触传统艺术圈,而且我算是自学的。”

“但既然你能靠这行维生,我怎么可能没听过你的名字,奥斯陆很小的。”

“我还有其他工作。”

“比如说?”

“管理员。”

“但你展出过?”

“我通常是替专业客户做私人的装置艺术,不会邀请媒体。”

“哇,能做私人客户很棒啊,我就跟罗阿尔说过他应该这样做才对,你都是用什么素材?”

男子用餐巾擦了擦眼镜:“模特。”

“模特是指……活人吗?”

他微微一笑。“都有。说说你自己吧,佩内洛普,你喜欢什么?”

她用食指抵着下巴。对哦,她喜欢什么?这时她才发现男子似乎已经把她喜欢的都说出来了。

“我喜欢人,”她说,“还有诚实,还有我的家庭,还有小孩。”

“还有被紧紧拥抱。”男子说,转头朝坐在与他们相隔两桌的那对男女看了一眼。

“你说什么?”

“你喜欢被紧紧拥抱,玩粗暴的游戏,”他倾身越过桌面,“我可以看穿你,佩内洛普,不过没关系,我也喜欢。这个地方已经开始有点挤了,我们去你家好吗?”

佩内洛普怔住了片刻,才明白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她低头看见他的手距离她的手非常近,指尖几乎相触。她吞了口口水。为什么她老是碰到怪人?朋友建议她说,要忘了罗阿尔,最好的办法就是去认识其他男人。她也真的去尝试了,但遇到的男人不是装模作样,就是有社交障碍的科技怪咖,或是像眼前这种只是纯粹想打一炮的男人。

“我想我自己回家好了,”她说,环顾四周,寻找服务生,“我来结账吧。”他们坐下还不到二十分钟,但她朋友说过,玩Tinder的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规则就是:别玩游戏,看不对眼就离开。

“两瓶矿泉水还难不倒我,”男子微笑,扯了扯浅蓝色衬衫的领子,“快跑回家吧,灰姑娘。”

“好吧,那谢谢了。”

佩内洛普拿起包,快步离去。冷冽的秋日空气吹拂在她温暖的双颊上,令她感到心旷神怡。她穿越玻克塔路。现在是星期六的夜晚,街上到处都是快乐的民众和等待出租车的队伍。无妨,奥斯陆的出租车价格很高,除非下大雨,否则她一般都不会搭乘。她经过索根福里街,她曾梦想有一天会跟罗阿尔住在这条街上的一栋美丽房子里。他们都说好了,公寓不需要超过七八十平方米,只要最近装修过,至少厕所装修过就好。他们知道这样一间公寓会贵得离谱,但双方父母都答应会资助他们。所谓的“资助”,指的是他们会出钱买下公寓。毕竟她是一名最近才取得资格的设计师,正在找工作,而罗阿尔是个在艺术市场上尚未崭露头角的明日之星。然而那个下贱的画廊女老板给罗阿尔设了圈套。罗阿尔搬出去以后,佩内洛普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看穿那个女人,明白她是一头上了年纪的美洲狮,只是想弄个小鲜肉来玩玩而已。但这件事并未发生,相反,他们最近还特地用棉花糖做了个荒谬的装置艺术,大肆宣布订婚的消息。

佩内洛普走进麦佑斯登区的地铁站,搭上往西行驶的第一班进站的列车,并在霍福瑟德站下车。这里是西奥斯陆最靠近东侧的地区,有一栋栋公寓住宅,价格相对便宜,她和罗阿尔租下的是他们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一户,里头的厕所相当恶心。

为了安慰她,罗阿尔曾送给她一本美国创作歌手帕蒂·史密斯的自传《只是孩子》(Just Kids ),讲述了两个怀有雄心壮志的艺术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凭借希望、空气和爱住在纽约,并最后取得了成功。好吧,虽然其中一人在中途去世了,但是……

佩内洛普从地铁站走向矗立在她面前的建筑物,一眼望去,那建筑物似乎顶着一个光圈。今晚是满月,闪耀的月亮一定正挂在建筑物后方。罗阿尔离开至今已过了十一个月又十三天,在此期间她和四个男人上过床,其中两个比罗阿尔优,两个比罗阿尔糟。但她爱罗阿尔并不是因为性爱,而是因为……呃,因为他是罗阿尔,那个王八蛋。

她发觉自己加快了脚步,走过左侧路旁的一小丛树木。霍福瑟德区的街道在傍晚过后就会开始变得冷清,但佩内洛普是个高大且健美的年轻女子,她从未想过入夜之后在这附近的街上行走可能会有危险,直到现在。也许是因为报纸都以大篇幅报道了那个杀人凶手的新闻。不对,不是因为新闻,而是因为有人进过她的住处。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起初她还抱有希望,觉得可能是罗阿尔回来了。她之所以发现有人进去过,是因为玄关出现了不属于她鞋子的泥鞋印,接着她又在卧室衣柜前发现了鞋印,于是她数了数自己的内裤,傻傻地希望罗阿尔回来拿走了一件。但是不对,事实并非如此。最后她终于发现丢了什么东西。是戒指盒里的订婚戒指,那是罗阿尔在伦敦买给她的。难道这只是一起普通的盗窃案?不对,是罗阿尔,他偷偷跑回来偷走了那枚戒指,要拿去送给画廊老板那个贱女人!可想而知,佩内洛普气得七窍生烟,直接打电话去质问罗阿尔,但他发誓他没有回去过,还说钥匙在搬家时就弄丢了,不然他一定会把钥匙寄还给她。罗阿尔一定是在说谎,就像他在其他事上一样,但她还是大费周章地把门锁给换了,不只换了她在四楼那户公寓的门锁,连一楼前门的门锁也一并换了。

佩内洛普从手提包里拿出钥匙,钥匙旁边是她买来的胡椒防身喷雾器。她打开一楼前门,听见门在她背后缓缓关上,液压缓冲器发出细小的嘶嘶声。她看见电梯停在七楼,于是开始爬楼梯,经过阿蒙森的家门口时停下脚步,气喘吁吁。怪了,她身体很好,爬这些楼梯向来不会累,今天怎么怪怪的,到底是哪里怪?

她看着她家的大门。

这栋建筑很老旧,公共照明设备很少,每一层楼只在楼梯间的墙壁高处设有一盏突出的金属框壁灯。这公寓当初是为西奥斯陆的劳工阶级兴建的,如今这个族群已然消失。她屏住气息,侧耳倾听。进到建筑里以后她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上次听见的声音是液压缓冲器发出的嘶嘶声。

后来就一丝声响都没有了。

这就是奇怪之处。

她没听见前门关上的声音。

佩内洛普没时间回头,没时间把手伸进手提包,没时间做任何事,一只手臂就已从她背后伸了过来,扣住了她的双臂,紧紧压住她的胸部,令她无法呼吸。手提包掉到了地上。她奋力踢腿,却只踢到手提包。她放声大叫,叫声却被捂住她嘴巴的那只手给掩盖住了。那只手有肥皂的香味。

“好了好了,佩内洛普,”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知道,在太空里,没……没人听得见你大叫。”对方发出咻的一声。

她听见下头的前门附近传来声响,一时间希望是有人来了,接着才发现那是她的手提包、钥匙和防身喷雾器从栏杆跌落,掉到楼下时所发出的声音。

“怎么了?”萝凯问道,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止切做沙拉要用的洋葱。她从料理台上方的窗户映影中看见哈利停下了正在摆放餐具的手,走到客厅窗前。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他说。

“可能是欧雷克或海尔加来了。”

“不是,是别的声音。是……别的声音。”

萝凯叹了口气。“哈利,你才刚到家而已,就又开始变得神经兮兮的,看看你都被搞成了什么样子。”

“我只办这件案子,然后就不碰了,”哈利走到料理台前,吻了吻萝凯的后颈,“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她没说实话。她觉得身体酸痛、头痛,而且心痛。

“你说谎。”他说。

“我说谎技术高明吗?”

他微微一笑,按摩她的脖子。

“如果我突然搞失踪,”她说,“你会不会去找一个人来取代我?”

“找?听起来就觉得很累,追你就已经够累的了。”

“你可以去找个年轻一点的,可以替你生孩子的,我不会嫉妒,你知道的。”

“亲爱的,你的说谎技术可没那么高明。”

她微微一笑,放下刀子,垂下头,感受着他温暖干燥的手指在她的脖颈处轻轻地按摩,逐走疼痛,让她从痛苦中解脱片刻。

“我爱你。”她说。

“嗯?”

“我爱你,如果你可以替我泡杯茶,我就更爱你了。”

“是,老大。”

哈利放开了手。萝凯怀抱希望,站在原地等待,然而疼痛再度袭来,像是狠狠打了她一拳。

哈利站在厨房料理台前,双手放在上头,看着热水壶,等待它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响,那声音会越来越响,直到整个热水壶都开始晃动。那声音宛若尖叫。他听得见尖叫声。无声的尖叫声充斥他的头部、充斥整间厨房、充斥他的全身。他改换站姿。那尖叫声想从他体内出来,它也必须出来。他是不是疯了?他抬头看着窗户,只看见一片黑暗和他自己的映影。那人就在那里。那人就在外头。那人正等着他们,口中唱着歌,要他们出去跟他一起玩!

哈利闭上双眼。

不对,那人不是在等他们,而是在等他。那人在等哈利,等哈利出去跟他玩!

他感觉得到她跟其他人不一样。佩内洛普·拉施想活命。她高大健壮,而她家钥匙掉落到了三层楼之下。他感觉得到她肺脏释出的空气,于是更加紧紧地勒住她的胸腔。他就像蟒蛇一般,肌肉收紧,将猎物体内的空气一点一点挤出来。他希望她是活着的,带有温热的体温和这美妙的生存渴望,这样他就可以慢慢捏熄她的生命。但要如何办到呢?即使他有办法把她拖到楼下去捡钥匙,也可能会被邻居听到他们的声音。他觉得越来越火大。他应该跳过佩内洛普才对,三天前发现她换了门锁之后就应该做出这个决定。但他运气不错,在Tinder上跟她搭上了线,她也同意在那家不起眼的餐厅碰面,这让他觉得事情终究可以成功。然而选择一家安静的小餐厅也意味着里头寥寥无几的人会更容易注意到他。先前其中一个客人看他看得久了点,看得他心头惊慌,于是决定立刻离开,并加快事情的进行。但佩内洛普回绝了他的提议,先行离去。

他早已为这种状况做好准备,在附近停了一辆车。一路上他开得很快,虽没快到会被警察拦下的程度,但足以让他在佩内洛普走出地铁站之前就隐身到树丛之中。他悄悄跟踪她。沿途她并未回头,从手提包里拿出钥匙开门时也没四处张望。就在公寓大门即将关上之际,他及时伸出一脚卡在了门缝里。

这时他感觉她的身体一阵颤抖,知道她就要失去意识。他勃起的生殖器摩擦着她宽大且多肉的女性臀部,他母亲也有个类似的臀部。

他感觉得到他内在的小男孩正不断尖叫,亟欲出来掌控一切,亟欲在此时此地被喂饱。

“我爱你,”他在她耳畔柔声说,“真的,佩内洛普,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更进一步之前,我希望让你成为贞洁的女人。”

她双臂瘫软下来,他赶紧用一只手臂支撑住她,另一只手伸进夹克口袋里摸索。

佩内洛普醒了过来,意识到刚才自己一定是昏过去了。天色更加昏暗。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正飘浮着,手臂被拉住,手腕正被什么东西箍着。她抬头一看,是一副手铐,此外还有个东西在她的无名指上闪着幽微的亮光。

接着她感觉到双腿之间一阵疼痛,低头望去,正好看见一只手从她身上抽离。

对方的脸有一部分隐没在阴影中,但她仍看得见他把手指凑到鼻子前嗅闻。她想放声大叫,却办不到。

“很好,亲爱的,”他说,“你很干净,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他解开夹克和衬衫的扣子,拉开衬衫,露出胸膛。一幅刺青显现出来,那是一张发出无声尖叫的面孔,就跟她一样。他挺起胸膛,仿佛那幅刺青有话想对她说,或者正好相反,也许她才是被展示的一方,展示给那张尖叫的恶魔面孔看。

他在夹克口袋里摸索,拿出一样东西给她看。那是一副黑色的铁假牙。

佩内洛普设法吸进空气,放声尖叫。

“这就对了,亲爱的,”他笑道,“就是这样,这就是最好的背景音乐。”

他张大嘴巴,把假牙塞了进去。

他的大笑声和她的尖叫声在四壁之间回荡、唱和。

《世界之路报》办公室墙壁上挂着的许多大屏幕电视,发出细微的国际新闻播报声,新闻部主编和值班经理正在办公室里更新在线新闻。

莫娜·达亚和摄影师站在新闻部主编的椅子后方,仔细观看主编的电脑画面。

“我什么都试过了,就是没法把他拍得很恐怖。”摄影师叹了口气。

莫娜明白摄影师说得没错,站在满月之下的哈尔斯坦·史密斯看起来一副乐天的模样。

“但还是起了作用,”主编说,“你们看看流量,现在点击量是每分钟九百次。”

莫娜朝屏幕右侧的计数器看去。

“冠军出现了,”主编说,“我们把这则新闻移到网页最顶端,也可以问一下晚班编辑,看她想不想更改一下首页。”

摄影师朝莫娜举起拳头,莫娜跟他以拳相碰。莫娜的父亲宣称这个手势是泰格·伍兹和他的球童带起的风潮,因为有次伍兹打完高尔夫名人赛第十六洞之后,跟球童开心地击掌,没想到球童太过用力竟然伤了伍兹的手,后来伍兹就把击掌改成握拳相碰。莫娜的父亲有个毕生的遗憾,那就是莫娜先天的臀部缺陷使得她无法如他所愿成为高尔夫选手。对莫娜来说,父亲第一次带她去练习场后,她就开始讨厌高尔夫球,可是因为高尔夫球的标准低得可笑,她战无不克。但她的挥杆姿势又短又丑,国家青年高尔夫球队教练拒绝选她入队,因为教练宁愿国家队输球,也不愿意让球队看起来不像是在打高尔夫球。于是莫娜在老家地下室里重重抛下高尔夫球杆,转而走进重训室,因为没有人会嫌弃她用什么姿势举起一百二十公斤的杠铃。公斤数、打击数、点击数。成功是以数字来衡量的,不同意这种说法的人只是害怕面对真相而已,并真的认为抱着这种错误的认知活下去才符合一般人的日常现实。但现在莫娜比较关心留言区,史密斯说过吸血鬼症患者不在乎冒险,这句话令她印象深刻,因为凶手可能会看《世界之路报》,也可能会上网留言。

她的目光扫过一则则实时出现的留言。

但那些留言都很平常。

富有同情心的网友对被害人的遭遇表达遗憾。

自诩真理守护者的网友认为某个政党应该对社会上出现此等败类负责,而本案出现的败类就是吸血鬼症患者。

支持死刑的网友借这个机会高声提倡死刑和阉割。

希望成为脱口秀谐星的网友不会放过这个可以拿来展现幽默感的机会。“新团体吸血鬼乐队登场了。”“赶快脱手Tinder股票!”

但若她真的看到了可疑留言,又该怎么做才好?回报给卡翠娜的团队?也许吧,她得还楚斯这个人情。或者她可以打电话给那个金发韦勒,让他欠她一个人情。即使她没用Tinder,还是可以选择滑左或滑右。

她打了个哈欠,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包。

“我要去健身房了。”她说。

“现在?都快午夜了!”

“有事打电话给我。”

“你一小时前就下班了,有其他人可以……”

“这是我的新闻,有事就打给我好吗?”

办公室门在她背后关上,她听见门后传来笑声,也许他们是在嘲笑她走路的姿势,也许是在嘲笑她那副“聪明女人什么都能包办”的态度。但她无所谓,她走路的姿势的确很好笑,而且她也的确什么都能包办。

她经过电梯、气密门、旋转门,踏出办公大楼门口,只见莹莹月光照亮大楼的玻璃帷幕。她吸了口气。有件大事正在发生,她心里有数,也知道自己将参与其中。

楚斯·班森把车子停在陡峭多风的山路旁,山下的砖造建筑躺在寂静的黑暗中,那里有奥斯陆的废弃工业区和铁轨,野草在那片沉睡的土地上蔓延、生长。再过去一点是建筑设计师的新玩物,也就是条形码区,那里是全新的商界游乐场,和过去一板一眼的劳工生活形成强烈对比,过去的简朴生活是出于省钱的现实考虑,和现在的极简美感概念有着天壤之别。

楚斯抬头朝坐落在山丘顶端、沐浴在月光下的那栋屋子望去。

窗户有亮光,他知道乌拉就在里头。也许她跟往常一样盘坐在沙发上,正在看书。他只要拿出望远镜朝山丘上看去就会知道。如果她正在看书,他就会看到她把头发拨到耳后,仿佛要聆听什么,也许是在聆听孩子是否醒来,也许是在聆听米凯是否需要什么,或只是在聆听掠食动物的动静,宛如一只在水洼里的瞪羚。

吱喳声、噼啪声和简短交换讯息的说话声陆续传来又止息,这座城市通过警用无线电传达讯息的声音比音乐更能令他安心。

楚斯看了看他刚才打开的置物箱,望远镜就放在警用手枪后方。他答应过自己要戒掉这个习惯。是时候了,他不再需要这样做了,现在他已经发现大海里还有其他鱼。好吧,其实也只是鱇鱼、牛尾鱼和鲈鱼。楚斯听见自己发出呼噜声。他之所以得到“瘪四”这个绰号,就是因为这个呼噜笑声和他的戽斗下巴。乌拉被囚禁在山上那座占地过大、售价过高的房子里,房子的阳台还是他帮忙建造的。他在建阳台的同时,还把一个毒贩的尸体埋在湿润的水泥里。尸体的事只有楚斯一个人知道,但他从未因此失眠。

无线电传来吱喳声,接着是从紧急事故控制中心传来的声音。

“有警车在霍福瑟德区吗?”

“三十一号车在斯科延区。”

“霍福瑟德路四十四号B栋有个情绪激动的住户说,楼梯间有个疯子在攻击一个女人,他们不敢出面制止,因为疯子砸坏了楼梯间的灯,门外一片漆黑。”

“是用武器攻击吗?”

“对方说不知道,还说在灯光消失之前看见那疯子在咬那个女人。报案人姓阿蒙森。”

楚斯立刻反应过来,按下无线电上的“通话”键。“我是楚斯·班森警员,我比较近,我过去。”

他已经发动引擎,大力踩下油门,从路旁驶出,同时听见后方转弯过来的车子发出愤怒的喇叭声。

“收到,”紧急事故控制中心说,“班森,你在什么位置?”

“我说了我就在附近。三十一号车,我需要你们支援,如果你们先到的话在原地等我。怀疑歹徒有武器,重复一次,歹徒有武器。”

反正这是星期六夜晚,街上几乎不会有什么车,他只要全速驶进歌剧隧道,然后直接从峡湾底下穿过,就只会比三十一号车晚到个七八分钟。当然这七八分钟对被害人和逃跑的歹徒而言可能非常关键,但楚斯·班森警员可能因此成为逮到吸血鬼症患者的警察。天知道《世界之路报》会愿意支付什么价码来采访第一个抵达现场的警察。他猛按喇叭,前方一辆沃尔沃轿车让到一旁。车子驶上双向各三车道的马路。油门踩到底。心脏在胸腔内猛烈跳动。隧道内的超速照相机闪起亮光。他可是有勤务在身的警察,只要亮出警察证就可以叫整座城市的人都滚到一边去。他要去办案。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搏动,这感觉太棒了,就像要勃起一样。

“黑桃会死!”楚斯高声吼道,“黑桃会死!”

“对,我们是三十一号车,我们一直在等你!”一辆警车停在B栋门口,车尾站着一男一女。

“一辆龟速货车不肯让我先过,”楚斯说,确认手枪已经上膛,弹匣是满的,“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里面很安静,没有人进去或离开。”

“走吧,”楚斯指了指那个男警说,“你跟我来,把手电筒带着。”又对那女警点了点头。“你留在这里。”

两人朝大门走去,楚斯透过窗户朝漆黑的楼梯间看了看,然后在对讲机上按下旁边标示着“阿蒙森”的按钮。

“哪位?”一个声音低声道。

“我是警察,你报案后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没有,但他可能还在外面。”

“好,开门。”

门锁传来咔嗒一声,楚斯把门拉开。“你拿着手电筒先进去。”

楚斯听见那男警吞了口口水。“我记得你是说支援,不是打头阵。”

“你不是一个人来就该谢天谢地了,”楚斯轻声说,“快走。”

萝凯留心着哈利。

连续两起命案、一个连环杀手,这正是他最容易投入的案件类型。

只见哈利坐在桌前用餐,露出关注餐桌对话的表情,他对海尔加以礼相待,对欧雷克说的话题看起来也兴味盎然。也许是她误会了,也许哈利真的对话题感兴趣,也许他的心并不完全紧紧系在案件上,也许他已经有所改变。

“枪支执照已经没有意义了,再过不久,只要买一台3D打印机,就能自己做出手枪。”欧雷克说。

“3D打印机不是只能做出塑料制品吗?”哈利说。

“对,家用打印机是这样,但如果你只是想要一把枪,只用一次,用来杀一个人,那塑料做的就够了,”欧雷克倚身越过餐桌,“你甚至不需要真的拥有一把真枪来当样板,只需要去借一把,花个五分钟把它拆开,用蜡复制好每个零件,再用来当作3D模型,输入控制打印机的电脑,杀完人以后再把整支塑料手枪融化就好了。就算有人真的发现那把塑料手枪就是凶器,它也没有登记在任何人名下。”

“嗯,但通过那把枪还是可以追踪到制作它的打印机,现在刑事鉴识员已经有办法追踪喷墨打印机了。”

萝凯朝海尔加看去,发现她似乎跟不上这些对话。

“两位……”萝凯说。

“随便啦,”欧雷克说,“反正这整件事都很疯狂,现在几乎什么东西都能打印出来。目前全挪威只有三千多台3D打印机,可是想象一下,如果每个人都有一台,那就连恐怖分子也可以把氢弹做出来。”

“两位先生,我们可不可以聊些比较开心的事?”萝凯说,觉得呼吸异常窒闷,“像是比较有文艺气息的话题,换一下口味,今天我们有客人在场。”

欧雷克和哈利都转头朝海尔加望去,海尔加只是微微一笑,耸了耸肩,仿佛在说她无所谓。

“好吧,”欧雷克说,“那聊莎士比亚怎么样?”

“这听起来好多了。”萝凯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儿子,将马铃薯递给海尔加。

“好,那我们来聊史戴·奥纳和奥赛罗综合征,”欧雷克说,“我还没跟你说呢,杰西和我把那整堂课都录下来了,我在衬衫底下戴了隐藏式麦克风和发送器,杰西在隔壁教室负责录音。如果我把录音文件上传到网络,你觉得史戴能接受吗?哈利,你说呢?”

哈利没有答话。萝凯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又神游到别处去了?

“哈利?”她说。

“呃,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哈利说,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不过你为什么不用手机录音?学校又没有禁止在课堂上录音作为私人用途。”

“他们是在练习。”海尔加说。

三人都转头看向海尔加。

“杰西和欧雷克梦想当卧底警察。”

“要不要再来点葡萄酒,海尔加?”萝凯拿起酒瓶。

“谢谢,可是你们不喝吗?”

“我刚刚吃了头痛药,”萝凯说,“哈利不喝酒。”

“我是所谓的酒鬼,”哈利说,“真可惜,不然这是一瓶好酒。”

萝凯看见海尔加双颊泛红,赶紧问道:“所以史戴教你们莎士比亚?”

“不完全是,”欧雷克说,“奥赛罗综合征暗指剧中人物的主要杀人动机来自嫉妒,但其实不是。海尔加跟我昨天读了《奥赛罗》……”

“你们一起看书?”萝凯把手放在哈利的手臂上,“好甜蜜啊。”

欧雷克的目光游移到天花板上。“反正呢,我的解读是剧中所有杀人行为背后最真实的动机不是嫉妒,而是受辱男人的妒忌和野心,这个受辱男人就是伊阿古,奥赛罗只是被他操弄的傀儡而已。这出戏应该叫作伊阿古才对,不应该叫奥赛罗。”

“你同意他的说法吗,海尔加?”萝凯挺喜欢这个身材苗条、有点孱弱、教养良好的女生,而且海尔加似乎很快就跟上了。

“我比较喜欢奥赛罗这个剧名,而且我觉得这出戏背后可能没有什么潜藏的因素,说不定就像奥赛罗说的,满月才是真正的肇因,是满月让人发疯的。”

“没有原因,”哈利用英语庄严地朗声道,“我只是想这样做而已。”

“真不赖啊,哈利,”萝凯说,“竟然还能引述莎士比亚。”

“这句话出自一九七九年沃尔特·希尔导演的电影《战士帮》。”哈利说。

“好棒,”欧雷克笑道,“有史以来最棒的帮派电影。”

萝凯和海尔加齐声大笑。哈利拿起水杯,露出微笑,看着对面的萝凯。笑声围绕在家庭餐桌的四周。萝凯觉得此时的哈利跟他们一起在这里。她和他四目相交,想把他留在此时此刻,但他眼眸中的那片海洋起了细微变化,逐渐从绿色转为蓝色。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的目光再度转向内在。她知道在笑声消逝之前,哈利就已经踏上通往黑暗的路途,离他们远去。

楚斯在黑暗中爬上楼梯,握着手枪,压低身子,走在拿着手电筒的高大男警背后。寂静中只听见细微的滴答声响,仿佛建筑深处有个时钟正在行走。手电筒的光束似乎在不断推挤前方的黑暗,让黑暗变得更浓稠、更集中,就像以前楚斯和米凯在曼格鲁区替老人铲开的积雪一样。铲完积雪后,他们会从老人粗糙颤抖的手中接过一百克朗钞票,说他们会把钱找开再回来。那些老人闻言只是动也不动,留在原地等待。

脚下突然发出咔嚓声响。

楚斯抓住男警的夹克后背,男警停下脚步,用手电筒朝地面照去,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被照得闪闪发亮。楚斯在玻璃碎片之间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脚印,他很确定那个脚印踩过了血迹。脚印的鞋跟和前面的鞋底清楚地分开了。他认为这脚印太大,不可能是女人留下的。脚印朝着下楼梯的方向,但楚斯很确定刚才在楼下并未看见脚印。滴答声越来越响了。

楚斯朝男警比个手势,表示继续往上爬。他低头看着楼梯,发现血脚印越来越清楚,又抬头朝楼梯上方望去,这时他猛然停下脚步,举起手枪,任由男警继续往上爬。他看见了某样东西,那东西从手电筒光束之间落下,是一种红色会反光的物体。原来他们听见的不是时钟的滴答声,而是鲜血滴落在楼梯上的声音。

“把手电筒往上照。”楚斯说。

男警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微感吃惊,因为他以为同事就跟他在身后,没想到楚斯竟停步在好几级楼梯之下,正抬头看着天花板。但男警仍依言照做了。

“我的天哪……”男警低声说。

“阿门。”楚斯说。

他们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名女子。

女子的格子裙向上拉开,露出白色内裤的边缘。从男警头部的高度望去,正好看见女子的一只大腿上有个很大的伤口,鲜血从伤口流出,流经整条腿,再流进鞋子里,鞋子里的血满了之后溢出,在鞋尖聚集,最后滴落在楼梯上的一摊鲜血之中。女子头部垂落,双臂向上伸出,手腕被一副样式奇特的手铐铐着,挂在壁灯架上。能把她挂上去的人想必体格健壮。她的脸部和脖子都被头发遮住了,楚斯看不见是否有咬痕,但从那一大摊血和鲜血滴落的状况来看,她体内的血想必都已流尽。

楚斯仔细看着她,记下所有细节,觉得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他打算把这个形容告诉莫娜。死者看起来像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一扇门在他们上方的楼梯间微微打开,一张苍白的脸庞探了出来。“他走了吗?”

“应该是,你是阿蒙森?”

“对。”

走廊另一头的门打了开来,光线流泻而出。他们听到了一声惊恐的抽气声。

一个老人蹒跚走出门来,有个老妇留在门内,可能是他的妻子,正焦虑地从门口探头出来查看。“那个人是恶魔,”老人说,“看看他做了什么好事。”

“请不要再过来了,”楚斯说,“这里是犯罪现场,有人知道歹徒往哪里去了吗?”

“如果我们知道他走了,就会出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了,”老人说,“但我们从客厅窗户看到一个男人离开公寓,朝地铁站的方向走去。我们不确定他是不是那个恶魔,因为他走路的样子很冷静。”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顶多十五分钟以前。”

“他长什么样子?”

“被你这么一问……”老人转头向妻子求助。

“他看起来很普通。”老妇说。

“对,”老人附和说,“他不高也不矮,头发不是金色也不是深色,穿着一身西装。”

“灰色的西装。”老妇补充道。

楚斯朝男警点了点头,男警会意,立刻用别在夹克胸前口袋里的无线电通话:“霍福瑟德路四十四号请求支援,十五分钟前有人目击嫌犯徒步走向地铁站,身高大约一米七五,可能是挪威人,身穿灰色西装。”

阿蒙森太太走出门来,脚步似乎比丈夫还要不稳,拖鞋在地上拖沓着,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挂在墙上的女子。她让楚斯想起他们以前帮忙铲雪的一个老人。楚斯提高嗓门说:“我说过了,不要再过来!”

“可是——”阿蒙森太太说。

“快进去!犯罪现场在鉴识员抵达前不能受到污染,有问题我们会再按门铃。”

“可是……她还没死。”

楚斯转过身去。在门内灯光的照耀下,他看见女子的右脚在微微地颤抖着,仿佛抽筋似的。他还来不及克制,脑海里就已接连闪过数个念头:她被感染了,她变成吸血鬼了,她就要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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