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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和暴风雨假如岁月足够长 作者:三浦紫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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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正月。墨田区Y镇的天空是一望无垠清澈的蓝。 有田国政的心情却没有那么平静。虽然说已经半放弃了,但他果然没有接到和他分开住的老婆和闺女一家的电话。 除夕夜那晚,八点钟电话响了,他一个激灵,拿起话筒,竟然是堀源二郎。“喂,政。明天要不要来我家?年节菜准备好了哦。” 国政隐藏起自己的失望。“去。闺女给我送来了亲手做的叉烧,我也给带上。” 其实叉烧是国政做的。在书店站着看食谱,把分量和制作方法都背下来了。年纪是上了一些,不过记忆力尚在,国政对自己很满意。他给在商店街买的猪肉块缠上风筝线,然后和葱一起放进去煮。平时他不会像这样花心思来做,但他对自己做出来的料理却总是很有信心。 老年分居的老婆,以及她后来寄居的闺女一家,似乎都不愿意和国政一起度过正月。结束源二郎打来的电话,国政来到昏暗的厨房,把叉烧切好放进饭盒,连红白歌会都没看,径直上了二楼。 源二郎是不是料到我会一个人过新年,所以才打电话邀请我的。嘁,自己还不是个独居老人?国政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一想到自己是被可怜,就怎么都睡不着。不知道源的年节菜都有些什么,我喜欢小鳀鱼干……脑海里的想法不断膨胀,结果在依稀听到除夕钟响之前,国政一直在翻身。 就这样迎来了元旦。五点半,国政醒了,躺在床上想几点去源二郎家比较合适。去太早让对方以为自己非常期待可不行,但要是磨磨蹭蹭去晚了,让源二郎等不说,搞不好连年节菜都吃不上。难得的正月,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能吃的也只有加热过的冷饭和一道叉烧。 深思熟虑后,国政决定八点钟出门。走到源二郎家大概要五分钟。早上8点5分就去人家家里是有点不合常理,反正对方是生下来就没和常识打过交道的源二郎,有什么大不了的? 距离八点还有两个半小时,这段时间对于国政来说简直度日如年。 国政泡好澡,刷了个牙,用平时不常用的吹风机吹干头发,再定个型。穿上干净的T恤、毛衣和裤子。但这也才到6点20分。时间过得很慢,慢到令人绝望。外面终于开始泛白。虽然冷,但天气貌似还不错。在玄关擦好要穿的皮鞋后,国政从信箱取回厚厚的报纸,坐在厨房桌子前认真地看起了报纸。单独印刷的新年特辑里,有政治家和艺人的对谈以及各地新年参拜场所的推荐。 七点半左右,门外传来邮递员摩托车的声音,国政这次又去取贺年片了。数量少到让人感到悲哀:银行职员时期的同僚送来的几封,远近亲戚送来的几封。每一封的正文和收信人姓名都是打印上去的。 闺女一家今年也寄来了印着全家福的贺年片。照片像是孙女过七五三时照的。孙女可爱是没错啦,不过他倒没那么想看女婿的脸,看到老太婆那张无孔不入的脸也只会火大。看来妻子不是在闺女家吃闲饭,而是作为家庭新成员融入了进去。国政把这封来自闺女一家(以及老太婆)的贺年卡的正面、反面、边边角角都快瞅烂了。可是不管看几遍也找不到一处手写的地方,就差没用火烤,看会不会有字浮出。 这家人也太见外了。弄张破明信片,下了一则禁客令——正月绝对不要来我们家,我们都给你寄贺年片了,你自己见好就收,一个人在家老老实实过新年吧。 我的人生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为家庭、单位工作了几十年,人过七十,剩下的就是十张都不到的贺年片(还是碍于情面)吗?我好歹写了三十张贺年卡,还都是手写的。 国政低下头,坐到厨房椅子上。透过桌子缝隙看到袜子脚趾破了个洞。这可不行。国政返回二楼,换了双新袜子穿上,顺便还剪了脚指甲。 终于,终于到八点了。准确来说是7点58分。老花眼哪儿看得了那么细。国政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便拿着饭盒出门了。 就算披着大衣、围着围巾,北风依旧吹得人脸生疼。国政一边走一边看天,晴空万里无云,他心想,原来现在的孩子不怎么放风筝啊。 位于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里飘溢着红烧菜和杂烩粥的香味。好温馨。打开因蒸气蒙上一层水雾的推拉门,就听到吉冈彻平热情的招呼。“新年快乐!” “新年好。真早啊。”国政脱下鞋子,从土间走向茶室。 “嗯,我昨天也睡这儿做正月的准备来着。”彻平得意地指着矮桌上摆放好的料理。 多层漆饭盒里精心摆放的年节菜和盘子里的红烧菜。身为源二郎的徒弟,为了让师父能开开心心迎接新年,彻平也是尽了全力。 “红烧菜是麻美做的哦。她昨晚工作到很晚,等会儿就来。” 看样子彻平的女朋友麻美元旦也会在源二郎家吃饭。 “这是我闺女做的叉烧。”说完国政把饭盒交给了彻平,“源二郎呢?” “师父还在睡。不过,我也要叫他起床了。等会儿要烤年糕,有田大爷要吃几块?” “给我两块吧。” “好。啊,您坐着啊。” 国政叠好大衣和围巾,听彻平的话坐在了矮桌旁。 彻平站在楼梯下面朝二楼喊:“师父!你要吃几块年糕?”远处传来了含混不清如猛兽梦呓似的声音。彻平应了一声“好的”,急急忙忙干起了活——把年糕放到烤炉里,把年糕汤加热好,再从冰箱里取出鱼糕和醋拌菜丝。 麻美到的时候,源二郎正打着哈欠从二楼走下来。虽然是正月,但源二郎还是穿着自己的便服——已经彻底走样的浴衣。国政和麻美互相问了个“新年好”,看到进入视线一角的源二郎,也没能迅速认出来,不自觉地揉了揉内眼角。 直到去年末,源二郎耳鬓稀稀疏疏的几根毛还是粉色,新年后就变成了蓝色。 “啊、啊、啊……” 红毛好歹还听说过,暖色系也能理解,但这蓝毛要怎么解释?以地球人类的发色来看不会太出奇了吗?而且源二郎和国政一样,今年都七十四岁了。国政吓破了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早啊,政,今年也请多关照。”源二郎爽朗地笑了笑,稍微整了整敞开的浴衣,在国政旁边坐下。 都说神清气爽迎新年,源二郎却好像一点要改变装扮的想法都没有。浴衣下面搭了个骆驼图案的腰带。更过的是,他大清早就一心念着酒。“喂,彻平,给我烫壶酒。” 国政实在没有勇气直视源二郎那如同脸色难看的火蜥蜴般的头发。他有意无意避开源二郎的视线,小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染成这个颜色啊?” “为什么?偶尔换换颜色才有意思吧。” 你是信号机啊,国政连声叹气。彻平把年糕汤端了过来,貌似他的想法和国政并不相同。 “麻美这次染得也很帅哎。就像是动画里的坏长官。” 你师父像动画你高兴啊,国政刚想要驳回去,看看彻平,还真的是乐乐呵呵的。 “堀大爷的头发很顺很好染哦。”就连美容师麻美也一直盯着源二郎的头,好像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这样发根不会越来越脆弱,净长出些没有弹性的头发吗?”国政忍不住摆起了臭脸。 源二郎拥有太多让国政羡慕的东西。作为细工花簪匠人的手艺、客人们、有点蠢但很忠心的徒弟,就连仰慕他的麻美也是。上了年纪后,源二郎周围反而聚集了一群人。国政能够赢过源二郎的,也就只有发量了。 在国政看来,源二郎能这么折磨自己的发根,就像是在说“头发变薄就变薄,无所谓”一样,他根本不紧张自己的头发。国政觉得,这就像是对除了拥有一头浓密的银色头发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自己的讽刺。他知道这是被害妄想症,但他还是为此焦躁不安。 源二郎他们根本不知道国政还有这样的烦恼。他们用烫好的酒干杯,吃起了年节菜和年糕汤。国政做的叉烧也获得一致好评。 “听说这是有田大爷闺女做的。” “嗯,味道不错。” “停不下筷子啊!” 装着叉烧的盘子在源二郎、彻平和麻美三人之间来回传。 “我才刚开始吃饭和叉烧啊……”被麻美抢走叉烧的源二郎一边咀嚼着鸡蛋卷一边说,“既然这么难得,大家不妨来说说自己新年的抱负?” 国政不停地夹小鳀鱼干,心不在焉地应道:“你跟我只剩下死了吧。” “练练你的腰吧。”源二郎一脸“你说什么丧气话”的表情,“那样说不定还能再混出个什么来呢。” “算了吧,麻烦死了。” “我要成为了不起的细工花簪匠人!”年轻的彻平绽放着耀眼的光芒,“然后……能和麻美结婚就好了。” “小平平你真讨厌。”麻美双颊泛红,“我想把堀大爷的头发染成彩虹的颜色。” 再染得比现在更奇怪怎么办。国政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 “师父、有田大爷,吃完饭我准备和麻美一起去浅草参拜,要一起去吗?” 源二郎像是被彻平的提议吸引了。“这样啊,政,你想去吗?” “我就算了。” 正月的浅草寺去了也只会累。被人群挤来挤去,猝死也不是没可能。明明是去拜神的,搞到最后变成被人拜就真的有点得不偿失了。 “那我也留下来看家。”源二郎说。 “什么啊,你就和彻平他们一起去呗。” “反正睡着过正月也挺有趣的。彻平,你可以用船哦。” “那我就用了。” 位于荒川和隅田川中间的Y镇遍布着河道。去浅草坐源二郎的小船走水路是最快的。 彻平和麻美穿上厚衣服,开开心心地出门了。小船的马达声消失在河道尽头。 源二郎不知道是不是吃撑了,枕着坐垫歪歪斜斜躺下身子。国政没有办法,只好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收到冰箱里,再洗好菜盘和盛年糕汤的碗。回到茶室的时候,源二郎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这时还没到正午。今天路上没什么车辆,Y镇显得非常安静。 国政端坐在源二郎脚边,想着回去也无事可做,接下来该干什么呢? “所以?”源二郎突然搭了话。 国政还以为他在打盹,没想到下一秒他就眯着眼睛看向自己。 “什么‘所以’啊?”国政问。 源二郎单单靠着腹部的力量就爬了起来。“那个……你表情很难看不是吗?正月一大早过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敢情你还在别扭啊。又要说闺女和老婆正月都不喊你了吧。” 国政被源二郎说中心事,一阵紧张。 “我又不是小孩子。”国政故作镇静。 “是吗?”源二郎嬉皮笑脸地挠了挠下巴,“你做的叉烧很好吃哎。”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心中故作平静的壁垒就这么轻易崩塌了,“你知道是我做的?” “谁叫有你做的菜的味道呢。” 说是闺女做的,这种无谓的虚荣心在发小面前似乎有些多余。被源二郎轻易识破,国政感到非常屈辱。 “我回去了。” 国政刚起身,源二郎就拦住了他。“好啦好啦,我们也去参拜吧。” “免了。” “我可没说去浅草寺,去拜拜天神吧。” 天神说的是Y镇一所很小的神社。国政和源二郎小时候经常在庙会当天结伴去那儿玩,新年参拜也多半去那里。 源二郎迅速换了身深茶色的和服,又拿起装饰在工作室的破魔箭【15】,穿上木屐。国政不情愿地跟着源二郎走下土间,穿上黑色皮鞋。 冬天的道路遍布着灰尘,刚擦好的皮鞋瞬间便黯淡无光。 源二郎把破魔箭插在腰带上,一晃一晃地迈着步子。和源二郎在一起,附近的邻居和店主都会主动跟他打招呼。要只是国政一人,新年问候道过了也就结了,不知道为什么,源二郎在的话,人们好像愿意笑着再跟他添句问候。 “哎哟,一起出门啊。” “源,今年也来我店里玩啊。” “有田,叉烧做得还好吗?” 书店老板开玩笑问起了叉烧的事。国政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看着国政这样,源二郎一脸像是在忍喷嚏的表情。想笑却不笑,就会变成这样的表情吧。 “政,听说你在书店站着看叉烧烹饪法啊?” “我忘了Y镇没有隐私这回事。下次做菜我会记得去邻镇的书店。” “又不是买黄书的毛孩,至于嘛。”源二郎摇了摇肩膀。 天神神社热闹非常。 狭窄参道两旁是建好的流动棚子,队伍从前殿的香资箱经由鸟居【16】一直排到道路尽头。看样子还要等很久才能拜神。国政和源二郎排在了队伍最后。 队伍前进得很慢。前面正殿挂着的铃铛一直在响。 “忘了给彻平提个醒了。” “细工花簪那方面的?” “不是、不是,忘了跟他说去浅草寺要穿带帽子的衣服。那边不是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投钱吗?说不定会投到帽子里。” “把供奉的钱据为己有不好吧。” “把帽子里那份钱也拿去拜就好了,能有什么事。”今年源二郎也精神头十足,宣扬着自己那套规则。 国政呆若木鸡、一言不发。 队伍终于前进到鸟居前的洗手池附近。源二郎趁着洗手漱口的工夫,把吐水的龙头摸了个遍。 龙又不是象征金钱的,为什么要摸?国政视而不见。难道是对那圆圆的脑袋弧线有亲近感? 源二郎果然不能乖乖排队,把去年的破魔箭供奉上去后,又跑到社务所【17】买了新的,顺便只买了自己那份苹果糖,舔个不停。国政这会儿则还在站队等待,被人挤得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你要不要也去摊子上逛逛?”源二郎终于回来了,舌头被苹果糖染成了红色。 秃了一半的头,蓝色的头发和鲜红的舌头,跟妖怪基本无异。国政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认得他,继续装作无视。 “你还在介怀?”源二郎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要是那样就别固执了,直接跟你老婆和闺女说想去她们那儿吧。” “要你多管闲事。” “也许是吧。”源二郎像是有些为难,视线在空中游走,“那个,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是因为什么跟你老婆闹掰的?” “我要知道的话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国政咬牙切齿地说,“意识到的时候,我和她之间已经没有对话了,她的态度也变得冷冰冰的。” “是不是你劈腿被发现了啊?” “你以为我是你啊!”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虽然说花枝走后,我是玩了玩。” “花枝过世时才40多吧。要是再活长一点,你又动了花心,肯定会嫌弃你的。” “你说什么?!” “我和我老婆在一起快五十年了。加上有了孩子,我才那么拼命工作的。每天对上奉承拍马,还要帮不中用的下属擦屁股……结果倒好,老婆闺女到现在都还无视我。你一直吊儿郎当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又怎么能了解我的心情!” 说着这番话的同时,国政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了。一狠心全盘托出后,这回他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源二郎。源二郎把双手揣在怀里,一直盯着地面。队伍前面的人应该也注意到这场争论了吧。他们转过头微微一瞥,脸上写着担心。 “你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源二郎小声嘟囔着,“但是大过年的,我们还是不要吵了。” 两个人一言不发,默默等待着队伍慢慢缩短。 仗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一下子说了些过分的话,国政有点后悔。站在一旁的源二郎虽然说了“不要吵架”,但多少怒气未消。可能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的体温也好像上去了几度。虽然说这也能御点寒,不过看到他那失落的样子,就算想道歉也很难开口。 我明明知道源二郎有多在乎花枝,也知道他有多希望花枝能再活久点。国政想起了源二郎第一次谈起花枝那天。 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1950年。 Y镇因为战争变成一片荒原,寸草不生。那时候复兴得也快,因为正好赶上全日本经济高速成长期。只要工作就有钱拿,镇上充满活力。 当时,国政和尚且在世的父母一同住在现在的家里。他大学毕业后,自春季起开始在银行上班,可谓是鼓足了干劲。源二郎则在位于三丁目拐角的家中自立门户,靠做细工花簪谋生。在空袭中丧失亲人,幸存下来的师父前年也因为高龄去世了,到最后也还是孑然一身。 对于独立没多久的匠人来说,一般不会有大活儿找过来。不过就算这样,源二郎也没有放弃,而是持之以恒地用诚意来打造色彩缤纷的簪子。 国政虽然很担心发小,但银行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替人保管一大笔钱,再运作它。为经济运转做贡献的成就感让国政热血沸腾。说不定他内心也曾小小鄙视过很久以前就投身匠人世界的源二郎。 夏天拿到第一份奖金的时候,他都快忘了源二郎的存在。母亲一直在帮他筹划相亲,他活在期待和害羞当中,根本没有空去理会源二郎。 盂兰盆节前一天晚上,国政从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睡在一楼七平方米挂着蚊帐的房间里。从屋后流过的河道像是在冲洗着岸边。遥远的海上传来汽笛的声音,睡得迷迷糊糊的海鸥沙哑地叫着。 几艘小船扬长而去,留下阵阵马达声,也许是为了晚上出去钓鱼吧。当时手动划的船还很多,依稀还能听到桨拍打水面的声音。 难以入睡的夜晚,国政终于抓到了睡魔的尾巴。他闭上眼睛打起了盹,这时,哪里传来了发动机细微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屋后停了下来。 国政心想,总不至于是源二郎吧。门外传来有人沿着河道石阶走进屋子的脚步声,一个黑影在外廊坐了下来。果然是源二郎。不知道是不是月亮出来的缘故,他的影子竟然快伸到蚊帐这边了。 “你怎么来了?”国政睡意蒙眬地问道。 源二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平时虽然吵得要死,偶尔也会有安静的时候。 “你在那里待着会被蚊子叮的。进来吧。” 源二郎没有拒绝,他脱下木屐,掀起蚊帐一角敏捷地钻了进来。 “好久没见啊。”说着这话的源二郎比之前又瘦了一些。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看上去更精悍了。 “银行那边怎么样啊?” “数钱数得越来越快了。虽然是别人的钱。”国政掀开薄毯站了起来,点亮枕边的灯,“什么事?” 源二郎端坐在榻榻米上,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扭扭捏捏地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什么啊,我很困哎。” “不好意思啊。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说呗。” “是这样的,我有了喜欢的女人。” 听到源二郎的话,国政透过帐篷看向天花板。“又来啊。” “不是,这次不一样,我是真的爱上她了。” “你每次不都这么说……” 源二郎向来很容易陷入爱河,也把自己正在交往的女人介绍给国政过几次。交往几个月厌了就会带别的女人过来。有一次,一个女人拿出菜刀,又是要分手又是不要分的,源二郎慌慌张张逃到国政家,国政还收留过他。 “然后呢?是什么样的女人?” “住在堀切,和我们年龄一样大,刚当上小学老师。” 堀切是位于荒川另一头的一个城市。有艘船的好处就是,源二郎看来没少去Y镇以外的地方玩。 国政呆住了。“你准备要女人养着吗?一会儿是演奏长呗[长呗:日本三弦音乐的一种。]的,一会儿是在政府办公的,净是对花柳界,不然就是职业妇女下手。这次又说是老师?” “我还没碰过她呢。”源二郎有些自我感觉良好,“不,我其实是想下手的,但总是错过机会。” 难得还有这种情况。源二郎的艳闻一般都是从“情色”开始的,他从没有像这样斩钉截铁地说过“爱上”但还没睡过的女人。每天靠着野生动物般的本能和生命力度日的源二郎,只有睡了人家,脑子才能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样还有女人靠过来,只能说“野生动物”确实非同一般。 据源二郎所说,花枝(源二郎爱上的女人的名字)是非常非常老实的女孩。 五月放晴的某天,源二郎来到荒川附近的河滩。他要给用来做细工花簪的纺绸糊上糨糊。就当是换个心情,源二郎坐着小船横渡荒川,到Y镇对岸的河滩来工作。 “现在想来,这就是命运吧。”源二郎充满感慨地说。 他铺开染得很漂亮的布,让它们顺着江风飞扬。这时,一条锦鲤图案的手帕飞了过来。 靠着天生的反射神经和跳跃力,源二郎抓住了快要掉进江里的手帕。回头看向堤坝,一个穿着嫩绿色连衣裙的女生正在挥手。 “谢谢。那个手帕是我的。”她迈着让人心惊胆战的步子走下堤坝。走近一看,少女身材苗条,个子高挑,五官也很好看。 源二郎被女孩的气势压倒,默默地递上了手帕。女孩又道了一次谢,用取回的手帕遮住了脸。 “看您很有干劲嘛。是在染色吗?” “那些也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我是专门做细工花簪的哦。” “咦?我还以为上次战争后这门手艺就失传了呢。”女孩像是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看向随风飘扬的纺绸,“下次,我可以带着孩子们去参观学习吗?” 源二郎就是以此为契机,和来堤坝散步的花枝亲近了起来。 “你刚才说‘孩子们’,我还在想你看上去这么年轻,都有好几个孩子了啊。原来是学校的老师啊。”源二郎得意地解释着,国政感到一阵头痛袭来。 “等等、等等。源,你要说草帽飞过来,你陷入了爱河,我还可以理解。用手帕遮脸这算怎么回事啊?年轻女孩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不奇怪。”喜欢的人被贬低,源二郎有点怒上心头,“花枝是很有常识的女人。草帽又不能擦汗,手帕不仅能擦汗,还能遮阳,一石二鸟好吧。” 是这样吗?国政觉得自己不能完全接受这解释,但还是先让步了。 再后来,花枝带着自己教的孩子来源二郎家参观学习细工花簪手艺。傍晚在荒川堤坝上散步成为两人每天的功课。源二郎早就没心思给纺绸涂糨糊了。爱恋让源二郎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花枝身上,被爱情捆绑,无意反抗,像忠犬一样跟在花枝身后。 花枝好像也不讨厌源二郎。有一次源二郎忍不住,把花枝拖到枝繁叶茂的樱花树下,半强迫地吻了她。抱在怀里的花枝的身体非常柔软,好像一点都没有使力。不过就算她挣扎,估计源二郎也感受不到那连微风都不及的力量。两人之间力量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源二郎就这样爱上了花枝。 源二郎放开她的唇,看着她的脸。花枝瞪着大大的眼睛。 “喂,没事吧?”源二郎担心地问道。 花枝终于回过神来:“我被吓到了。”说完低下了头,“我们必须结婚。” 源二郎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听到源二郎话的国政也抛出同样的问题:“这又是为什么?” “是不是被这突然的发展吓到了?” “嗯啊,吓到了。是这样吗?是不是有那种把结婚看成无上珍宝的宗教。花枝这个女的是那里的信徒之类的?” “不,不是。花枝那里信的是净土真宗。” “我没问你她的宗派。到底为什么会扯到结婚啊?” “听说她父亲非常严厉,好像是小学校长吧,觉得男女交往简直是无稽之谈。花枝从小也是被这么教育长大的,结婚之前别说接吻,就连和男的一起走路都不行。” “可是,你不是跟她一起在荒川河畔散步来着吗?” “我以为我们是在偷偷摸摸交往,但她可能只把那当成是散步吧。” 和“野生动物”一起散步,真的是对危机毫无警觉的女人。这样子还能教好小学生吗? “反正,花枝觉得既然已经跟我接吻了,肯定要跟我结婚。” “初夜那晚知道结婚的真相的话,她是不是会晕倒啊?” “那个时候我会照顾她的。总之,我也没有异议,就去她家拜访了。” 结果花枝的父亲大怒,不仅让爱犬小绿(凶猛的秋田犬)去咬源二郎,还撒了一大把盐。花枝除了往返于学校,不准出家门一步。上下班的时候她妈也都跟着。 “那不是没招了?” 国政刚准备盖上毯子,源二郎就怒吼道:“你个白痴!为什么放弃得这么快!” “还问为什么,这不都你搞出来的?谁叫你亲她的?我可不管。” “也许是有点奇怪,但花枝是个好女孩啊,不经世事又开朗,还是个美女。如果不负责任跟她结婚的话,我作为一个男人也太丢面子了。” “不经世事、性格开朗、长得漂亮又不奇怪的女孩多得是。放弃吧,那么多事。” 再说,什么“责任”啊。不就接个吻嘛,傻啊。 但是,源二郎抓着国政的毯子不肯放手。国政没有办法,只好再次做聆听状。 “就算你说你要结婚,你连她父母的同意都拿不到,你想怎么弄啊?” “私奔。” “花枝不是在堀切附近的小学教书吗?私奔不就不能上班了。” “刚才表达错了,我要把花枝拐到我家。” “什么?” “Y镇三丁目的话,这距离还是可以渡个河去堀切上班的。” “可以是可以,花枝她爸要气吐血你信不信。” “拐过来就是我的了。”源二郎邪恶地笑了笑,“那可是严厉到跟她说接吻了就要结婚的父母哦!说不定他们会说‘如果你们这辈子要在一起,轮回七生都必须做夫妻,不然没戏……这样你也想跟她结婚吗?’” 国政心生担忧,又接着问道:“既然是那么单纯的女孩,你要是劈腿了,谁也不知道她会怎样。‘负责’这件事,不是指你跟她结婚就好了,而是要跟对方一起共度幸福的一生。” “那个……政,战争时父母、兄弟兄妹都死了后,你知道这十年我都在想些什么吗?” 国政看到,在台灯光线打出的阴影里,源二郎脸上的表情消失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死。”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平静到根本不像是平时的源二郎。国政感到有些害怕,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从死者国度传来的低声呻吟。 繁荣也好,在火灾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城市也好,国政每天数的纸币也好,这些东西全都是幻觉。国政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下了一道通牒。 “我的手可以做出好看的簪子——花、鸟、鱼、星星和植物。但我还是感到很空虚。像一块漆黑的木炭一样躺在地上的老妈和在她怀里死去的弟弟妹妹,始终浮现在我眼前。在那么多死者面前,我的簪子就是个屁。只是个徒有其表、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没有这么想过。”国政激动地说。 他不知道自己比谁都亲、都要重视的好友有过这样的想法。他还自视甚高,一直只看着未来,他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 “我没有这么想哦,源。”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吧。我想有个家庭。想要跟正正经经的、开朗的、有意思的女人一起活下去。” “会用手帕遮脸,还有‘接吻信仰’的女人真的好吗?” “没关系。有点怪也没关系。”源二郎微微笑了笑,“我爱上她了。” 那个时候,国政一直觉得源二郎爱上花枝这件事很可疑,是真心爱上,还是只是在源二郎情绪低落的这个点,正好遇上了花枝。 不过,婚后源二郎的爱根本不容置疑。两人在一起度过的时间越长,源二郎和花枝就爱得越深。他们总是看着对方笑,偶尔拌拌嘴,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写着诚实。 碍于源二郎的满腔热情,国政也卷进了这场私奔——“抢夺花枝作战”中。 小学正值暑假。他们猜想,花枝在父母的监视下,应该比平时更难出门。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跟花枝取得联系呢?国政和源二郎商量到最后,决定伪造一个手帕。 花枝有好几款遮脸用的手帕,边角上都绣着文字“H”。源二郎从附近的店里买来手帕,充分发挥自己灵活的手上功夫,凭借自己的记忆来绣字。他买的是条蓝底白条纹的手帕。 “花枝应该有条跟这差不多的手帕。” 国政拿着准备好的手帕,坐着源二郎开的船横渡了荒川。然后一个人爬上堤坝,走在堀切正午的太阳之下。 在源二郎告诉他的地方,盖着一栋复式楼房。院子里种着树形姣好的松树,秋田犬小绿和一只大型犬威严地守着门口。 “有人吗?”国政在门外喊道,“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中年女性伸出头来。应该是花枝的母亲吧。“来了。您是哪位?” 国政有点失望。如果出来的是花枝,就可以不靠手绢直接传话了。要是她妈,就没办法了。不,还是有的。不过机会只有一次。就是料到可能会有这种情况,他才提前准备好手帕的。 国政鼓起勇气,尽全力挤出看上去讨人喜的笑容。 “刚刚我在这前面捡到一条手帕,问路过的小学生有没有什么线索,他们跟我说可能是令千金的东西。” “哎呀,劳您费心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她门也没锁,趿着草鞋走到大门口。 大门是格子推拉式的。小绿像是要保护她一样,盯着国政叫个不停。国政下了决心。 她推开大门,对国政鞠了个躬。国政把手帕递给她。 “是吗?是令千金的东西没错吗?” 她摊开手帕,确认起刺绣。国政趁机蹲了下来,装着用自己的手帕擦鞋子上的灰,又趁她不注意,把手伸到小绿面前。 一开始就启动战斗模式的小绿这下受了惊,条件反射地咬上来,正好咬到拇指和食指中间柔软的虎口。国政因为这超乎意料的痛,“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他心想,我的手不会被咬断吧。 “哎哟,不好了!小绿,这样不行,快放开!” 多亏她当下立断,拍着小绿的头把它赶走,国政的手才只是被咬出两个坑。但是,血却像喷泉一样不断涌出。国政痛到快麻木了。 她急忙用刚才那条手帕帮国政止血。“这可怎么办,真的是对不起啊。” “不,不要紧。应该是因为我突然动了一下,吓到狗了吧。” “总之先进来吧,我帮您包扎。”她感到非常过意不去,要带国政进门。 第一关卡顺利突破。 可怜的小绿躲在玄关旁的小屋里,十分沮丧。托源二郎的福,小绿和国政都受了不少罪。 “妈,出什么事了?” 看到走下台阶的花枝,国政这才恍然大悟。清新秀美的长相,加上生性开朗的性格,果然是源二郎会喜欢的类型。 “小绿刚刚咬了这位先生。你赶紧把急救箱拿过来,再叫外科的村田医生过来下。” 如果花枝中途离开,事情就不好办了。国政急了。“不用不用,只要消个毒就好了。之后我会让一直帮我看病的医生帮我看一下的。” 虽然这出血量不是消个毒就能完事的,但谁叫这是关系发小能不能结婚的紧要关头呢。国政忍着疼痛,任花枝母亲帮自己涂消毒药。 “您脸色不太好啊。请喝茶。”花枝端来凉好的绿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血的缘故,国政的头一阵一阵犯晕。他没有推辞,喝了口茶,然后歇了一会儿。 “哎呀,眼镜不见了。”国政发挥起自己所有的演技,其实他本来也不戴眼镜,“不好意思,可能是掉在屋外了,能麻烦您帮我看下吗?” 原本花枝的母亲就是个好脾气的人,听到国政的请求,立马飞一般走向玄关。 哎呀呀,第二关卡也顺利突破。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花枝。” 听到国政喊她,刚刚还恭候在一边的花枝一下子戒备了起来。 “不要怕,我是堀源二郎的朋友,我叫有田国政。” “堀的……”转眼间,眼泪就开始在花枝眼里打转,“源过得还好吗?我爸说了些难听的话,还把他赶走了,在那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了……” “他过得很好。”得赶在花枝母亲回来前。于是国政加快了语速,“源二郎想跟你结婚。你要是有这个觉悟,十五号那天凌晨一点就一个人来荒川堤坝。” “我知道了。”花枝立马答道。 国政反而畏缩了起来。“你相信我是源的朋友?说不定我是想要诱拐你的坏人……” “要真是那样,这也就是我的命了。” “你怎么看源呢?你相信他是真心的吗?他可是没得到你父母允许就强行想跟你结婚的男人哦。” “我们已经结合了。”毅然决然的语调。 国政一时忘了手痛,张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又沉默了。“不好意思,但不是我泼你们冷水,只是接吻根本谈不上什么结合。” “咦?是这样吗?”花枝探出身子,眼睛里满是好奇。 “是的。所以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再好好考虑一下……” “劳您操心……”花枝用带着感谢的口吻说,“但是我的灵魂已经和源二郎结合了。” 说着这话的花枝带着神圣的光辉。这就是处在爱情最高点的人的姿态啊。国政像是被彻底打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去屋外找过了,但还是没看到眼镜。”花枝的母亲带着一副万分抱歉的表情回到屋里。 “啊,不好意思,眼镜就在我口袋里。”国政又发挥起他那点演技,当着花枝母亲的面拍了拍西服口袋,“那么……血也止好了,我就先告辞了,麻烦你们了。” “那个……敢问您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是?改天我们再去登门道歉。” “哪里哪里,用不着登门道歉啦。”国政一口回绝了花枝母亲的提议,逃一般离开了花枝的家。 走的时候国政还在想,要是他们不训小绿就好了。 拐弯的时候,国政转过头,看见花枝的母亲还在朝着自己鞠躬。花枝站在一旁,优雅地目送着国政离开。四目对视后,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队伍前进到鸟居和前殿之间。 源二郎还是跟刚才一样一言不发,像是被气得不轻。 国政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的手。被小绿咬过的痕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消去,而是化作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白点。不过半个多世纪都过去了,眼下已经分不清到底在哪里了。 小绿在这之后也作为花枝家的看门狗尽忠职守,终其天年。 花枝很疼小绿,也非常重视父母。但那天晚上,花枝抛下了所有,来到了源的身边。 八月十五,花好月圆之夜。 国政终于忍不下去,他决定把自己那丁点骄傲丢一边,向源二郎道歉。 “那个……源……” “什么事?”国政在源二郎低沉生硬的口吻前泄了气,无言以对。一想到打生下来开始的缘分就要在今天画上休止符,国政有点无依无靠的感觉。 又一阵沉默袭来,国政耐不住这气氛,斜着眼瞅站在一旁的源二郎。源二郎好像还是很不爽。没有比紧闭双唇、冷冷背过脸去更能传达“我不想跟你说话”这层意思的了。 国政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来回送了好几回视线,想要抓住两人和好的契机,也一直在找机会看能不能搭得上话。而这些,源二郎应该都已经察觉到了。尽管这样,他也想把“冷战”进行到底,可见还是孩子气。这是七十多岁的男人会做的事吗? 寒气沿着石头堆的参道爬了过来。国政轻轻地跺了跺脚,回过头看刚刚穿过的鸟居。新年伊始,前来参拜的游客络绎不绝,队伍甚至排到了神社门外。 国政找到了点优越感,又把头转了回来。一想到有那么多人还排在自己后面,国政莫名有种“太好了、太好了”的喜悦之情。等了这么久,国政和源二郎终于离前殿越来越近了。 真不想和源二郎大眼瞪小眼排着等参拜,好想早点结束参拜回家。国政心想,既然心情这么不好,赶紧离开队伍,一个人离开神社就好了。但小心行事如国政,这事儿他做不来。他本想对源二郎抱怨“你要是再这么闹别扭,我真不管你了”。但忍住了不满的情绪,在心里嘀咕着:“总之新年还是应该好好拜拜的。”“我要是先回了,源二郎也许会更火冒三丈。” 源二郎突然离开了队伍。总不会是等累了,准备自己一个人回去吧。尴尬到想要回去的人明明是我啊。国政一惊,莫名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伤了,他问道:“喂,你去哪儿?” “尿尿。”源二郎头也不回地答道,径直走向社务所。 这算什么啊,到底。被甩在队伍里的国政上火了。自己总是被源二郎任意的举动耍得团团转。哪有人会无视休战的白旗跑去厕所?现在是尿尿的时候吗?他想问问源二郎。 源二郎过了很久也没回来。国政能感觉到排到这个点,接下来队伍的前进会越来越快。香资箱眼看越来越近。为什么源二郎要在这个关头去厕所啊!只是尿个尿想花多长时间啊?!你的尿会像源源不断的瀑布吗?国政有点焦躁,又有点担心,视线游走于前殿和社务所之间。 他想起很早很早以前自己也曾以同样的心情等待过谁。 没错,是半个多世纪前的八月十五的夜晚。 年轻的国政和源二郎驾驶着小船横渡荒川,到达堀切河岸边。那晚的月亮很漂亮,虽然是深夜,天气却很闷热,黑色的江面像油般光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堤坝上的草看上去也很沮丧。 今晚的顺序是,花枝先离家出走,然后来到源二郎身边。 十四号白天,有田家邀请僧侣来家里读盂兰盆节的经文,不知道为什么源二郎也来旁坐了。国政的父母像是有些惊讶,问起源二郎“盂兰盆节不用上供吗”“已经去扫过墓了吗”,源二郎却心不在焉,只是一个劲儿地回答“对、对”。 读经结束后,源二郎迫不及待地把国政拖出屋外,打算现在就下堤坝上船。被源二郎强拖硬拽、紧跟在其身后的国政好不容易才停下脚步。太阳还正当空。 “去哪儿?” “去接花枝。” “约定的时间不是下午1点,是凌晨1点啊。” “不早点到对岸去,花枝说不定等累了就会离开啊!” 话就算这么说,现在出发也还是太早了。荒川虽然是条大河,但又不是黄河啊亚马孙河,没有必要提前半天坐船出发吧。 国政安慰起源二郎。“你的心情我懂,但你先淡定。首先第一点,我为什么必须得跟你一起去接她啊?” “不要说那么无情的话嘛,我们不是发小嘛。” 我这个发小做得已经够尽职了好吧。国政的视线落在自己绑着绷带的左手上。被小绿咬过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就算遭遇了这样的人祸,我不是还帮你出谋划策想办法让花枝逃出来。真想从这些破事中解放出来。 源二郎用百年难得一遇的可怜眼神看着国政。 真拿你没办法,那就好汉帮到底。国政轻轻摇了摇头,指示起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的源二郎。 “打扫下船,花枝会坐的。不要忘了检查马达,否则途中整艘船说不定都会被冲走。” 源二郎老老实实按照国政说的做,给小船的马达加了油,把船底扫干净,做好了迎接花枝的准备。这期间国政坐在河岸边,闲得无聊往河里丢小石头,看波纹扩散开的样子。源二郎跟注满了鸡血一样,往马达里注油注到马达快空转了,扫帚挥舞得那个激烈,船底都快要磨损殆尽开个洞了。 源二郎做完手上的活,在国政身旁坐下。刚以为他能歇歇了,下一秒他又站了起来,脱掉身上藏青色的浴衣,只穿着一条兜裆布。国政一惊,抬起头看源二郎,这货又想干什么?源二郎昂首挺胸地迈着步伐走进荒川,朝着对岸游起了泳。 国政呆呆地目送源二郎。当时公害这个词还很耳生,荒川的水也很清澈,但是水流也不负其名、湍急汹涌。源二郎被下游的水一点一点冲着游到对岸。休息了没多久,他又纵身跳进河里,用胳膊劈波斩浪游了回来。 国政等着源二郎回来,期间脖颈被太阳晒得发烫。源二郎游回国政在的河岸,叉着腿喘着粗气,让水滴顺着身体流下。 “你在干吗啊?”国政惊讶地问道。 “没办法静静地待着。”源二郎答道。 国政心想,敢情有源二郎这体力,船也就是个摆设。让花枝坐他肩上游回Y镇不就好了嘛。源二郎穿着一条兜裆布,在河岸一骨碌躺下,完全不把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头当回事。从仰卧到俯卧,再从俯卧到仰卧,不断改变着身体姿势来烘干湿透的身体。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边披上浴衣系好带子一边说:“那……日期变了的时候,我们还在这儿见。” 说完,源二郎迅速爬上堤坝,朝自家方向前进。 这算是什么啊到底!一个人被丢在河岸的国政聚集全身力气,把十块硕大的石头陆续丢进河里。为什么我必须要跟着一起去啊。简直是不讲理的源二郎才能做出来的事。 尽管如此,为人规矩老实的国政还是无法拒绝源二郎的请求。挂钟敲响12点,国政再次走向荒川。源二郎已经坐上船等国政。他穿着白天那件藏蓝色的浴衣。你就没有件像样的衣服吗,我好歹都穿着一件干练紧致的白衬衫,你一个新郎官穿件浴衣是要怎样? 国政虽然这么想,但现在也确实说什么都于事无补。载着国政和源二郎的小船朝着对岸驶向荒川。 过了凌晨一点,花枝也没有来。小船停在岸边,江面传来细浪敲打船头的声音。偶尔能看见鲫鱼或别的鱼跃出水面,月光下鳞光闪闪。 难道从家里溜出来很费事?是不是被父母发现了?国政又担心又不安,借着月光不停确认手表。这枚手表还是他用第一次拿的奖金买的。时针走得慢到令人心焦意乱。到了凌晨1点5分。 “喂,政。”等得不耐烦的源二郎开口问道,“你真的跟花枝说1点在这里见了?” “说了。” 明明是你拜托我的,事到如今却来怀疑我。国政火不打一处来。 “花枝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什么?不要把她说得像是个笨蛋。” “我什么时候说她是笨蛋了。介意的话你就去看看情况啊。” “我要是就这么跟个没事人一样去了,又会变成她爸和小绿的牺牲品。” 就在国政和源二郎拌起嘴时,一声和深夜不搭的朝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久等了,晚上好。” 抬起头一看,花枝就站在堤坝上面,开心地笑着,朝国政和源二郎挥手。月光下的花枝看上去很美。也许是因为一路跑到江边,她的双颊泛着淡红色。白色半袖T恤微微发光,长而有光泽的头发就像是夜色一般乌黑。 国政呆呆地站在岸边,有种看到仙女降临的感觉。花枝走下堤坝,藏蓝色的短裙下摆一晃一晃。走路的样子令人胆战心惊。就这样也能教孩子们体育。果然,花枝在坡上摔了大大的一跤,还好没滚下来。不过中途看她那样子简直摇摇欲坠。她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岸边。 国政用胳膊肘戳了戳呆立在旁的源二郎的侧腹。源二郎像是突然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一样,“啊”了一声,走向花枝,步伐就像是梦游患者。看到花枝在深夜绽放的明媚表情,源二郎默不作声地取过花枝带来的包。是个四方形的小旅行包。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包,里面竟然能装下所有生活用品。花枝真的是像说的那样,只身就来到了源二郎的身边。 单单是因为相信爱。 察觉到花枝的真心,国政心里涌出些别样的东西。一想到发小被一个美女发自内心地爱着,国政觉得又羡慕又自豪。 源二郎用空闲的手牵起花枝,扶她上船。从岸上的国政面前经过的时候,花枝轻轻地点了点头。国政也回以颔首,专注地看着源二郎和花枝的身影。 花枝像是拿摇晃的船没招,中途便落座了。源二郎解开缆绳,开启马达。 “嘟……嘟……嘟……”马达声在周围扩散开来。 国政忐忑不安,担心花枝的父母和小绿发现后追过来。站在船尾的源二郎急着出发,他催促道:“政,快点上船。”国政不顾鞋子被浸湿,踏进河走了几步,纵身跳上已经开始驶动的船。 源二郎的小船慢慢地劈开荒川前进。圆月将银光洒向水面,就像是渡过梦中的河川。 国政坐在船头正对前方,他微微转过头,想要说可以放心了。映入眼帘的是站在马达旁掌舵的源二郎,和扭着身子看向他的花枝。两个人面面相视,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说着两个人之间的爱情;说着抛弃家人的痛苦;说着丧失双亲后渴望家人的彷徨;说着今后等待着两人的、充满希望和幸福的生活。 也许是受了两人炙热的视线影响,就连荒川也沸腾了起来。国政“哎呀呀”地摇了摇头,又把脸别了回来。说到底,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么大个电灯泡。 去的路上,墨田区Y镇的灯火摇曳在夜间。 花枝坐着船嫁了过来,在三丁目拐角的房子里开始和源二郎一起生活。因为是不顾父亲反对离家出走到这儿的,所以也没举办什么像样的婚礼。渡过荒川到达Y镇的晚上,在源二郎家中的茶室,两人按照“三三九度[三三九度:新郎新娘交杯换盏的仪式。日本新郎新娘在婚宴上,用三只酒杯互相交换,每只酒杯交换三次,共九次。]”的规定喝了交杯酒,仅此而已。源二郎还是老样子一身浴衣,花枝也不过是穿着坐船时那套便衣。 源二郎家里没有朱红色的杯子,于是两人就拿着陶瓷酒杯,按照顺序用酒浸润双唇。国政也没能获得解放,被迫见证这场即兴的婚礼仪式。 “明天去婚姻登记处做婚姻申报吧。”喝完交杯酒,源二郎说道。 花枝高兴地表示赞同:太好了、太好了。国政“嗯嗯”地点着头,源二郎摆出“滚”的手势,催促他赶快离开。看来他的意识一早就已经飞到和花枝共枕的新床上了。好歹我也帮了你那么多,事情进展得顺利,这下就想着甩掉累赘了啊。 国政虽然不能释怀,但打扰人家新婚初夜也会被马踢吧。国政乖乖地离开了。他尽量不去想象源二郎和花枝会度过怎样的新婚夜。在没有人影的夜路上,归家的国政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花枝到死为止都和源二郎过着幸福的生活。至少在一旁的国政眼中,她是很幸福的。 国政休息日去他们家玩时,源二郎和花枝总是依偎着坐在二楼的窗边。花枝把胳膊放在窗沿上,朝马路伸出身子,跟国政打招呼:“哎呀,国政你来啦。”抬头一看,是源二郎和花枝两张相邻的脸,他们笑眯眯地朝自己挥手。 花枝的父母因为心疼女儿,在他们婚后一年便解除彼此间的误会,经常横渡荒川来源二郎家。源二郎总是第一时间把船开出去接送花枝的父母。当时小绿也曾一起乘着船来花枝的新家玩。虽然每次它都会因为晃动的船而感到不安,但一看到站在岸边迎接它的花枝,它就会像螺旋桨一样转着尾巴飞扑过来。 源二郎和花枝关系很好。代替脑子里只有细工花簪的源二郎,花枝在小学教书之余,还管起了家中财务。就算在国政面前,两人也毫不介意吵架。一般花枝都会因为“酒费花太多了”“为什么要进这么贵的纺绸”之类的事发火,源二郎虽然会拿“没有‘汽油’手都动不了”“不用好布做不出好簪子”等来反驳,但最后都会吵输并保持沉默。 国政比源二郎晚一年结婚,基本没怎么跟妻子吵过架,所以他也曾被源二郎夫妇吵架的激烈程度所吓到。但是他也想过,也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吧。源二郎和花枝把彼此想说的话都开诚布公后,总是带着好心情开始吃饭。 “国政,不好意思啊,还在你面前吵架。”花枝害羞地笑笑。 “我还真是讨了个不讲道理的老婆。”源二郎看上去也没有那么不耐烦。 花枝因病倒下的时候,源二郎拜托买细工花簪的顾客帮忙引荐,让花枝住进有好医生的医院,从不放弃让花枝接受所有能想到的、最好的治疗。他不再大手大脚花钱,拼命做簪子攒治疗费。 那个时候做的簪子骨子里透着股凄美,其中亦有不少是源二郎的代表作。那些插在舞伎和文乐木偶发际的簪子如地狱之火般绽放着美丽的火光,在黑发的映衬下洋溢着生命的朝气。这些簪子就像是吞噬了源二郎的灵魂,甚至像把花枝的生命都夺去了一样。 国政还记得花枝最后一次临时出院时的情形。源二郎和花枝手拉着手走在路上,像是要去附近商店街买东西。国政碰巧撞上两人,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看着他们,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花枝瘦得没了人形,抬头笑着看身旁的源二郎。源二郎配合着花枝的步伐,扶着她慢慢往前走。两人面面相视。 国政看着他们的侧脸,那是他从未看过的充满爱与信赖的眼神。源二郎和花枝的心从坐船横渡荒川那晚起就丝毫未曾变过。不,应该说是变成了坚硬而清透的结晶。 那天晚上,他像对待宝物一样让花枝坐上船。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像是捧着什么重要的东西。这双手写满对两人未来的寄望,也将指引他们彼此的未来。 国政目送两人远去的背影,感觉自己像是偶遇了一场奇迹。 就连瀑布都快枯竭了,源二郎这才回来。他一边用手帕擦着手,一边用鼻子哼着小调。刚才的不愉快不知道都消失到哪儿去了。他站回队列,若无其事地对国政说:“我想了想啊……”。国政没想到源二郎会跟他搭话,吓了一跳。直到刚才他还在为自己说了类似侮辱源二郎和花枝的话,又不知如何道歉而闷闷不乐。难道说你这家伙的火气会跟小便一起排出体外? 就在这时,轮到他们参拜了。源二郎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用力摇了摇铃,往香资箱里投了枚五日元的硬币,又“啪啪”拍了两下手,力度大到手掌的皮好像都要被磨破。 “参拜时不能小点声啊。” 听到国政小声的抱怨,源二郎睁开一只眼。“神仙动不动就会打瞌睡哦。发出点大的声响,让他醒来再祈祷比较好。” 这又是什么话。国政一狠心往香资箱里投了五百日元,接着双手合十闭紧双眼。他寻思了会儿要祈祷什么,但也没想起什么,最后跟神谢个了罪:“对不起,源这家伙闹这么大个动静。”就结束了这场参拜。 源二郎快走两步离开前殿,穿过人潮汹涌的院内。之前挑了个微妙的时候去厕所,害得国政焦躁不安地等了半天,现在又来这一出,也太随心所欲了。还有一点让人火大:他就像是看准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参拜一样,在绝佳的时机从厕所回来了。真是白担心他了。 国政追上从神社后面绕到大街的源二郎,和他并排走。 “你刚刚说想什么?”国政抛出问题,想着该开始刚刚中断的对话。 “想你的事啊。”源二郎答道,“准确来说,是在想你们夫妻的关系。” “哼,你是说你在想我们夫妻俩的关系?”国政的语气里充满了厌恶,“是在厕所想的?一边撒尿一边想的?” “不要那么紧绷绷的嘛。地方是不太好,不过厕所可是最适合思考的地方。”源二郎用食指挠了挠蓝色的头发,“所以我觉得啊,你不能这么乖僻。要是希望你老婆回来,就不要磨磨叽叽的,把她接回来不就好了嘛。她又不是有了别的男人,不是吗?” “哪有男的会愿意要那种老太婆?!”国政嘴上不饶人,内心却微微有些动摇。他觉得劈腿麻烦事多,自己也不是会整这出的性格,所以也从没想过老婆有外遇的可能性。 要是老婆有了别的男人怎么办?他感到有些愤怒,心底多出一个疙瘩,虽然他并不清楚这种感觉是嫉妒,还是害怕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尊心被伤。 源二郎像是敏锐地察觉到国政的动摇。“对不起,说了多余的话。”他低下头,“不过,你还是去见一次你老婆吧,分居都这么久了。也许你觉得见不着省心,但说不定她正等着你去接她呢。” 国政正准备为刚才的失言跟源二郎道歉,却被对方抢了个先,气一下就泄了下去。他反复推敲着源二郎的提案,支支吾吾地说着:“啊,好的。” 仔细想想,源二郎的话倒也合情合理。老婆是离家出走了,但说不定她也想回来,只是意气用事,不能就这么回来。要是这样的话,我不去接她就…… 国政抱着胳臂边走边想。但是,如果我破例去接她了,她到头来一句“不想回去”,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我的面子岂不是丢尽。女婿看到自己丈人这副德行,内心肯定又会嘲笑一番吧。 国政最后也没得出该怎么办的结论,回过神来,已经到源二郎家门口了。唉,明明是打算回自己家的,结果又跟着源二郎过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站着的缘故,国政的小腹感到一阵空虚。既然难得来一趟,就在源二郎家吃了中饭再走吧。反正年糕汤、年节菜和给他的叉烧都还有剩。 国政走进源二郎家中,轻车熟路地在厨房热着年糕汤,还烤起了年糕。做到一半,彻平和麻美也从浅草回来了。国政急忙往烤炉里多放了几块年糕。 “我来做就好了。”彻平备感惶恐。 “不用,偶尔你也坐着歇会儿吧。”国政把彻平推回茶室。 把年节菜饭盒放到矮桌上,再把剩下的叉烧盛到盘子里,中饭就准备好了。四人围着矮桌,吃起了迟来的午饭。 彻平单手端着装有年糕汤的碗,激动地说道。“浅草寺的人真不是盖的,除了人头什么都看不到,简直就是‘银山银海’。” “小平平,那个叫‘人山人海’。”麻美温柔地指正道。 “这样啊,完了,呵呵。”彻平害羞地扭了下身体。 有什么“完了”的,是说对惯用句的了解到了“完了”的程度吗?在国政看来,彻平的语感哪儿哪儿都是谜,为了不失礼于人,他象征性地附和了几句。 “人那么多,你们还能这么早回来?”源二郎一边跟咬不断的年糕做斗争,一边问道。 “觉得一直等着好蠢,后来……”彻平说,“就在老远的地方扔钱了。” “因为我们家小平平不喜欢排队嘛。”麻美豁然地笑了笑。 既然讨厌排队,干吗元旦还要去浅草寺。在国政看来,彻平的所作所为也是个硕大的谜团,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你啊,完了。”源二郎有些不耐烦地开了口,“你的香钱没送到神手上,而是掉谁帽子里了呦。” “没关系,才五日元。那个人带着我那份一起祈祷就够了。” 真是有什么师父就有什么徒弟。香钱也一样,说的话也这么像。 “彻平虽然排队没耐心,但其他事看得都很开,这是他的优点呀。”麻美又豁然一笑,嚼了好一会儿鱼糕。 真的看得开的是麻美,彻平那个不叫看得开,是粗线条吧。国政想是这么想,但他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 “哎呀,你夸太多啦。”“哪有。”……彻平和麻美又打起情、骂起俏。 大中午的在茶室,源二郎和我还都在场……国政怀着微妙的情绪把视线从相互凝视、紧紧贴在一起的彻平和麻美身上移开。 “好啦,啊——”彻平和麻美相互喂起了黑豆。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白痴情侣”。国政翻开脑中的“年轻人用语词典”,把这个一知半解的单词和眼前的画面挂上钩。 源二郎则根本无视自己“恋”入膏肓的徒弟,看起了报纸。也许是因为戴上老花镜也看不清纸面上的字,源二郎的脸和报纸间的距离就像是月球和地球那么远。 室温好像都因为彻平和麻美上升了三摄氏度。国政脱下上衣,叠好放在膝盖一侧。封杀好两个年轻人发散出来的桃色邪念,他又开始纠结要不要去接老婆回来。 仔细想想,国政也曾有过像彻平和麻美、源二郎和花枝一样,跟老婆和睦相处的时光。 国政和他老婆清子第一次见面是在相亲会上。 据说是因为他母亲跟他说对方是“老实的好姑娘”,强烈要求他去赴会。那时,他父母一心也只盼着他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上个好大学,进个好公司,有个好家庭。也许是因为战争时目睹了国家和人民陷入混乱的惨况吧。还有就是,战后实际感受到城市复兴和经济蒸蒸日上。积累知识、赚钱、构建安稳家庭——他们坚信这是抵达幸福的唯一的路。 国政的父母也因此觉得源二郎难以亲近。源二郎是他们儿子的发小,他来家里玩的话,他们会亲切地招待他,也真的会费不少心。但是,他们内心对于源二郎自由奔放的言行举止又多少有些不满。 国政拿这样的父母束手无策,却又不能狠心对待。父母的借口、父母描绘的安稳生活虽然和无聊相差无几,但他心里也清楚,这确实是最实在的东西。 像源二郎那样做事不在意旁人,还能学会一手混口饭吃的技能,娶到自己爱的女人的人,应该也屈指可数吧。国政心里有数:我和源二郎不同,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一型。只能从属于组织,朝着安稳迈进,不然活不下去。那样也合乎自己的性情,他心里非常清楚。 国政没有仔细看简历和照片就去了相亲场。他心想,只要是父母喜欢的女孩,不论娶谁都可以。每当看到源二郎和花枝的新婚生活,他都会冒出个念头:我是不是也可以赶紧结婚了。既然特意安排了相亲,被拒绝也会不爽,还是努力让对方对自己满意吧。国政一直抱着这种程度的觉悟。 相亲安排在东京的宾馆。宾馆里有宽敞的和风庭园和举办小型宴会的日式房屋。国政和清子面对面坐在那个屋子里。房间约十五平方米,日式风格,壁龛挂着一幅胡枝子花的画。在隔扇敞开的外廊,可以看见庭院的池塘。整个相亲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画里画的一样。 媒婆好像是母亲的远亲。两方母亲和媒婆跪坐在榻榻米上,相互不停地寒暄着。国政隔着闪烁着黑色光芒的硕大矮桌,偷偷看对面正坐着的清子。 清子穿着一件轻薄的水蓝色长袖和服。和服和腰带上都绣着华丽的刺绣。和稍微瞥过的照片上一样,是个皮肤白嫩、有点婴儿肥的女子,看上去很讨喜。年龄大概是二十来岁吧。清子注意到国政谨慎的视线,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不愧是母亲打过包票的,清子看上去既老实又脾气好。 说得不好听,就是个平凡无趣的女人。国政心想,外貌和花枝比就是月亮和鳖的距离。但也就这样了,好歹不是个会让人笑出声的胖丑女,这程度该满足了,定下来才是上计。 两方家属的客套寒暄终于结束,菜也开始上桌了。国政不紧不慢地吃完先端上来的小菜,不让自己失礼于人前。看到下一道端上来的汤碗,他在黑暗中叹了口气。真心不想中午开始就吃这么慢腾腾的料理。 但是,相亲还在继续。 “清子小姐高中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帮忙哦。”媒婆笑着说,“清子小姐现在还在料理教室上课,针线活做得比裁缝都强,真的是拿到哪里都不丢人的姑娘哟。”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个毫无新意的简介。国政又不自觉地思考起她和花枝的不同。 花枝每天坐着源二郎开的船去小学给孩子们上课。夕阳西下的时候,再利用公共巴士或渡船回来,偶尔也会拖到深夜。源二郎家里堆满了细工花簪的材料和花枝用的教材,实在是不像整理过的样子。源二郎和花枝却好像没有因此感觉到特别不便,两人轮流着做晚饭及采购。 只做料理和针线活,清子这女人都不会无聊吗?好不容易战争结束,新的世界到来,一心却投到怎么做个新娘子上,她难道不会后悔吗?要是做到这份上,对方却是个无可救药的渣男,她又准备怎么办呢? 不过,如果她能在家待着帮忙做家务的话,对国政来说却是万幸。眼看他的父母岁数也越来越大,清子应该会用心照顾好他们。国政可以抽出这份精力,集中在银行的工作上。和我这种靠谱的男人结婚的话,尽全力学习主妇技能的清子应该也不会有怨言吧。国政在心中盘算着,内心已经把清子当自家人了。 话说回来,一直都是媒婆和家长们在讲话,他还没有好好听听清子的声音。 国政东想西想了会儿,接着问清子:“你的兴趣是什么?”最后也不过就是个无可非议的无聊提问。 清子答道:“读书。” 也是个无可非议的无聊答案,和问题半斤八两。音量小再加上回答简短,国政对于清子声音的印象更模糊了。 眼看对话没有一点接下去的迹象,国政便把注意力集中到拨开烤好的鰤鱼上。清子细细品味着端上来的菜,一股要全部都吃光的架势。有食欲是身体健康的证明。但是不是因为她一直都把菜吃得干干净净,才会这么丰满? 国政担心地盯着清子用筷子的手。清子的筷子在嘴巴和盘子之间划出好看的轨迹。国政意外发现她的手很小,手背因为有肉看上去胖乎乎的,手指却很纤细,形状也很漂亮。指甲剪得又短又平整,就像樱蛤一样。 好可爱啊,国政第一次对清子有了正面的好感。清子用指尖抓起烤鱼盘子里的生姜,“嘎吱嘎吱”咬了起来。和国政对视后,她像是恶作剧被抓到的孩子般羞得无地自容。 就在这一刻,国政下了决心,要和她结婚。不管是正式交换彩礼的时候,还是加速婚礼准备的时候,国政丝毫都没有兴奋的感觉。但就是这个小动作,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心意。 和清子在一起的话,肯定能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哪怕会很平凡。我们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诚意才结合的,我们肯定会成为相安无事的一家人。 国政的确信可以说基本上没错过。 清子和国政结婚后便住进了他家,干活勤勤恳恳。毕竟是在料理教室学过,菜做得又好,和一起住的国政父母关系处得也不错。 国政母亲把自己那套叠衣服的方法教给了清子,说是什么“有田家是这么做的”。清子跪坐在榻榻米上,满脸真挚地点着头,一下就把这套方法学会了。国政的父亲很喜欢清子泡的茶,说是温度和浓度都刚好,每次在外廊下围棋的时候,都会叫清子给他泡茶。清子总是不厌其烦地听他说那些陈年往事,看他琢磨怎么盘活棋。 国政从银行回来时,清子会到玄关迎接他,用那双小手接下他的外套或大衣。纤细的手指埋在厚重的布料之下。每次看到她这样,国政就会想立马回房过二人世界。 当然,首先要跟父母打声到家的招呼。国政到家比较晚,更多时候父母和清子会先吃好晚饭。但是不管他几点回来,他那份饭都热好放在那里,洗个手坐到饭桌前马上就能吃。 国政有个好妻子,他感到非常满足。也渐渐不怎么会想起源二郎夫妇俩。偶尔也会来往,但已经不会再拿清子和花枝比较了。清子招待源二郎和花枝时,也总是面带笑容,事无巨细。看样子她对国政以及和他在一起的生活也很满足。 相亲时清子说她的爱好是读书是真的,不是怕被人讲闲话。除了新被褥,清子基本没有带什么嫁妆过来。因为国政家没有放东西的地方。不过她倒是搬来了很多书,多是小说和图鉴之类的。 国政利用星期日在他俩的卧室打了个书柜。清子非常高兴,想着要按什么顺序来放,把书又理了一遍。书柜的木板因为书太重,没到十年就弯了,最后书柜也就废弃了。清子后来却说:“孩子他爸做的书柜是最好用的。” 清子热心地跟国政讲解《细雪》[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长篇小说。]出彩的地方。国政还是没能理解谷崎润一郎的好。他觉得谷崎能把妻子让给友人,是个败坏风俗的男人。 不过,清子带来的图鉴却很有趣。不光是花草图鉴,还有昆虫和矿物石图鉴。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书,她害羞地说是因为小时候喜欢抓虫子、捡石头。 国政心想,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话说回来还真是这样,清子总是出其不意地抓住趴在纱窗上的螳螂等虫子,把它们放回庭院内的草丛。 清子不是用一句“老实”就能说清楚的人。那柔软又浑圆的身体里,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国政这才意识到这明摆着的事实,不禁瞠目结舌。他想要更多地去了解清子看到的世界、感受到的世界。每次知道清子重视的东西、喜欢的东西,他感觉自己对她的感情就更深。到头来,他承认这就是爱。 和诚意这种循规蹈矩的单词表达的感情完全不同。动情、敬爱和焦躁混杂成一锅大杂烩,那种想要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喊“哇——”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就是爱。 清子婚后五年内生下两个女儿。宝宝小得不可思议,充满稚气,还很爱哭。有时候工作忙也是问题,国政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相处。刚出生的女儿的手上也有着小小的指甲,和清子长得一样的手、手指和指甲。他发自内心觉得女儿很可爱,但却从没有给她们洗过澡,也一直不知道尿布怎么换。 孩子们越长越大,家中空间也越来越狭小,国政甚至想过干脆让父母住这儿,自己再重新置办个房子。但是他又下不了决心离开土生土长的Y镇,犹豫着该怎么办时,父母双双因病倒下。搬家的计划就这么告吹了。国政还是重复着家和银行的两点一线,清子则一手揽下了育儿和照顾老人的活儿。 清子没有任何不满和怨言,国政一度以为她没有任何不满。 没错,她没有向我说过任何不满。国政结束回想,独自低下了头。 彻平和麻美还在源二郎家中的茶室打情骂俏。矮桌上不知何时摆放着人形烧[人形烧:烤成如人偶状的蛋糕类糕点。]的盒子和跟人数相符的茶杯。人形烧好像是从浅草带回来的特产。彻平和麻美相互往对方嘴里喂五重塔形状的人形烧。源二郎把万宝槌形状的人形烧一口吞下。 “然后呢?”源二郎嚼完嘴里的东西问,“怎么感觉你一会儿冷笑、一会儿放空的,得出结论了吗?” “嗯。”国政清了清嗓子,坐回坐垫,“我在想,去闺女家见见我老婆。” “真的?”彻平高兴地探出身子,“您夫人肯定在等您呢。” “呃……但是……”麻美支支吾吾开了口,像是在顾虑什么,“听说她离家出走后一通联系都没有是吗?那还是维持现状比较好,我觉得……” “麻美,你说什么丧气话呢!”彻平难得驳回了麻美的话,“你这么说有田大爷不是显得很可怜嘛!” “等到受伤了就更可怜了吧。我觉得啊,既然分开也能过的话,不去见她更好。” 国政被两个年轻人同情了。他觉得自己很没用,只好低下头。 麻美说的话也有她的道理。国政自己也不想去追问妻子的真实意图,不想到了这把年纪还要被人狠狠地拒绝一把。但他也不想就这么暧昧不清下去。 一起住的日子里,妻子没有说过任何不满。但是某天,她突然搬到闺女家住了,这还不够任性吗?如果妻子不说,国政根本没办法了解她的心情。妻子的所作所为就像是没有先兆就喷发的火山,麻烦至极。 “还是去看看吧。”国政故作镇定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随即离开了源二郎家。 事已至此,必须要准备起来了…… 源二郎走下土间,目送国政离开。 “事情要是进行得不顺利,也别想不开跳江什么的啊。”源二郎补充道,“我在这儿等你呢,记得回Y镇啊。” 净说些不吉利的话。这根本就是把我当小孩子嘛。 国政对发小的这份心又感激又有点无语,继续朝着家往回走。途中顺便去商店街买了Y镇特产“竹叶糖”,准备当作给女儿一家的礼物。 竹叶糖据说在江户时代还是用竹叶包起来的糖,不知道现在为何会演变成竹叶舟形状的糖。甜食少的年代说不准,但活在现代日本的闺女及孙女应该不会喜欢这种不精致的糖吧。当然,国政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他给闺女家拨了个电话,接的人是她老公。大男人不要一有电话就接啊。国政死都不想叫出女婿的名字。他的脑海掠过种种想法,最后语无伦次地开了口:“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那就……” 什么“那就”啊,国政一口气快速说完:“我想明天去你们家,有空吗?” “明天是吗?那个……我倒是在家……” 你不在也没关系。国政在心里不耐烦地咂了下嘴。女婿在电话机旁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像是在和背后的家人商量的样子。一个大男人,自己不能决定吗?!自己!国政这下没有顾忌,真的咂了咂嘴。 “喂——”在这尴尬的时刻,电话筒那头传来女儿的声音,“明天有点突然哎,有什么事吗?” 久违地听到女儿的声音,还挺有精神的。国政不太习惯和女儿对话,这下更语无伦次了起来。“啊,不、不是说有什么事。” “那不来也可以的。” 哪有对父亲这么说话的。 “不是,你等一下,我有事!”国政打了一个激灵,“你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正月也不知道露个脸,所以我才要去你们家。” “啊?所以我才说你不来也可以的。” “我说了要去就会去……你妈身体还好吧?” “明天要来是吧?”国政女儿叹了一口长气,“那你见面自己确认吧。” “当然要那样。” “爸,你总是这么唐突又蛮横,从来都没有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想过。” “也许是你说的这样吧,但……” 电话已经被挂了。 国政慢慢地把话筒放回去,在昏暗的厨房里显得那么无力。从女儿的态度可知,明天的会面并不值得期待。 国政心想,最起码也要把孙女哄开心。他从钱包里挑出没有皱的纸币,用纸巾小心包好。要是有红包袋就好了,但之前买来备用的一下子找不到。会不会太像个老头干的事而被讨厌啊。 晚饭就拿做好的茶泡饭对付过去了。刚准备去澡堂,一想元旦应该也不会营业,国政便往家里的浴缸里放好水。自从开始一个人生活,觉得有点费水,所以基本上不在家泡澡。但这次可不能因小失大。要是闻到他身上的老龄臭,原本该回来的老婆都不会回来。 国政悠然地泡在浴缸中,仔细地洗着身体。水面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如破碎流冰般锐利的光芒。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夜晚闪烁的河面。那时,他还相信着河水、船和他们行走的道路传递着希望,并将通向幸福。那时,源二郎和花枝住在三丁目拐角的房子里,清子笑着看向国政的眼神里没有犹豫,也没有迷茫。 国政一直以为只要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最后一定能过上安稳的老年生活。但他现在也不过是伫立在暴风雨之中。 闪耀的青春最终化作回忆,在国政记忆的彼方,如遥远的雷声般发出微弱的、持续的鸣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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