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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德•圣梅朗夫人基督山伯爵 作者:大仲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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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维尔福先生府上确实刚刚发生过一幕悲惨的场景。 两位女士去参加舞会以前,德·维尔福夫人曾再三劝丈夫陪她们一起去,但他执意不肯;等她俩走了以后,检察官就按平时的习惯,把自己关在叠着一摞卷宗的书房里,这摞卷宗谁见了都会吃一惊,可是平日里这些文件几乎还填不饱他那工作的好胃口哩。 今天,这些卷宗却只是摆摆样子。维尔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思考问题;他吩咐仆人没要紧事情不准来打扰,关上房门以后,就在扶手椅里坐下,开始把这一周来充溢他心间的凄恻的悲伤和苦涩的回忆又细细地在脑子里重温了一遍。 于是,他没有翻开面前的那叠卷宗,却拉开书桌的抽屉,在一个小机关上按了一下,然后抽出一叠私人笔记,这些珍贵的手迹,都按只有他自己懂得的数码编了号,贴了标签,分门别类地记载着他在政治生涯、金钱往来、诉讼事务以及恋爱私情所有这些方面仇人的名字。 这些名字现在已为数相当可观,使他感到有些害怕起来;然而,回想所有这些曾经威风凛凛、显赫一时的名字,他时常又会在脸上绽出一丝笑容,正如游人登上峰顶之后,俯瞰林立的巉岩,险峻的山径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攀援上来的悬崖峭壁,会不由得露出笑容一样。 他在记忆中把所有这些名字过了一遍筛,又把他们的名单细细地重看一遍,研究、推敲一番,最后他摇了摇头。 “不,”他喃喃地说,“这些仇人当中,谁也不会这么耐着性子,处心积虑地等待到今天,才用这个秘密来搞垮我的。有时候,正如哈姆雷特说的,埋得最深的秘密,也会从地底下漏出风声,犹如磷火般疯狂地在空中游弋;但这些转瞬即逝的火苗是引人走向迷途的亮光。这段往事,也许是那个科西嘉人讲给哪个教士听的,然后那个教士又去对别人讲了。基督山先生也许就是这么听来的,而他是想探个究竟……” “可他干吗要探个究竟呢?”维尔福思索片刻过后,这么问自己说,“这位基督山先生,萨科纳先生,马耳他船主的儿子,塞萨利亚银矿的主人,他才第一回来法国,探明这么桩凄惨、神秘而又跟他毫不相干的事情的究竟,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布索尼神甫和威尔莫勋爵,一个是他的朋友,一个是他的仇人,他俩向我提供的情况尽管并不一致,但这中间有一件事是很清楚,很明确,对我来说不容置疑的:那就是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场合,我和他都没有丝毫瓜葛。” 但是,维尔福在对自己说这番话的同时,却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对他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已经显露的事情,因为他可以否认,甚至可以辩驳;倏然间显现在墙上的那几个血字Mane,Thecel,Pharès,并没怎么使他感到不安;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不知道写这行字的究竟是谁的手。 他想设法让自己的神经放松一下。当他踌躇满志地耽于遐想时,出现在脑海里的往往是政治前程的图景;但此刻,他没去想那些,他生怕惊醒那个沉睡了如此之久的仇人,所以只把自己的想象局限于一些天伦之乐的场景上。正在这时,庭院里传来一阵辚辚的车轮声;随后他听见楼梯上响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的脚步声,再后来就是一片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和唏嘘声!这就像仆人们想表示他们对主人的悲伤不胜关切时常会做的那样。 他赶紧拔开书房的门栓;刚过一会儿,一位老妇人臂上挽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不等通报就进了房门。她的白发下面露出发黄的象牙似的前额,眼角刻满岁月留下的深深的皱纹,眼睛哭得肿得几乎看不见了。 “喔!先生,”她说,“唉!先生,多么不幸啊!我,我也会伤心而死的!喔!是的,真是这样,我会伤心而死的!” 说着,她一下子倒在最靠近房门的那张扶手椅里,号啕大哭起来。 仆人们都站在门口,不敢进去,诺瓦蒂埃的老仆人在主人的屋里听见喧闹声也奔下楼来了,此刻他站在别的仆人的后面,而大家都望着他。维尔福一见进门的是岳母,赶紧起身迎了过去。 “哎!天主啊!夫人,”他问,“出了什么事?您为什么这么伤心?德·圣梅朗先生没陪您一起来吗?” “德·圣梅朗先生死了,”侯爵老夫人脱口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已经近乎麻木了。 维尔福倒退一步,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死了!……”他讷讷地说,“死得……这么突然?” “一星期前,”德·圣梅朗夫人继续往下说,“我们是吃过晚饭以后一起上的车。德·圣梅朗先生那两天一直觉得不舒服,但想到就要见着亲爱的瓦朗蒂娜,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忍住病痛说要启程,马车驶离马赛六里路光景,他吃了几片平时一直服用的药片以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种昏睡看上去似乎有些异样;我觉得他的脸上泛起潮红,太阳穴的血管也比平时跳得厉害,可我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醒他。这时天色慢慢暗了下来,什么也瞧不见了,于是我就让他那么躺着;过了一会儿,只听见他发出一声喑哑而凄切的喊声,就像一个人在睡梦中经受着巨大的痛苦似的,随后,他的头猛地往后一仰,垂了下去。我连忙喊他的贴身男仆,让他叫马车停下,我呼喊德·圣梅朗先生,给他闻嗅盐,但都没用了,他已经死了;我就这么陪在他的尸体边上一路到了埃克斯。” 维尔福惊愕万分,嘴巴张得老大。 “您想必叫医生了?” “当时就叫了;可是我刚才说了,已经太晚了。” “就是;不过他至少可以确诊可怜的侯爵死于什么病吧?” “天主啊!是的,先生,他对我说了;看来是一种暴发性中风。” “那您怎么办呢?” “德·圣梅朗先生常说,倘使他不是死在巴黎,希望能将他的遗体运回家族的墓室。我看着遗体装进一口铅棺以后,自己先回巴黎,棺材过几天就到。” “哦!天主啊,可怜的母亲!”维尔福说,“您这么大年纪,在受到这样的打击以后,还得操这份心!” “天主给了我力量,让我支撑了下来;再说,我对亲爱的侯爵所做的这一切,换了他一定也会为我这么做的。可是打从离开那儿以后,我真的觉得自己就像疯了似的。我已经哭不出眼泪了;是啊,有人说到了我这把年纪,就连眼泪都没有了;可我总觉得心里难受,就该哭出来。瓦朗蒂娜在哪儿,先生?我们就是为看她才来的,我要见瓦朗蒂娜。” 维尔福心想,如果回答说瓦朗蒂娜在参加舞会,那未免太残酷了;所以他告诉侯爵夫人说,她的外孙女儿跟继母一起出去了,他这就去接她们回来。 “马上去,先生,马上去,我求您啦,”老夫人说。 维尔福搀住德·圣梅朗夫人的胳臂,把她扶进内室。 “您休息一下吧,母亲,”他说。 听到这句话,侯爵夫人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他让她想起了那个使她哀悼不已的女儿,如今对她来说,那个女儿仿佛已经复活在瓦朗蒂娜身上了;所以这声“母亲”使她大为感动,不由得热泪夺眶而出,一下子跪倒在一张扶手椅前面,把她那尊贵的头贴到了椅座上。 维尔福吩咐女佣人好好照顾侯爵夫人,而老巴鲁瓦则不胜惊惶地上楼往主人屋里跑去;因为对老人来说,再没比听到死神暂时撂下自己,而去打击另一位老人的消息时,更感到惊恐的了。随后,就在德·圣梅朗夫人仍那么跪着虔诚祈祷的当儿,维尔福打发人去叫了辆出租马车,亲自动身到德·莫尔塞夫夫人府邸去接夫人和女儿回家。当他出现在大厅门口时,他的脸色苍白极了,瓦朗蒂娜不禁一边向他奔去,一边喊道: “哦!父亲!出了什么不幸的事?” “您外婆刚到,瓦朗蒂娜,”德·维尔福先生说。 “我外公呢?”年轻姑娘问道,身子不由得打起颤来。 德·维尔福先生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伸向女儿。 他做得正及时:瓦朗蒂娜一阵晕眩,脚下打了个踉跄;德·维尔福夫人赶紧扶住她,帮着丈夫把她一路搀进马车,边走还边说: “真是怪事!谁料得到有这种事呢?哦!真是怪事!” 这悲伤的一家子就这么走了,留下一片愁绪,犹如黑色的丧纱,在舞会剩下的时间里笼罩着整个大厅。 瓦朗蒂娜走进家门,看见巴鲁瓦正在楼梯脚下等着她。 “诺瓦蒂埃先生今晚想见您,”他低声说。 “请告诉他,我见过外婆就来,”瓦朗蒂娜说。 年轻姑娘凭着自己那颗对人体贴入微的心,知道此刻最需要她的是德·圣梅朗夫人。 瓦朗蒂娜见到外婆躺在床上;祖孙这么见面,说不尽道不完的无非就是默默无言的慰抚,肝肠寸断的悲伤,抽抽噎噎的哀叹和止不住往下淌的热泪,这中间,德·维尔福夫人也挽着丈夫的胳膊进来过,对可怜的遗孀满怀——至少看上去如此——敬意。 过了一会儿,她俯身凑在丈夫耳边说: “如果您允许,我看我最好别呆在这儿,因为您岳母见着我似乎更难受了。” 德·圣梅朗夫人也听见了。 “好的,好的,”她在瓦朗蒂娜耳边说,“让她走吧;可你别走,你留下。” 德·维尔福夫人走了,只剩瓦朗蒂娜独自留在外婆床边,因为检察官被这突如其来的死讯弄得很难受,也跟妻子一起走了。 且说诺瓦蒂埃,我们刚才已经说过,他听到了楼下的喧哗声,就差老仆巴鲁瓦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巴鲁瓦这会儿惊惶地跑上楼来。 一见巴鲁瓦回来,那双炯炯有神、充满智慧的眼睛就在向他询问。 “唉!先生,”巴鲁瓦说,“真是天大的不幸:德·圣梅朗夫人刚到,她丈夫死了。” 德·圣梅朗先生和诺瓦蒂埃之间,从来不曾有过很深的友谊;然而我们知道,一个老人的死讯会给另一个老人带来多大的影响。 诺瓦蒂埃的脑袋无力地垂到了胸前,就像一个经受巨大打击或正在思考问题的人那样,然后,他闭上一只眼睛。 “瓦朗蒂娜小姐?”巴鲁瓦问。 诺瓦蒂埃表示是的。 “她去参加舞会了,先生您是知道的,因为她临走前身穿盛装来跟您告别过。” 诺瓦蒂埃又闭了一下左眼。 “噢,您想见她?” 老人表示这正是他的心意。 “嗯,他们一定会到德·莫尔塞夫夫人府上去接她的;我去等她,等她一回来就让她上楼到您这儿来。是这样吗?” “是这样,”瘫痪的老人回答说。 于是,巴鲁瓦下楼去等瓦朗蒂娜回来,而且,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一见她回来就把她祖父的意思转告了她。 正因为瓦朗蒂娜知道祖父的意思,所以她离开德·圣梅朗夫人以后就上楼去见诺瓦蒂埃;情绪激动的侯爵夫人,终究挡不住过度的疲乏而进入了神经仍未抑制的睡眠状态。 仆人把一张小桌子移近她身边,她伸手就可以拿到放在上面的一瓶橘子汁和一只杯子,这种橘子汁是她常喝的饮料。 于是,我们上面说了,年轻姑娘离开侯爵夫人床边,上楼进了诺瓦蒂埃的房间。 瓦朗蒂娜上前吻了老人一下,老人用充满柔情的目光注视着她,以致年轻姑娘觉得自己原以为已经干涸的泪水又夺眶而出了。 老人始终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 “是的,是的,”瓦朗蒂娜说,“你是想说我仍然还有一位慈祥的祖父,是吗?” 老人表示他想用目光说的正是这句话。 “是啊,幸好我还有你,”瓦朗蒂娜接着说,“要不然,我该怎么办呢,天主呵?” 这时已是凌晨一点钟。巴鲁瓦自己很疲倦了,所以他提醒大家说,在一个如此悲痛的夜晚过后,大家都该休息了。老人也不忍心说瞧见孙女儿在他就是休息。确实,瓦朗蒂娜由于悲恸和困乏,看上去神情十分沮丧,于是老人让她快回屋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瓦朗蒂娜走进外祖母的房间,见她仍躺在床上;年迈的侯爵夫人非但没有退烧,而且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阴郁的火花,似乎神经正在受着一种强烈刺激的折磨。 “哦!我的天主啊!外婆,您是不是觉得更不舒服了?”瓦朗蒂娜看到这种亢奋的症状,不由得失声喊道。 “没什么,孩子,没什么,”德·圣梅朗夫人说,“但我早就在等你了,等你差人去把你父亲叫来。” “我父亲?”瓦朗蒂娜不安地问道。 “对,我有话要对他说。” 瓦朗蒂娜不敢拂逆外婆的意愿,尽管她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于是稍过片刻,维尔福就进屋来了。 “先生,”德·圣梅朗夫人开门见山地说,仿佛她生怕自己的时间就要不够用似的,“您在信上告诉我,已经在给这孩子办婚事了。” “是的,夫人,”维尔福回答说,不光有这个计划,而且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您的女婿是弗朗兹·德·埃皮奈先生?” “是的,夫人。” “他的父亲是我们的人,就是那位在逆贼从厄尔巴岛逃回来的前几天被人暗杀的德·埃皮奈将军?” “正是。” “跟一个雅各宾派的孙女联姻,他不反感吗?” “国内的动乱幸而早已平息了,母亲,”维尔福说,“德·埃皮奈先生在他父亲被杀的时候,差不多还是个孩子;他对诺瓦蒂埃先生所知甚少,将来跟他见面时,即使不一定愉快,至少也不会很在意的。” “他跟瓦朗蒂娜般配不般配?” “各方面都很般配。” “这位年轻人……” “享有很好的名声。” “举止谈吐呢?” “是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人中间的一位。” 这段对话进行的过程中,瓦朗蒂娜始终没作声。 “嗯!先生,”德·圣梅朗夫人考虑了几秒钟以后说,“您得赶紧,因为我已经活不长了。” “您,夫人!”“您,外婆!”德·维尔福先生和瓦朗蒂娜同时喊道。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侯爵夫人接着说,“所以您得赶紧,这样才能让这没娘的孩子,至少有外婆为她在婚礼上祝福。在我那可怜的蕾内这方面,她就剩我这一个亲人了,而先生您,是早就把蕾内给忘了的。” “哎!夫人,”维尔福说,“可您别忘了,总该给这没娘的孩子找个母亲呀。” “继母算不上是母亲,先生!不过咱们要说的不是这事儿,而是瓦朗蒂娜;别去打扰死去的人吧。” 所有这些话都是毫无停顿地一气说下来的,语气异常急促,其中已经显露出谵妄发作的某些征兆。 “一切都将按您的意思去办,夫人,”维尔福说,“何况您的愿望跟我是一致的;等德·埃皮奈先生来到巴黎……” “外婆,”瓦朗蒂娜说,“外公刚死,我重孝在身……难道您愿意选这么个不吉利的时候为我办婚事吗?” “孩子,”她外婆急切地打断她说,“别管这些陈规俗套,它们只能阻拦弱者去把握自己的未来。我也是在母亲的灵床前结婚的,可我从没因此招来不幸呐。” “还要想想死者吧!夫人,”维尔福接口说。 “还要!老是还要!……我对您说,我就要死了,您明白吗!好,在临死前,我要看到我的外孙女婿;我要嘱咐他让我的外孙女儿幸福;我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是不是真会照我的嘱咐去做;反正我一定得认识他,”侯爵夫人带着一种怕人的表情继续往下说,“一旦将来他没有做到他该做的事,没有尽到他该尽的责任,我就要从坟墓里出来找他。” “夫人,”维尔福说,“您得丢开这些过于激动的念头,老这么想下去会发疯的。人一死,躺进了坟墓,就长眠不起了。” “哦,是呀,是呀,外婆,您冷静些!”瓦朗蒂娜说。 “可我要对您说,先生,事情并不像您所想的那样。昨晚上我睡得非常不安稳,因为我觉着自己恍恍惚惚的,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在四处飘荡。我拼命想睁开眼睛,可它们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了拢来。而我知道,我说的这事你们是会觉得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您,先生;嗯!我闭着眼睛,瞧见从通德·维尔福夫人盥洗室的房门角落那儿,有一个白色的人影悄没声儿地走过来,就站在您现在站的地方。” 瓦朗蒂娜不由得喊了一声。 “您这是发烧的缘故,夫人,”维尔福说。 “您不信也没关系,可我知道我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我瞧见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且,仿佛天主生怕我单凭一种感官的感觉还不能相信似的,我还听见了我的杯子挪动的声音,瞧,瞧,就是放在桌子上的这只杯子。” “哦!外婆,您那是做梦呀。” “那不是做梦,因为我还伸手去拉过铃,那幽灵看到我伸手过去就走了。这时侍女拿着盏灯进来了。幽灵只有在那些该看见它们的人面前才会显形:那是我丈夫的亡灵。嗯!要是我丈夫的亡灵能来喊我,将来我的亡灵为什么不能保护我的外孙女呢?依我看,这关系还更直接哩。” “哦!夫人,”维尔福不禁大为感动地说,“快别去想这些伤心事了;您就和我们一起生活吧,我们会永远爱您,尊敬您,让您过幸福的日子,我们会让您忘记……” “不!不!不!”侯爵夫人说,“德·埃皮奈先生什么时候到?” “随时会到,我们这正在等他呢。” “那好;等他一到,就来告诉我。咱们得赶紧,咱们得赶紧。还有,给我去请位公证人来,我好放心地把全部财产都转到瓦朗蒂娜名下。” “哦!外婆,”瓦朗蒂娜把嘴唇贴在外婆滚烫的前额上,喃喃地说,“您这是想让我折福吗?天主啊!您在发烧。甭叫公证人了,该去叫医生!” “医生?”侯爵夫人耸耸肩膀说,“我没事;就是口渴。” “您要喝什么,外婆?” “跟平时一样,你知道的,喝橘子汁。杯子就在那桌上,给我拿来,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把瓶里的橘子汁倒在杯子里,递给外祖母,可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她刚才听外婆说过,这杯子是那鬼魂碰过的。 侯爵夫人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随后,她在枕上辗转反侧,不住地说: “公证人!公证人!” 德·维尔福先生走了。瓦朗蒂娜坐在外祖母床边。这可怜的孩子看上去自己也需要她给外婆去请的那位医生诊断一下。她的双颊红得像火烧,呼吸短促,脉搏跳得很快,也像在发热。 这是因为可怜的姑娘正在想,当马克西米利安得知德·圣梅朗夫人非但不是他的盟友,而且无意之中几乎成了他的敌人以后,他会有多么绝望。 瓦朗蒂娜不止一次想把事情对外祖母和盘托出,而且要是马克西米利安·莫雷尔是叫阿尔贝·德·莫尔塞夫或拉乌尔·德·夏托-勒诺的话,她早就毫不犹豫地那样做了;可是莫雷尔是平民出身,瓦朗蒂娜知道高傲的德·圣梅朗侯爵夫人对不是贵族出身的人都是不放在眼里的。所以,她几次想把心头的秘密吐露出来,可每次都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她黯然神伤地对自己说,讲了也肯定没用,而一旦父亲和继母知道了这秘密,事情就全完了。 差不多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德·圣梅朗夫人睡得很不安稳,始终显得情绪很激动。这时,仆人通报公证人到了。 虽然通报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德·圣梅朗夫人从枕头上抬起了头来。 “是公证人?”她说,“让他进来,让他进来!” 公证人已经站在门口,这时就走了进来。 “你去吧,瓦朗蒂娜,”德·圣梅朗夫人说,“让我和这位先生待在这儿。” “可是,外婆……” “去吧,去吧。” 年轻姑娘在外婆额头上吻了一下,用手帕捂着眼睛走出房门。 在门口,她遇到那个贴身男仆,他告诉她说医生正等在客厅里。 瓦朗蒂娜快步走下楼去。那位医生跟瓦朗蒂娜家是世交,同时也是一位当代名医。他很爱瓦朗蒂娜,当年他是看着她降临这个人世的。他有一个年龄跟德·维尔福小姐相仿的女儿,但是出生时母亲不巧染上了肺病;因此他终生都在不断地为这女儿担心。 “哦!”瓦朗蒂娜说,“亲爱的德·阿弗里尼先生,我们等您都等得急死了。不过请先告诉我,玛德莱娜和安托瓦奈特都好吗?” 玛德莱娜是德·阿弗里尼先生的女儿,安托瓦奈特是他的侄女。 德·阿弗里尼先生忧郁地笑了笑。 “安托瓦奈特很好,”他说,“玛德莱娜也还可以。不过,是您让人请我来的吗,亲爱的孩子?该不是您父亲或德·维尔福夫人病了吧!至于您么,虽说事情明摆着,心头的烦恼是谁也没法排遣的,但除了劝您别左思右想地想得太多以外,我看您并不需要我的什么帮助吧?” 瓦朗蒂娜的脸红了起来;德·阿弗里尼先生的医道几乎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因为他是一位主张治病先治心的医生。 “不,”她说,“我是为可怜的外婆请您来的。我们遭遇的不幸,想必您已经知道了?” “我一无所知,”德·阿弗里尼先生说。 “唉!”瓦朗蒂娜强忍住抽噎说,“我外公死了。” “德·圣梅朗先生?” “是的。” “突然死的?” “暴发性中风。” “中风?”医生重复说。 “是的。我那可怜的外婆跟外公从没分离过,所以外公一死,她就总觉着他在喊她,以为自己也要随他一起去了。哦!德·阿弗里尼先生,您给可怜的外婆想想法子吧!” “她在哪儿?” “跟公证人一起在卧室里。” “诺瓦蒂埃先生呢?” “还是老样子,神志极其清醒,但仍然不能动,不能说话。” “而且仍然那么爱您,是吗,亲爱的孩子?” “是的,”瓦朗蒂娜叹了口气说,“他很爱我。” “有谁不爱您吗?” 瓦朗蒂娜凄然一笑。 “您外婆情况怎样?” “处于一种很奇特的亢奋状态,睡得不安稳,很异常;她今天早上硬说睡着的时候灵魂离开躯体飘荡了开去,看见自己这躯体还在睡着:她这是谵妄症;她还说瞧见一个鬼魂走进屋来,而且听见这个所谓鬼魂碰她的杯子的声音。” “这倒真的很奇怪,”医生说,“我以前不知道德·圣梅朗夫人有这种幻觉症。”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瓦朗蒂娜说,“今天早上她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以为她疯了;我父亲,当然您是了解我父亲向来很镇静持重的,德·阿弗里尼先生,可您知道怎么着,连我父亲看上去都吓呆了!” “咱们去看看吧,”德·阿弗里尼说,“您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我觉得确实很奇怪。” 公证人下楼来了;仆人来告诉瓦朗蒂娜说,她外祖母现在独自一人在屋里。 “您请上去吧,”她对医生说。 “您呢?” “哦!我不敢上去,她不许我让人去请您;还有,正如您说的,我又激动又焦躁,觉得不大舒服,我想到花园里去走走,定定神。” 医生握了握瓦朗蒂娜的手,上楼到她外祖母的屋里去了,与此同时,年轻姑娘走下了台阶。 瓦朗蒂娜最喜欢在花园的哪个部分散步,是不必说的了。平日里,她总在绕屋而辟的花圃里走上两三个来回,摘朵玫瑰插在腰间或发际,然后步履匆匆地沿着那条幽径一直走到长凳边上,再从那儿走到铁门跟前。 这一回,瓦朗蒂娜还是照常在花圃里走了两三个来回,但没摘花:她心中的哀恸,虽然还没来得及表现在装束上,但已使她感到即便这朴素的装饰,也是不应该的;接着,她就沿着那条小径走去。正走着,忽然听到好像有个声音在唤她的名字。她吃惊地停住脚步。 这会儿,那声音更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际,她听出那是马克西米利安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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