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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焦渴 作者:尤·奈斯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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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上午 “他们在那里。”哈利对史密斯说。史密斯踩下刹车,把车停在两个男人前方。那两人双臂交叠,站在森林道路的中央。 “唉,”史密斯说,双手插进他那件颜色缤纷的休闲西装外套口袋里,“你说得对,我应该多穿点衣服出来的。” “这给你。”哈利说,摘下头上的黑色羊毛帽,帽子上绣着骷髅头和交叉人骨,底下写着“圣保利”。 “谢了。”史密斯说,戴上帽子往下拉,盖住耳朵。 “霍勒,早安。”警长吉米说,他背后是车辆无法通行的积雪道路,雪地上停着两辆雪上摩托车。 “早安,”哈利说,摘下太阳眼镜,雪地反射的阳光刺痛他的双眼,“感谢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同意帮忙,这位是哈尔斯坦·史密斯。” “你用不着谢我。”吉米说,朝一个跟他同样身穿蓝白连身裤的男子点了点头,那身穿着让他们看起来宛如巨型儿童,“阿图尔,你载这个穿休闲西装的家伙好吗?” 哈利看着雪上摩托车载着史密斯和阿图尔消失在道路彼端,雪上摩托车的引擎声宛如电锯般切开了清澈、冷冽的空气。 吉米跨上雪上摩托车的椭圆形座椅,咳了一声,转动钥匙发动:“请准许本地警长驾驶雪上摩托车。” 昨晚哈利跟吉米的对话十分简短。 “我是吉米。” “我是哈利·霍勒,我得到我需要的了,可以请你安排雪上摩托车,明天早上载我们去黑尔家吗?” “哦。” “我们会有两个人去。” “你是怎么拿到的?” “十一点半可以吗?” 一阵静默。 “好。” 雪上摩托车沿着第一辆车留下的雪痕驶去,只见山谷下散布着小区屋舍,玻璃窗和教堂尖塔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摩托车驶入浓密的松树林,阳光顿时受到遮蔽,温度骤降。接着摩托车朝一处洼地驶去,那里有一条结冰的河川流过,气温到了此处更是笔直滑落。 这段车程只花了三四分钟,但雪上摩托车停在史密斯、阿图尔和一道冰雪覆盖的高大围墙旁边时,哈利的牙齿仍在不停打战。四人前方是一扇牢牢立于雪地之上的熟铁栅栏门。 “猪窝到了。”吉米说。 栅栏门内三十米处,矗立着一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三层楼豪宅,四周环绕着高大松树。豪宅的木壁板看起来上过漆,但现在漆已剥落,使整栋房子呈现出不同色泽的灰色和银色,窗内的窗帘看起来则像是粗布和帆布制成的。 “竟然在这么阴暗的地方盖房子。”哈利说。 “三层楼的老哥德式建筑,”史密斯说,“这一定打破了这里的建筑规定吧?” “黑尔家族打破过各种规定,”吉米说,“但从不犯法。” “嗯,可以借我一些工具吗,局长?” “阿图尔,你有撬棒吗?快点,把这件事解决。” 哈利一下车踏进雪地,半条腿就陷了进去,但他还是努力走到栅栏门前,攀爬过去,其余三人也跟了上来。 豪宅前方有一排加盖露台,面向南方,所以这栋房子在夏天正午应该晒得到一点阳光,否则怎么会有人在吸血小黑蚊肆虐的地方盖露台?哈利走到大门前,透过结霜玻璃窗往里头看了看,按下锈红色的老式电铃。 至少电铃还能用,因为大宅深处传出铃声。 哈利又按了一下门铃,另外三人陆续走到他身旁。 “如果他在家,现在一定会站在门口等候我们,”吉米说,“雪上摩托车的声音几公里外就能听到,这条路又只通到这里。” 哈利又按了一下门铃。 “伦尼·黑尔在泰国听不到啦,”吉米说,“我家人在等我一起去滑雪呢,阿图尔,把玻璃窗打破吧。” 阿图尔挥动撬棒,大门旁的窗户应声碎裂。他脱下一只手套,伸手穿过破玻璃,专心摸索了一会儿,接着哈利就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 “你先请。”吉米说,把门打开,做出请进的手势。 哈利踏进门内。 屋里看来没人住,这是哈利进屋后的第一印象,也许是因为屋内缺乏提供舒适感的现代化设备,才让他觉得这栋曾有当地名人居住的宅邸已变成了博物馆,就像他十四岁时父母曾带他和妹妹去莫斯科参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居,那是哈利见过的最死气沉沉的房子。也可能正因为这个缘故,三年后他读《罪与罚》才会受到那么大的震撼。 哈利穿过玄关,走进偌大的客厅,按了按墙上的电灯开关,但没反应。灰白色窗帘虽然遮蔽了阳光,但仍足以让他看见自己喷出的白气,以及散置在房间里的老式家具。那些本该摆在一起的成套桌椅看起来像是在激烈的继承纠纷后被分了开来。墙上挂的笨重画作歪了,可能是因为温度变化出现的歪斜。这时哈利发现伦尼不在泰国。 屋里毫无生气。 伦尼·黑尔本人,或者至少是某个神似哈利在伦尼·黑尔的照片上看过的人,坐在一张翼状靠背椅上。那人的堂皇坐姿看起来像以前哈利的爷爷喝醉后睡着的样子,不同的是那人的右脚稍微离开地面,右小臂也悬空在椅子扶手上方几厘米处。换句话说,那具尸体在尸僵现象发生后稍微倾斜了一点,而尸僵现象是在许久之前发生的,可能大概五个月前。 尸体的头部让哈利联想到复活节彩蛋,干燥、易碎,里头空无一物。那颗头看起来像是缩小了,迫使嘴巴张开,露出支撑着牙齿的又干又灰的牙龈。尸体额头上有一个黑色小孔,孔中无血,头部后仰,姿态僵硬,张口凝视着天花板。 哈利绕到椅子后方,看见螺栓穿过了靠背椅。有个黑色金属物体躺在椅子后侧的地板上,形状像是口袋型手电筒。哈利认得这种东西。在他大约十岁时,爷爷觉得最好让他知道圣诞晚餐上的猪肋排是怎么来的,于是带他到谷仓后面。那里有个奇妙的机器,爷爷称之为屠宰面具,尽管它根本不是面具。屠宰面具置于大母猪海德龙的额头上。爷爷按动开关,机器发出砰的一声,十分刺耳。海德龙突然一阵抽搐,像是被吓了一跳,然后就倒在地上。接着爷爷抽干海德龙的血液。但让哈利印象最深刻的是火药的气味,以及海德龙倒下之后还在不断抽搐的四肢。爷爷解释说海德龙已经死了,尸体都会这样。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哈利都会做噩梦,梦见抽搐的猪腿。 哈利背后的地板传来咯吱声响,随即传入耳中的是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他是伦尼·黑尔?”哈利问道,并没有回头。 吉米清了两次喉咙才有办法回答:“对。” “别再靠近。”哈利说,蹲下身来,环顾四周。 这个现场并未对他说话。这个犯罪现场沉默无语。可能由于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也可能由于这里根本不是犯罪现场,只是屋子主人自己决定不想活了。 哈利拿出手机拨给侯勒姆。 “我在尼特达尔的欧纳比村发现一具尸体,有个叫阿图尔的会打给你,跟你说在哪里跟他碰面。” 哈利结束通话,走进厨房,试了试电灯开关,但也没反应。厨房整理得甚是整齐,但水槽里放着一个盘子,上头有发霉又干硬的酱汁,冰箱前方结了水坝状的冰。 哈利回到玄关。 “你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保险丝盒。”哈利对阿图尔说。 “电力可能被切断了。”吉米说。 “门铃还会响。”哈利说,沿着玄关旁的弯曲阶梯走了上去。 二楼有三间卧室,都经过细心打扫,但其中有一间的床罩反折,椅子上挂着衣服。 三楼有个房间显然是办公室,架上摆着书本和档案,窗前有一张长方形桌子,上面放着一台电脑和三个大屏幕。哈利转过身去,看见门边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方形盒状物,边长大约七十五厘米,有着金属边框,侧边是玻璃材质,里头的框架上有一把白色小钥匙。那正是一台3D打印机。 远处传来钟声。哈利走到窗前,窗外看得见教堂,钟声可能是教堂正在举行周日礼拜。黑尔家的高度多于宽度,犹如矗立在森林里的高塔,屋主当初建屋的用意可能是为了让自己看得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自己。哈利的目光落在前方桌上的一个档案夹封面所写的姓名上,他打开档案夹,阅读第一页,又抬头看了看书架上许多同款式的档案夹,然后走到楼梯间。 “史密斯!” “是?” “上来这里!” 三十秒后,这名心理医生踏进房间,并未立刻走到哈利正在翻阅档案的桌子前,而是在门口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 “认得这些东西吗?”哈利问道。 “认得,”史密斯走到书架前,拿下一个档案夹,“这些是我的患者记录,被偷走的资料。” “我想这个应该也是吧?”哈利说,拿起一个档案夹,让史密斯阅读上面的标签。 “亚历山大·德雷尔。对,这是我的笔迹。” “我虽然看不懂这些专有名词,但我看见这里写说德雷尔执着于《月之暗面》,以及一个女人,还有鲜血。你还写说他可能发展出吸血鬼症,底下还注明如果这件事真的发生,你就考虑打破医师誓言,把你的担忧告诉警方。” “我说过了,后来德雷尔就没再来做咨询了。” 哈利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往窗外看去,正好看见警员阿图尔把头伸到露台栏杆外,朝雪地里呕吐。 “他们去哪里找保险丝盒了?” “地下室。”史密斯说。 “你在这里等着。”哈利说。 哈利走下楼去,只见玄关亮着灯,通往地下室的门已经被打开。他弯腰走下阴暗、狭窄的地下室楼梯,但仍撞到了头,感觉破了皮,原来是撞到了水管边缘。接着他觉得脚下踩到坚实的地面,并看见一间储藏室外亮着一颗灯泡。吉米站在储藏室门口,双手软绵绵地垂落身侧,双眼直盯着门内瞧。 哈利朝吉米走去。伦尼·黑尔的尸体虽已出现腐烂迹象,但客厅的低温让人闻不到气味;然而地下室甚为潮湿,虽然寒冷,但温度不会低到零摄氏度以下。哈利走上前去,原本以为鼻子闻到的是腐烂马铃薯的气味,但其实是另一具尸体所散发出来的尸臭味。 “吉米。”哈利轻声说。吉米慢慢转身面向哈利,双眼圆睁,额头上有一小道刮痕。哈利一看吓了一跳,随即想到他下楼梯时也撞到了水管。 吉米站到一旁,哈利往门内望去。 储藏室里有个三米乘二米的方形笼子,笼身以铁丝网构成,笼门上有个挂锁。目前这个笼子没有囚禁任何人,因为被囚之人早已死去。这里同样毫无生气。哈利看见令年轻警员阿图尔反应那么剧烈的原因了。 尽管腐烂程度显示女子早已死去多时,但老鼠够不到吊在笼子顶端的赤裸女尸,因此尸体保存完好,这表示哈利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生前受到了什么样的对待。她身上多半是刀伤。哈利见过无数尸体和千奇百怪的凌虐方式,照理说应该会感到麻木,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已习惯看见随机暴力、激烈斗殴、疯狂仪式、招招致命的刺杀所产生的结果,尽管如此,眼前的这一幕却令他震惊。他看得出这种残害方式想达到什么效果。他看得出死者不仅得遭受身体上的痛苦,还得承受在明知自己会有的遭遇后所产生的绝望与恐惧;他看得出凶手所享受的性愉悦和发挥创意的满足感;他看得出这具尸体要让发现之人所感受到的震惊、凄凉与无助。只是不知道凶手是不是已在这里得到他想要的? 吉米在哈利背后咳嗽起来。 “别在这里咳,”哈利说,“去外面。” 哈利听见吉米蹒跚的脚步声在背后逐渐远去,他打开笼门,踏入笼内。吊在笼里的女子身材颇瘦,皮肤白得有如外头的雪,皮肤上有红色的斑点,那不是血,是雀斑。她的腹部上方有个子弹穿出的黑色小孔。 哈利不确定女子借由上吊自杀来求得解脱是否就可免受痛苦折磨。当然了,她的死因可能是腹部中弹,但这一枪也可能是在她死后才打在身上的,因为她已经没用了,就像小孩子想毁了坏掉的玩具一样。 哈利拨开女子面前垂落的红发,确认了女子的身份。幸好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久之前,她的鬼魂还在夜深人静时来造访过他。他比较希望她来造访时面无表情。 “那……那是谁?” 哈利转过身去。史密斯头上那顶圣保利羊毛帽依然戴得很低,几乎盖到眼睛,仿佛他很冷,但哈利觉得他全身发抖并不是因为寒冷。 “她是玛尔特·鲁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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