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九月五日

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莫雷尔万万没有料到,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理人会同意延期,这在可怜的船主看来,是时来运转的一个信号,它向他表明,命运已把他折磨得够了,终于感到厌倦了。当天,他向他的妻子、女儿,还有埃马纽埃尔叙述了发生的事情,整个家庭如果不能说已经安下心来的话,多少总又有了点希望。不过不幸的是,莫雷尔不是仅仅跟对他备加惠顾的汤姆森—弗伦奇公司打交道。正如他说的,在生意上只有业务往来,而无朋友可言。当他进一步深思时,他甚至不能理解汤姆森—弗伦奇公司为什么对他如此慷慨大度;他只能解释为这家公司可能出于自私而周密的考虑,即宁愿支持一个欠债将近三十万法郎的人,这样三个月后还可收回这笔钱,而不愿加速他的破产,仅仅拿到本金的百分之六到八。

不幸的是,莫雷尔的所有关系户或是出于仇恨,或是出于盲目,却不这么去想,有几位甚至持相反的看法。由莫雷尔签署的期票于是都准时送到会计室,而多亏了英国人的同意延期之举,这些期票又都由科克莱斯一一兑现了。因此,科克莱斯仍然是那样像生来俱有似的心安理得。只有莫雷尔先生一个人不无后怕地看到,如果十五日要如期支付德·博维尔的十万法郎,和三十日要支付的另外三万两千五百法郎期票的话,他当月就得信誉扫地了。

马赛商界普遍认为,莫雷尔连连惨遭厄运,坚持不下去了。所以当他们看到他月底仍然一如往常,准确无误地兑现期票时,都感到相当惊讶。然而,人们在心理上对他仍然没有恢复信心,他们一致把不幸的船主要向法院交出财产负债情况书的日期重新定为下个月月底。

整整一个月里,莫雷尔作了前所未有的努力来回收资金。以往,他开出的期票,不论何时兑现,都会被人放心地拿走,甚至供不应求。莫雷尔设法再开出为期九十天的期票,但发现所有的银行都向他关上了大门。幸而他本人还有几笔进账可以调调头;这些进账如期收进了,因此,莫雷尔觉得到七月底尚有办法履行诺言。

此外,他们在马赛再没有看见过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理人;自他会见莫雷尔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之后,他失踪了;不过,既然他在马赛只与市长、监狱巡视员和莫雷尔先生接触过,他此行除了给他们这三位留下一些不同的印象以外,并无留下其他踪迹,至于法老号上的那些水手,似乎他们各自都找到了一份工作,因为他们也都销声匿迹了。

戈玛尔船长因病逗留在帕尔马,治愈后也回来了。他迟疑着不敢去见莫雷尔先生,但后者知道他回来了,亲自去看他。可尊敬的船主从佩纳隆的讲述中,早已知道船长在遇难前后的英勇行为,现在他反过来设法安慰他了。他把戈玛尔船长先前一直不敢去领的那份薪水也给他送去了。

莫雷尔先生下楼时,遇见了正在上楼的佩纳隆。看来佩纳隆把钱花在正处了,因为他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可敬的舵手看见他的船主,显得十分尴尬,他退到楼梯口的一个角落里,嘴里的嚼烟一会儿在左边嚼嚼,一会儿又换到右边嚼嚼,转动着两只惶恐的大眼睛,只是把莫雷尔先生像往常那样亲切地伸过来的手怯生生地握了一下,以示作答。莫雷尔先生把佩纳隆的窘态归因于他穿了那身漂亮的衣服;显然,这个正直的人以往从未这样阔气地开销过。也许他已经受雇于另一条什么船了,因此可以说,他的羞涩是由于他没能为法老号更长时间地志哀的缘故。甚至也许他这次来是为了把他的好运告诉戈玛尔船长,并把他的新主人聘请戈玛尔船长的意思转告给他。

“都是好人哪,”莫雷尔离开时说道,“但愿你们的新主人如同我一样的喜爱你们,希望他比我幸福!”

八月过去了,莫雷尔不停地拆东墙补西墙,时而兑现原有的期票,时而又开出新的期票。八月二十日,马赛有人传来风声,说莫雷尔搭乘一辆邮车走了,于是大家心想,既然本月底,他就要提交负债情况书了,那么莫雷尔先走一步一定是为了避免看到这个悲惨的局面,他大概想让他的首席代表埃马纽埃尔和他的出纳员科克莱斯去出席这个残酷的场面。可是出乎人们预料,八月三十一日那天,会计室照常营业。科克莱斯出现在栅格后面,一如正义的贺拉斯[高乃依的悲剧《贺拉斯》中的主人公,古罗马传奇英雄,他为了维护祖国的尊严,不惜杀死与敌人相恋的妹妹。]那样镇定自若,仍然那么专心致志地查看别人送上来的票据,从第一张直到最后一张,他都能准确无误地支付现款。甚至还有两笔莫雷尔先生认可的欠款,科克莱斯也是照付不误,如同对待船主本人开出的期票一样。这下人们就弄不明白了,但他们以预言灾难的人特有的执拗劲儿,又把莫雷尔的破产期推延到九月底。

九月一日,莫雷尔回来了;全家人都心急火燎般地等着他;他这次巴黎之行应该是他的最后一线生机。莫雷尔想到了唐格拉尔,如今他成了百万富翁,但在昔日,他可是他的恩人,因为多亏了莫雷尔的举荐,唐格拉尔才得以进入西班牙一家银行工作,也就是在那里,他才发迹起家的。听人说,现在唐格拉尔拥有六百到八百万的资财,信贷能力则是无限的。唐格拉尔不用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子儿便能挽救莫雷尔,他只需为一笔贷款具保,莫雷尔便得救了。莫雷尔早就想到唐格拉尔了,但他对他有一种不可自制的本能的反感,因此,他一拖再拖,不到山穷水尽不去求救于他。他当初这样想是对的,因为他果然遭到拒绝,蒙受屈辱,身心交瘁地回到了家中。

所以说,莫雷尔回家后没有一句怨言,不说一声咒语,他只是淌着眼泪拥抱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友好地向埃马纽埃尔伸出手,把自己关进三楼的书房里,招呼科克莱斯进去。

“这一下我们完了,”两个女人对埃马纽埃尔说道。

她俩进行了短暂的密谈之后,商定由朱丽写信给她在尼姆驻防的哥哥,请他立即赶来。

两个可怜的女人本能地感到,她们需要集中全部力量来承受正在威胁她们的打击。

再说,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虽说刚满二十二岁,对他的父亲已能产生很大的影响。

他是个意志坚定,品行端正的男子汉。在他到了选择职业的年龄时,他的父亲并不想事先强行给他安排一个前途,而是询问年轻的马克西米利安的兴趣何在。这时,年轻人声称,他想进入军界;于是他以优异的学习成绩,通过会考进入了综合工科学校[设在巴黎的工程学校,受武装部领导。1804年拿破仑把它改成一所军事学校。],出来时已是第五十三联队的一名少尉军官了。他得到这个军衔已有一年多,并已得到许诺,一旦有机会便可提升为中尉。在团队里,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被认为是个严于律己的人,他不仅能完成军人应尽的职责,而且也能承担一个男子汉该尽的所有义务,因此有人称他为斯多葛派[斯多葛派是西方哲学流派之一。早期斯多葛派学说提倡禁欲主义,坚信道德价值,崇尚坚强的理智,强调承担义务。]。不言而喻,喊他这个绰号的人中有许多人只是人云亦云跟着叫,他们并不知道其中的真正含义。

母亲和妹妹求援的就是这个年轻人,她们感到将要面临严重的情况,希望他来支援她们。

对情况的严重性,她俩并未估计错,因为当莫雷尔先生带着科克莱斯走进书房后不多久,朱丽就看见后者从办公室里出来,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神色惊恐不安。

当他经过她面前时,她本想问问他的,可是这个老实人却一反常态,慌慌张张地一个劲儿地往楼下跑,只是把胳膊向上举起,大声喊道:

“哦,小姐!小姐!多么可怕的悲剧!谁能想到有这么一天哟!”

又过了一会儿,朱丽看见他再次上楼,手上拿着两、三本厚厚的账簿、一个文件夹和一袋钱。

莫雷尔查看了账本,打开文件夹,点了点钱。

他的全部财产只有六到八千法郎,到五日为止尚可进账四、五千,加在一起最多也只有一万四千法郎的现款,却面临着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债务。甚至连分期付款都开不出口。

然而,当莫雷尔下楼用晚餐时,他却十分平静。这种平静要比神情极度沮丧的样子更让这两个女人感到惊慌不安。

用餐后,平时,莫雷尔会出门去;他总是到本地人聚集的地方去喝上一杯咖啡,读读《信号台报》。这天,他没出去,径直上楼回到他的办公室。

至于科克莱斯,他看上去简直呆若木鸡。在大白天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呆在院子里,坐在一块石头上,光着脑袋,任由三十度的太阳曝晒。

埃马纽埃尔设法安慰两个女人,但是他拙于辞令。年轻人对公司里的事务了如指掌,不会不感到巨大的灾难正在向莫雷尔一家逼近。

夜晚来临;两个女人没去睡觉,她们希望莫雷尔下楼时,能到她们呆的屋里坐一会儿;可是她们听见他路过门口时放轻了脚步,大约是担心被她们叫住。

她们侧耳细听,听见他走进自己卧室,从里面把门关上。

莫雷尔夫人让女儿先去睡,朱丽退出后半小时光景,她立起身,脱掉鞋子,溜进过道,想从门锁孔里窥望她丈夫在干什么。

在过道上,她瞥见一个人影缩了回去,原来是朱丽,她也忧心忡忡,就先于她母亲来了。

少女走近莫雷尔夫人。

“他在写东西,”她说道。

两个女人早就猜到了,只是不说而已。

莫雷尔夫人弯腰再凑近锁孔。果真,莫雷尔在写东西;但是她的女儿没能看见的,莫雷尔夫人都看见了,这就是她的丈夫是在一张打了印戳的公文纸上写东西。

一个可怕的想法掠过了她的脑海:他是在写遗嘱;她吓得四肢瑟瑟发抖,不过,她还能控制住自己没叫出声来。

次日,莫雷尔先生显得非常安详;他像往日一样呆在办公室里,像平常那样下楼用早餐;不同的是,他吃完晚饭以后,让女儿坐在他身边,抱住她的头,长时间把它贴在自己胸前。

傍晚,朱丽对母亲说,虽说表面上看来父亲很平静,但她发觉他的心跳得异常之快。

接下来两天差不多也是在同样的气氛里度过的。九月四日晚上,莫雷尔先生向女儿要回他书房的钥匙。

朱丽对这个要求大吃一惊,她觉得这是个凶兆。她一直保留着这把钥匙,只有在她童年时代家人为了惩罚她才向她讨回的,为什么她的父亲现在又要向她要回了呢?

少女凝视着莫雷尔先生。

“我做错了什么事,父亲,”她说道,“您要向我讨回这把钥匙?”

“没有,我的孩子,”痛苦的莫雷尔答道,这个如此简单的问题竟使他的眼里涌满了泪水,“没有,我只是要用它。”

朱丽装作在找钥匙。

“我大概把它留在我的卧室里了,”她说道。

说着她就出去了,不过她不是往自己房间走,而是下楼跑去征求埃马纽埃尔的意见。

“别把钥匙还给您的父亲,”埃马纽埃尔说道,“明天上午,如果可能的话,您别离开他身边。”

她想问埃马纽埃尔为什么要这样做;可是后者对其他事一概不知,或者说不愿意说出来。

九月四日到五日的整个夜间,莫雷尔夫人一直把耳朵贴在板壁上。凌晨三点以前,她听见她的丈夫一直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直到三点钟,他才倒在床上。

两个女人厮守着度过了这一夜。从前一天晚上起,她俩就等着马克西米利安回家了。

八点钟,莫雷尔先生走进她们的卧室。他很镇静,但从他那张苍白、疲惫的脸上还是看得出他这一夜是在焦虑不安中度过的。

两个女人不敢问他夜里睡得如何。

莫雷尔对他的妻子温柔之至,对他的女儿充满了父爱,这都是前所未有的。他对他那可怜的孩子看不够也吻不够。

当父亲走出去时,朱丽想起了埃马纽埃尔的告诫,想跟随他,可是被父亲轻轻地推开了。

“留在你母亲身边吧,”他对她说道。

朱丽还想坚持。

“我要这样!”莫雷尔说。

莫雷尔对自己的女儿说“我要这样!”还是平生第一次。不过他说这句话的口气里充满了父亲的柔情,以致朱丽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

她留在原地,伫立着,默不作声,一动也不动。不一会儿,门又重新打开,她感到两只胳膊搂住了她,一张嘴贴在她的额头上。

她抬起眼睛,兴奋地叫出声来。

“马克西米利安,我的哥哥!”她喊道。

莫雷尔夫人听见喊声,跑过来扑进了儿子的怀抱。

“母亲,”年轻人一会儿看看莫雷尔夫人,一会儿又看看自己的妹妹,说道,“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的信让我吓了一大跳,我马上就赶来了。”

“朱丽,”莫雷尔夫人边向年轻人示意,边说道,“去告诉您的父亲,说马克西米利安刚刚回来。”

少女冲出房间,但刚走上楼梯的第一级,她看见一个人手上拿着一封信。

“您是朱丽·莫雷尔小姐吗?”此人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道。

“是的,先生,”朱丽结结巴巴地答道,“您有什么事情?我不认识您。”

“请读一读这封信,”那人边说边向她递过一张纸。

朱丽犹豫了一下。

“它能拯救您的父亲,”送信人说道。

少女从那人手里夺过信纸。

然后她迅速展开,读了起来:

请即刻到梅朗小路去,进入第十五号楼房,向门房索取六楼房间的钥匙,走进这间屋子,取走放在壁炉一角的红丝线钱包,把这个钱包交给您的父亲。

务必让他在十一点钟之前拿到,至要。

您答应过无条件服从我,我在此向您提醒您的诺言。

---水手辛巴德

少女兴奋得大叫一声,抬起头,寻找那个交给他这张纸条的人,想问问他,但他已不见了。

这时,她又把目光落到纸上,想再念一遍,发现纸上还有一段附言。

她念道:

有一点很重要,就是您得亲自并单独完成这趟使命,倘若有人陪您,或是另一个人去了,门房将会回答他不知道有这回事。

这段附言使少女的欢喜大大打了个折扣。她无须担心吗?是否有人在给她设陷阱呢?她太纯洁了,不会知道像她这样年龄的少女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然而人们不用知道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也照样会产生恐惧心理;还有一点需要指出,那就是正是还没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才更使人感到恐惧。

朱丽犹豫了,她决定去请教旁人。

不过,出于一种奇特的情感,她想求助的既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哥哥,而是埃马纽埃尔。

她走下楼,向他叙述汤姆森—弗伦奇公司代理人到她父亲那里去的那天遇到的事情;她对他说了刚才楼梯上发生的一幕,重复了她许诺的话,并把信交给他看。

“应该去,小姐,”埃马纽埃尔说道。

“应该去?”朱丽嗫嚅着问道。

“是的,我陪您一起去。”

“可是您没看见,我得单独一个人去吗?”朱丽问道。

“到时候您是一个人,”年轻人答道,“我呢,我在博物院街的拐角等您;倘若您迟迟不回令我担心的话,我就去找您;我向您保证,倘若您对我说,有人找您麻烦,惹您讨厌的话,那么就活该他倒霉!”

“这么说,埃马纽埃尔,”少女迟疑不决地接口道,“您的意思是我接受这次邀请啰?”

“对,送信的人不是对您说,那能使您父亲得救吗?”

“可是,埃马纽埃尔,到底他遇到什么危险了?”少女问道。

埃马纽埃尔犹豫了片刻,但他为了让少女当机立断,也就顾不上其他的事了。

“请听我说,”他对她说,“今天是九月五日,是吗?”

“是的。”

“今天,在十一点钟,您的父亲要支付将近三十万法郎。”

“对,我们都知道。”

“那好,”埃马纽埃尔说,“在会计室里只有一万五千法郎。”

“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

“如果今天在十一点钟之前,您的父亲找不到某个人来帮助他的话,到了中午,您的父亲就不得不宣告破产了。”

“啊!走吧!走吧!”少女边拖着年轻人跟她走,边大声喊道。

在这当口,莫雷尔夫人已经把一切都对她的儿子说了。

年轻人很清楚,他的父亲遭到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在家庭的开支方面已有很大的变化;可是他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他沮丧极了。

蓦地,他冲出房间,迅速登上楼梯,因为他以为他的父亲在书房里,他敲门,但没人应。

正当他要离开父亲的书房门口时,他听见套间的房门开了,他回过头来,看见了父亲。莫雷尔先生刚才没有径直上楼回书房,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直到现在才从里面出来。

莫雷尔先生看见马克西米利安,惊奇得大呼一声;他不知道年轻人回来了。他木然不动地在原地站着,用左臂夹紧了他藏在礼服下面的一件东西。

马克西米利安飞快地跳下楼梯,扑上去搂住他父亲的脖子。可是,突然间他往后退下一步,只留下右手按在他父亲胸前。

“父亲,”他的脸刷地变成死灰色,“为什么您在礼服里面藏着一对手枪呢?”

“啊!我也害怕这东西!”莫雷尔说道。

“父亲!父亲!看在上天的份上!”年轻人大声说道,“告诉我您要这武器有什么用?”

“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凝神望着儿子答道,“你是一个男子汉,一个珍惜名誉的男子汉;来吧,我会告诉你的。”

莫雷尔迈着坚定的步伐上楼向自己的书房走去,马克西米利安步履踉跄地跟在后面。

莫雷尔打开门,等儿子进来后又把门关上;接着他穿过前厅,走进办公室,把一对手枪放在桌旁,用手指向他儿子指了指一本打开的账本。

在这本账簿上,准确地记录着公司的财务状况。

莫雷尔再过半个小时必须支付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

他现在总共才有一万五千二百五十七个法郎。

“念吧,”莫雷尔说。

年轻人念完了,一时间仿佛整个人都垮了。

莫雷尔不说一句话,在这张用数字写成的无情的判决书面前,还能说些什么呢?

“为了应付这场灾难,父亲,”年轻人停顿了一会儿说道,“您已做了一切努力吗?”

“是的,”莫雷尔答道。

“您再没有别的进账了?”

“一点也没有了。”

“您已经想尽所有的办法了?”

“全想尽了。”

“那么再过半个钟头,”马克西米利安语调低沉地说道,“我们的姓氏就要蒙受耻辱了。”

“鲜血会洗清耻辱的,”莫雷尔说道。

“您说得对,父亲,我懂您的意思。”

接着,他把手伸向手枪。

“一支您用,一支我用,”他说,“谢谢。”

莫雷尔拦住了他的手。

“还有你的母亲呢……你的妹妹呢……谁来养活她们?”

年轻人全身上下打了个寒战。

“父亲,”他说道,“您要让我活下去,可您认真想过没有?”

“是的,我要你这样做,”莫雷尔接着说道,“因为这是你的责任;你是一个头脑冷静、性格坚强的人,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不要求你什么,我也不命令你去做什么,我只是对你说:你就像个局外人那样,客观地看看你的处境,然后由你自己作出判断吧。”

年轻人思索了片刻,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崇高的听天由命的目光;不过,他仍然缓慢而悲伤地撕下了标志他军衔的肩章和无流苏肩章。

“好吧,”他向莫雷尔伸出手说道,“平静地死去吧,父亲!我活下去。”

莫雷尔动了一下,想跪在他儿子的膝下,但马克西米利安把他拉向自己,这两颗高贵的心一时间紧紧地贴在一起跳动了。

“你知道我没有错吗?”莫雷尔说道。

马克西米利安笑了。

“我明白,父亲,您是我所认识的最高尚的人。”

“好了,都说定了;现在,回到你的母亲和妹妹身边去吧。”

“父亲,”年轻人跪下一条腿说道,“为我祝福吧!”

莫雷尔用双手捧住他儿子的头,把它凑近自己,用两片嘴唇在上面吻了多次。

“呵!是啊,是啊,”他说道,“我以我自己和我家无可指摘的三代人的名义为你祝福,请听他们借我的声音是怎么说的吧:灾难摧毁的大厦,天主会重新建起。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看见我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也会怜悯你的;他们拒绝给我宽限,但也许会给予你;这时,你要尽量别说出有损自尊的话;你要去工作,去劳动,年轻人,去激烈而勇敢地投入战斗;你、你的母亲和你的妹妹,都要克勤克俭地生活,这样,日积月累,你就会在你的手里慢慢攒起我所欠下的债款,并能愈聚愈多。想想吧,为我恢复名誉的那天,那该是多么壮丽、多么伟大、庄严的一天;那一天,在这同一间办公室里,你将会说:我的父亲死了,因为他不能做成今天我所做的事情;可是他死得安详而平静,因为他临死时知道我将取得成功。”

“呵!父亲,父亲,”年轻人大声叫道,“可要是您能活着那该有多好啊!”

“倘若我活着,一切都改变了;倘若我活着,关心就会变成怀疑,怜悯会变成催逼;倘若我活着,我只是一个不守信用、不能履行诺言的人,总之,我只是一个破了产的人。反之,倘若我死了,请想想吧,马克西米利安,我的尸体便是一个正直而不幸的人的尸体。活着,连我最好的朋友都不会再上我的家门;死了,整个马赛将会哭泣着一直把我护送到我最后的安息之地;活着,我的名字会使你蒙羞含垢;死了,你可以昂起头颅,说:

“‘我就是那个因为第一次迫不得已食言而自杀的人的儿子。’”

年轻人呻吟了一声,不过,看来他已经屈从了。不是他的心,而是他的头脑,这已经是第二次被说服了。

“现在,”莫雷尔说道,“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你设法让你母亲和妹妹别过来。”

“您不想再见见妹妹了吗?”马克西米利安问道。

在这次会见中,年轻人内心隐隐约约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这就是为什么他推出自己的妹妹来的原因。莫雷尔先生摇了摇头。

“今天早上我已经见过她了,”他说,“我已经跟她告别过了。”

“您对我还有什么嘱咐吗,父亲?”马克西米利安问道,他连声音都变了。

“有的,儿子,有一个神圣的嘱托。”

“请说吧,父亲。”

“汤姆森—弗伦奇公司是唯一一家同情我的公司。他们这样做是出于人道,还是出于自私的动机,我不知道,不过不该由我来研究人们的心理了。这家公司的代理人再过十分钟就要来取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到期期票的现款,这位先生,我想说他不是同意,而是主动提出为我放宽了三个月的限期。我的儿子,你首先要把这家公司的欠债还清,你对此人要绝对尊重。”

“知道了,父亲,”马克西米利安说道。

“现在,最后一次道别吧,”莫雷尔说,“去吧,去吧,我需要一个人待着;你在我卧室的写字台里会找到我的遗嘱的。”

年轻人站着没动,神情木然,他鼓足勇气下了决心,但却没有勇气去实行。

“听着,马克西米利安,”他的父亲说道,“假定我与你一样是一个军人,接到命令去攻占一个碉堡,而你知道我在攻占这座碉堡时会被打死,难道你不会说出像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么:‘去吧,父亲,因为倘若您留下来就会名誉扫地,与其受耻辱不如去死!’”

“是的,是的,”年轻人说道,“是的。”

说着,他浑身痉挛地把莫雷尔搂在自己的怀里。

“干吧,父亲,”他说道。

接着他便冲出书房。

儿子走出房门以后,莫雷尔有一会儿站着没动,眼睛凝视着房门;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找到了拉铃绳,拉了一下。

不一刻工夫,科克莱斯进来了。

他已变成另一个人了:这三天他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身心整个儿垮了。二十年的岁月都没能使他的颈项变弯,但当他现在想到莫雷尔公司将无力付款时,他的整个身子变得佝偻了。

“我的好科克莱斯,”莫雷尔说道,他那声调实在难以形容,“你就呆在前厅里。三个月前汤姆森—弗伦奇公司的代理人曾来过一次,你是知道的,这位先生马上还要来,你通报我一声。”

科克莱斯一声不吭;他只是点了一下头,回到前厅坐下,静等着。

莫雷尔又跌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向挂钟,还剩七分钟,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七分钟了;指针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移动;他似乎看到它在行走似的。

这个人年纪还不大,经过了也许是错误的,然而至少是认真的思考之后,将要与他在世上所爱的一切告别,向有着家庭的宁静温馨的生活告别,在这庄严的时刻,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的思绪,是无法表达的;如要对此有个概念,只须看看他那张大汗淋漓然而又显得听天由命的脸,看看他那噙着泪水然而又凝望着苍天的双眼就行了。

指针仍在走动,子弹已经上膛;他伸出手拿了一支枪,喃喃地念叨着他女儿的名字。

接着,他放下那致命的武器,提起笔,写了几个字。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自己还没向钟爱的女儿好好告别过。

接着,他又转向挂钟,他不再以分而是以秒计数了。

他拿起武器,半张开嘴巴,眼睛盯在指针上,当他听到自己打开枪的保险发出的喀嗒声时,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此时,他的前额沁出一阵更加冰凉的汗珠,一阵更加难忍的烦躁压在他的心头。

他听见楼梯口的那扇门的转动声。

接着,他的书房门也打开了。

挂钟即将敲响十一点。

莫雷尔没回过头来,他只等着科克莱斯说出这么一句话:

“汤姆森—弗伦奇公司代理人到。”

他把武器移向自己的嘴……

突然,他听到一声叫喊,是他女儿的声音。

他转过身子,看见了朱丽;手枪从他手中滑到了地上。

“父亲!”少女叫道,她上气不接下气,兴奋得几乎昏死过去,“得救了!您得救了!”

说着她一头栽进他的怀里,手上举起一只红丝线钱包。

基督山伯爵

“得救了!我的孩子!”莫雷尔说道,“你在说什么?”

“是的,得救了!看哪,看哪!”少女说道。

莫雷尔拿起钱包,打了一个寒噤,因为他依稀记得自己曾有过这样一件东西。

钱包的一端是一张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

期票已经付讫。

另一端是一颗大如榛子的钻石,还附着一小张羊皮纸,上面写有五个字:

朱丽的嫁妆。

莫雷尔把手放在额头上,他以为是在做梦。

这时,挂钟敲响十一点。

清脆的钟声在耳畔颤动,犹如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他的心窝里。

“哎,我的孩子,”他说道,“快说说是怎么回事。你是在哪儿找到这只钱包的?”

“在梅朗小路十五号六楼,一个小房间的壁炉角上找到的。”

“可是,”莫雷尔大声说道,“这只钱包不是属于你的。”

朱丽把她在上午收到的信递给她的父亲。

“你刚才是一个人待在那间屋子里的吗?”莫雷尔读完信后问道。

“埃马纽埃尔陪我去的,父亲。他该在博物院街的拐角处等我的;可是,奇怪得很,我返回时,他不在那里了。”

“莫雷尔先生!”楼梯上有一个声音大声叫喊道,“莫雷尔先生!”

“是他的声音,”朱丽说道。

就在这时,埃马纽埃尔走了进来,脸色异常的兴奋和激动。

“法老号!”他大声叫喊道,“法老号!”

“啊,什么?法老号!您疯了吗,埃马纽埃尔?您知道法老号沉没了。”

“法老号!先生,他们发出的信号是法老号;法老号进港了。”

莫雷尔又跌倒在椅子上,他浑身无力,他的脑子再也无法理顺这一系列先后出现的不可想象、难以置信、奇迹般的事情了。

这时他儿子进来了。

“父亲,”马克西米利安喊道,“您干吗要说法老号沉了呢?瞭望台已经看到它,它进港了。”

“我的朋友们,”莫雷尔说,“倘若这些都是真的,那就得说是天使的奇迹了!不可能!不可能!”

不过,他手中拿着的这只钱包、这张付讫的期票和这颗晶莹璀璨的钻石,却又都是那样真实,不是凭空想象得出来的。

“啊!先生,”这时科克莱斯说话了,“法老号,这是怎么回事?”

“呵,我的孩子们,”莫雷尔直起身子说道,“我们去看看吧,假如这个消息不确切,但愿上天怜悯我们。”

这一行人走下楼去;莫雷尔夫人一直等在楼梯上,这个可怜的女人没敢上楼来。

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就来到卡纳比埃尔街。

港口上挤满了人。

人群纷纷为莫雷尔闪开一条路。

“法老号!法老号!”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叫喊道。

果真,在圣让瞭望塔的对面,发生了一件奇迹般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艘海船正在抛锚收帆,它的尾部写着几个白色大字:法老号(马赛莫雷尔父子公司)。这艘船与原来的法老号一模一样,也像那条船一样满载着胭脂虫和靛蓝。船长戈玛尔在甲板上下达命令,而佩纳隆师傅在向莫雷尔先生招手致意。

再没什么可以怀疑的了:现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便是证明,而且还有一万人可以作见证人。

整个城市都可以作为这个奇迹的见证人。正当莫雷尔和他的儿子在全城人的一片鼓掌欢呼声中站在海堤上热烈拥抱时,有一个黑胡须遮住了半张脸的男人,躲在一个哨兵的哨所后面,脉脉含情地注视着这个场面,口中喃喃地说道:

“祝你幸福,高贵的心灵;为了你所做的和将要做的一切善行义举,愿上帝赐福予你;但愿我的感谢如同你的善举一样都深藏不露吧。”

他带着喜悦和幸福的心情微微一笑,离开了藏身的哨所;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因为每个人都在关注着眼前发生的事情;那人向岸边的便梯走下一级,一连呼唤了三声:

“雅各布!雅各布!雅各布!”

这时,一只划子向他驶来,把他接上船,并把他送到一艘设施豪华的游艇旁,他以水手般矫健的身姿,一下便跳到游艇的甲板上;他站在那里,再次看了看莫雷尔,后者淌着欢乐的泪水,在人群中和人亲热地一一握手;目光茫然,仿佛在向上天寻觅,感谢那位不知名的恩人。

“现在,”那个不知名的男人说道,“永别了,善良、人道和感激……永别了,所有使人心暖意融融的情感!……我已代替天主酬报了善者……现在让我代复仇之神去惩治恶人吧!”

说完这句话,他做了一个手势,游艇似乎就等着这个信号以便启航似的,立即向大海飞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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