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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意大利——水手辛巴德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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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八年初,两位巴黎上流社会的年轻人来到佛罗伦萨,一位是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另一位是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他俩商定去罗马参加当年的狂欢节[亦译“嘉年华会”。欧洲民间的一个节期,一般在基督教大斋节前三天举行。因封斋期间教会禁止肉食和娱乐,故人们在此节期举行各种宴饮跳舞,尽情欢乐。],弗朗兹住在意大利已将近四年之久,将充当阿尔贝的向导。 不过,到罗马去度狂欢节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他俩又不愿在民众广场或是在瓦奇诺市中心广场下榻,于是便写信给在西班牙广场上的伦敦旅馆的主人帕斯特里尼老板,请他为他俩留一套舒适的房间。 帕斯特里尼老板回信说,他只有三楼的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空着,租价低廉,每天只要一个路易。两个年轻人接受了,然后,他们想充分利用余下的时间,于是阿尔贝出发到那不勒斯去,而弗朗兹就留在佛罗伦萨。 他对美第奇家族[美第奇家族,中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著名家族。代表人物有柯西莫(1389—1464),罗棱佐(1449—1492)等。16世纪起,其族人先后受封为佛罗伦萨公爵,托斯坎尼大公,并有两人当选为教皇。佛罗伦萨为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中心之一。]的城市的生活情调已经享受过一些时日,领略过人称游乐场的人间乐园的乐趣,而在为佛罗伦萨增光添色的高贵的主人家里又作过客,这时,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到自己既然已见识过波拿巴的摇篮科西嘉,何不再去拿破仑的栖息地厄尔巴岛看看呢。 于是在一天傍晚,他解开系在里窝那港口铁环上的一只小船,裹着披风睡进舱底,对水手们只讲了一句话:“去厄尔巴岛。” 小船像海鸟离巢似的从港口出发,次日便把弗朗兹送到了波托费拉约。 弗朗兹在踏遍了这位伟人在岛上留下的足迹之后,横穿过这个帝王之岛,又登船向马尔西亚那驶去。 离岸后两小时,他又在皮阿诺扎上了岸,因为水手满有把握地说,在那里有满天飞着的红山鹑在等着他。 打猎的成绩不理想。弗朗兹费了好大劲才射杀几只瘦山鹑,如同所有忙了半天而收获甚微的猎手一样,他悻悻然地再次登上小船。 “啊!倘若阁下愿意,”船主对他说,“有个地方是可以尽兴打猎的!” “在哪儿?” “您看见这个岛了吗?”船主向南方伸去一个手指,指着在无比绚丽的靛蓝色海面中央兀立着的一块巨大的锥形礁岩说道。 “嗯,这是什么岛?”弗朗兹问道。 “基督山岛,”里窝那人答道。 “可我没得到在这个岛上打猎的许可呀?” “阁下无需许可,该岛荒无人烟。” “啊!是吗,”年轻人说道,“在地中海中央居然有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真是不可思议。” “这再自然不过了,阁下。这个岛是一大片暗礁,全岛的可耕地也许还不到一阿尔邦[旧时法国的土地面积单位,阿尔邦约合20至50公亩不等。]。” “这个岛归属哪个省?” “归属托斯卡纳。” “我在那里能找到什么猎物呢?” “成千头野山羊。” “它们靠舔石头为生吗?”弗朗兹不信任地笑着问道。 “不,这些山羊啃欧石南、香桃木和黄连木为生,这些植物都生长在岩石缝中。” “那么我睡哪儿呢?” “睡在岛上的岩洞里,或是裹着披风睡到船上来。再说,倘若阁下愿意,我们在打猎后马上就可以出发;阁下知道我们的船在夜间与白天一样能行驶;如用不上帆,我们可以划桨。” 既然弗朗兹在会见伙伴前还有不少时间,在罗马投宿一事又不用再操心,于是他就接受了这个建议,要把第一次狩猎的损失补回来。 水手们听到他同意了,相互间低声交谈了几句话。 “怎么!”他问道,“还有什么问题?难道临时有什么阻碍了吗?” “不是,”船主接口道,“不过我们得事先禀告阁下,这个岛是个惹是生非之地。”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基督山上由于不住人,有时就成了从科西嘉、撒丁岛或是非洲来的走私贩子和海盗的中转地,倘若有什么人告发我们在岛上呆过,那么当我们回到里窝那时,就不得不接受六天的隔离防疫检查了。” “见鬼!这不就打乱计划了吗!六天!上帝创造人类也不过用了六天。这可未免长了点吧,我的伙计们。” “可是谁会说出阁下去过基督山呢?” “哦!总不会是我吧,”弗朗兹大声说道。 “也不会是我们,”水手们异口同声说道。 “这样的话,就去基督山吧。” 船主指挥操作;船头转向那个小岛,小船开始向这个方向驶去。 弗朗兹静等水手们完成掉转船头的操作。直到船驶向新的航程,轻风又鼓起了风帆,四名水手各就各位,三名在前,一名掌舵,此时,他才接着谈下去。 “亲爱的加埃塔诺,”他对船主说,“我想,您刚才对我说,基督山岛是海盗的藏身之地,我觉得除山羊之外还有另一种猎物啰。” “是的,阁下,确实是这样。” “我原来就知道有走私贩子,不过我想,自从攻占阿尔及尔和摄政时期[指1715年至1723年法国奥尔良公爵摄政的时期。]结束之后,海盗只能存在于库珀[库珀(1789—1851),美国作家,以美国边疆冒险小说和海上冒险小说的创始者而闻名。]和马里亚特上尉[马里亚特(1792—1848),英国小说家。14岁参加皇家海军,以写冒险小说出名。]的小说里了。” “啊唷!阁下可想错了。有海盗就跟有强盗是一回事,看上去强盗像是已经被教皇莱翁十二世消灭光了,可事实上他们每天都在抢劫旅客,甚至在罗马的城门口都有这种事。您难道没有听说,刚刚在六个月前,法国驻罗马教廷代办就在离韦莱特里[意大利一城市,旅游胜地。]五百步远的地方被抢劫了?” “听说了。” “那好,倘若阁下像我们一样长住在里窝那,您会时不时地听说一条满载货物的小船或是一艘漂亮的英国游艇没有返回,人们在巴斯蒂亚港、波托费拉约港或是在奇维塔韦基亚港老等着,不知道这条船发生了什么事,它大概是撞上什么礁岩粉身碎骨了吧。啊哈!它撞上的礁岩其实是一条又矮又窄的小船,上面有七八个人,他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某个荒无人烟的小岛的湾口拦住了它,并把它洗劫一空,这同草莽大盗在一座森林的角落拦路抢劫一辆邮车是一个道理。” “不过话说回来,”弗朗兹仍然平躺在船舱里接口道,“遇到了这样的意外情况,这些人怎么不去申诉,怎么不要求法国、撒丁岛或是托斯卡纳政府对这些海盗采取报复行动呢?” “为什么?”加埃塔诺微笑着问道。 “是呀,为什么?” “因为,他们首先把游艇或商船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运到自己的小船上,再把被劫船上所有人的手脚都捆绑起来,在每个人的颈脖上系上一只二十四磅的铁球,又在俘虏的商船的龙骨上凿一个酒桶大小的洞,然后跑上甲板,关闭舱口,再跳上自己的小船。十分钟后,商船开始叫痛、呻吟、慢慢地沉下去。起初,船的一侧下沉,接着便是另一侧;倏忽间,它往上跃了一下,又继续往下沉,愈沉愈深。突然,响起一声放炮似的巨响,这是舱内空气爆裂甲板的声音。此时,商船像一个拼命挣扎的溺水者似的在晃动,每动一下,躯体就更加往下沉。很快,舱间的水压过大,就从每个裂口处喷射出来,酷似巨大的抹香鲸从鼻孔里喷出的水柱。临末了,它喘出最后一口气,绕自己转了最后一个圈子,沉了下去,在海底卷起一个硕大的漏斗状的旋涡,旋涡转动片刻,渐渐弥合,然后不复存在。这样,再过五分钟,就只有天主才能在平静的海底找到失踪的商船了。 “现在您明白,”船主笑着补充道,“为什么商船回不到码头,为什么船员不出面申诉了吧?” 倘若加埃塔诺在提出远航前就讲这些话,也许弗朗兹在决定此行之前还会反复考虑一下的;然而他们已经出发了,他觉得再往后退是怯懦行为。他是这样一种人,虽不愿平白无故去冒险,但如果危险临头了,他也就会冷静地迎上前去;他又是属于既冷静又果敢的一种人,把生活中的危险只看成是决斗中的对手,他们记下对手的招式,掂估他的力量,闪开一下只是为了喘口气,但绝不会显得自己是怯懦;他们一眼便看出自己的优势所在,只一剑便结果了对方。 “算了吧!”他接着说道,“我走遍西西里岛和卡拉布里亚[意大利南部的地区名。],并在爱琴海周游过两个月,我可从未看见过一个强盗,或是一个海盗的影子。” “因此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让阁下放弃这趟旅行,”加埃塔诺说道,“阁下问到我,我就如实回答,仅此而已。” “好吧,亲爱的加埃塔诺,您这番话非常有趣,因此,既然我想尽可能长时间地回味一下,那就往基督山驶去吧。” 此刻,小船已迅速接近这趟航行的终点;风势很大,小船以每小时六至七海里的速度行驶。船愈驶愈近,小岛在夕阳的余辉中明晃晃地从大海中脱颖而出,可以看见层层叠叠的岩石像火药库里的圆形炮弹似的摞在那儿,在岩层的缝隙间,欧石南红艳似火,树林苍翠欲滴。水手们虽然表面上显得十分镇静,但显然,他们已提高了警惕,目光注视着他们滑行其上的平滑如镜的广袤的海面;海面上只有几条渔船扬起了白色的风帆,排列在地平线上,如同擦浪翻飞的海鸥在轻轻晃动。 在他们离基督山十五海里处时,夕阳开始在科西嘉岛的后面沉落,群山在右首显现,在天穹上勾勒出锯齿状的身影;一堆堆岩石如同巨人阿达马斯托[阿达马斯托,葡萄牙诗人卡蒙恩斯(1524—1580)所作叙事诗《鲁西亚德》(意为“葡萄牙人”)中的幽灵。该诗描写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发现印度航路的经过。],龇牙咧嘴地耸立在小舟之前,把残阳藏在身后,只是上半身被染成金光灿灿的一片。慢慢地海面上升起了阴影,似乎要驱散渐渐熄灭的最后一抹余辉,日光终于被推到锥形岩礁的峰巅,在那里稍事停留,把山顶染得血红,如同燃烧着的火山的峰顶一样;阴影则从它侵占的岩山底部渐渐上升,终于慢慢侵吞了峰顶,倏忽间,整个小岛就成了一座灰蒙蒙的大山,颜色愈变愈阴暗。半小时后,天色完全变黑了。 幸好水手们是在他们熟悉的海域航行,他们对托斯卡纳群岛了如指掌,认得岛上的每一块岩石;因为,置身于包围住小船的浓重的黑暗之中,弗朗兹是并非没有一点顾虑的。科西嘉已完全消隐了,基督山也看不见了;但水手们似乎个个都长着一对猞猁的眼睛,能够在黑暗中辨认方向,而掌舵的舵手也没有半点犹豫不决的样子。 太阳落山已经将近一个小时了,突然,弗朗兹在左侧四分之一海里处似乎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但他根本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东西;所以担心自己会把几片浮动的云看成是陆地,从而招来水手们的讪笑,于是依然保持沉默。蓦地,在岸边出现了一簇火光;陆地也许会像是一片黑云,火光可不会是转瞬即逝的流星。 “这亮光是什么?”他问道。 “嘘!”船主说道,“是火。” “可您说过,岛上没人住。” “我只是说,没有人常住,可我也说过,这是走私贩的中转地。” “还有海盗!” “还有海盗,”加埃塔诺重复弗朗兹的话说道,“就因为这样,我才下令驶过小岛,因为,正如您看见的,火光在我们的后面。” “可是这火光与其说让我们担心,还不如说是安全的信号呢;那些人如果害怕被人发现,就不会点火了。”弗朗兹接着说道。 “哦!这不说明什么,”加埃塔诺说道,“倘若您在黑暗里能判断岛的方位,您就会看见,这火光的位置从海岸线上看不见,从皮阿诺扎岛的方向也看不见,而只有从海上才看得到。” “这么说,您担心这火光说明有坏人啰?” “这正是该弄清楚的,”加埃塔诺接着说道,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那颗陆地上的星星。 “怎么弄清楚?” “您待会儿就看到了。” 说完,加埃塔诺与他的伙伴商量起来,他们讨论了五分钟,就悄悄地行动了。眨眼工夫,船头掉转了方向;于是他们又沿原来的航向折回原路,掉头之后数秒钟,火光被一处隆起的地面遮掩,不见了。 这时候,舵手又转舵把小船驶向一个新的方向,小船正明显地接近小岛,很快就驶到了离岛不过五十来步的海面上。 加埃塔诺落下帆,小船停止不前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悄然无声之中进行的,再说,自船头掉向之后,船上再无人说话了。 加埃塔诺自从提出远游之后,就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了。四名水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面备好桨,随时准备划出去,由于是在暗中,这样做并不困难。 至于弗朗兹,他以我们已经熟悉的冷静态度察看着武器,他有两支双筒枪和一支马枪,他把三支枪都装上子弹,检查了一下枪机,静等着。 在此期间,船主把他的厚呢上衣和衬衫脱下,把裤腰扎紧,他本来就赤着脚,因此无鞋袜可脱。一旦变成了这副装束,或者更准确地说把衣服都脱光之后,他就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上,示意大家保持绝对的安静,自己则潜入水里,极为谨慎地向岸边游去,谁也听不见一点声响。只是他的动作泛起了粼粼水纹,他们可以据此追随他的踪迹。 很快,水纹也消失了,显然加埃塔诺已上了岸。 小船上的所有人都静候了半个钟头,尔后,他们又看见在岸边漾出同样银光闪闪的水纹,并向小船靠近。不一会儿,加埃塔诺猛划两下,便爬上了船。 “怎么样?”弗朗兹和四个水手一齐问道。 “怎么样!”他说道,“都是西班牙走私贩;其中只有两个科西嘉强盗。” “那么这两个科西嘉强盗与西班牙走私贩混在一起干什么?” “啊,我的天主!”加埃塔诺以最虔诚的基督徒的慈悲口吻接口道,“阁下,人们总得相互帮助啊。这些强盗常常在陆地上被宪兵和海关人员逼得走投无路,好啊!他们发现那里有一条小船,小船上有几个像我们这样的棒小伙子。他们跑来请求上我们的船。拒绝帮助一个被追逐的可怜虫是不应该的!我们收容了他,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出海了。我们并不破费什么,然而救出了一条命,至少是使我们的一个伙伴获得了自由,兴许机会来了,他会记得我们给他的好处,也会给我们指定一块安全的地方让我们寄存货物,而且不会受到好管闲事的人干扰呢。” “哦,原来如此!”弗朗兹说道,“您自己似乎也有点儿像走私贩呢,我亲爱的加埃塔诺?” “呃!有什么办法呢,阁下!”他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笑说道,“什么都得干一点儿,得过日子哪。” “这么说,您与此刻在基督山落脚的那些人是老相识啰?” “差不多。我们这些水手,就如共济会[共济会是分布在世界各地的秘密组织,源自公元8世纪泥瓦匠的行业组织,以互助互爱为宗旨。]的会员,打几个暗号就彼此相识啦。” “您认为我们也上岸的话无须有所顾虑吗?” “绝对没问题;走私贩不是盗贼。” “不过这两个科西嘉强盗……”弗朗兹接着说道,他已预先盘算着遇到各种危险的可能性了。 “我的天主啊!”加埃塔诺说道,“假如他们当了强盗,可不是他们的错,而是当局的错呵。” “怎么回事?” “肯定是这样的!当局追捕他们不为别的,而是因为他们撂倒了个把人,仿佛报复不是科西嘉人的天性似的!” “‘撂倒了个把人’是什么意思?暗杀了一个人吗?”弗朗兹继续追根究底。 “我的意思是说杀了一个仇人,”船主接口道,“两者可大有区别。” “那好吧!”年轻人说道,“去请求走私贩和强盗接待我们吧。您认为他们会同意吗?” “毫无问题。” “他们共有多少人?” “四个,阁下,加上两个强盗,一共是六个。” “嗨!我们正好也是六个;倘若这些先生居心不良,我们旗鼓相当,因而可以制止他们。这么说,我再说最后一遍,去基督山吧。” “是,阁下;但您能允许我们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吗?” “此话怎讲,亲爱的!请像涅斯托耳[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荷马史诗中把他描写成一位深谋远虑的军事首领。]那样明智,像尤利西斯[即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修斯,传说中解古城特洛伊之围的木马计就是他提出的。]那样谨慎吧。我何止是允许您,我更鼓励您这样做哩。” “那好!现在,保持安静!”加埃塔诺说道。 大家都不出声了。 对于像弗朗兹那样的能正视一切事物的人来说,当前的处境虽不能说是危险,但也不能等闲视之。眼下是一片黑暗,他孤身一人飘荡在海上,身边的那些水手对他不熟悉,也没有理由对他忠诚,他们只知道他腰带上藏着几千法郎,有十次之多,他们盯着他那几件相当漂亮的武器看,即便不是出于羡慕,也是出于好奇。从另一方面看,他除了那几个人外,并没有其他的保护,他即将靠上一个小岛,它的名字带着浓重的宗教色彩,但弗朗兹觉得这些走私贩子和强盗除了给他以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待遇而外,似乎不会给他别的礼遇。再说,那个凿底沉船的故事,他在大白天听起来似乎是在夸大其词,但在夜间却觉得真实可信了。于是,他此刻置身在这也许是想象出来的双重危险之中,目光紧随着这些人,手里紧握着武器。 这时,水手们升起了风帆,在水上又驶上了他们刚才已经犁过一个来回的航道。弗朗兹已经有点习惯于黑暗了,穿过夜色,他能辨别出小船与之擦边而过的花岗岩巨人了;当船再次驶过一块岩石的尖角时,他终于看见了火光,比先前更加明亮,并且有五、六个人围坐在火堆旁。 火堆的反光延伸到百步之内的海面上。加埃塔诺顺着火光行驶,但始终让小船位于没被照亮的暗处;接着,当小船驶到那堆火的正面时,他就把船头直接对着它,毅然决然地驶进光圈之内,嘴上哼起一首渔歌,他独自一人领唱,他的伙伴则齐唱迭句部分。 围着火堆而坐的人一听到歌声便都站起来,走近小码头,目光紧紧盯住小船,显然,他们竭力想弄明白来船的实力和意图。他们似乎很快就摸到底了,除了留下一人站在岸边而外,其他人又都重新围着火坐下,火堆上正烤着一整只羊羔。 当小船驶到离岸二十来步远时,站在岸边的那个人,提着马枪,仿佛哨兵在等待巡逻队似的机械地做了一个手势,并用撒丁岛的土话喊道:“谁?” 弗朗兹不慌不忙地打开双筒枪的扳机。 加埃塔诺与此人交换了几句话,弗朗兹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能肯定与他有关。 “阁下,”船主问道,“您愿意自报姓名还是隐姓埋名?” “我的姓名应该完全保密,”弗朗兹接着说道,“所以您只要告诉他们,我是一个法国游客,到此地来玩玩的。” 加埃塔诺转达了这句话之后,哨兵向坐在火堆旁边的一个人吩咐了几句,那人立即站起来,在一堆岩石之间不见了。 一时间谁也不作声了。似乎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那份事情了:弗朗兹忙着下船,水手在收帆,走私贩子继续烤羊羔;不过,虽然大家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上却还在互相审度着。 走远的那个人突然又出现了,他是从刚才离去的那条路的对面返回的,他向那个哨兵点头示意,哨兵转向他们这一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S′accommodi。 意大利语“S′accommodi”是无法翻译的,可以同时被理解成:请来、进来、欢迎您、别客气、您是这里的主人。它就像莫里哀[莫里哀(1622—1673),17世纪法国剧作家。他运用喜剧传统形式创造了新的喜剧风格。他的作品中有一部名为《醉心于贵族的小市民》。]说的那句土耳其话一样,以其内涵之丰富而使醉心于贵族的小市民惊叹不已。 水手们没等他说第二遍就猛划几下,小船便靠了岸。加埃塔诺跳上沙滩,又低声向哨兵交谈了几句;他的伙伴一个接一个走下船,弗朗兹最后一个下来。 他把一支枪斜背在肩上,加埃塔诺拿上另一支,一个水手提着他的马枪。他那身服装既像是艺术家又像是公子哥儿穿的,没使主人起疑,因而也没使他们不安。 他们把船泊在岸边,迈出几步想寻找一个合适的露营地。然而,他们走向的那个地点大概使放哨的那个走私贩子觉得不妥,因为他对加埃塔诺大声喊叫道: “不,请别往那里去。” 加埃塔诺咕哝着道歉了一句,也不再坚持,就往相反方向走去,而另外两个水手为了照路,走到篝火旁去点火把。 他们走了约摸三十步,停在一片被围在岩石中间的小空地上,岩石上凿出几个座位模样的墩子,有点儿像让人坐着放哨的小小哨所。在四周的岩石缝隙的泥土中,生长着几株矮小的橡树和枝繁叶茂的香桃木。弗朗兹放低火把,从一堆灰烬上看出,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个舒适的去处的,也许它是基督山岛上那些流浪的来访者的一个常来驻足的所在。 他先前作的种种设想已经被打消了。自他上岸后,看见主人的接待虽不能说友好,但至少可说是态度冷漠而平和的,他的戒备心理也就消除了,而当他闻到在邻近的露营地上正在烤炙的山羊羔的香味时,他的注意力又集中到食欲上了。 他把这个新的情况向加埃塔诺说了两句,后者回答他道,他们在船上备有面包、葡萄酒、六只山鹑,还有一盆可以烤熟它们的旺火,要准备一顿饭是再简单不过了。 “再说,”他补充说道,“倘若阁下觉得烤山羊的香气实在诱人,我可以用两只飞禽向我们的邻人换回走兽的一片肉。” “去换吧,加埃塔诺,去换吧,”弗朗兹说道,“您天生就是个真正的外交家。” 这会儿,水手们已经折下了几大把欧石南,扎了几捆香桃木和橡树幼枝,在上面点上火,于是一堆像模像样的篝火就升起来了。 弗朗兹鼻子不停地嗅着烤山羊的香味,等待着船主归来,正等得不耐烦时,船主出现了,他神色不安地向弗朗兹走来。 “怎么说?”他问道,“有什么消息?他们不同意交换吗?” “恰恰相反,”加埃塔诺说道,“他们对头儿说您是一个年轻的法国人,头儿就邀请您与他共进晚餐。” “嗯!”弗朗兹说道,“既然这个头儿是个很文明的人,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拒绝;何况我还要带一份菜去呢。” “哦!问题不在这里。他有吃的东西,而且尽够您吃的;但是他提出要答应一个古怪的条件才让您去他家里作客。” “他家里!”年轻人接着说道,“莫非他让人盖了一栋房子?” “不是的;不过他那里是有一个相当舒适的住所,至少他们是那么说的,而且说得非常肯定。” “您认识这个头儿吗?” “我只是听人说起过。” “说他好还是说他坏?” “两种说法都有。” “见鬼!那么是个什么样的条件呢?” “就是您得让人把您的眼睛蒙上,当他待会儿亲口请您解开时,您才能把蒙眼布取下来。” 弗朗兹认真地探究着加埃塔诺的目光,想知道这个建议背后有什么名堂。 “哦!当然!”那人看出了弗朗兹的心思,接着说道,“我很明白,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 “您要是处在我的位子上会怎么办?”年轻人问道。 “我么,我一无可失,我会去的。” “您会接受邀请的啰?” “是的,即便是出于好奇心也得去。” “这么说,在这个头儿的家里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可看啰?” “请听着,”加埃塔诺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不知道人家说的是不是确有其事……” 他停下来,看看是否有人在偷听。 “人家说什么来着?” “人家说,这个头儿住的地下室,连皮梯[皮梯,意大利佛罗伦萨著名世家。该家族的府邸建于1440年,藏画丰富,很有名声。]的府邸与之相比也算不上什么。” “天方夜谭!”弗朗兹说道,他又坐了下来。 “哦!这可不是天方夜谭,”船主继续说道,“这可是个事实!卡玛,圣费迪南号上的那个舵手,有一天进去过,出来时心醉神迷,连声说只有在神话故事里才能找到这样的宝窟。” “是吗!不过,您知道么,”弗朗兹说道,“照您这么说,我这不是就要到阿里巴巴的宝洞去了吗?” “我听到什么就说什么,阁下。” “这么说,您劝我接受啰?” “啊!我可没这么说!阁下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想在这种场合向您提出什么建议。” 弗朗兹思索了片刻,终于想通了:此人既然如此富有就不可能对他安什么坏心眼,他身上才带着区区几千法郎;而且,他在这次交往中充其量只是吃一顿丰盛的晚餐,没什么了不起的,于是他接受了。加埃塔诺这就去回话。 然而,正如我们说起过的,弗朗兹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因此他想对这位奇怪而神秘的主人有尽可能多的了解。在刚才他跟船主谈话的当儿,有一个水手带着忠于职守的自豪感,在一本正经地拔山鹑毛,于是他向这个人转过身子,问他:周围既看不见舢板,也看不见帆船,那么那些人是用什么交通工具靠岸的呢。 “我可不担这个心,”水手说道,“我认识他们使用的那条船。” “那条船漂亮吗?” “我祈愿阁下有那么一条船去周游世界。” “它载重量有多少?” “将近一百吨。再说,这条船挺有浪漫气息,照英国人的说法是一艘游艇;不过建造时就考虑到在任何天气条件下都能在海上航行。” “它是在哪儿建造的?”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这是条热那亚船。” “走私贩子的一个头儿又怎么敢在热那亚港让人建造一条用来干他的营生的游艇呢?”弗朗兹继续问道。 “我没有说这艘游艇的主人是一个走私贩子呀。”水手说道。 “没说过,不过加埃塔诺似乎说过的。” “加埃塔诺只是远远地看见那些人,他还从未与船上的人说过话哩。” “不过,倘若此人不是走私贩子头子的话,他又是什么人呢?” “一个富有的老爷,高兴时就旅游。” “算了吧,”弗朗兹想道,“既然说法都不一样,这个人物也只能愈说愈玄了。” “他叫什么名字?” “每当有人问他时,他总是回答说,他叫水手辛巴德。不过我怀疑这不是他的真名。” “水手辛巴德?” “是的。” “这位老爷住在哪儿呢?” “在海上。” “他是什么国家人?” “我不知道。” “您见过他吗?” “见过几次。” “他是什么样的人?” “待会儿阁下自己判断吧。” “他要在哪儿接待我?” “大概就在加埃塔诺向您讲起的那个地下宫殿里。” “那么当您停泊在这里,发现小岛没有人时,您就从未产生过好奇心,想方设法去看看那座迷人的宫殿吗?” “啊!有过的,阁下,”水手接着说道,“甚至不止一次呢;可是我怎么找也找不到。我们到处搜寻岩洞,连最小的通道也没找到。不过,有人说,门不是用钥匙打开的,而是用咒语念开的。” “行啦,”弗朗兹喃喃自语道,“我肯定走进《一千零一夜》的童话故事里啦。” “爵爷在恭候您,”在他后面一个声音说道,他听出是哨兵的声音。 新来者后面还跟着游艇上的另外两个人。 弗朗兹二话没说就抽出手帕,把它交给对他说话的那个人。 那些人也没说一句话,小心翼翼地替他蒙住眼睛,这说明他们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冒失的事情。蒙扎完毕,他们又让他发誓在任何情况下,他决不会把罩布取下来。 他发了誓。 此时,那两个人每人挽住他的一条胳膊,于是他由他俩带着走,哨兵在前面开路。 走了三十来步,烤羊羔的味道愈来愈浓香诱人了,他感到他又经过了那个露营地;接着,他们又让他走了五十来步,显然是朝着加埃塔诺先前被禁止走的那个方向走的,他现在才明白刚才不准他们往那儿走的原因了。不一会儿,空气不一样了,他知道他已走进地洞;又行走了几秒钟,他听见一阵嘎嘎的响声,似乎感到气味有了根本的变化,变得潮湿而芬芳;最后,他感到双脚落到一张厚实而软软的地毯上,他的陪同都离开他了。安静了片刻以后,一个人用正确的法语说话了,虽说夹着一种外国人的口音: “欢迎您光临寒舍,先生,您可以取下蒙眼的手帕了。” 读者不难想到,弗朗兹没让他邀请第二次便拿掉了手帕,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三十八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子,身穿一套突尼斯服装,换句话说,戴着一顶饰着长长的蓝色丝绸流苏的红色无边圆帽,穿着一件镶金边黑呢外套和一条又宽又鼓的深红色长裤,同样颜色的护腿套也与外套一样绣着金边,趿着一双黄色拖鞋;一条华丽的开司米大围巾裹扎在他的腰间,腰带上还插着一把弯弯的刀刃锋利的小刀。 虽说此人脸色白里透青,但面庞俊美无比;他的目光灵活而锐利;鼻子挺拔,几乎与前额齐平,纯属希腊型的;他的牙齿颗颗白得像珍珠,在一圈黑胡须烘托下,显得非常耀眼。 不过他苍白的脸色有点儿非同寻常;仿佛一个人被长期囚禁在墓穴里之后,难以恢复常人的肤色了。 他长得虽不高大,但身材十分匀称,如同南方人那样,手脚都很小巧。 弗朗兹刚才还把加埃塔诺的叙述当成是痴人说梦,现在使他惊讶不已的,果真是室内陈设之豪华典雅。 整个房间都挂满了用金花点缀的深红色土耳其织锦。在房间的一个凹处,有一样长沙发模样的东西,上面放着几柄阿拉伯宝剑,剑鞘是镀金的,剑柄镶嵌着一颗颗晶莹夺目的宝石;从天花板上垂吊下一盏威尼斯琉璃灯,外形和色彩都很迷人;脚下踩的是能陷至脚踝的土耳其地毯;数道门帘垂落在弗朗兹进入的那扇门前,另有一扇门通向第二个房间,里面似乎被照耀得富丽堂皇。 有一会儿,主人听任弗朗兹独自去惊讶,再说,他也在打量弗朗兹,目光始终没从他身上移开。 “先生,”他终于开口对弗朗兹说道,“他们把您领到我这里来时为谨慎起见对您多有冒犯,我万分抱歉;由于岛上大部分时间无人居住,倘若此处的秘密泄露的话,无疑,当我再次返回时,我的临时落脚地将会变得十分糟糕,我对此也会感到气恼,倒不是因为这将给我带来一些损失,而是因为如果我要再次与世隔绝,恐怕就难以如愿了。现在,我将努力使您忘掉这小小的不愉快,向您提供一点您肯定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的东西,这就是一顿说得过去的晚餐和一张差强人意的卧床。” “说实在的,亲爱的主人,”弗朗兹答道,“不必为此抱歉。我总是看到那些进入神奇的宫殿里的人被蒙上眼睛的,您看,《胡格诺派教徒》里的拉乌尔不就是这样吗,说真的,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您将让我看的是《一千零一夜》神话的续集啊。” “天哪!我要像卢库卢斯[卢库卢斯(约公元前117—前58/前56),罗马大将,曾参加从苏拉向罗马的进军。]那样对您说:‘倘若我早知道有幸接待您,我该有所准备。’我的隐居之地虽未加打扫,但我仍请您随意支配;我的晚餐虽一如往常,但仍请您赏光。阿里,我们可以进餐了吗?” 声音刚落,门帘掀起,一个努比亚黑奴,皮肤黑得像一块乌木,穿着一身简便的白色长袍,向他的主人示意,可以到餐厅去了。 “现在,”陌生人对弗朗兹说,“我不知道您是否同意我的看法,不过我觉得,我们面对面呆上两三个小时,彼此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的名字和头衔,也不会妨碍我们什么。请注意,我非常尊重待客之道,决不会冒昧询问您的名字和头衔;我只是请求您随便向我提供一个称呼,这样,有助于我和您说话。说到我,为了使您说话方便些,我想告诉您,大家通常叫我水手辛巴德。” “我么,”弗朗兹接着说道,“我要对您说,既然与阿拉丁的境遇相比,我只缺少那盏著名的神灯了,因此此刻您如称我阿拉丁,我是不会有什么异议的。这样的称呼还不会让我们从这个东方世界里走出去,我倾向于认为,我是被某个善良的神灵的力量带到这里来的。” “好吧!阿拉丁老爷,”神秘的晚宴东道主说道,“您已经知道,我们可以用餐了,是吗?那么请劳驾去餐厅吧;您的谦卑的臣仆将在您前面为您引路。” 辛巴德说完这几句话,掀起门帘,真的走到弗朗兹前面引路了。 弗朗兹从一处奇景走到另一处妙境:餐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他确信了这重要的一点之后,就环顾起周围来。餐厅与他刚刚离开的小客厅同样富丽堂皇;整个房间都用大理石铺就,装饰着价值连城的古代浅浮雕,在长方形的餐厅两端,各站立着两尊精美的雕像,她们的双手把花篮托在头上。花篮里有许许多多鲜美的水果,堆成金字塔状;它们是西西里的菠萝、马拉加的石榴、巴利阿里群岛的甜橙、法国的桃子和突尼斯的椰枣。 晚餐上的菜肴有:烤野鸡配以科西嘉乌鸫、冻野猪腿、芥末蛋黄酱羔羊肉、珍贵的大菱鲆和特大龙虾。在几样大菜的间隙,还上了一道道甜食小碟。 碟子是银制的,而餐盘则是日本瓷器。 弗朗兹抹抹眼睛,想使自己确信他没有在做梦。 只有阿里一个人有资格侍奉在一旁,并且料理得尽善尽美。来宾向他的主人不住地称赞他。 “是的,”主人一边落落大方地殷勤款待客人,一边接口说道,“是的,这个可怜虫对我非常忠诚,并且竭尽报效之心。他没忘记是我救了他的命。而由于他看上去非常珍惜自己的脑袋,因此他对我保住了它而感激再三。” 阿里走近他的主人,拿起他的手吻着。 “辛巴德先生,”弗朗兹说道,“倘若我问您您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完成这一善举的,您不会觉得过于唐突吧?” “啊!我的天主,事情非常简单,”主人答道,“大概是这个可笑的家伙在突尼斯大公的后宫周围闲荡时过于靠近了,这对他这样肤色的小伙子是不允许的,因此大公判处要先后去掉他的舌头、手和头:第一天割舌头,第二天剁手,第三天砍头。我一直想要一个哑巴来伺候我;我等他的舌头割下来之后,就跑去向大公提议用我那支漂亮的双筒长枪换取他,在头天晚上,我发现这杆枪似乎引起了陛下的兴趣,他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他很想让这个可怜虫一命归天。可是我除长枪外又添上一柄英国猎刀,我曾用这把刀把陛下的土耳其弯刀轻而易举地一削两段。于是,大公决定饶了他的手和头,条件是他永远不能再踏上突尼斯的国土。这个告诫是多余的,因为这个异教徒只要从远处瞥见非洲海岸,就会躲进舱底,一直要等到看不见这世界第三大洲之后,才能把他从那里叫出来。” 弗朗兹默默地沉思了片刻,不知对他的主人刚才向他讲述这个故事时异常冷峻的安详态度,究竟该作何感想。 “您的名字里有‘水手’两个字,”他改变了话题说道,“那么您是否像那个可尊敬的水手那样一生在周游呢?” “是的;这是一个心愿,正是我以为不大可能付诸实现时许下的,”陌生人笑着说,“像这样的心愿我已许下好几个,我希望都能一一兑现。” 虽说辛巴德在说这几句话时非常冷静,然而他的眼睛里却射出了异常凶猛的光芒。 “您受过很多苦吗,先生?”弗朗兹问他道。 辛巴德战栗了一下,死死地盯住他看。 “您怎么看出这一点来的?”他问道。 “从一切方面,”弗朗兹答道,“从您的声音、眼神、苍白的脸色,甚至从您所过的生活本身。” “我!我过的是我所知道的最幸福的生活,一个真正的帕夏过的生活;我是生灵之王:我觉得一个地方好玩,就留下;我厌倦了,就走;我像小鸟一样自由,像它一样插着双翅;我周围的人,只要见到我一个小小的表示,便会照办不误。我不时还爱与人类的法律寻寻开心,把他们寻找的某个强盗,或是追捕的某个罪犯劫走。然后,我行使我自己的法律,同时拥有低级和高级审判权,没有缓刑,无需上诉,或是严加惩治,或是从轻发落,任何人也管不着。啊!倘若您尝试过我的生活,您就不愿再过其他生活了,您永远也不会再回到人世间,除非您有某项重大计划需要完成。” “譬如说复仇!”弗朗兹说道。 陌生人注视着年轻人,这样的目光能看透人的心灵和思想最隐蔽的角落。 “为什么是复仇呢?”他问道。 “因为,”弗朗兹接着说道,“我看您的神态,觉得您像是一个受到社会迫害,有深仇大恨要与它清算的人。” “啊哈!”辛巴德带着他那奇特的笑容,露出一口雪白而尖利的牙齿说道,“您说错了;我就如您现在看见的这样,是个慈善家;也许某天我会去巴黎同阿佩尔[阿佩尔(1750—1841),法国厨师、糖果制造商、制酒商。曾以论文所得的奖金,建立第一个商业罐头厂。]先生和身穿蓝色小外套的人[此处暗指国王路易十八。]竞争哩。” “那将是您的第一次巴黎之行吗?” “哦!我的天主,是的。我看上去似乎太缺乏好奇心了,是吗?不过我向您保证,倘若我迟迟不去巴黎,可不是我的过错;迟早总有一天会去的!” “您打算很快就成行吗?” “我还不清楚,一切取决于当时的情况,而这又受到种种变化的条件所牵制。” “我希望您到那里时我也在,我希望能尽我所能做到的来回报您在基督山给予我的盛情款待。” “我非常乐意接受您的邀请,”主人接口说道,“不过,不幸的是,即使我去,恐怕也不能公开我的身分。” 其间,晚餐继续进行,并且似乎是专为弗朗兹一个人而摆设的;因为陌生人只是用舌尖轻轻沾了一两样送到他面前的珍馐,而他的不速之客却吃得津津有味。 最后,阿里送上了甜食,或者更确切地说,从两尊雕像的手中取下了花篮,并把它们放到餐桌上。 他在两只花篮之间,放上了一只小小的镀金银杯,由一只同样质地的盖子盖着。 阿里把这只银杯端来时的庄重的神色,使弗朗兹大为好奇。他揭起杯盖,看见一种淡绿色的胶冻,有点像当归酱,不过他从未见识过。 他又把盖子放上;与揭开盖子之前一样,他仍然不知道杯里盛的是什么东西,于是他把目光移向他的主人,看见他正微笑地望着自己的失望模样。 “您猜不出来,”主人对他说道,“这个小小的容器里究竟盛着什么好吃的,您感到莫名其妙,是吗?” “我承认是的。” “嗯,这种绿色的果酱正是赫伯[赫伯是宗教中主神宙斯和他的妻子赫拉所生的女儿,在荷马史诗里,多以众神的侍酒者身份出现。]送到朱庇特[古罗马神话中的主神,是天空的主宰,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餐桌上的神品呢。” “不过这种神品,”弗朗兹说,“经过凡人的加工,肯定已失去它的神名而得到了人间的称谓。用凡人的语言来说,不知它是如何称呼的?不过说实话,我并不怎么想尝它。” “啊!这一来我们世俗的根子就露出来了,”辛巴德大声说道,“我们常常从幸福旁边擦身而过,却没看它一眼,更没注意它;或者,我们确实看到了,注意了,但却不能认出它。倘若您是个讲究实际的人,金钱便是您的神明,那么您就尝尝这个吧,秘鲁、古扎拉特和戈尔康达的矿藏将会为您打开;倘若您是一个富于想象的人或是一位诗人,那么还是请您尝尝这个,一切可能的障碍就会消失,无穷的宇宙将会打开,您将在无垠的梦幻境界里遨游,心灵开放,灵魂自由;倘若您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您想追逐人间的荣华富贵,那还是请尝尝这个,过一个钟头,您就变成国王了,不是藏在欧洲的一角,诸如法国、西班牙或英国那样的小王朝的国王,而是世界之王,宇宙之王,一切生灵之王。您的御座将安放在撒旦劫走耶稣的那座山上;您不必向撒旦顶礼膜拜,无须亲吻他的魔爪,您就是世上所有王朝的至高无上的君主。我向您展示的这一切,难道不使您跃跃欲试,请说呀;既然只须尝一口就行了,难道这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吗?请看。” 他说完这些话,亲自揭开那只盛有被赞美不已的胶冻的镀金小银杯的盖子,舀了一匙神奇的果酱,送到嘴边,半闭着眼睛,头微微后倾,慢慢地品味着。 弗朗兹看着他慢吞吞地啜完他心爱的美味,当他看见他从陶醉中有些清醒过来时,便说道: “说来说去,这样珍奇的食品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您听人谈起过山中老人么,”主人问他道,“就是想派人暗杀腓力·奥古斯都[腓力·奥古斯都(1165—1223),1180年至1223年为法国国王。]的那个人?” “当然啦。” “那就好!您知道,他统治着为大山所俯视的一片富庶的谷地,他的富有诗意的名字也正来源于此。在这个山谷里,有着许多由这位哈桑-本-萨巴老人培植的繁花似锦的小花园,在这些小花园里有着一座座孤立的亭台楼阁。他让他选定的那些人进入的就是这些亭台楼阁;照马可·波罗[意大利著名航海家。]的说法,在那里,他让他们食用一种草药,可以使他们升入天堂,生活在常年开花的树木、永远成熟的水果和青春永驻的处女之中。然而,这些幸福极乐的年轻人视为现实的一切,却是一个梦境。不过这个梦是那么温馨,那么醉人,那么快乐,以致他们宁愿向给予他们这个梦境的人出卖自己的灵与肉;他们服从他的命令就如听从天主的旨意,可以走遍天涯海角去追杀他所指定的牺牲者:他们即便在严刑拷打之下奄奄一息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因为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他们所面临的死亡仅仅是超度到琼瑶仙阁去的一种过渡,那里的圣草曾给予他们想象中的滋味,而现在圣草就呈现在您的面前。” “那么,”弗朗兹大声叫喊道,“这是印度大麻!是啊,我知道这种东西,至少是听说过。” “一点也不错,您说对了,阿拉丁老爷,这就是印度大麻,是亚历山大[埃及一个大港,食品工业发达。]出品的最好最纯的大麻,是阿布戈尔烤制的大麻,此人是世界上唯一伟大的制大麻能手,我们应该为他建造一座宫殿,刻上这样的铭文:献给出售幸福的人……对您感恩不尽的世人。” “您知道,”弗朗兹对他说道,“我很想由自己来判断您的赞美之词是确实的呢,还是有夸张成分?” “您自己判断吧,我的贵宾,请判断吧;不过,请不要迷信第一次经验;如同一切事物一样,应该使感官习惯于新的印象,不论它是温和的还是辛辣的,悲伤的还是愉悦的。人的天性是与这种神赐的物质有冲突的,人的天性生来不是为享受快乐,而是与痛苦同在。天性应该在争斗中屈从,现实该让位于梦幻。这时,梦幻就能君临一切,于是梦幻就变成了生活,生活就变成了梦幻。可是这个变化有多大呀!也就是说,在把现实存在的痛苦与虚幻存在的快乐相比较后,凡人的日子您就会一天也不肯再过了,您将希望永远生活在梦幻之中。当您离开属于您的世界而回到凡夫俗子的世界之中时,您会觉得像从那不勒斯的春天回到了拉普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地区,那里异常寒冷。]的冬天,您会觉得告别了天堂回到了尘世,从天国下到了地狱。请尝尝印度大麻吧,我的贵宾!请尝尝吧!” 弗朗兹二话没说,舀了一匙这妙不可言的胶冻,分量与他的东道主刚才舀的差不多,把小匙放入嘴里。 “唷!”他吞食了这神赐的酱冻之后说道,“我还不知道效果是否如您所说的那样令人惬意,不过这玩意儿似乎没像您说的那么鲜美可口。” “那是因为您的味觉神经还分辨不出这样东西的妙处。请您告诉我:您是否第一次就爱吃牡蛎、茶、黑啤酒、块菰,总之一切您日后才喜欢上的食品呢?罗马人烧野雉时用阿魏[一种药名。]作佐料,中国人吃燕窝,您对他们能理解吗?啊!我的天主,您是无法理解的。您只要连续吃上一个星期,便会觉得世界上就再没什么食物可以与这精致的美味相比,可眼下您似乎还觉得它没有味道,甚至恶心哩。现在,我们就到旁边的房间去,也就是到您的卧室去吧,阿里马上就要为我们端上咖啡,送来烟斗了。” 这两个人同时起身,正当那个自称为辛巴德的人,也就是我们不时借用这个名字以便像他的客人那样可以对他有个称呼的这个人在向他的仆人下达命令时,弗朗兹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这间房间虽说同样奢华,但陈设简单些。房间呈圆形,四周围了一圈沙发。不过,沙发、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上都铺了华美的兽皮,如同最柔软的地毯一样柔绵松软。其中有鬃毛伟岸的阿特拉斯狮皮、条纹斑斓的孟加拉虎皮、在但丁笔下出现过的、斑点明丽的开普敦[今为南非共和国的一个港口,在非洲大陆最南端。]豹皮,还有西伯利亚的熊皮、挪威的狐皮,所有这些兽皮都是一张覆一张随随便便地叠起来的,以致走在上面仿佛就像踏在厚厚的草地上,或是像躺在最最柔软光滑的床上。 这两个人都在长沙发上躺下;一支支茉莉吸管琥珀嘴的长筒烟斗伸手可得,一切都准备得有条不紊,同一支烟斗无需使用两次。他俩每人拿了一支。阿里点燃了烟丝后,退出端咖啡去了。 两人一时沉默无语。在此期间,辛巴德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即便在交谈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抛开那些思绪;弗朗兹则昏昏然神摇意夺,人们在抽上等烟草时,几乎无一不陷入此境,这种烟草能使思想里的所有烦恼都随同它的一阵阵青烟袅袅而去,并为吸烟者换来头脑中的种种梦幻。 阿里端来了咖啡。 “您如何用咖啡?”陌生人说道,“法国式的还是土耳其式的,浓些还是淡些,加糖还是不加糖,现冲的还是煮沸的,一切都是现成的,任您选择。” “我喝土耳其式的,”弗朗兹答道。 “您是有道理的,”主人大声说道,“这证明您具有适应东方生活的禀性。啊!东方人,您瞧,只有他们才是懂得生活的人!说到我本人,”他补充说道,嘴角上挂着一丝奇特的微笑,年轻人看在眼里了,“当我在巴黎办完事情之后,我就到东方去了此一生;倘若那时您想见见我,那就得到开罗、巴格达或是伊斯法罕[伊朗一城市,在德黑兰的南面。]去找我。” “天哪,”弗朗兹说道,“这将是世上最容易办到的事情了,因为我想我身上长出了一对鹰的翅膀,凭着这对翅膀,我用二十四小时便能周游世界了。” “哦!哦!印度大麻在发挥效力啦;好啊!张开翅膀吧,您就飞到超凡入圣的境地去吧;什么也不用害怕,我们在照看您,倘若您的双翅如同伊卡罗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用蜡把翅膀粘在身上逃出囹圄,但因太靠近太阳,蜡化后翅翼落下,他坠入海里。]的翅膀那样在太阳下融化的话,由我们来接住您。” 这时,他对阿里说了几句阿拉伯语,后者做了一个听从的手势,就退了出去,但没走远。 至于弗朗兹,他的身上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白天肉体上的一切劳累,晚间种种奇遇在他精神上造成的紧张,都渐渐消失了,如同沉睡前的初寐状态,大脑仍有些清醒,但已感到睡眠来临了。他的躯体似乎变轻了,飘飘欲仙,他的思想似乎前所未有地开阔了,他的感官似乎变得加倍地敏锐;视野不断地在扩大,然而不是他在熟睡前看见的、弥漫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的昏暗的天地,而是一条蓝色、透明、宽广的地平线,蕴含着大海的蔚蓝、太阳的金辉和清风的芬芳;接着,水手们的歌声四起,歌声是那么明澈、那么清亮,倘若可以记录下来的话,几乎能谱成一组天堂的和声,他看见基督山岛渐渐显露,它不再是阴森森地屹立在波浪之上的一块巨礁,而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不一会儿,随着小船驶近,歌声变得更加激越,因为一组动人而神秘的和声从这个岛屿升往苍天,如同某个像洛勒莱[传说洛勒莱原是一个少女,由于对不忠的情人感到绝望而投河自尽,后变成一个用歌声引诱渔船触礁沉没的海妖。]那样的仙女,或是某个像安菲翁[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后成为歌手和音乐家,巨石听到他的竖琴声便自动筑成城墙。]那样的神奇的音乐家,想引诱一个灵魂,或是在那里建造一个城市。 最后,小船靠岸了,但无声无息,没有震动,如同唇与唇的胶合。于是他回到了岩洞里,而美妙的音乐仍在回荡。他走了下去,或者说他觉得往下走了几级阶梯,呼吸着清新而溢着芳香的空气,这种气息与弥漫在喀耳刻[希腊传说中的一个女巫,她能用药物和咒语把人变成狼、狮子和猪。]山洞里的空气相似,它芳香扑鼻,让人沉思遐想,它又是如此刺激,让人感官躁动;于是,他又重新看到了睡眠前所见的一切,从神秘的主人辛巴德,到沉默的仆人阿里;接着,一切似乎都消隐了,在他的眼前变模糊了,如同一盏神灯熄灭时的最后的光晕;他又置身于立着雕像的卧室里,室内仅有一盏古色古香、光线柔和的灯在照明,在沉沉的黑暗之中,这盏灯在照看着安眠或是淫乐。 这些还是原来的雕像,形态优美、高贵典雅、诗情盎然,目光脉脉含情,笑容春意荡漾,发式仪态万千。她们就是三个享有盛名的荡妇:芙里奈[芙里奈(公元前4世纪),希腊妓女,美艳绝伦。]、克莱奥帕特拉[克莱奥帕特拉(公元前69—前30),埃及著名女王。]和梅萨利纳[梅萨利纳(约22—48),罗马皇帝克劳狄的第二个妻子,以淫乱和阴险著名。]。接着,在这些猥亵的形象之间,又冒出了一个圣洁的形象,一个安详的灵魂,一个柔美的幻影,如同一缕纯洁的光辉,如同一个在奥林匹斯山中基督的天使,她似乎羞于看见这些淫荡的大理石雕像,把她那贞洁的额头遮掩起来了。 这时,他好像觉得这三尊雕像都在为唯一的男子倾注她们全部的爱,而这个男子就是他,正当他昏昏然欲再度入睡之际,她们一齐走近他的床前,白色长裙遮住了双脚,颈脖裸露着,头发像波浪似的在飘动,那份妖媚,那份娇嗔,天神也抵挡不了,只有圣人才能抗拒;她们的目光专注而炽热,如同毒蛇逼视着小鸟,这犹如拥抱一般让人透不过气来,又如接吻一般肉感的目光,把他整个儿身心捕掳过去了。 弗朗兹觉得在他闭上眼睛之前,向周围看上最后一眼时,依稀看见这些雕像又变得纯洁了,她们把自己完全遮掩起来了。接着,他的双眼合上,再也看不见真实的物体,而他的感官在领受无比美妙的快乐。 这时,无休无止的淫乐,毫不间歇的爱恋开始了,如同穆罕默德许诺他的选民那样。于是,所有石雕的嘴唇都颤动起来了,所有酥胸都变得热呼呼的了,当弗朗兹感到这些雕像如同游蛇身躯般柔软而冰凉的双唇贴住他那张贪婪的嘴时,他平生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印度大麻的威力,这爱情几乎是一种痛苦,而这淫乐也几乎是一种酷刑了;然而,当他的两只胳膊愈是试图推拒这陌生的爱情时,他的官能就愈是感受到这种神秘的梦境的魅力,以致经过一场要用灵魂去拼搏的争斗之后,他毫无保留地沉醉其中了,在这些大理石情妇的热吻下,在这海市蜃楼般的梦幻逗引下,他气喘吁吁,身疲力惫,因纵欲过度而昏迷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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