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珀西街的神秘死亡案

角落里的老人  作者:奥希兹女男爵

出场人物

坐在ABC小店角落的椅子上向记者小姐(她写下了这个故事)解释谜案的老人

欧文太太(管家,被发现死在在珀西街)

亚瑟·格林希尔(疑似谋杀欧文夫人的凶手)

查尔斯·皮特(艺术家)


1

那天我带着一个目的去了ABC小店,那就是让角落里的老人跟我讲讲,他对珀西街欧文太太的神秘死亡案有什么看法。

这个案子绝对让我感兴趣,又让我困惑。我和亲友们有过无数的争论,在这三个可能的谜底里,究竟哪个正确呢——意外?自杀?他杀?

“不用怀疑,这绝对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杀,”他干巴巴地回答我。

我还没开始张口说话呢。这个家伙有特异功能,居然能看穿我的心思!

“那么你认为欧文太太是被谋杀的喽。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他笑了,拿起那条他一分析谜案就要急切把玩的绳子。

“你想知道谁杀害了这位老妇人吗?”他终于开口问我了。

“我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我回答说。

“我没有看法,”他还是生硬地说,“没人知道是谁杀死了这个女人,因为没有人看见凶手行凶。这个人做了一件绝顶聪明的案子,让警察们只能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戏,却没有一个人能给出一丝一毫关于他的描述。”

“但你肯定有点什么想法吧,”我坚持说。

这个爱捉弄人的家伙还是这样冥顽固执,真让我烦躁。我决定试着消消他的锐气:

“我想,你从前说过的那句‘任何案子都无谜可言’不是总成立的吧。这就是一件谜案——珀西街命案。而你呢,就跟那些警察一样,对此案束手无策。”

他抬起眉头,盯着我足有一两分钟。

“必须得承认,这是件聪明漂亮的活儿,跟苏联的外交部差不多,”他带着一丝神经质的笑容,“要我说,如果我是法官,让我去宣判处死这个杀人犯,我可干不出来。我会礼貌地请这个家伙进我们的外交部——我们需要这样的人才。整个命案场景真的很艺术,正好符合它的背景——托特汉姆法院路珀西街上的鲁本斯艺术中心。

“你留意过那里吗?说是一个艺术中心,其实只是有几间街角的屋子,不过窗户稍微大一点。所以,白天约莫有半英尺暗淡的光线能射进灰乎乎的窗户。这样的房子,房租想来不会太贵吧。底层是订购处,有些彩色玻璃艺术品摆在那里,后面有一间工作室。二楼的楼梯平台有间小屋子归女佣人,一个星期只给她十个先令,碳由艺术中心出。就拿这么点微不足道的薪水,她要负责把屋子收拾干净整齐,搞得多少像个样子。

“一八九八年的一月,欧文太太还是那里的女佣。她为人很安静,是个值得尊敬的妇人。她帮这群穷光蛋艺术家里里外外地收拾他们各自的小画廊,靠他们给的小费来弥补低廉薪水的不足,不过这些小费通常也少得可怜。她就靠着这点微薄薪水艰难度日,还要养一只鹦鹉。而小费都被她攒了起来,一个子儿也不花。这样,年复一年地累积,她居然也攒出一笔小积蓄,存进板桥银行生利息。渐渐这笔小钱的数目变得可观起来。这位节俭的寡妇——也许她根本没结过婚——没有人知道她的情况——鲁本斯艺术中心的艺术小青年们一般称呼她为‘富婆’——说这个有点走题了。

“除了欧文太太和她的鹦鹉之外,没有人在艺术中心过夜。按照规定,所有的租户晚上都得离开他们的画廊,然后把各自的钥匙交到欧文太太那里。她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开始打扫这些画廊,还有楼下的订购处,然后搬煤生火。

“那玻璃工坊的负责人一般都是早上第一个到。他有一把钥匙,自己能打开门。然后,他会把临街的那扇门打开,好让其他的租户或者参观者进来。

“一般来说,他九点钟到的时候会看见欧文太太在这里忙来忙去,他通常会简单地和她聊几句天气。在二月二号这天早上,他既没有看见她,也没听到她走动的声音。但画廊都打扫干净了,火也生了,所以他认为欧文太太可能只是比往常完工得早些,并没有多想什么。租户一个一个地来了,一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位女佣一直都没露过面。

“那天晚上是出奇的冷,白天甚至更糟糕。刺骨的东北风呼呼地吹,晚上还下雪了,在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惨白冬日的最后一缕虚弱的光也消失了,画匠兄弟们收拾好调色板和画架,准备回家。第一个离开的是查尔斯·皮特,他像往常一样,锁上画室的门,拿着钥匙去了女佣房。

“他一打开门,一股强烈的寒气就迎面扑来。屋里的两扇窗户都是大开的,雨雪交加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砸进屋里,已经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层白毯子。

“屋里很昏暗,起先皮特先生什么也没看见,但直觉告诉他,肯定有不好的事发生了。他擦亮一根火柴,然后就目睹了这一幕可怕的人间惨剧,而令公众和警方为之绞尽脑汁的谜案也就此开始。欧文太太穿着睡衣,脸朝下趴在地板上。脖子和脚都是光光的,已经呈深紫色了,手也是一样。她的尸体被大雪覆盖了一半,在房间寒冷的角落,鹦鹉缩成一团,僵硬地躺在那里。”

2

“开始的时候,人们认为这只是一个可怕的意外,虽然老太太如此粗心大意的原因令人费解。但也许庭讯时相关的证词可以对此予以解释。

“医救得太迟,这不幸的妇人已经断了气,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被冻死的。进一步的检查结果表明,她的后脑受到过重击,可能把她弄晕了,导致她摔倒在敞开的窗户边。然后,零下五度的低温做了剩下的事,让妇人慢慢冻死。探长霍威尔发现,窗户边有个铁制的煤气架子,那高度正好和欧文太太后脑勺上的伤处一致。

“没过几天,公众的好奇心又被几个耸人听闻的标题挑起。比如说,单是半个便士的晚报,就把这事搅和得不轻。

“‘珀西街的神秘命案’,‘自杀还是他杀?’,‘惊天大内幕——离奇的进展’,‘惊天动地的逮捕行动’。

“简单来说,事情是这样的:

“在庭讯时,几件和欧文太太生活有关的怪事被揭露出来。一个年轻人被怀疑和这位不幸的女佣之死有关。

“这话得从头说起,她的生活本应该是普通、平常又单调的。可是最近,她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兴奋、兴致勃勃。每个认识她的证人都同意这一点,说自从去年十月以来,这位忠厚老实的妇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这里正好有一张欧文太太以前的照片,那时候她的生活风平浪静,让她遭受灭顶之灾的大变化还没有发生。”

“这就是活着时候的她,”幽默的老人一边说,一边把照片给我看——“多么一本正经,多么索然无趣,多么枯燥乏味的一个人啊。世上有许多这样无趣的老女人,你可以想象。这可不是一张能诱惑到年轻男子的脸,更别说让他为之犯罪了。

“不管怎样,有这么一天,所有鲁本斯艺术中心的租户都惊呆地发现,一本正经的欧文太太,下午六点钟之后盛装出门了。她头戴一顶华丽的软帽,穿着一件仿羊皮的大氅——并且还是敞开的——还戴着一串高纯度的金项链。

“生性风流的画匠兄弟们对这位一本正经的妇人可有不少议论,当然少不了讽刺挖苦。

“从那天开始,鲁本斯艺术中心这位忠厚女佣的一切都彻底改变了。她天天都穿着华丽的新衣服,令租户和邻居都目瞪口呆。这段时间,她完全疏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

“当然,在鲁本斯艺术中心的各种场合、各种地点,人们都在为欧文太太的‘玩忽职守’而议论纷纷。他们开始把种种事情联系在一起,不久之后,他们就达成了一个共识。这位老实巴交的女佣开始日复一日不正常的时间,正好跟年轻的格林希尔搬进八号画室的时间吻合。

“每个人都指出,他晚上比其他人走得都晚,而且他们都认为他留在那里不是因为有工作要做。种种猜测很快就被证实了,有一天,一位玻璃工匠看见欧文太太和亚瑟·格林希尔在托特汉姆法院路上的甘比亚餐厅共进晚餐。

“那位工匠当时正在吧台喝茶,他很清楚地看到,结账的时候欧文太太掏出钱包。那顿晚餐还是很丰盛的,小牛排、上等的猪排、甜点、咖啡和酒。最后,这一对男女很愉快地离开了餐厅,那时年轻人格林希尔还在抽一根上等雪茄。

“这样有伤风化的事迟早都会传到奥曼先生耳中,他是鲁本斯艺术中心的房东。就在新年过后的头一个月,他二话没说就勒令她一个星期内必须离开,一点儿都没得商量。

“‘我给她下通牒的时候,欧文太太看上去一丁点儿也不难受,’奥曼先生在他的证词里说,‘相反的,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了足够的积蓄,最近还在工作只是因为她有些事情要处理。她还说有很多朋友愿意照顾她,因为她有一小笔积蓄能留给这个懂得怎么把她照顾好的人。’

“尽管她跟奥曼先生谈得这么起劲,但那天下午六点钟,鲁本斯六号画室的租户贝得弗德小姐去她的房间还钥匙,发现欧文太太正在屋里哭。她不愿意别人安慰她,也不愿意把她遭遇的事说出来。

“二十四小时后,她就被发现死了。

“陪审团没有做出判决,受命于警方的探长琼斯做了一些关于格林希尔先生的调查。这个年轻人和遇难老妇之间的暧昧关系惹起了普遍的非议。

“探长甚至还调查到了板桥银行。他在那里了解到,在和奥曼先生会面之后,欧文太太取出了她账户上的钱,那是整整二十五年省吃俭用的结果,大约有八百英镑。

“探长琼斯如此努力工作,最直接的成果是,他把版画家亚瑟·格林希尔先生带到了弓箭街法庭。他被怀疑与鲁本斯女佣欧文太太之死有关。

“不走运的是,我错过了这次庭讯,这也是我错过的为数不多的几次精彩庭讯之一,”角落里的老人继续说,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你跟我一样清楚,那个年轻嫌疑犯的态度有多么不讨人喜欢,给法官和警方留下了很差的印象。随着新证人和证据的加入,他的处境越来越不妙。

“他算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啦,只是太粗鲁了,说话带着一口粗俗的东区口音,简直让人烦躁得想跳起来。但他看上去是那样紧张,痛苦不堪,每说一个词都结结巴巴的,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完全不经过大脑。

“他的辩护律师是他的父亲。他是个长相粗俗的老年人,外表看上去像是个乡下帮人打官司的,一点儿也不像伦敦律师。

“警方已经有了对这位版画家十分不利的证据。医学分析并没有什么新的进展。欧文太太的死因是暴露在雪天里太久。她脑袋上挨的那一下并不是致命的,只是让她一时半会儿动弹不了。等医生赶到的时候,死神已经降临好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很难说究竟有多久,到底是一个小时,五个小时,甚至是十二个时?

“之后,他们又再度仔细地搜查女佣的房间。欧文太太那天穿的衣服在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橱柜的钥匙好好地放在她衣服的口袋里。门稍微开了一点点,但两个窗户都是完全敞开的,窗绳还坏了,是用一条绳子把窗户拴住的。

“欧文太太显然已经脱了衣服,准备就寝。法官自然而然就意识到,说她自杀明显站不住脚。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在零下好几度的情况下,把窗户大开着,还把衣服脱了自杀。

“板桥银行的出纳员是这样描述这位女佣去银行时的情形的:

“‘那是大约下午一点左右,’他开始说,‘欧文太太来了,兑现一张她自己的支票,一共是八百二十七英镑,是她账户上所有的钱。她看上去高兴极了,也兴奋极了。她说她需要许多现金,因为她马上要出国了,要和她的侄子团聚,然后会住在那里帮他照料家事。我当时提醒过她,对于这么一笔可观的现金,她可要非常小心才是,不要糊里糊涂地上了当,像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很容易上当。她笑着说,她不仅现在会小心,将来也一直会。所以她打算当天就到律师事务所去立一份遗嘱。’

“出纳员的证词令人大吃一惊,因为在寡妇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儿钱的蛛丝马迹。不过,在她遇难的当天,银行兑现给欧文太太的支票中,有两张是格林希尔花掉的。一张是他在西部裁缝店买西装时用的,另外一张用在牛津街的邮政局。

“在得到这所有的证据之后,是时候重温一番格林希尔和欧文太太的暧昧关系了。他听这些事的时候,痛苦、紧张得一塌糊涂。他的脸色发青,反复地舔嘴唇造成了严重的干裂。编号为E18的警员出庭作证,说他在二月二号早上两点钟的时候,看见过被告,还和他说过话,就在托特汉姆法院路珀西街的角落里。这时,年轻人格林希尔几乎要昏倒了。

“警方的看法是,女佣是那天晚上被谋杀并被抢劫的。就在她上床睡觉之前。干这件事的人就是格林希尔,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和这个女人有亲密关系的人,而且有铁证表明他那天很晚都还在鲁本斯附近。

“他自己的申辩以及对那个晚上的解释,并不怎么让人信服。他说欧文太太是已故母亲的亲戚。他自己是职业版画家,空闲的时间不少,所以他的确多次带这个女人去过娱乐场所。他不止一次地向她正式提议,她应该辞掉佣人的工作,搬过去和他一起住。但不幸的是,她有很多事都受到她侄子的牵制,那个叫欧文的侄子尽一切可能在这个善良的女人身上多捞一点,不止一次地对她在板桥银行里的储蓄下手。

“审判员十分仔细地询问这个所谓的欧文太太的亲戚的情况。格林希尔说自己并不认识他,事实上从来就没见过面。他只知道他的名字叫欧文。他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敲诈这个好心的老妇人,但他只在晚上所有的租户都离开鲁本斯之后才来拜访她,他大概知道那时她是只身一人。

“我不知道你是否觉得不对劲。反正法官和审判员都想到了。这和板桥银行出纳员的话有矛盾。在出纳员和欧文太太最后一次对话里,女人说,‘我马上要出国了,去和我的侄子团聚,然后会住在那里帮他照料家事。’

“但现在,格林希尔尽管紧张不安,尽管说话总是前后矛盾,却坚持说她在伦敦就是有个侄子,并经常来探望这位姑妈。

“不管怎样,妇人已死,她的话不能作为法庭上的证据。老格林希尔先生提出了反对意见,说:‘有可能她有两个侄子。’这种说法,法官和审判员几乎可以接受。

“至于欧文太太死去的那天晚上,格林希尔开始说他跟她一起去过剧院,然后送她回了家,在她家里吃了晚饭。在夜里两点钟他走之前,她主动拿出十英镑要送给他,并说:‘我也相当于是你的姑母了,亚瑟。如果你不要的话,比尔肯定会要去的。’

“那天晚上一开始,她看上去忧心忡忡,但后来她又变得高兴了。

“‘她有没有提到她的这个侄子,以及关于钱的事?’法官问道。

“这个年轻人又开始吞吞吐吐了,然后说,‘没有!她既没有提到欧文,也没有提到过钱。’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角落里的老人说,“因为我当时不在场,所以记不清楚。这个案子休庭了。但法官不准许保释。小格林希尔被带走了,看上去像个死人。不过大家都注意到了,老格林希尔先生看上去很镇定,毫无担忧之色。在代表儿子提问的时候,他询问了法医和另外一两个证人,而且巧妙地利用欧文太太的死亡时间,把大家搞得头昏脑涨。

“他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那天早上租户来之前,她就把一个早上的工作都做完了。他质疑,这可能吗?这个女佣会花整晚的时间来完成原本可以早上做的工作。尤其是,那天晚上她还去了剧院,应该会穿隆重些的衣服。这的确是个漂亮论点,直接击中控方。但后者立刻就还以颜色:是啊,这不可能。但一个生活周而复始的女人,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然后早上九点在敞开的窗户下脱掉衣服,任凭风雪往屋里灌。这个就可能吗?

“那时,如果老格林希尔先生想找出任何人来证明他儿子不在杀人现场的话,除非是有人在这个要命的早上两点之后,碰巧看到欧文太太还活着。

“然而,这个老人是很有能力的,也很认真。我想法官一定很同情他为他儿子所做的努力。他决定一个星期后再重新开庭,这让老格林希尔十分满意。

“与此同时,报纸记者们也在绞尽脑汁地谈论这件珀西街谜案。你自己都入迷成这样了,所以你肯定能了解,数不清的争论都围绕着这几个让人困惑的可能性:

“意外?

“自杀?

“他杀?

“当格林希尔再次被提审的时候,法庭里拥挤不堪。一眼就能看出,嫌疑犯显得满怀希望的样子,他父亲看上去信心十足。

“那些没什么威慑力的证据又被提了一遍。然后就轮到辩方的反驳了。老格林希尔先生传了在珀西街卖糕点的霍尔太太,她的糕点店就在鲁本斯艺术中心的对面。她证明,在二月二十三号早上八点的时候,她当时正在清理她店铺的窗户,见到了对面画廊的女佣。跟平常一样,她跪在地上擦台阶,头和身体都裹在围巾里。她的丈夫也看到欧文太太了,当时霍尔太太还跟她的丈夫说,真是幸运,她店里铺的是瓷砖,用不着一大清早还冷飕飕的,就要擦地板。

“霍尔先生同样来自那个糕点店,他也证明了这一点。老格林希尔先生还胜券在握地请出了第三个证人:住在珀西街的马丁太太。那天早上七点半的时候,她从二楼的窗户看见这位女佣在大门前抖垫子。她也说欧文太太头裹围巾,和霍尔夫妇的描述丝毫不差。

“老格林希尔先生剩下的工作就容易了。他的儿子早上八点钟的时候在家吃早饭呢,而且他当时不是一个人,有仆人可以为他作证。

“天气是那么糟糕,亚瑟先生一整天都待在壁炉边上没挪动。既然有三个人在早上八点的时候看见过欧文太太,那么她应该是在八点以后才被谋杀的。所以,他的儿子不可能是这个案子的凶手。警察得去别的地方找凶手;或者回到他们警方原本的观点上去——欧文太太所遭遇的只是一次可怕的意外;又或者,她可能就是喜欢这么悲惨又与众不同的自杀方式。

“在小格林希尔最终被无罪释放之前,还有一两个证人被再次询问过,主要是玻璃工坊的工头。他九点钟就出现在鲁本斯,并且在那里待了一整天。他十分肯定,当天并没有注意到任何行色可疑的人经过大厅。‘但是,’他憨笑着说,‘我也不可能坐在那里,盯着每个上上下下的人看。我太忙了。临街的那扇门一直就开着呢,任何人都可以进来,随便上下楼,只要他知道怎么走。’

“警察始终坚信,欧文太太之死背后一定有内幕。小格林希尔是否握有打开这个内幕的钥匙呢?这一点,他们到现在也没有搞明白。

“我倒是能帮警察分析分析,为什么版画家在审讯庭上那么紧张。但我告诉你,我可不关心这些警察,也不愿意帮助他们。我凭什么要这么做呢?小格林希尔不会再受到不公正的怀疑,只有他和他的父亲——还包括我——知道他的处境曾是多么危险。

“那个年轻人一直到早上五点才到家。他错过了最后一班地铁,他必须得走回去。然后又迷了路,在汉普斯特德那一带转了几个小时。想象一下,如果珀西街那个亲爱的糕点商没有看见欧文太太裹着围巾,跪在地上擦台阶的话,他的处境现在如何。

“还有,老格林希尔先生是个律师,他在贝特福德的约翰街有一家小小的事务所。就在欧文太太遇难前的那个下午,她去过这个事务所,在那里立了一份遗嘱。那份遗嘱上,她把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版画家亚瑟·格林希尔。这份遗嘱如果不是在他父亲手上的话,早就被公布了。那么,这又是链条上的一环——‘诱人的犯罪动机’——这就会把亚瑟·格林希尔直接拖上绞刑架。

“现在你可以想象,为什么那个年轻人面色发青了吧。直到有事实证明,他回到家这个避风港的几个小时后,那个被害的女人还活着,他才能松一口气。”

3

“在我说‘被害’这个词的时候,我看见你笑了,”角落的老人继续说,他激动的情绪渐渐增长,现在他就要说到故事的高潮处了。“我知道,在法官无罪释放亚瑟·格林希尔之后,他们很自然地认定珀西街谜案其实是个意外,或者是自杀。”

“不,”我回答说,“这绝不可能是自杀。有两个很明显的原因。”

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我。我想,他大概觉得很奇怪,我居然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我想问一下,就你看来这些原因到底是什么?”他有点讽刺地说。

“首先,是钱的问题,”我说——“到现在为止,剩下的钱有下落吗?”

“连五英镑也找不到,”他轻蔑一笑,说,“钱都在巴黎被提走了,在博览会期间。你不知道这种事情有多容易,随便找个宾馆或换钱的地方都行。”

“那个侄子真是个聪明的混蛋,”我愤愤地说。

“这么说,你相信那个侄子是存在的?”

“为什么应该怀疑?一定有什么人存在。这个人一定十分熟悉那里,中午的时候去了艺术中心,一点都没有被人察觉。”

“中午的时候?”他又轻蔑地一笑。

“早上八点半以后。”

“这么说,你也相信‘女佣裹着围巾,擦台阶’是真的?”他如此问我。

“但……”

“尽管在和我的交往中,你一定也学到了不少,但你怎么就从来没想过,这个人仔细做完鲁本斯的所有杂事,生火抬煤,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争取时间。从而让冰天雪地的天气能真正充分地发挥作用,让欧文太太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可是……”我又想说话。

“你也从来就没想过,成功犯罪的最大的秘诀之一就是把警察领进一个迷宫,让他们无法断定谋杀案发生的时间。你还记不记得,这也是瑞金特公园谋杀案的成功之处。

“这样的话,那个‘侄子’——既然你承认他是存在的,尽管我怀疑你能不能找到他——就能够像格林希尔父子一样,提供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但我不理解——”

“不理解凶手是怎样作案的?”他激动地说!“这多么一目了然啊。你觉得那个侄子存在,那我们就说那个侄子吧。他应该是个无赖,靠索要这个妇人的钱过日子。他恐吓她,威胁她,所以她觉得她的钱并不安全,甚至在板桥银行里也不安全。她们那种女人常常不相信银行。不管怎样,她取出了她的钱。天知道她当时想拿这钱干什么。

“如果有什么事发生,她希望死后能把钱给一个她喜欢的年轻人,这个人能够让她开心起来。那个下午,她侄子又求又闹,要她给钱。他们之间发生了争吵。可怜的女人哭了,但剧院里的快乐暂时给了她安慰。

“早上两点的时候,小格林希尔离开了她。两分钟之后,侄子来敲她的门。他说他错过了最后一班地铁,想在她那里将就一晚。这理由合情合理,好心的女人就给他提供了一张某个画室里的沙发,然后自己就安静地准备睡觉了。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那侄子偷偷摸摸溜进姑妈的房间里,看见她穿着睡袍站在那里。她受到了惊吓,一个踉跄,把头撞到了煤气架子上,倒在地板上晕倒了。这时候,她侄子找到了她的钥匙,把八百英镑偷走了。你得承认,接下的事才真正称得上天才之作。

“没有挣扎,没有通常的行凶工具。只有敞开的窗户,寒冷的东北风和铺天盖地的大雪——这两个从犯安静得像那个死人。”

“在此之后,头脑灵活的凶手在房子里忙来忙去地干活,以保证欧文太太在一定的时间段里还‘活着’。他擦上粉又打扮整齐,甚至穿上他姑妈的裙子和胸衣,用围巾把头包起来,大胆地让已经起床的邻居看到,让他们相信这就是欧文太太。然后,他回到了她的房间,换上了他自己的衣服,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他有可能会被人看到啊。”

“的确有两三个人看到他,但在那个时间看到一个人离开并不奇怪,没人多想什么。那天很冷,雪又下得很大,他的围巾把下半个脸都遮住了。那些见到他的人不可能认出他来。”

“就没有人再见过这个人,或者听过他的消息?”我问。

“他从地球上消失了。警察在找他,也许有一天会找到吧。那时世界上就会少一个天才,这个时代最聪明的天才之一。”

4

他停顿下来,沉静在深思里。我也没说话。有一些浑沌不清的想法,还没有真正成形,但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有个想法一直在敲打着我的脑子,把我的神经搅得很混乱。这想法只是我一种难以解释的感觉,跟这件可怕的谋杀案有关,有件什么事情,我应该重新考虑一下——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事——但这肯定是条线索。而且这条线索一定可以让我大获全胜,让我胜过这个又自负又看不起人的角落里的稻草人。

他透过他那副大框架眼镜看着我,我可以看到他手上突起的关节,在桌子上一直打结,一直,一直。直到我怀疑世界上有没有另外一双手可以解开他瘦骨嶙峋的手在绳子上制造的小灾难。

突然间——我猛然毫无来由地想起来了——整个事情在我面前显现出来,短促又清晰,像一道的闪电:欧文太太躺在雪里死掉,旁边是开着的窗户,其中的一扇窗绳坏了,是用绳子绑起来的。我记得当时就有人议论这根临时做替代的绳子。

那是在小格林希尔被释放之后,自杀被认为是绝无可能的。

我还记得,在一张报纸里,有一幅这绳子的照片,上面打着很有技术的结,来确保框架的重量能把结拉得更紧,从而让窗户保持开着。我还记得人们对于这根临时的窗绳有很多推测,最主要的猜测是,凶手可能是个水手。拉着窗户的那些结是那么完美,那么复杂,那么繁多。

但我知道得更清楚——在我的脑海里,我看到这些手指因为不安和过多的思考而变得加倍地紧张,开始不自觉地,没有意识地,抓起了一股麻绳来固定窗户。然后,我能想象得到,习惯是一股不可抗拒的惯性,那瘦骨嶙峋的天才手指不停地打结、打结、打结,在那条绳子上,试图一个结一个结地打,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更完美,更复杂。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没有胆量去看老人坐着的那个角落,“我会戒掉这个习惯,永远不会再在绳子上把结打个不停。”

他没有回答,最后,我鼓起勇气抬头看——角落里是空的。我朝桌子后的玻璃门看去,他刚刚在桌上留下了几枚零钱。我看见粗花呢外套的衣角,他独特的帽子,他瘦小伛偻的身影,很快就在街上消失了。

我再也没能在角落里捕捉到这个老人的身影,从那天起直到现在。

延伸阅读:袖手的安乐椅侦探

所谓安乐椅侦探,照字面的意思来解释,可以说是躺在安乐椅上,凭借推理便可破解案件的侦探。不过略微放宽条件,那些依靠二手信息,而非亲自参与证据调查的侦探人物都可算是安乐椅侦探。

躺在安乐椅上破案的第一个例子可以追溯到埃德加·爱伦·坡的作品《玛丽·罗热疑案》(1842)中,C.奥古斯特·杜宾完全凭借报纸上的信息,就破解了一位年轻女性神秘失踪的案件。其实,小说中的案件来源于纽约一桩真实犯罪事件。有个名叫玛丽·塞西莉亚·罗吉斯的少女,在纽约附近被杀害,尽管她的惨死在当时引起强烈而且长时间的轰动,但直到坡的小说发表之时还没有侦破。这桩安乐椅案件与其说是杜宾在破案,还不如说是坡本人化身杜宾来做出自己的推理。虽然和之后案件调查的结果有一些出入,但是主要的推理是正确的。由此看来坡不仅是位优秀的作家,还是位合格的侦探。阿瑟·柯南·道尔笔下的福尔摩斯是注重实际调查的侦探,他的兄长迈克罗夫特拥有更高超的推理才华,却只想坐在舒适的第欧根尼俱乐部里。福尔摩斯不无遗憾的说道:“假如侦探这门艺术只是坐在安乐椅上推理就行,那么迈克罗夫特可算得上是最伟大的侦探。”后世作家让福尔摩斯的“假如”变成了现实。

将安乐椅侦探发扬光大的第一位重要作家便是奥西兹女男爵。1901到1904年间,她在《皇家杂志》发表的一系列短篇作品,塑造了“角落里的老人”这个角色。伦敦《观察家晚报》的记者宝莉·波顿小姐每次来到ABC咖啡馆,就看见一位坐在角落的老人,喝着牛奶,吃一块乳酪蛋糕,然后他们就根据近日的新闻讨论起案子来。不聊不知道,一聊才发现老人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推理高手。他视警察如草芥,一切犯罪在他看来都是小儿科。他就这样一面喝牛奶、嚼酪饼、打绳结,一面和波顿小姐讨论、分析时下警察还没有破解的谜案。虽然偶尔也会去犯罪现场或者法庭,但他信息的主要来源还是报纸。老人的推理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兴趣,他甚至不会把结果告诉警方。小说中老人隐姓埋名,不愿多说自己的身世。其实,如果是细心的读者,也能从作品中找出蛛丝马迹,发现老人的姓名呢!(参阅《珀西街的神秘死亡案》)虽然侦破的案件并不很多,但是角落里的老人却是将安乐椅神探精神发扬光大的重要角色。

后来的作家们也会玩票性质地创作安乐椅侦探作品。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短篇集《死亡草》(1932)就是在餐桌上推理案件。一群乡村好友们(律师、牧师,甚至还有前探长)组成了“星期二晚间俱乐部”。他们在星期二晚上聚会活动,挨个说出自己所知道的神秘案件,由马普尔小姐做出推理。这位看破世间人性的老处女果然不负盛名,一一将其解答。科幻小说大师艾萨克·阿西莫夫也创作过类似故事——“黑鳏夫系列”,第一部是短篇集《黑鳏夫的故事》(1974)。几位知识分子组成了一个“黑鳏夫俱乐部”,每月都有聚会。会上某位成员会提出一桩费解的谜团用来测试大家的智力。这些谜团倒并非杀人案件,不过颇为有趣,比如:一个骗子利用一个不寻常的作弊方法取得博士学位;急着要稿的编辑为何在拿到稿件后压了两年迟迟不刊出;情报单位紧密监视的敌方间谍到底是如何将持有物脱手而不被发现等等。担任安乐椅侦探的却不是这些精英分子,而是侍者亨利。埃勒里·奎因笔下的埃勒里同样参加过这样的活动。由一群上层精英组织了一个谜俱乐部的小团体。每次聚会,埃勒里都坐在指定的安乐椅上,由其他成员提出谜团,在成功地说出谜底或宣告失败前,晚餐是不会上桌的。照例都有令人激动的“挑战读者”。

我们也发现,安乐椅模式内在的局限性使它更适合短篇小说而非长篇。叙述者往往都是间接叙述案件,故事抛开冗余的结构,强调侦探的智力,因此读者往往是受到其智力游戏特征的吸引,而很少关注案件所包含的罪与恶。长篇撰写安乐椅神探故事的作家并不多见。安东尼·布彻在《七座耶稣受难像案件》(1937)中,让他笔下的梵文教授约翰·阿斯温博士只靠推理便侦破了在大学校园发生的一系列奇异的谋杀案。约翰·罗德塑造的兰斯洛特·普利斯特莱博士也在几部作品中扮演了安乐椅侦探的角色。普利斯特莱偶尔也会离开书房去收集证据,但主要还是委派他人去跑腿,这一做法也为后来的安乐椅小说作家所采纳。

最伟大的安乐椅侦探要算雷克斯·斯托特笔下的尼禄·沃尔夫。沃尔夫(与古罗马暴君“尼禄”同名)出生在东欧的黑山,体重“七分之一吨”,除非极其罕见的私人事务,从来不离开他在纽约的褐石屋。他喜欢读书、咕哝、喝啤酒、吃美食、侍弄他屋顶花房里的兰花。他不喜欢电视、广播、音乐、开车,或者任何打扰他安静且一成不变的生活的事情。这样的人却开办了一家私人侦探社。他不愿出门,便雇佣阿契·古德温——一位年轻的来自俄亥俄州的小伙子——担任助手。小伙子的工作就是为沃尔夫在外面跑腿,调查案件,验证大侦探的推理。沃尔夫首次登场的作品是《毒蛇》(1934),最先连载于《星期六晚邮报》。

和歇洛克·福尔摩斯一样,沃尔夫强调自己是一位专业的咨询侦探,不过他的确是一个古怪的天才侦探。尼禄·沃尔夫这位胖子侦探端坐在家里,当他听到了什么线索以后,他就会用“天才”、“第六感”这种跳跃式的思考大胆推测案情的可能状况,然后再将接下来他们应该采取的行动交由古德温去执行。因为二人行事风格的原因,作品很像是“黄金时代神探”和“硬汉侦探”的混合体。事实上,故事的趣味性就在于两人性格上的冲突所制造的笑料。每当沃尔夫提出了一个惊人假设便会随即造成一次高潮,每当古德温证实一个假设便会造成一次满足。安乐椅探案一般被认为是短篇侦探小说题材,但是斯托克却把它运用于长篇侦探小说,而且运用得相当成功。直到1975年雷克斯·斯托特去世,这个系列出版超过四十部作品。此后,作家罗伯特·古德斯堡仍然继续创作沃尔夫的冒险故事,一直持续到80年代后期。

自1979年起,尼禄·沃尔夫协会开始颁发“尼禄·沃尔夫奖”。获奖小说倒并不是讲述那些只愿意在安乐椅上办案的侦探的故事,而是符合安乐椅侦探精神的作品,即能给读者提供公平竞争的机会,透过小说中的线索就能找到案件的真相。近些年来安乐椅侦探的数量虽然大为减少,但却并非没有耀眼的明星。那就是杰弗瑞·迪弗笔下的林肯·莱姆。首作《人骨拼图》(1997)就获得了尼禄·沃尔夫奖,也算实至名归。

林肯·莱姆原本是一位警方犯罪鉴证学家。在一次执勤中,他被压伤颈椎,从此只能躺在床上办案。这样一来自然不能去现场调查、询问证人,他所依靠的除了作为手、脚和眼睛的萨克斯,还有现代化的高科技鉴证技术。黄金时代的安乐椅神探到了如今,光凭借报纸消息或者警方报告就想破案真是天方夜谭,高科技鉴证技术在现代警察办案中发挥的作用日益重要。林肯·莱姆强调的犯罪鉴证技术,运用很多犯罪侧写家的心理分析方法,加上紧张到窒息的节奏,难怪《纽约时报》评价说:“令人炫目的科学技术!即使你对这些技术没有半点兴趣,仍会深陷在迪弗的小说之中而无可自拔!”

然而,绝对的高科技鉴证是无法令侦探小说读者满意的,如果都能在实验室解决问题也不必惊动这位瘫痪在床的大侦探了,运用这些现场物证进行推理和心理侧写,借此和凶手一较高低,这才是莱姆的魅力所在。看着那张原先几乎空白的嫌疑犯状况表在莱姆抽丝剥茧般巧妙推理之后变成密密麻麻的表格,不起眼的微小证据在莱姆脑中生成勒住凶手脖子的绞绳,读者不禁要发出“福尔摩斯重生”的赞叹吧。

和莱姆的永久性卧床不同,有的作家让侦探因为出了交通事故或者生病而无法行动,从而临时充当安乐椅侦探的角色。比如约瑟芬·铁伊笔下的格兰特探长因为骨折而侦破了历史上最著名的理查三世案件(《时间的女儿》,1951),柯林·德克斯特的莫斯探长也在《小姐死了》(1990)中扮演过安乐椅侦探。

其实安乐椅侦探远未消亡,还将永远存在下去。因为阅读侦探小说的读者就是安乐椅侦探,借助书中提供的调查线索一步步地推理着。

---Ell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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