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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渴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二晚上

他叫欧森,是欧森餐厅的老板,不过二十年前他顶下这家餐厅时,餐厅的名字就叫欧森。有些人认为这不可能是巧合,然而当不可能之事时时刻刻、每天每秒都在发生,还能称之为不可能吗?彩票最后一定会有中奖者,这是肯定的,尽管如此,中奖者不仅会认为不可能,还会认为是天降奇迹。因此,欧森不相信奇迹,然而眼前这事说不是奇迹却又真像是奇迹。乌拉·斯沃特刚刚走进欧森餐厅,在楚斯·班森面前坐下。他已经坐在那桌等了二十分钟。奇迹之处在于,他们是约好的,欧森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两人约好在这里碰面。这二十年来,欧森站在店里看过无数男人坐立不安,轮敲手指,等待他们梦中的女子到来。奇迹之处也在于,乌拉年轻时是全曼格鲁区最美丽的少女,而在混迹曼格鲁购物中心和欧森餐厅的那票年轻人当中,楚斯是最没屁用的废物。楚斯绰号瘪四,一直是米凯·贝尔曼的跟屁虫。米凯也并不是最受欢迎的那个,但至少他生得俊俏又懂得甜言蜜语,有办法拿下连曲棍球队员和飞车党都垂涎三尺的正妹,后来又当上警察署长,所以肯定有两把刷子。至于班森呢,一日废物,终生废物。

欧森走到桌前帮他们点餐,同时偷听在这样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会面中,他们两人在说些什么。

“我早到了一点。”楚斯说,朝面前快喝完的那杯啤酒点了点头。

“我迟到了,”乌拉说,手越过头顶取下手提包的肩带,解开外套纽扣,“刚才差一点就走不开。”

“哦?”楚斯很快地啜饮了一小口啤酒,隐藏自己内心的激动。

“对,我……我要来这里可不简单,楚斯。”她微微一笑,同时发现欧森已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背后。

“我等一下再点。”她说,欧森闻言立刻消失。

等一下?楚斯心想,难道她想看看事情如何发展,一旦改变心意就要离开?还是想看看他是否符合她的期待?他们几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对他会有什么期待?

乌拉环顾四周。“天哪,我上次来这里是十年前了,参加同学聚会,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楚斯说,“我没来。”

她玩弄身上毛衣的袖子。

“你们在办的那件案子真是糟透了,真可惜你们今天没逮到他,米凯把事情经过都跟我说了。”

“对啊。”楚斯说。米凯,她坐下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米凯,把他举到面前好像挡箭牌一样。她究竟只是紧张,还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他怎么说?”

“他火冒三丈,说哈利·霍勒利用了那个在第一起命案中看见过凶手的酒保。”

“妒火酒吧的酒保?”

“应该是吧。”

“利用他做什么?”

“坐在那家土耳其澡堂里等凶手出现,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我……我今天在处理别的命案。”

“哦,好吧,很高兴见到你,我不能待太久,可是——”

“应该可以待到我把第二杯啤酒喝完吧?”

楚斯在乌拉脸上看见犹豫之色。可恶。

“是因为小孩吗?”楚斯问道。

“什么?”

“他们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楚斯看见乌拉露出困惑的神色,但她很快就懂得使用楚斯给她找的台阶下,或者说,给他们两人找的台阶。

“那个小的今天是有点不舒服。”乌拉的身子在厚毛衣底下簌簌发抖,环顾四周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想蜷缩起来。店里只有另外三桌客人,楚斯判断那三桌客人她应该不认识,因为她看了一圈以后似乎放松了下来。“楚斯?”

“是。”

“我可以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你想要什么?”

“什么?”楚斯啜饮一口啤酒,让自己有时间思索,“你是说现在?”

“我是说,你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每个人想要的是什么?”

楚斯心想,我想脱掉你的衣服干你,听你爽得大叫,然后我想要你去冰箱拿一瓶冰啤酒来给我喝,再躺进我怀里,说你打算为了我放弃一切。放弃孩子、放弃米凯、放弃那栋我帮忙盖露台的烂豪宅,什么都放弃,只因为我——楚斯·班森现在想跟你在一起。从今以后我不可能再走回头路,去跟别人在一起,从今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你、你、你,然后我们要再干一回合。

“是‘受人喜欢’对不对?”

楚斯吞了口口水。“绝对是。”

“受我们喜欢的人喜欢,其他人都不重要,对不对?”

楚斯知道自己做了个表情,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表情代表什么意思。

乌拉倾身向前,压低声音说:“有时我们觉得自己不受人喜欢,觉得自己受到践踏,也会想要践踏回去,对不对?”

“对,”楚斯说,点了点头,“我们会想践踏回去。”

“可是一旦我们发现自己还是受人喜欢的,这种冲动就会消失。你知道吗?今天晚上米凯说他喜欢我,他只是不经意提到,不是直接这样说,可是……”她咬了咬下唇。楚斯自从十六岁以后,就对乌拉那血红的可爱下唇朝思暮想。“可是那就够了,楚斯。这样会很奇怪吗?”

“非常奇怪。”楚斯说,低头看着自己的空酒杯,思索该如何把自己的想法建构成话语。他脑子里想的是:有时别人口中说喜欢你,但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意义,尤其是从他妈的米凯·贝尔曼这种人口中说出来。

“我不该让家里那个小的等太久。”

楚斯抬头看见乌拉看了看表,脸上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是当然。”他说。

“希望下次我们能有更多时间。”

楚斯努力遏制自己问出下次是什么时候,略微起身跟乌拉抱了抱,不敢抱得比乌拉抱他还久,然后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望着她开门离去。他觉得怒火中烧,这把怒火烧得猛烈且缓慢,充满美妙的痛苦滋味。

“要不要再来杯啤酒?”欧森再度悄悄出现。

“要。不,不要好了,我得打通电话,那个还能用吗?”他指了指有着玻璃门的电话亭。米凯声称他曾在那个电话亭里干过斯蒂娜·米谢尔森,还说当时学生派对在这里举办,店里非常拥挤,没人看得见他们的下半身在干什么,尤其是乌拉,她更搞不清楚状况,还在吧台排队帮他们买啤酒。

“可以啊。”

楚斯踏进电话亭,查看手机里的电话号码。

他按下公用电话上闪亮的方形按键,然后等待。

今天他特地穿了紧身衬衫,想展现身材给乌拉看,因为他的胸肌和肱二头肌比以前大,腰也比以前细,但乌拉根本没瞧他几眼。楚斯挺起胸膛,感觉肩膀抵到了电话亭两侧。这电话亭比那间他们今天把他丢进去的办公室还小。

贝尔曼、布莱特、韦勒、霍勒,你们全都下地狱让烈焰焚身吧。

“我是莫娜·达亚。”

“我是班森,想知道今天在澡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们愿意付多少钱?”

“要不要先说一点来听听?”

“好,奥斯陆警方为了逮到瓦伦丁不惜让无辜酒保涉险。”

“价码也许可以谈。”

他擦去浴室镜子上的雾气,看着镜中的自己。

“你是谁?”他低声说,“你是谁?”

他闭上双眼,又再睁开。

“我叫亚历山大·德雷尔,叫我亚历克斯就好。”

他听见背后的客厅传来疯狂的笑声,接着是机器或直升机的声音,然后在“说话啊”和“快呼吸”的镜头切换之间发出的是恐怖的叫声。他一直想激起这种叫声,但她们都不愿意发出这种声音。

镜子上的雾气几乎都已被擦去,现在他终于是干净的了。他看得见那幅刺青。很多人问他(大部分是女人),为什么要在胸前刺个恶魔?问得好像那是他选择的一样。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对他一无所知。

“亚历克斯,你是谁?我是思道布兰人寿的保险理赔经理。不是,我不想跟你聊保险,我想跟你聊聊你自己。你想怎么做呢,杜娜?当我割下你的乳头吞进肚子,你愿不愿意为我尖叫?”

他从浴室走到客厅,低头看着摆在桌上的一张照片,照片旁边是一把白色钥匙。杜娜。这个女人上Tinder已经两年了,住在达尔教授街,白天在一家园艺苗圃上班,看起来不怎么有魅力,而且有点胖。他比较喜欢瘦一点的,比如说玛尔特就很苗条。他喜欢玛尔特,她脸上的雀斑很适合她。但这个杜娜就不然。他伸手抚摸左轮手枪的红色枪柄。

计划依然不变,尽管今天差一点就功亏一篑。他不认得进入蒸汽室的那个男子,但很显然男子认得他。男子瞳孔扩张,心跳加速得十分明显,还呆呆地站在门口附近的稀薄蒸汽中,过了片刻就慌忙离开,也不等到蒸汽浓密到足以盖过身上散发的恐惧气味。

一如往常,他把车子停在距离澡堂后门不到一百米的人行道旁,后门一出来就是条人迹罕至的街道。他从不去没有这种脱逃路线的澡堂,也不去不干净的澡堂,而且一定会先把车钥匙放在浴袍口袋里才进入澡堂。

他心想不知道咬了杜娜之后要不要对她开枪,故布疑阵,看看报纸头条会怎么写。但这会破坏规矩,那人已经因为女服务生的事生气了。

他把左轮手枪贴在腹部,感受钢铁的冰冷触感所带来的冲击,然后把枪放下。距离警方逮到他到底有多近?《世界之路报》说警方希望某些合法程序可以迫使脸书交出地址,但他不懂这方面的事,也懒得去懂,这些事并不会令亚历山大·德雷尔或瓦伦丁·耶尔森感到困扰。他母亲说她用史上第一个也是最浪漫的爱情电影男演员瓦伦蒂诺(Valentino)来为他取的这个名字,因此他以这名字为榜样,母亲也只能怪她自己。一开始风险比较低,因为如果你在未满十六岁时强暴少女,而你选中的幸运少女已经超过最低合法性交年龄,那么风险就会比较低。也就是说,少女的年纪已经大到足以明白,倘若法官判定他们是你情我愿而不是她遭到性侵,那么她就可能因为和未成年人性交而被判刑。过了十六岁,遭到控告的风险就升高了,除非你强暴的是替你取名为瓦伦丁的女人。注意,那真的可以叫作强暴吗?当她开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对她说如果不是她,就会是邻居的女儿、老师、女性亲戚,或是街上随机挑选而来的被害人,于是她打开了房门。听过这段故事的心理医生都不相信他说的话,但过了一阵子之后,他们统统都相信了。

平克·弗洛伊德唱到下一首歌《脱逃中》(On the Run )。焦虑的鼓声、有节奏的合成乐器声、逃跑的声音。脱逃。从警方的罗网中脱逃。从哈利·霍勒的手铐中脱逃。无耻变态。

他从桌上拿起一杯柠檬汁,啜饮一口,看着杯子,然后奋力朝墙壁掷去。杯子碎裂,黄色液体从白色壁纸上流淌而下。隔壁传来邻居的咒骂声。

他走进卧室,查看她的脚踝和手腕是否被紧紧绑在床柱上。他低头看着这个脸上有雀斑的女服务生,看着她躺在他床上熟睡。她的呼吸十分均匀,药力显然正在发挥作用。她是不是在做梦?是不是梦到了那个蓝黑色男人?还是会梦到蓝黑色男人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有个心理医生曾说重复出现的噩梦是几乎被遗忘的童年回忆,他所看见的那个坐在他母亲身上的男人,其实是他的生父。真是一派胡言,他从未见过他的生父。他母亲说他父亲强暴她一次以后就人间蒸发了。

他揉了揉玛尔特的脸颊。他床上已经很久没有躺过一个活生生的真实女人了,而且比起平常他那个死气沉沉的日裔女友,他绝对比较喜欢哈利·霍勒的这个女服务生。所以说,是的,他必须放弃她这件事实在是太可惜了,可惜他不能顺从恶魔的本能,而必须听从那人的声音。那人的声音是理性的声音。理性的声音发脾气了。那声音指示得很详细,奥斯陆东北方一条荒废道路旁的森林里。

他回到客厅,在椅子上坐下。光滑的皮革接触赤裸肌肤的感觉真好。他的皮肤仍因冲了高温热水澡而微感刺痛。他打开新手机的电源。他已经把他收到的SIM卡插进了手机。Tinder交友软件的图标就在《世界之路报》电子版旁边。他先点了一下《世界之路报》,然后等待。等待是兴奋过程的一部分。他是否仍是头条新闻的主角?他能了解二线明星不顾一切想争取曝光度的心情。女歌手愿意和搞笑主厨一起在电视上做料理,只因她打心底相信自己必须时时刻刻站在时代的浪潮上。

哈利·霍勒正阴沉地瞪视他。

埃莉斯·黑尔曼森案的酒保遭警方剥削。

他点了一下照片下方的“继续阅读”,往下滑动。

本报消息来源表示,警方派该酒保到土耳其澡堂执行监视工作……

原来蒸汽室的那个家伙替警方工作,替哈利·霍勒工作。

……因为他是唯一能确实指认瓦伦丁·耶尔森的人。

他站了起来,皮革脱离皮肤,发出嗤嗤声响。

他回到卧室,看着镜子。你是谁?你是谁?你是唯一的一个,你是唯一个见过并且能认出我这张脸的人。

新闻上没写出那人的名字,也没登出照片。那天晚上在妒火酒吧他没看酒保,因为目光接触会让人留下印象,但如今他们已彼此对望,他想起来了。他用手指抚摸恶魔的面孔,那张脸想出来,也必须出来。

《脱逃中》播放到了结尾,发出飞机的怒吼声和疯子的笑声,接着飞机坠毁在猛烈的爆破声中。

瓦伦丁闭上双眼,看见自己内在的那双眼睛里正燃烧着熊熊火焰。

“唤醒她有什么风险?”哈利说,看着挂在医师背后墙上的十字架。

“这问题有好几个答案,”斯蒂芬斯说,“其中有一个是真的。”

“那个答案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

“就好像你不知道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对。”

“嗯,那你到底知道什么?”

“如果你是指一般术语,那我们知道很多,但如果民众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有多少,那他们会害怕,而且是不必要的害怕,所以我们尽可能不多说。”

“是哦?”

“我们自认为做的是医疗事业,但其实我们做的是安慰事业。”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斯蒂芬斯?为什么你不安慰我?”

“因为我很确定你明白所谓的安慰只是一种幻象。你是命案刑警,你也必须推销一些名过其实的东西。好比说你给民众正义感、秩序感、安全感,这些都让人感到安心,但其实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无缺、不存在客观真理、不存在真正的正义。”

“她会痛苦吗?”

“不会。”

哈利点了点头。“我可以在这里抽烟吗?”

“在公立医院的医师办公室里?”

“如果抽烟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危险,那在医师办公室抽烟不是很令人安心吗?”

斯蒂芬斯微微一笑。“有个护士跟我说清洁人员在三〇一号病房的地面上发现了烟灰,我希望你要抽烟的话可以去外面。对了,你儿子面对这件事的心情怎么样?”

哈利耸了耸肩。“难过、害怕、生气。”

“刚才我看到他了,他叫欧雷克对不对?他是不是待在三〇一号病房,因为他不想过来?”

“他是不想跟我一起过来,也不想跟我说话。他觉得他母亲躺在这里我却还在继续办案,一定会让她很失望。”

斯蒂芬斯点了点头。“年轻人对于自己的道德判断总是很有自信,但他的看法也不无道理。警方提高出击力道,并不一定总是打击犯罪的最佳方法。”

“意思是?”

“你知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美国犯罪率为什么下降吗?”

哈利摇了摇头,双臂交叠,看着办公室的门。

“你的脑袋里现在塞满了各种事情,就当是暂时脱离那些事,稍微休息一下好了,”斯蒂芬斯说,“你来猜猜看。”

“我不懂该怎么猜,”哈利说,“一般认为是朱利亚尼市长采取零容忍政策,并加派警力。”

“这是错误观点,因为犯罪率降低不只发生在纽约,而是发生在全美国。答案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堕胎法规的松绑,”斯蒂芬斯靠上椅背,仿佛要让哈利自己想清楚,“放浪的单身女人跟男人上床以后,男人隔天早上就拍拍屁股走人,或是一发现她怀孕就再也找不到人,数世纪以来,这种类型的怀孕一直是孕育罪犯的温床。孩子没有父亲,也不懂得行为的界限,母亲又没钱让孩子接受教育、接受道德熏陶,或接受上帝道路的指引。其实这些女人很乐意堕胎,但法律的惩罚让她们却步。后来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她们终于如愿以偿,于是美国在十五、二十年后收获了堕胎法放宽所带来的果实。”

“嗯,那么身为摩门教徒你对此有什么看法?或者你不是摩门教徒?”

斯蒂芬斯微微一笑,十指相触。“教派大部分的说法我都支持,唯独反对堕胎这件事我不赞成。就堕胎这件事而言,我支持异教徒的看法。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般民众走在美国城镇的街道上不会担心被抢、被强暴或被杀害,因为会杀害他们的男人在母亲子宫里就被刮除了。但我不支持自由派异教徒所提出的自由堕胎权。一个胎儿在二十年后有可能变成好人或坏人,对社会有益处或造成损害,因此堕胎与否应该由社会来决定,而不是由随便在街上找男人过夜、不负责任的女人来决定。”

哈利看了看时间。“你是说堕胎要由国家来调控?”

“这一定不是个令人高兴的工作,所以执行的人必须视它为……呃,天职。”

“你是开玩笑的吧?”

斯蒂芬斯直视哈利双眼数秒钟,又微微一笑。“当然是开玩笑的,我绝对相信人权是不可侵犯的。”

哈利站了起来。“你们要唤醒她的时候应该会通知我吧?她醒来的时候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对她或许比较好。”

“这会是考虑之一,哈利。还有请你转告欧雷克,如果他想知道什么,可以随时来找我。”

哈利走到医院大门外,在寒冷的天气中冷得发抖,抽了两口烟,发觉一点滋味也没有,便将烟捻熄,回到医院里。

“安东森,你好吗?”哈利对守护在三〇一号病房外的警察说。

“很好,谢谢,”安东森说,抬头朝哈利望去,“《世界之路报》登出了你的照片。”

“是吗?”

“想看看吗?”安东森拿出智能手机。

“除非我看起来特别帅。”

安东森咯咯地笑着说:“那你可能不会想看,但我不得不说,看来你在犯罪特警队会越来越没人缘,不只拿枪指着九十岁老人,还利用酒保来当间谍。”

哈利手握门把,猛然停步。“你最后一句话说什么?”

安东森把手机拿到面前,眯起眼睛,显然他有老花眼。他才念到“酒保”这两个字,哈利就把手机从他手中抢走了。

哈利看着手机屏幕。“妈的,×!安东森,你有车吗?”

“没有,我骑单车,奥斯陆很小,骑单车可以运动,所以……”

哈利把手机丢到安东森坐着的大腿上,猛力打开三〇一号病房的门。欧雷克抬头朝哈利看了一眼,又继续看书。

“欧雷克,你有车,你必须载我去基努拉卡区,快点。”

欧雷克哼了一声,头也没抬。“我会才怪。”

“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快点。”

“命令?”欧雷克的脸孔因为愤怒而扭曲,“你又不是我爸,幸好你不是。”

“你说得对,阶级胜过一切,我是警监,你是实习警员,所以省省吧,快给我起来。”

欧雷克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哈利转身沿着走廊狂奔而去。

穆罕默德·卡拉克放弃了酷玩和U2,改放英国创作歌手伊恩·亨特(Ian Hunter)的歌给客人听。

扬声器播放出《所有年轻人》(All the Young Dudes )这首歌。

“怎么样?”穆罕默德问道。

“还不错,但戴维·鲍伊的版本比较好。”客人说。客人其实就是爱斯坦·艾克兰,他坐到了吧台外,因为他的工作已告一段落,店里又没有其他客人。穆罕默德把音量调高。

“你开得再大声也没用啦!”爱斯坦高声说,端起一杯得其利调酒。这已经是他喝的第五杯。他声称这酒是他自己调的,所以必须当成酒保见习的试喝样本,而且由于这是一种投资,因此免税。再者,他可以享受员工优惠,但打算以原价申请退税,所以他喝这几杯酒其实是在赚钱。

“我真希望我可以别再喝了,但如果我要赚到足够的钱来付房租,可能就得再替自己调一杯。”

“你当客人比当酒保好多了,”穆罕默德说,“我不是说你是没用的酒保啦,只是说你是我碰到过的最棒的客人——”

“谢啦,亲爱的穆罕默德,我——”

“——而且现在你要回家了。”

“是吗?”

“是的。”穆罕默德为了表示他是认真的,把音乐关了。

爱斯坦张大嘴,仿佛想说些什么,以为张大了嘴就说得出来,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再度张开嘴巴,又把嘴巴闭上,只是点了点头,穿上出租车司机的夹克,滑下吧台凳,脚步踉跄地朝店门走去。

“不给小费吗?”穆罕默德高声说,露出微笑。

“小费不能免……免税……所以不好。”

穆罕默德拿起爱斯坦的酒杯,挤了点洗洁精进去,拿到水龙头下冲洗。今晚客人不够多,用不到洗碗机。他的手机在吧台里亮了起来,是哈利打来的。他把手擦干,正要接起手机,却突然想到一件关于时间的事。店门从爱斯坦打开到关上的时间似乎比平常久了一点,这表示有人把门按住了几秒钟,不让门关上。他抬头望去。

“今晚生意冷清吗?”站在吧台前的男子问道。

穆罕默德想吸进空气,才能回答对方的问题,却怎么也吸不到空气。

“冷清很好啊。”瓦伦丁·耶尔森说。是的,站在吧台前的男子就是蒸汽室里的那个人。

穆罕默德不动声色地朝手机伸出手。

“拜托不要接电话,我会对你好一点的。”

要不是有一把大型左轮手枪指在自己面前,穆罕默德绝对不会接受这个提议。

“谢了,不然你会后悔,”瓦伦丁环顾四周,“店里没客人真是太遗憾了。我是说对你来说很遗憾,对我来说再适当不过了,这样我就可以得到你所有的注意力。算了,反正我本来就可以得到你所有的注意力,因为你一定会好奇我来做什么,是来喝一杯,还是来杀你?你说是吗?”

穆罕默德缓缓点了点头。

“是啊,你有这种考虑是合理的,因为目前你是唯一能指认我的人。对了,这是事实吧?就连那个整形医师都……呃,算了,别提了。总之呢,我会对你好一点的,因为你没接电话,而且向警方告发我也只是善尽公民义务而已,你说是不是?”

穆罕默德又点了点头,同时努力抵挡席卷而来的念头。他就要死了。他的大脑急着寻求其他可能性,但总是回到原点:你就要死了。就在此时,仿佛响应他的思绪一般,店门外传来有人敲窗户的声音。穆罕默德越过瓦伦丁望去,看见一双手和一张熟悉的脸正贴在窗玻璃上,试图往里面看。快进来!我的老天,快进来啊!

“别动。”瓦伦丁头也不回,冷静地说。他的身体挡住了左轮手枪,窗外那人看不见。

妈的他为什么不进来?

过了片刻,穆罕默德的疑问得到了答案。大门上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原来瓦伦丁进来以后把大门给锁上了。

门外的男子又回到窗前,挥舞双手想获得穆罕默德的注意,可见男子看见了他们。

“别动,比个手势说打烊了。”瓦伦丁说,口气不急不躁。

穆罕默德双手垂在身侧,直挺挺地站着。

“快点照做,不然我就杀了你。”

“反正你横竖都会杀了我。”

“你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如果你现在不照做,我保证一定会杀了你,然后再杀了外面那个人。看着我,我说到做到。”

穆罕默德看着瓦伦丁,吞了口口水,侧身到光线之中,好让窗外那人清楚地看见他,然后摇了摇头。

窗外那人又待了几秒钟,挥了挥手,但看不太清楚。然后盖尔·索拉就走了。

瓦伦丁朝镜中望去。

“好了,”他说,“刚才说到哪儿了?噢,对,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要告诉你。坏消息是你一定会认为我来这里是为了要杀你,这个嘛……其实你想得没错,换句话说,这是百分之百一定会发生的事,我一定会杀了你。”瓦伦丁看着穆罕默德露出悲伤的表情,接着爆出大笑。“这是我今天看过的拉得最长的一张脸了!好啦,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不过别忘了好消息,那就是你可以选择死亡的方式。你有两个选择,仔细听好喽,你在听吗?很好。你想头部中枪,还是被这根引流管插进脖子?”瓦伦丁拿起一根看起来像金属吸管的物体,其中一端以斜角削切,形成尖锐的针头状。

穆罕默德只是怔怔地看着瓦伦丁。这一切实在太过荒谬,他不禁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一场梦,而梦终究会醒,或者他面前这个男人其实是在做梦?这时瓦伦丁拿着引流管朝穆罕默德虚刺了一下,他本能地后退一步,撞上水槽。

瓦伦丁厉声说:“不选引流管,是吗?”

穆罕默德谨慎地点了点头,眼睛盯着那尖锐的金属针头看,只见针头在镶了镜子的壁架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针。他最怕针了。他最怕针穿过皮肤插进身体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他小时候会在要接种疫苗时离家躲进森林的原因。

“我说话算话,那就不用引流管,”瓦伦丁把引流管放在吧台上,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副看起来像古董的黑色手铐,另一只手依然拿着左轮手枪指着穆罕默德,动也不动,“把一边铐在壁架的柱子上,另一边铐在你的手腕上,然后把头伸进水槽里。”

“我……”

穆罕默德不知重击从何处而来,只知道脑袋发出“砰”的一声,接着眼前一黑,待视力恢复时,脸已朝着反方向,这才明白自己被左轮手枪打了一下,现在枪管正压在他的太阳穴上。

“引流管,”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这是你自己选的。”

穆罕默德拿起那副怪异又沉重的手铐,一边铐在金属柱子上,一边铐在自己手腕上。他感觉有种温暖的液体顺着鼻子流到上唇,接着就尝到了鲜血那种带有甜味的金属味道。

“味道好吗?”瓦伦丁提高嗓门说。

穆罕默德抬头看去,和瓦伦丁在镜子里四目相交。

“我个人是受不了这个味道啦,”瓦伦丁微笑说,“尝起来有铁和殴打的味道。对,铁和殴打。尝尝自己的血就罢了,还要尝别人的血?这样不是连别人吃过什么都尝得出来?说到吃,死刑犯有什么临终愿望吗?我没有要给你准备一顿断头饭,只是好奇而已。”

穆罕默德眨了眨眼。临终愿望?他的脑子只是接收到这四个字,仅此而已,但他仿佛在做梦似的,脑子情不自禁地去思考答案。他希望有一天妒火酒吧能成为全奥斯陆最酷的酒吧。他希望加拉塔萨雷队可以赢得冠军赛。他希望他的葬礼上会播放保罗·罗杰斯唱的《准备遇上爱》(Ready for Love )。还有什么?他努力思索,却想不出其他愿望,只有伤感的笑声回荡在心中。

哈利快到妒火酒吧时看见一个人影匆匆离开,灯光透过大片窗户落到人行道上,但里头却没传出音乐声。他贴到窗户边缘,向内望去,看见吧台内有个背影,但难以辨认是不是穆罕默德,除此之外酒吧里空荡无人。哈利移动到大门前,轻轻推了推门把。门锁上了,酒吧要到午夜才开始营业。

哈利拿出那个带有塑料心碎标志的钥匙环,缓缓将钥匙插进门锁,右手拔出格洛克十七型手枪,左手转动钥匙,把门打开。他踏进酒吧,双手举枪指着前方,用脚让大门轻轻关上。尽管如此,基努拉卡区夜晚的噪声已流入酒吧,吧台里的那个人直起身子,朝镜子里望去。

“警察,”哈利说,“别动。”

“哈利·霍勒。”那人头戴鸭舌帽,因为镜子角度的关系,哈利看不见他的脸,但哈利用不着看见他的脸。哈利已有三年多没听过那人高亢的嗓音,但往日情景仍历历在目。

“瓦伦丁·耶尔森。”哈利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哈利,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我一直在想你,你有没有想我啊?”

“穆罕默德在哪里?”

“你兴奋起来了,你果然有想我嘛,”瓦伦丁发出高亢的笑声,“为什么?因为我的辉煌战绩吗?或是以你们的角度来说应该叫受害者。不对,等一下,应该是为了你自己的辉煌战绩吧,我是那个你唯一没逮到的人,对不对?”

哈利默然不答,只是站立在大门前。

“真是叫人受不了,对不对?很好!这就是你很妙的原因,因为你跟我一样,哈利,你也受不了。”

“我跟你不一样,瓦伦丁。”哈利调整握枪手势,瞄准目标,心想自己为什么不往前走?

“不一样?你绝对不会分心去考虑你周遭的人对不对?你只是一心一意盯着你眼中的大奖,哈利。你看看你,你一心只想拿到大奖,完全不在乎会付出什么代价,完全不顾其他人的性命,也不顾你自己的性命……你扪心自问,你是不是觉得这些都是次要的?哈利,我们两个人应该坐下来好好认识一下才对,因为像我们这种人很难遇得到。”

“闭嘴,瓦伦丁。站着别动,举起双手让我看见,告诉我穆罕默德在哪里。”

“原来你这个间谍叫穆罕默德啊,那我应该移动一下,好让你瞧个清楚,这样我们目前所处的境况也会比较明朗。”

瓦伦丁往旁边跨出一步,只见穆罕默德半弯着身子,手臂挂在吧台后方镶镜壁架的金属横杆上,头部垂在水槽里,深色鬈曲的长发盖住面孔。瓦伦丁拿着长管左轮手枪指着穆罕默德的后脑。

“站着别动,哈利。你看见了,现在我们这里有个恐怖平衡。从你那里到我这里有多远?是八米,还是十米?你想先一枪打得我无法动弹,好让我没法杀害穆罕默德,但这机会非常渺茫,是不是?然而如果我先枪杀穆罕默德,你就有办法至少先射我两枪,我才能举起左轮手枪对着你,情势对我来说非常不利。换句话说,这是个双输的局面,所以归根究底,哈利,你准备好要牺牲你的间谍来逮到我了吗?或者我们先救他一命,你晚点再来抓我?你说呢?”

哈利透过手枪准星看着瓦伦丁。瓦伦丁说得没错,酒吧里太暗,他们之间距离太远,哈利没把握能一枪射中瓦伦丁的头部。

“你保持沉默就代表同意我说的话对吗?哈利。我好像听见远处传来了警笛声,所以我们应该没多少时间了。”

哈利考虑过叫他们不要鸣警笛,但这样他们得花更多时间才能赶到。

“把枪放下,哈利,我会离开这里。”

哈利摇了摇头。“你来这里是因为他见过你的脸,所以你一定会杀了他跟我,因为我也看见了你的脸。”

“那你就在五秒内提出别的做法,不然我就一枪毙了他,然后赌说在我打中你之前你会失手。”

“我们维持恐怖平衡,”哈利说,“双方都放下手枪。”

“你想拖延时间,不过倒数已经开始了,四、三……”

“我们同时倒转手枪,用右手握住枪管,露出扳机和枪柄。”

“二……”

“你沿着墙壁走向大门,我从另一侧经过包厢走到吧台。”

“一……”

“我们之间维持相同的距离,没有人有足够的反应时间向对方开枪。”

酒吧陷入静默,警笛声越来越近。欧雷克在接到哈利的命令后如果乖乖遵守,那他现在应该还坐在停在两条街外的车子上,并未下车。

灯光突然熄灭,哈利明白瓦伦丁转动了吧台里的灯光旋钮,把灯关了。这时瓦伦丁转身面向哈利,但酒吧太黑,哈利看不清楚那顶鸭舌帽底下的面孔。

“数到三,我们一起倒转手枪,”瓦伦丁说,举起了手,“一、二……三。”

哈利用左手握住枪柄,再用右手握住枪管,把手枪举在半空中,同时看见瓦伦丁做出相同动作。瓦伦丁看起来宛如国庆节游行队伍中举着旗帜的儿童,手中握着长长的枪管,伸出鲁格红鹰左轮手枪的招牌红色枪柄。

“好了,你看看,”瓦伦丁说,“只有两个真正了解彼此的人才能同步做出这些动作吧?我喜欢你,哈利,我真的喜欢你。好,现在我们开始移动……”

瓦伦丁朝墙壁的方向走去,哈利朝包厢的方向走去。酒吧里阒静无声,哈利听得见瓦伦丁的牛仔靴发出的咯吱声响。两人各绕一个半圆行走,双眼紧盯彼此,犹如相互对峙的两名格斗士。两人心里都知道,现下只要出一点小差错,至少有一个人会死。哈利听见冰箱低沉的运作声、水槽稳定的滴水声和音响那有如昆虫般的嗡嗡声响,知道自己快到吧台了。他在黑暗中摸索,目光丝毫不敢离开瓦伦丁在窗外光线前的身影,接着他走到了吧台里面,同时听见大门打开,街道声响流泻而入,奔跑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哈利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按到耳边。

“你听见了吗?”

“全都听见了,”欧雷克答道,“我来通知巡警,目标外观?”

“他穿黑色短夹克,深色裤子,头戴鸭舌帽,帽子上没有标志,不过他一定已经把帽子扔了。我没看见他的脸。他出门后左转,往杜福美荷街的方向跑去,所以——”

“——他是朝人车都很多的地方逃跑,我会通知他们。”

哈利把手机放回口袋,伸手放到穆罕默德的肩膀上。穆罕默德没有反应。

“穆罕默德……”

哈利耳中再也听不见冰箱和音响的声音,只听见稳定的滴水声。他把灯旋亮,拨开穆罕默德的头发,轻轻把穆罕默德的头从水槽里抬起来。穆罕默德脸色苍白。太苍白了。

穆罕默德的脖子上插着一样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金属做成的吸管。

红色液体依然从管子的一端滴出,流入水槽。水槽里流满了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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