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大象的日子

假如岁月足够长  作者:三浦紫苑

墨田区Y镇位于荒川和隅田川之间的三角地带。连接两大河川的运河纵横分布在整个市内。说是运河,宽度却基本只够小船通过,可能说是水道更合适。

实际上,水路是Y镇的另一条路。江户时代各式船只为运送货物,利用河道随意穿梭于Y镇。

比如说,“觐见之路商店街”后面的河道比其他的路就要宽一些。这是为了让装有大象的船顺利通过才故意拓宽的。

为了拜谒当时的将军,大象被装在船上,从南太平洋经由大陆不远万里运到江户城。生平第一次见到大象的将军,因它硕大的身躯与智慧而容颜大悦,并决定给城墙外的百姓们一睹其姿态的机会。大象经由拓宽的河道,来到Y镇。Y镇的百姓满心雀跃,透过面向河道的格子窗,眺望乘着船的稀有动物。

“扯淡吧。”堀源二郎说,“觐见之路的水哪有那么深啊,那天载着大象的船肯定重到底部咯吱咯吱作响。”

“以前有那么深。”有田国政较起真来。

在老实的巨兽眼里,江户时代的Y镇会是什么模样呢?对于国政来说,想象这样的画面是他唯一的乐趣。自从老花眼变严重,就连读书也没有想的那么顺心。看各种时代小说时,Y镇偶尔也会作为江户百姓的居所出现。大象和觐见之路后面河道的轶闻也是看小说知道的。

源二郎忍着笑,说了句“也许吧”便作罢了,仿佛在说“多说无益”。

国政大怒。“难得见你装大人德行。”

彼时国政和源二郎已经73岁。虽然两人都老大不小了,但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没有隔阂,偶尔会有些孩子气的争论。

国政年幼时,Y镇家家户户都有自家的小船。当时还是战前,算来都是近70年前的事了。现在陆运发达,就连Y镇都很少有人利用河道。只有在赏樱和烟花大会的时候,面向观光客的小船才会一个个接连出现在水面。甚至连国政自己都没好好开过船。

源二郎有艘带拆卸式发动机的小船。因为自身是专门做簪子的,像是原料的进货、成形的簪子的搬运都离不开船。对Y镇河道最熟悉的恐怕就是源二郎了。既然他都说水不够深,肯定就是他说的那样吧,但要乖乖点头又有点不爽。

“对了,”国政说,“你老婆不是也坐船嫁过来的吗?”

“够了啊你,我老婆能有大象那么大吗?”

“没有吗?”

“政,你是不是得痴呆了啊?”源二郎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两人现在正在煲电话。

“对哦,”国政重新握住了听筒,“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下,现在去你那儿行吗?”

“行是行,不过外面天已经黑了唉,要彻平开船去接你吗?”

“不用,也没多远,我走过去就好。”

眼下这季节走水路的话,江风一吹腰痛又会恶化。国政放下话筒,穿上外套,围好围巾后便走出了家门。要给源二郎看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用方绸巾包好,也没有忘记带出来。

冬天的太阳已经下山了。

就算在晚饭时间出门,家里也没有人问一句“这时间到哪儿去?晚饭不吃了吗?”妻子像是等不及国政满七十岁,就这么走了,跑去和闺女一家一起住。国政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他心里明白,这是自己这些年不管家庭、埋头工作欠下的债,但直到现在他也没能接受被妻女抛弃的自己。

源二郎也一早丧妻,背负着没有孩子、注定孤独一生的命运,但他身上却没有丝毫悲怆感。

源二郎位于三丁目拐角的住宅今晚也很热闹。

他的徒弟吉冈彻平和其女友麻美正在厨房准备晚饭。

“小平平,鱼翻太多次了哎,这可不是煎饼。”

“但不好好烤的话……”

“话是没错,你还真是个急性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着情。国政拉开玻璃推拉门,站在土间[土间:(没铺地板的)地面房间。]听了会儿两人的对话。

烤鱼的香味飘了过来。

在比土间高出一截的工作室里,源二郎正在看晚报。不知道今天的工作是不是刚好告一段落,制作细工花簪的道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喂。”源二郎认出国政,把老花眼镜推到额头上。做细工花簪,必须要会用镊子把小块布料夹起来叠好。尽管如此,源二郎干活的时候却不戴老花眼镜。毕竟是从小学这门手艺过来的,据说闭上眼都能叠好布。“一说你要来,彻平就张罗开了。本来准备煮点东西随便吃吃,后来又急急忙忙买了鰤鱼过来。”

“还有我那份啊。”

“赶在饭点来,现在说什么客套话。”源二郎笑了笑,挪开报纸朝国政招了招手。

国政把外套脱下来叠好,走进工作室。

“说吧,来这儿要给我看什么?”

“等会儿哈。”国政避开了话题。

知道麻美也要来,他心中暗喜,来得正好。其实国政是来炫耀的。既然是炫耀,当然想当着更多人的面来炫耀。

彻平从厨房探出头。“有田大爷,晚上好。师父,饭做好了!”

所有人围着茶室的矮脚饭桌坐下。麻美手脚麻利地煮着饭和味噌汤。饭桌上除了烤好的鰤鱼块,还密密麻麻摆放着用芋头、嫩豆荚和油炸豆腐做的炖菜,金平牛蒡以及咸菜。

“我开动了。”

浇了萝卜泥的盐烤鰤鱼烤焦的痕迹略明显,但油脂多而味美。

“光是这些黑黢黢的小菜,肚子能吃饱吗?”源二郎有些担心。

彻平小情侣俩却一脸满足地大口吃着饭菜。

“麻美今天休息吗?”

面对国政的提问,麻美点了点头。

“今天是公休日。”

麻美是Y镇最有人气的美容师。夜色彻底深了下来,国政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周二。一个人无所事事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星期的感觉也变得模糊起来。好羡慕被年轻徒弟和他女友崇拜着的、每天充满朝气的源二郎。

吃完晚饭,喝着茶小憩的工夫,源二郎又来催了。

“政,你带来的东西是啥?”

国政瞅准时机,把放在膝盖旁边的方绸巾拿了过来,慢慢地取出放在里面的东西。是用厚厚的底纸包好的七岁孙女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女穿着红色礼服,一手拿着千岁糖[千岁糖:日本每年儿童“七五三”节参拜神宫时有售的一种麦芽糖,为吉祥物。]的袋子,笑容绽放在脸上。

“哇,这不是七五三的照片嘛。”

“这个簪子是师父做的那个吧。”

“好搭啊!”

国政心中暗自得意:源二郎、彻平和麻美都把身子探出来了,我孙女果然很可爱。

“照片是闺女给我的。”

“哎哟,不错哦。”源二郎轻轻捅了捅国政的肩膀,“老是嘴里抱怨说什么老婆闺女不理自己……”

“我什么时候抱怨了?”国政怅然地说,“孙女好像很喜欢这个簪子,信上说她们都很感谢你,让我代问声好。”

“师父的手艺可是日本第一。”彻平自信地挺起了胸膛。

“你说啥呢,我可是世界第一。”源二郎也不甘示弱地挺起了胸膛。

“国外没有做细工簪子的吧?”

国政刚发问,源二郎就回道:“所以日本第一就是世界第一!”

本来是想炫耀自个儿孙女的,不知何时变成源二郎炫技的局面。不过想想最初的目的也达成了,心情也还算凑合。

彻平瞅了会儿照片,不久便浑身无力。以精力旺盛见长的这个男人,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说来饭好像也只吃了一碗,平时一般怎么都会吃两碗。

“彻平,你没事吧?”国政担心地问,“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他那是脑子不舒服。”源二郎妄自下了判定。

麻美差点忍不住笑出声,看到彻平看过来的含怨的眼神,急忙憋住笑意。她看着无精打采的彻平,表情像是在说“我也没办法啊”。

“是不是有什么事?”国政把照片用方绸巾包好,再次看向彻平。

凡是做簪子以外的事,源二郎总是粗枝大叶。现在他又一心用筷子戳碎茶杯里的梅干,试图做梅干茶,像是把医生说不要过分摄取盐分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看这样子,他应该没有好好聆听过徒弟的烦恼。

“其实我在想结婚的事。”彻平害羞地在榻榻米上画了个“の”。

国政脱口而出:“和谁?”

他没想到一直被自己当成个孩子的彻平嘴里竟然会蹦出“结婚”这个词。

“当然是麻美啊。”彻平有些愤愤然,“说得好像我还有别的女人,给别人听了多不好。”

“对不起。”国政低下了头,“可是……彻平,你多大来着?”

“二十。已经成年了。”

不管是散发着光芒的眼睛,还是尚且保留着柔软弧度的脸颊,彻平看上去就像个少年,洋溢着青春。

“对不起。”国政先是道了个歉,“不过,结婚是不是还太早。你现在又在学手艺,麻美的父母应该也不会答应吧。”

“我二十七了,爸妈天天催着我赶紧嫁出去。”麻美插了进来。

国政微微一惊,他一直以为染着靓丽栗色头发的麻美才二十四五岁。最近的年轻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看上去年轻,什么年纪都像个孩子。这也多亏现世安稳,人民生活富裕。国政像个老头一样唏嘘不已。

源二郎自小便拜师学做簪子,东京大空袭时钻了空子,战后在废墟扎了根,靠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十几岁时就长着一副老熟的脸。虽然在发小国政面前,他会摆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嘴上也会经常挂着类似“我偷来个芋头哦”“喜欢上一个女人”之类的话。

“之前彻平来我家打过招呼……但我爸看到他发火了……”

就连国政沉浸在回忆中的这会儿工夫,麻美也还在继续着话题。不过就算她作为美容师的手艺一绝,但是说话的节奏真是慢到不行。

“麻美她爸还骂我是河童[河童:(想象的动物)河妖,水怪。]……”

麻美安慰起士气越来越低落的彻平。“彻平啊,我爸说的不是‘河童’,是‘小毛孩’。”

国政啜了口茶,像是不准备插进去说些什么。

“河童也好,小毛孩也好,不都一样嘛。”此前一直沉默的源二郎急忙开了口,“就像麻美她爸说的,你连簪子都还做不好,拿什么养麻美?”

“没关系。”说出这话的,不是彻平,而是麻美,“就算只靠我挣的,我们俩也能活下去。”

“麻美,可这家伙不是啊。”源二郎顶着一副毫无男子气概的严肃表情说,“我知道你作为美容师的手艺很棒,也知道你一直想把彻平带出息,但彻平不能总跟你撒娇啊。”

“师父,我什么时候跟麻美撒娇了……”

“你给我闭嘴。”源二郎大喝一声,接着说,“被谁养着,就肯定会撒娇。这样你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匠人。如果麻美把你甩了,你准备怎么办?一个接一个换女人,一生被女人养吗?!”

彻平一脸悔意地低下了头。麻美看着彻平,脸上扯出一丝不像微笑也不像苦笑的笑容,像是在说“哎哟,哎哟,怎么会啦”。不知道她是觉得源二郎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还是这对话慢到让人忘了及时回击,总之麻美没有唱一句反调。

彻平垂头丧气地收拾完晚饭残迹,和麻美一起回公寓了。

“你不用说那么狠吧?”国政苦心劝起了源二郎,“好歹你是他师父,站他这边不行吗?”

“你自己还不是说他‘结婚是不是太早’!”源二郎拉上茶室和工作室间的隔门,抽起了烟。这是为了不让做簪子的纺绸沾上烟味。

“彻平这阵子必须得加把劲。”源二郎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小声嘀咕。

关上荧光灯,源二郎的秃头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耳朵上残留的一小撮粉色头发却像是几天前重新被麻美染过一样,焕然新生。

你自己还不就那样,活这么大都不懂事,装扮又怪异,脑子里想的就只有簪子、吃的、女人和巨人队。国政悄悄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源二郎竟然这么顽固不化。

“说到大象的时候也是,光看长相的话,根本不会想到你是现实主义者。”

看到国政连连叹气,源二郎感到有些意外。“又把大象的话题搬出来?”他狠狠地把烟掐灭到烟灰缸里,“那么想看大象,去上野公园啊!”

“我说的是多么浪漫的事啊。”国政受到源二郎的影响,厉声大喊,“传统工艺的继承人,现在都要灭绝了好吧。难得有人愿意拜你为师,你也给人家声援一下啊!”

“又不是体育,声援有个屁用啊!”

“嘁,”源二郎扭过脸去,“这样也要应援的话,不如你拿个黄色的拉拉队球去给他应援啊……”

国政抓起大衣和围巾,愤然起身。“光头就算了,还是个死脑筋。像你这样的,以后就叫‘石光头’。”

“你小孩子啊!”

国政留下呆愕的源二郎,离开了位于拐角的复式楼房。走到中途想起孙女的照片还丢在源二郎家,不过回去拿又有点尴尬,再加上气还没消,便径直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彻平送照片来了。

“你们又吵架了?”

被彻平憋着笑这么一问,国政感到有些丢脸。虽然他也反省说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该这么没大人样儿,但要他问“源这家伙还在生气吗”,总觉得像是自己先认输,气不打一处来。

“嗯……没有。”国政打着马虎眼糊弄了过去,“要喝杯茶再走吗?”

彻平犹豫了会儿,说了句“好”,便脱下了夹克。夹克背后绣着花花绿绿的龙。

国政让彻平坐到餐椅上,接着用水壶烧起了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时一直照顾源二郎的缘故,彻平有些坐不住。国政不让他帮忙,他只好从餐具架上拿出两个茶杯。虽然他以前好像跟当地小混混在一起玩,本性却是个善良的男人。要是身边有个像彻平这样有眼力见儿的温柔的孙子,每天会多有干劲啊。

“这是我看时代小说知道的……”国政突然想起了大象的故事,“觐见之路商店街后面是不是有条很宽的河道?”

“嗯,有。”彻平坐在餐桌对面,一边吹着茶,一边点头,“坐船穿过那儿的时候,一只海鸥停在了我头上。”

“真的?”

“嗯。‘咚’的一声突然停到我头上,怪重的呢。”

这呆得发到什么份儿上,海鸥才会停在彻平头上。他是不是被海鸥当笨蛋耍了啊。国政想了想,又回到刚刚走偏的话题。

“听说在江户时代,有一只大象乘着船穿过那条河道。这只大象是为了给将军看,专门从南方国度运来的。”

“真的假的?”彻平双目瞪圆。

“可信度爆表。”国政不熟练地操着年轻人用语。

“好赞!赞啊!”彻平像是被这个话题吸引了。

国政心情大悦,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不定啊,是因为谒见过将军的大象经过那条河道,商店街的名字才变成‘觐见之路商店街’。”

“欸?我一直以为是在那里能看见谁的眼睛,所以才叫这个名字的呢。”

国政心中一念,彻平的脑子或许是不是被海鸥叼走了啊,当然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要是从南方国度来的,日本不是很冷吗?江户时代也没有暖炉吧。”彻平为此心生佩服,他发挥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想象关于大象的一切,“既然是去见将军的,大象肯定打扮了一番吧。要是做个大大的皮球模样的簪子,插在牙上肯定很好看。再垂上几缕花簇……”

看看,源二郎,浪漫就是这样膨胀开来的。国政感到很满足。

“你一直都在想着簪子啊。”

“因为师父跟我说过,要想成为一流的匠人,睡觉的时候都要想着簪子。”彻平有点害羞地答道。但是很快他又叹了口长气,惊动茶杯里的绿茶,掀起一丝涟漪。“有田大爷,我不甘心。”

“是因为被源那家伙反对了吗?”

“不是,师父的话我也明白,麻美也跟我说慢慢来就好了。”彻平低下头,像是想说点什么,最后一狠心抬起了头,“我跑去跟我父母也说了要结婚这事。”

性子好急。上一秒才被麻美父亲反对,这下事情要是变得更麻烦了怎么办。

国政大吃一惊,催促着问道:“然后呢?”

“我爸在ICHIBUJYOUJYOU企业做事……”

听上去就像是哪里在漏水的企业的名字。过了2秒左右,国政才意识到企业名对应的汉字应该是“一部上场”。[“一部上场”:指在日本东京证券交易所第一部门上市的企业。通常都是大型名企。“ICHIBUJYOUJYOU”为“一部上场”的日语发音。]

“麻美比我年纪大,发色又是茶色,我觉得我爸应该不会喜欢她,所以我先一个人去了……”

对彻平而言,算是明智的判断。不过,连麻美那种栗色头发都接受不了,她爸也不是一般的老顽固。要是看到留着稀稀拉拉的粉色头发的源二郎,还不定怎样。

“你父亲生气了是吧。”

“嗯,要只是生气也没什么,结果他又骂到师父和簪子上了……”

“怎么骂的?”

“他说做这种像是生了霉的东西屁用都没。这年头谁都不兴戴簪子。挣不到大钱不说,这一行未来也看不到光明。”彻平咬紧双唇,像是压抑着快喷涌而出的愤怒,“有这样的父亲,绝对不能跟师父说。”

国政非常理解彻平的心情。匠人不会把自己的工作和“行当”这种单词画上等号。源二郎也好,就连还是学徒的彻平,都没有把做簪子当成是单纯的工作。对于他们来说,挣多少不是问题,追究起来,还是因为快乐。因为做簪子这件事的学问大到再怎么做都看不见底,所以他们才每天坚持用镊子来夹布,看着精巧而华丽的花、鹤和鲷鱼从指间诞生。

对于源二郎和彻平来说,簪子职人不是职业,而是活着的一种方式。

但是,国政也明白彻平父亲的心情。在职的时候,国政是银行职员。为了国内政治和经济的运转而工作,还要放眼世界形势,追求组织的利益。他也为此感到自负,正是因为有这种埋头做事的人,才有了现在的社会——基本畅快舒适、没有饥饿的社会;但凡是有形状的东西,大部分都在市场流通,只要有钱就能到手的社会。

国政还在银行工作那阵子,源二郎一心投在做细工花簪上。如果说国政内心一次都没有把这当作是蠢事,肯定是假话。和象牙及银质的簪子比起来,细工花簪太廉价。一个几千日元,最高档的也才三万。在曾运作过几千万、几亿资产的国政看来,实在是入不了眼。

从公司退休后,国政无所事事,妻子也离家出走,他这才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金钱无法衡量的价值。

“你父亲是对的,但他也错了。”国政平静地说。

彻平歪了歪脑袋。“有事情是又对又错的吗?”

“有哦。我觉得是有的。你这么年轻,没陷进这样的错误,很了不起啊。”

不知道彻平是不是不习惯被人夸,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哪有哪有……”。

国政抱着胳膊陷入沉思,也不管茶已经凉了。

抛开结婚不说,彻平有必要多增强下信心。源二郎培养徒弟有点过分小心翼翼了。

让他自由驰骋,发挥年轻人的感性,帮他提高创作热情多好。源二郎让彻平做的,就是搅糨糊、夹夹布之类的,还跟婆婆一样在小事上找碴——“糨糊搅得参差不齐”“细工花没成形”。

“匠人精神”令人钦佩的一点在于它“重视基本功”,虽然说人被训后也许能独当一面,但源二郎也有必要了解还有“夸奖使人进步”这么一说。

国政下定决心,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彻平,你要不要自己做细工花簪卖卖看?”

“那怎么行,会被师父骂的!”彻平频频摇头,“再说我手艺还没到能一个人做簪子的级别。”

“源二郎那边我会替你说。要是没有买纺绸的钱,多少也能借些。亲自创作听听客人们的心声,也是非常重要的修行。”

“嗯,话是没错。”彻平的表情看上去还很犹豫,眼睛却一闪一闪的,“我爸说的也有对的地方,只靠簪子是没有未来的。因为是有田大爷我才说的,我其实画了很多设计图……”

“欸?比如?”

“用做细工花的手法做的耳环、发夹、手镯和项链,像是我的女性朋友们会戴的玩意儿。”

“不挺好的吗?”

这么说来,源二郎好像也说过做送给他孙女的簪子时,彻平出过点子。果然针对年轻人的玩意儿,还是该交给年轻人。

“顺利的话,还可以填补结婚费用。”

国政话刚说完,彻平便把犹豫通通丢一边。“我做!”

国政把彻平用做细工花的手法做首饰的事告诉了源二郎,并企求他谅解。源二郎鼻子哼了一声,视线依旧落在糊板上,说了句“随他”。这期间他也没有停下拿着镊子的手。腊月将近,好像还有很多正月用的细工花簪要做。他用镊子把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五彩缤纷的纺绸叠好,再开始捏细工花。糊板上并排摆放着的细工花看上去就像是小颗的落雁和花苞。

获得了源二郎的许可,也许说是默许更合适,彻平开始着手做原创的细工花首饰。当然,他同时还要帮源二郎打下手。

就算突然变忙,彻平也没有叫苦。他像人力研磨杵或是纳豆搅拌机一样搅着糨糊,把纺绸裁成像是用规尺量过般准确的正方形,还为师父准备饭菜。

此外,为了买到适合用来做细工花材料的丝绸零布头,他还频繁出入二手和服店。源二郎会买纯白的纺绸自己染,彻平却没有那样的时间、技术和资金。如此一来,使用颜色、花纹各异的和服布头是最省事的。买零布头的费用是国政资助的,他们约定等彻平飞黄腾达后再归还。

抓到点零碎时间,彻平就会活用细工花的技艺,把自己画的设计图立体化。像紫藤花或葡萄串一样华丽地顺着耳垂而下的耳环;桃色的小花、嫩绿色的四叶草和米黄色小鸟串在一起的手镯;骷髅、蔷薇和流星缠在一起的项链;带着小皮球的发夹。这个小皮球就是彻平说想要插在象牙上的那个的迷你版,小小的很可爱。

在哪里用什么布头,彻平一边看准颜色,一边用镊子来捏细工花。再把比指甲还要小的细工花粘在底纸上,做出立体感。关节不明显的细长手指竟然比想象的还要灵活。眼看鸟、花和星星一个个成形,国政再一次感到震惊。

源二郎真是有个好徒弟。细工花簪的未来有望了。

源二郎虽然没明说,但他似乎对彻平新颖的设计能力也赞赏有加。只是手艺似乎还有待提高。后来他甚至把正月簪子的事扔一边,示范给彻平看怎么捏花。“不是这样的。”“这里再捏细长一点看看。”

“好。”彻平一脸佩服的表情,他欣喜地把所有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师父的建议上,“但是师父,这不是鲷鱼,是小鸟哎,眼睛弄那么大的话……”

“怎么了,不行啊?”

“那就不可爱了啊。”

“少自以为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看上去很融洽。国政有种被排挤的感觉。明明我和源二郎吵架还没解决,尴尬着呢。但看到彻平恢复干劲,心又安了。想着至少助他俩一臂之力,国政用以前银行传授的计算机技巧做着账单和收据,还把簪子小心捆包好寄出去。

那天晚上,源二郎把正月前必须要做的簪子全部做好了,彻平也完成了手上十几个首饰。

距离年末还有最后三天。

“天气好,糨糊干得也快,真是天助我也。”源二郎瘫倒在茶室,望着天花板说,“去年这时候很惨,对吧,彻平?”

“红白歌会[红白歌会:NHK(日本广播协会)每年除夕夜播放的歌曲节目。由红队(女队)和白队(男队)交替竞唱。]都没能看呢。一边听着寺里的钟声,一边还要坐着船啊马车啊,把簪子送到剧场和艺伎那儿。”

“当时为什么不早点开工呢?”国政一手盘下所有文件活,这下腰痛又复发了,忍不住牢骚连篇。

跨年和正月的准备还一点都没做。因为这对吊儿郎当的师徒,眼下恐怕要就着味噌汤和冷饭过新年了。

“对了,”源二郎站了起来,“难得彻平笨手笨脚做了些手镯和耳坠子,明天去上野买正月用品时,在路上顺便卖卖看吧。”

“好主意,师父!”就连瘫在榻榻米上的彻平也兴冲冲地一跃而起。

“我就不去了。”国政说。

好歹“Pierce(耳环)”这程度的词他还是知道的。他心想,“耳坠子”算什么啊,“耳坠子”,也不怕丢人。总之,我可不想在路边吹着冷风卖东西,本来腰就已经硬得跟块岩石一样,要再进化成西伯利亚的永久冻土,真不用活了。

“为什么不去?稍微活动活动也好啊。”源二郎不知道他腰痛的情况,毫无责任心地劝道,“一起去买材料吧。”

彻平也笑着加入了邀请的行列。“有田大爷去的话,我就用那些材料把您那份年节菜[年节菜:日本新年和五大民间节日时所做的菜肴。]和年糕汤都做了。”

嗯……这提案还挺诱惑人的。国政还在犹豫,这时,玻璃门开了,麻美走了进来。

“晚上好,小平平,还在工作呢?”

“不,已经做完了哦。麻美,你看这个,你看这个。”彻平兴高采烈地把自制的首饰摆放到矮桌上。

看到这些可爱的首饰,麻美两眼放光,连外套都没脱,说了句“打扰了”便进了茶室。

“小平平,你好牛!这个绝对卖得好!我也好想要!”

“做得不好啦。”彻平不忘谦虚,摆出一副还凑合的表情。

麻美从包里掏出手机,拍起了照片。说是要给美容院店长看看能不能在店里卖。眼看销路很快便能打开,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国政和源二郎凝视着这对搭着肩的年轻人,他们看上去就像是遥远的行星一般耀眼。

知道大家要去上野卖彻平做的首饰后,麻美感到有些遗憾。“我也想去。但是年末美容院客人太多,估计没可能休息。”

“没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彻平害羞地说完,从工作台拿了什么东西过来,“麻美,这个是送给你的。”

他把拳头伸到麻美面前,麻美反射性地伸出手掌来接。是一枚红色的戒指,用细工花手法做出来的鲷鱼形状的戒指。国政瞟了眼戒指,猜想它虽然看上去像是胖金鱼,但应该还是鲷鱼吧。

硕大的鲷鱼横卧在指环上,眼睛圆圆的,看上去很搞笑,颜色和大小就像是小孩子戴着玩的玩具戒指。既然做过更有女性缘的饰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要给麻美这个稀奇古怪的戒指。就算鲷鱼是吉祥物,也有点太过了。

不过,这也确实是彻平费尽心思做出的东西。国政担心地看着麻美的反应。

“讨厌啦,我很开心。”麻美看着手掌上的戒指看得入神。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的彻平。像是被感动了一样,泪水浸透了眼眶。“谢谢,小平平。”

“结婚的时候,我一定给你买更好的戒指!”不知道是不是害羞了,彻平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生气了一样,又硬又不亲切。

“不不,我有这个就够了。”麻美小心翼翼地把鲷鱼戒指戴到右手无名指上。应该是因为没有得到结婚的许可,所以才没有戴到左手无名指上吧。

就是现在!上啊!彻平!

不知道彻平是不是听到国政无声的应援,他敏捷地牵起麻美的手,把戒指戴到她左手无名指上。麻美没有说一句话,抱住了彻平。

国政和紧紧抱着麻美的彻平双目对视。国政点了点头,彻平举起了右手大拇指。

“哈,暖气是不是开得太高了?”

说出这破坏气氛的话的,当然是源二郎。

“我要睡了,关好炉子,彻平你也快点回去。”

彻平和麻美不好意思地松开了彼此。

我也许到死都不懂爱情。国政的脑子里依稀冒出这样的想法。他也曾按照自己的方式好好对待自己的老婆。虽然两人是相亲结婚的,但也确实感受到过爱情,只不过从来没有体会过像彻平和麻美那样的热情。

像血色一般鲜红的鱼游动在麻美的无名指上。


年末的上野Ameyoko商店街非常热闹。

道路比满员电车更拥挤,有来买新鲜海产品的,还有想要靠一己之力把镜饼和门松[镜饼和门松都是日本正月使用的吉祥物。镜饼是正月供神的圆形年糕。门松是正月竖在正门口的装饰性松树。]搬回家的人。“人山人海”“无立锥之地”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四下商铺传来充满活力的叫卖声,就连被人群挤得束手无策的国政也渐渐情绪高涨了起来。

不过,人多到根本顾不上买东西。结果,国政他们还是得到住所附近的超市买食材。三人什么都没买就从Ameyoko商店街撤离了。说是撤离,但人多到连想快点抄小道走都不行。

好不容易从大路逃出来,三人的头发和衣服都变得一团糟。

“体力消耗了真不少啊。”国政捋了捋落到额头的白发,嘴上挂着牢骚。

彻平夹克服下面的绒衬衫不知为何快要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静电还是别的,源二郎耳朵附近仅剩的几根头发站了起来,加上是粉色的,看上去就像是凶恶的火蜥蜴。

“好啦好啦,没走散已经很难得了。”源二郎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把彻平做的东西卖掉,当买年糕的钱吧。”

就算被人群挤得不成样子,彻平也没有丢掉包着首饰的包袱。三人顺着人流来到上野公园前面。地铁旁边也还算热闹,在这里摆流动摊再合适不过了。

物色好交警看不见的场所,他们在宽敞的人行道一角摆起了摊子。国政和源二郎坐在树丛里的石头堆上,背后是公园一整片的绿。彻平在两人面前蹲下,把包袱皮在地上摊开,开始给首饰贴价格。发夹是200日元,最大的项链也才1500日元。它们的制作工艺精细复杂,价格却出奇的低。

“雏鸟的作品,当然不能贵。”源二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又是河童,又是毛孩,又是雏鸟,彻平也真没被少说。国政觉得他有点可怜。

“大家来看看啊。”彻平别扭地吆喝了起来,稀稀落落地有人停住了脚步。

一个盘着银发、气质出众的女性半蹲下来:“哎哟,好漂亮。就像细工花簪一样。”

“嗯、嗯,我是细工花簪学徒。”

“这么年轻就小有作为啊,我要一个吧。”说完,买了一个带着皮球的发夹。很衬她的银发。

“谢谢您!”

彻平站起来目送她离开,回头朝国政和源二郎笑了笑。之后又有不少女性围到彻平的流动摊铺前。有一群看起来像是在上初中的女生,也有中年女性,横跨各个年龄层。不到一个小时,耳环和手镯又各卖了一个。

“评价很好嘛。”国政喝着源二郎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热咖啡,“彻平离出师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嘁。”明明对徒弟的成就很欣慰,源二郎就是不肯表露出来,“要是这样就觉得自己多了得,那说明他也就这程度了。”

就在又卖出一个耳环的时候,出事儿了。两个混混从不忍路[不忍路:东京上野附近的一条路。]那边晃过来了。其中一个40来岁,体形壮硕,另一个20来岁,看上去身手敏捷。

源二郎正好去稍微有点距离的垃圾箱那儿扔咖啡罐,看到后立马回来小声说:“彻平,收东西!”

看到彻平迅速包好东西要跑路,混混们加快了脚步。

“喂,小不点,还有老头,谁允许你们在这里摆摊的?”

年龄稍大的混混刚发话,源二郎就喊道:“跑!”

跑?往哪儿跑?国政还在犹豫,源二郎拖着他的胳膊就跑。彻平也抱着包裹紧跟在后。

“痛啊!我腰痛死了,源!”

“被抓到打一顿更痛好吧!”源二郎头都不回加快了步伐。

怒吼声和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给我站住!你们是哪个组的?”

为什么必须得被混混当作混混呢?国政心中有些不平,想起源二郎和彻平的装扮后,又觉得可以理解了——粉色头发的老头、披着华丽夹克的小流氓,确实不像正经人。

“对不起!我们只是做手工活的。”彻平用接近悲鸣的声音解释着状况,没怎么费劲就跑到国政和源二郎前面了。

“浑蛋,你要丢下师父逃走吗?!胆子肥了啊!”源二郎的呼吸越来越乱。

至于国政,基本已经半死不活。如果不是源二郎拖着他的胳膊,应该已经倒地上了。

国政和源二郎跟在彻平后面,在上野公园里面东逃西窜。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下山了,两个混混没有再追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放弃了。

源二郎和彻平跪坐在地上,双手着地,呼吸十分困难。国政则因为腰痛连蹲都不能蹲,站着大口喘气。大冬天的,却有汗从下巴落到地面。

“啊,动物园!”

听到彻平的话,源二郎顺势抬起头。眼前是上野动物园的正门。

“要不要去看看大象再走?”源二郎的呼吸好像已经恢复正常,他快步走向大门。令人震惊的心肺功能。

“现在不是看大象的时候,趁没被混混们发现赶紧回去吧。”国政说。

当然,源二郎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买了三张门票,分给政和彻平。国政只好走进动物园。

“上次来这里还是小学郊游的时候,都10年了啊。”彻平环顾四周后说道。

“我上次来还是闺女上幼儿园的时候,快40年了。”国政用从大衣口袋掏出来的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不明真容的动物叫声混合着野兽的气味。广播里传来马上就要到闭园时间的通知。

“我还没看过熊猫呢。”

“你郊游时是边睡边逛的啊?”源二郎向彻平投去怀疑的眼神。

“我没有睡啦。”彻平有点无可奈何,“睡着的是熊猫。好像是躺在隐蔽的地方,所以没注意到。下次要不要跟麻美一起来呢……”

排在熊猫园前面的队伍一点中断的迹象都没有,三人继续向园区深处走。

看到大象从门那边径直走过来,他们在原地停了下来。只有一头大象。

“没有牙哎。”彻平像是有点失望,“是不是拔了啊?”

“不是。亚洲母象好像和非洲的不一样,牙齿一般不会伸到嘴巴外面。”国政读着说明板,解释给彻平听。

彻平“欸”了一声,久久盯着大象,偶尔挥挥手,或是“喂——喂——”地跟它打招呼。

“真大。”

像是回应源二郎的话,大象使劲摇了摇鼻子。

“再怎么说,我老婆也没大到这份上吧。”

他竟然还记恨着我拿他老婆作比较的事。国政一惊,笑了出来。

“果然乘船穿过Y镇河道还是不太可能吧?”国政想要让步,把问题抛给了源二郎。

源二郎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不,确实穿过了。”源二郎终于把视线从大象那里收回,看向国政,“我想起来了,细工花簪的图案里是有大象的。我是从我师父那里学会怎么做的,我师父又说他是从他师父那里学来的。一定是江户时代看到过穿过河道的大象的匠人把它做成图案的。”

历经长途跋涉从南方国度远道而来的大象。令世人震惊与喜悦的同时,更是别具一格地穿过了河道。

Y镇的河道一直运载着浪漫。传说中的巨兽、心爱的女人,以及从过去流传到未来的希望。

“下次我会告诉彻平,不要光看那些时髦的图案,传统的也要记住。”

听到源二郎的话,彻平满脸笑容地点了点头。“遵命。”

然后他又像个孩子一样,身体靠着栅栏兴致勃勃地看着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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