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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渴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二晚上

“搞什么鬼啊!”卡翠娜吼道,从桌上拿起一个橡皮擦用力一扔,打中了哈利头顶上方的墙壁。哈利正瘫坐在一张椅子上。“难道我们手上的问题还不够多,所以你还要打破几乎每条规矩,再加上好几条法规?你到底在想什么?”

萝凯,哈利心想,把座椅往后靠,直到椅背抵到墙壁。我在想萝凯,还有奥萝拉。

“怎样?”

“我是想说,如果可以抄捷径逮到瓦伦丁·耶尔森,就算是早一天,也能救某人一命。”

“别跟我说这种鬼话,哈利!妈的你明明知道一切都要照规矩来,如果每个人都随自己喜好去行动——”

“你说得对,我应该知道要照规矩来,我也知道瓦伦丁·耶尔森只差那么一点就被逮到了。他看见了穆罕默德,认出他是那家酒吧的酒保,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趁穆罕默德去更衣室打电话通知我时从后门溜走了。我还知道如果我们抵达时瓦伦丁·耶尔森还坐在蒸汽室里,现在你就会原谅我,并开始称赞我办案积极、有创意,还会说这正是当初设立锅炉间小组的宗旨所在。”

“你个浑蛋!”卡翠娜高声怒吼。哈利看见她在桌上找东西要丢他,所幸她没选择订书机或美国法院那一捆关于脸书的来往信件。“我可没准许你像西部牛仔一样鲁莽行事,现在每家报社的电子报都把澡堂行动当作头条新闻:警察在平静的浴场亮出枪支、无辜百姓卷入火线、赤裸的九十岁老翁遭手枪威胁,结果什么人都没逮到!这简直是……”她抬起双手,抬头看着天花板,仿佛要臣服在天主的审判之下,“……外行!”

“我被开除了吗?”

“你想被开除吗?”

哈利眼前浮现她的身影。萝凯。她正在沉睡,细薄的眼皮微微跳动,仿佛来自昏迷国度的摩斯密码。“想。”他说。接着他眼前浮现出奥萝拉的身影,她眼中藏着焦虑和痛苦,还有永难痊愈的伤痕。“不,不想。你想开除我吗?”

卡翠娜呻吟一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想,我想开除一个人,”她背对着哈利说,“但不是你。”

“嗯。”

“嗯。”她也跟着应了一声。

“要说说看是谁吗?”

“我想开除楚斯·班森。”

“那还用得着说吗?”

“对,但不是因为他又懒又没用,而是因为泄露消息给《世界之路报》的人就是他。”

“你怎么知道的?”

“安德斯·韦勒设了个圈套,他做得有点过火,我想莫娜·达亚可能会有某种程度的报复,但我们应该不至于会有什么麻烦,她应该自己知道付钱给警察购买情报可以被控行贿。”

“那你怎么还没开除班森?”

“要不要猜猜看?”她说,回到桌前坐下。

“米凯·贝尔曼?”

卡翠娜用力扔出一支铅笔,不是扔向哈利,而是扔向关着的门。“贝尔曼来过,就坐在你现在坐的那个位子上。他说他听完班森的解释之后,认为班森是无辜的,还暗示说是韦勒自己向《世界之路报》泄密,才故意陷害班森。他说目前我们什么都无法证明,所以最好还是先把这事搁在一边,专心缉捕瓦伦丁,这才是首要重点。你说呢?”

“这个嘛,也许贝尔曼说得对,也许我们应该等泥浆摔跤比赛结束以后,再来把身上的脏衣服洗干净。”

卡翠娜做了个鬼脸。“这是你自己发明的比喻吗?”

哈利从口袋掏出一包香烟。“说到泄密,报上提到说我出现在澡堂,我被人认出来没关系,但是除了锅炉间的组员之外,只有你知道穆罕默德在这次行动里扮演的角色,我希望能维持这样,以策安全。”

卡翠娜点了点头。“我跟贝尔曼提过这件事,他也同意了。他说如果外界知道我们利用平民来做警方的分内工作,一定会被认为是狗急跳墙。他说穆罕默德的身份和他在这次行动中扮演的角色不应该跟任何人提起,包括项目调查小组的组员。我觉得很合理,虽然我已经不准楚斯参加会议了。”

“是吗?”

卡翠娜一侧的嘴角微扬。“我给了他一间个人办公室,随便他去写报告,只要是和吸血鬼症患者案无关的报告都可以。”

“所以你还是开除他了嘛。”哈利说,把一根烟放到双唇之间。这时他的大腿感受到手机振动。他拿出手机,看见是斯蒂芬斯医师发来短信。

检查结束,萝凯已经回到三〇一号病房。

“我得走了。”

“你要继续跟我们一起查案吗,哈利?”

“我得考虑一下。”

哈利来到警署外,在夹克衬里的破洞中找到打火机,点着了烟。他看着人行道上从他眼前经过的民众,觉得他们看起来十分平静,无忧无虑。不知何故,这幅景象让他心生不安。那家伙在哪里?妈的瓦伦丁那家伙到底在哪里?

“嘿。”哈利说,走进三〇一号病房。

病床已经被推回来了,欧雷克正坐在萝凯床边看书,他只是抬头看了眼,并未回应。

哈利在病床另一侧坐下。“有什么新消息吗?”

欧雷克翻动书页。

“好吧,听着,”哈利说,脱下夹克,挂在椅背上,“我知道你认为我没坐在这里表示我重视工作多过她,命案别人可以去办,她只有你跟我。”

“难道不是吗?”欧雷克说,依然低头看着书,并未抬头。

“现在我帮不上她什么忙,欧雷克。在这里我谁也救不了,但是在外头我可以改变些什么,可以救人一命。”

欧雷克把书合上,看着哈利。“很高兴知道原来你是为了救人,不然人家可能会以为你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别的原因?”

欧雷克把书丢进包里。“对荣耀的渴望啊,你知道的,‘哈利·霍勒又回来拯救世界了’之类的。”

“你真的这样想吗?”

欧雷克耸了耸肩。“你自己怎么想才是重点吧,这些屁话你自己听了会信吗?”

“难道你眼中的我是这种人吗?满嘴屁话的人?”

欧雷克站了起来。“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变得跟你一样吗?不是因为你有多棒,而是因为我没有别的榜样,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现在我终于看清你了,所以我必须尽力不让自己变得跟你一样。我要开始拔除我被灌输的信念了,哈利。”

“欧雷克……”

但是他已离开病房。

妈的,该死!

哈利感觉到手机在口袋里振动,看也没看就把手机关机了。他聆听仪器发出的声音。有人把音量调高了,绿线每跳动一次,稍后发出的“哔”的一声可以听得更清楚。

那声音宛如正在倒数计时的时钟嘀嗒作响。

为了萝凯而倒数。

为了外头的某人而倒数。

会不会这时瓦伦丁也正坐着观看时钟,等候下次动手的时间来临?

哈利正要拿出手机,又再度把手机放了回去。

微弱的阳光斜斜射入,每次他把他那只大手放在萝凯纤细的手上,青筋就会在手背上形成阴影。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数那些哔哔声。

数到八百零六,他终于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病房里走了一圈,然后出去找了个医生询问。那医生不愿细说,只说萝凯状况稳定,他们正在讨论是否让她脱离昏迷状态。

“听起来是好消息。”哈利说。

那医生迟疑片刻才回答。“目前还在讨论阶段,”他说,“也有人持反对意见。斯蒂芬斯今晚值班,他来了以后你可以问他。”

哈利找到医院里的餐厅,吃了些东西,又回到三〇一号病房,守在门外的警察对他点了点头。

病房里越来越暗,哈利打开床边桌上的电灯,将一根烟从烟盒里拍出来,仔细端详萝凯的眼皮。她的嘴唇变得很干燥。他开始回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当时他站在她家门口的车道上,她朝他走来,姿态优雅,宛若芭蕾舞者。事隔这么多年,他还能清楚记得当初发生的事吗?还能记得他们彼此之间的第一眼、第一句话、第一个吻?也许记忆难免会被自己一点一点篡改,让它们串联起来变成一则故事,自成逻辑,具有分量和意义。这故事说的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朝着这个结果迈进,内容宛如仪式般不断复述,直到你相信为止。那么当她消失,当萝凯和哈利的故事烟消云散,到时他又该相信什么?

他点燃香烟。

他吸了口烟又呼出,看着烟向上袅袅旋绕,飘向烟雾警报器,然后消散。

消失。他心想,警报器。

他伸手到口袋里摸寻他那部沉睡中的冰冷手机。

妈的,该死!

天职,斯蒂芬斯是这样说的,但这两个字到底代表什么意思?意思是说你从事你痛恨的工作,只因为你知道自己很拿手?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就像一只自谦的群居动物。又或者正如欧雷克所说,为了个人荣耀?难道他渴望在外面的世界发光发热,放萝凯躺在这里虚耗人生?好吧,他从不觉得自己对这个社会有多少责任感,同事或大众对他的观感也对他没什么意义,那么剩下的是什么?

剩下的只有瓦伦丁,剩下的只有猎捕。

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门静静打开,侯勒姆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记得在医院里抽烟是判处六年有期徒刑。”侯勒姆说。

“是两年,”哈利说,把手中的香烟递给侯勒姆,“帮个忙,成为我的共犯?”

侯勒姆朝萝凯点了点头。“你不担心她可能罹患肺癌?”

“萝凯很喜欢抽二手烟,她说抽二手烟免费,而且我的身体已经把大部分的毒素都过滤掉了才把烟呼出来,对她来说,我是钱包和香烟滤嘴的综合体。”

侯勒姆抽了口烟。“你的语音信箱关了,所以我猜你会在这里。”

“嗯,身为刑事鉴识专家,你还挺会用演绎法推理的。”

“感谢夸奖,情况怎么样?”

“他们正在讨论要不要让她脱离昏迷,我选择认为这是个好消息。有什么紧急的事要找我吗?”

“我们问过澡堂里的人,没人从那张画像上认出瓦伦丁。柜台里的那个家伙说澡堂每天有很多人来来去去,但他认为我们要找的人,可能是一个老是把外套穿在浴袍外、鸭舌帽压得低低的、每次都付现金的男人。”

“所以他没使用可追踪的电子付款方式。浴袍穿在里头,换衣服的时候可以避免别人看见他身上的刺青。他是怎么从住处前往澡堂的?”

“如果是开车的话,他一定是把车钥匙放在浴袍口袋里,不然就是身上有公交车票钱,因为我们在他留在更衣室里的衣服上什么也没发现,口袋里连一团毛球也没有。也许我们可以化验上头的DNA,但衣服上有洗衣粉的味道,我想他的外套最近可能丢进洗衣机洗过。”

“这符合我们在犯罪现场发现的洁癖特质,另外他把车钥匙或钱带在身上,代表他随时准备快速脱逃。”

“对,萨吉纳区附近也没人看见有人穿着浴袍在街上行走,所以至少他这次不是搭公交车。”

“他一定是把车停在了后门附近,这家伙很聪明,难怪有办法躲藏四年不被捉到,”哈利揉了揉后颈,“好吧,我们把他赶跑了,现在要怎么办?”

“我们正在清查澡堂附近的商店和加油站的监视器画面,搜寻鸭舌帽或外套底下露出的浴袍。对了,我明天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外套剪开,外套有个口袋的衬里破了个小洞,说不定会有东西滑进去卡在里面。”

“他会避开监视器。”

“你这样认为?”

“对,如果我们真的发现他,只会是因为他想让我们发现。”

“也许你说得对。”侯勒姆解开连帽外套的扣子,苍白的额头上泌出点点汗珠。

哈利朝萝凯喷了口烟。“到底有什么事,毕尔?”

“什么意思?”

“你特地跑来这里不是为了跟我报告这些事情的吧?”

侯勒姆默然不答,哈利静静等候,仪器规律地发出哔哔声响。

“是卡翠娜的事情啦,”侯勒姆说,“我真搞不懂她。我看见昨晚有她的未接来电,就回拨给她,结果她说她应该是不小心按到的。”

“然后呢?”

“来电时间是凌晨三点,她又不会睡在手机上面。”

“那你怎么不问她?”

“因为我不想烦她啊,她需要时间和空间,跟你有点像。”侯勒姆从哈利手中接过香烟。

“我?”

“你们都是孤狼。”

侯勒姆正要吸烟,哈利又把烟抢了回去。

“你就是啊。”侯勒姆抗议道。

“那你来找我是想怎样?”

“我都快疯了,被她这样搞来搞去,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所以我是在想……”侯勒姆用力抓了抓自己的络腮胡,“你跟卡翠娜很要好,不知道你可不可以……”

“去查探一下状况?”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我一定得让她回到我身边,哈利。”

哈利在椅脚上按熄香烟,看着萝凯。“没问题,我会跟卡翠娜聊一聊。”

“可是不要……”

“……不要让她知道是你想知道。”

“谢了,”侯勒姆说,“你真是个够义气的好朋友,哈利。”

“我?”哈利把烟屁股放回到烟盒里,“我可是一匹孤狼。”

侯勒姆离开后,哈利闭上眼睛,聆听仪器发出的倒数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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