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江堂杂记(二)

芥川龙之介妄想者手记  作者:芥川龙之介

希腊末期的人

最近,从埃及沙漠中的赫库兰尼姆[疑为意大利的赫库兰尼姆考古区,毁坏前是古罗马的海滨渡假胜地。]的熔岩里,发现了希腊人书写的文字。时代似乎自公元前350年到公元前150年,也就是由雅典时代向罗马时代转换的中间时代。种类有论文、诗、喜剧、演说稿和信笺——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其他。作者既有稍稍知名的作家,也有仅凭姓名传世的人士,自然也有名不见经传者。

但是,这些断简零墨译成现代语观之,悉为我侪所熟悉之思想。例如,Polystratus[古典史料记载,一个名叫波利斯特拉的马其顿士兵发现了气息奄奄的大流士,拿出自己的水囊给他喂水。]这位伊壁鸠鲁[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学派之祖,主张人生的目的在于寻求精神快乐与心境平和。]学派的哲学家论述道:“为摆脱所有虚伪和心劳,求得人生自由,应该知道万物生成之大法。”“荡儿和守钱奴富于黄白,唯予贫乏,实乃不合道理!”Cercidas所谓犬儒派的哲学家大泄愤慨之后,又表白刚勇的信念:“遮莫我徒以救病弱、惠贫窭为己任也。”据传比他早三十余年的Colophon的Phoenix写了一首充满讽刺意味的诗:“人人都以金钱为友。你若有钱,神仙也爱你。万一贫困,母亲也恨你。”最后,Diogenes教人救援之道:“据予所见,人类于百般无用之事,尝尽百般之苦处。……予已是老人,生命的太阳即将沉落。予唯教人予之道也。……天下之人悉皆互相移送虚伪,恰似一群病羊。”

此种思想,看来存在于任何时代、任何国家。总之,人类的所谓进步,似乎就像蛞蝓的足步。

比喻

Metaphor(隐喻)或Simile(明喻),作文之人的劳苦,乃遥远西洋的事情。我等皆生长于痛苦的现代日本。此类事,劳苦自不必说,甚至没有时间写正确传达意思的文章。然而,唯保有一颗爱美之心,一看到西洋人美好的比喻就爱之弥切。

“茨佳莱拉的面孔涂满粉脂,但皮肤下犹如结着薄冰的河水,沉滞着些微的暗仄。”

这是Wassermann绘制的卖淫女茨佳莱拉的肖像。我的译文肯定很稚拙,不过,以往Guys描绘的卖淫女温柔的面影,却在原文中历历如绘。

告白[日语中的“告白”有自白之意。]

“多写自己的生活,更大胆地告白。”这是屡屡劝慰诸君的话语。我也绝不是不愿意告白。我的小说或多或少,皆是我体验的告白。不过,诸君并不承认这一点。诸君劝我,要我以自己为主人公,将我自身发生的事件厚着脸皮写出来。作为主人公的我,还要在附于卷末的一览表中,将作品中的本名、假名,一排排列出来。唯有这一点,我不能不请求原谅。——

首先,对见解高明的诸君,如此观察我生活的底细感到不快。其次,借此种告白,贪取不必要的金钱和名誉也使我不快。例如,我也像一茶一样,对于交合做了记录,并将此刊载于某杂志的新年专号上。读者都很有兴趣。批评家褒扬说,迎来一个转机。朋友们愈加露骨了。——光想一想,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斯特林堡[奥古斯特·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作家、戏剧家。描写赤裸裸的人性,作品带有自然主义和神秘主义色彩。主要剧作有《去大马士革》《死亡之舞》,长篇小说《红房子》《痴人的告白》等。]只要有钱,就不会出版《痴人的告白》。即使在不得不出的时候,也不想出本国语版。假如我吃不饱饭,真不知找个怎样的活计才好。到那时,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时代。然而,今天尽管如此穷困,朝不保夕,且身体多病,精神状态却很正常,并不见Masochism[性受虐狂。]症候。有谁会辛辛苦苦将奇耻大辱写入告白小说呢?

卓别林

冠以社会主义者之名的人,不管是否是布尔什维克,悉数被视为危险分子。尤其是最近大地震之时,各种事情似乎皆为所祟。然而,提起社会主义者,那位查理·卓别林也是社会主义者之一。如果要迫害社会主义者,那么卓别林也应加以迫害。不妨想象一下,卓别林被某宪兵大尉杀害的情景吧。不妨设想一下,正在步行的家鸭被刺死的场面吧。在银幕上看过他姿影的人,也会为此大发义愤吧。若将此种义愤转移到现实中去——毫无疑问,诸君也就会变成黑名单上的人物之一。

游玩

这是《每日新闻》所载福田雅之助《最近美国的网球界》文章中的一节。

蒂尔登[比尔·蒂尔登(1893—1953),美国著名网球选手。温布尔登男子单打三届冠军(1920、1921、1930年),全美男子单打六次优胜。]断指之后,反而因祸得福。为何断指的人比以前更优秀呢?首先,因为他抖擞了精神。他很会演戏,即使碰到有把握的比赛,他也不想轻易取胜,还要陪着对手玩上一阵。本年度,因为“手指”这一不利条件,从比赛一开始就很紧张,反而更加强劲起来……

握着球拍的指头断了以后,球艺更加精进的蒂尔登,不愧是伟大的网球选手。曾经以手指而满足的他——同时又富于作弄对方的“游戏”精神,这样的他未必不伟大。不,我以为,蒂尔登本人,不是时时在心底怀念那种富于“游戏”精神的往昔吗?

尘劳

我也像一般卖文为业的人一样,过着匆匆忙忙的日子。学习,总是不能如意进行。两三年前想读的书,终于没有时间阅读。我以为,这种繁杂的生活只限于日本才有。但是,最近,突然读了记述古尔蒙[雷米·德·古尔蒙(1858—1915),法国后期象征主义诗坛领袖,代表作有诗集《西茉纳集》。诗人戴望舒以及翻译家卞之琳都翻译过他的作品。]事迹的书,说他即使到晚年,每天也要写关于法国的一篇论文,每两周为Mercure de France[法国大革命时期创刊的双周刊文艺杂志。]写一篇对话。生在尊重艺术的法国的文学家们,尚难有清闲的时候;而生在日本的我们却满腹牢骚,或许是错误的。

伊瓦涅斯[比森特·布拉斯科·伊瓦涅斯(1867—1928),西班牙作家。代表作有《血与沙》《茅屋》等。]

伊瓦涅斯听说也来日本了。滞留的时间很短,也就是走马观花而已。关于伊瓦涅斯的评传,市面流行的当数Camille Pitollet的V.Blasco-Ibañez,ses romans et le roman de sa vie等。尽管如此,我却没有读过,只看过两三年前蟹行文字[欧美各国的横写的拉丁语系文字。]杂志的一篇介绍。

我写小说是不得不写的结果。……我在监狱里度过了青年时代,至少坐过三十次牢。我曾经是个囚犯。经常在野蛮的决斗中蒙受重伤。我尝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肉体的痛苦。我曾沉沦于贫穷的深渊。然而,另一方面,我曾经当选为国会议员,是土耳其苏丹的朋友,曾经住过宫殿。后来,我成为一个拥有百万财富的实业家,在美洲建设了一座村庄。我之所以写这些,只是为了说明我能够将小说实现于生活之上。与其说用纸和墨水加以表现,不如说是通过几个阶段的巧妙运作得以实现。

据说这是Pitollet书中伊瓦涅斯的自己的话。但是,我读过之后,并不像伊瓦涅斯氏所说的那样,我没有特别感觉他将小说实现于生活之上。他觉得所做的,只是使小说的广告得以实现罢了。

船长

我在去上海的途中,同“筑后丸”的船长聊天。我们谈了政友会[立宪政友会的简称。伊藤博文于1900年为吸收宪政党而成立的政党。1940年解散。]的残暴,劳埃德·乔治[Lloyd George Ambrose,frst Baron Lloyd(1879—1941),英国政治家。]的所谓“正义”等。其间,船长看着我的名片,歪着脑袋感叹道:

“姓芥川的人很少啊。哈哈,大阪每日新闻社——看来,你的专业是政治经济?”

我支吾着回答了他。

过了一会儿,我们又谈起布尔什维克主义之类的话题。我还引用了当月《中央公论》刊载的某人的论文。不巧的是,船长不是《中央公论》的读者。

“我是挺喜欢《中央公论》的,不过……”

船长表情尴尬地说下去。

“因为老是登载小说,就不想再买了。难道非刊登小说不行吗?”

我尽量露出遗憾的表情说:

“是啊,我也讨厌小说。我想,不登载小说就好了。”

尔后,我博得了船长特别的信任。

相扑

“不该输相扑,枕边夜话时。”这是芜村著名的描写相扑的俳句。这句“不该输”的解释,有好多想不到的异说。根据《芜村句集讲义》记载,虚子、碧梧桐两人,最近还有木村架空,都把“不该输”解释为“未来”的意思。他们解释为:“明天的相扑不该输,这种不该输的相扑,成了夫妻夜间交谈的主题。”我从很早以前,就认定为“过去”的意思,现在依然理解为“过去”的意思。“今天,不该失败的相扑失败了,夜里睡在床上还在议论不休。”我就是这么理解的。如果是“将来”的意思,那么芜村必然会将“不该输”置于语调高昂的上五音之下,使之和“枕边夜话时”同样具有音调缓舒的停顿之感。这不是文法的问题,而是如何感悟“不该输”的艺术触角的问题。尤其是《芜村句集讲义》之中,子规居士和内藤鸣雪也解释为“过去”的意思。

这是《言海》[日本最初的现代国语辞书,明治十九年(1886),由大槻文彦编著。]里关于猫的说明。

猫,(中略)人家所畜小兽,人所知也。温柔易驯,又能捕鼠,故畜之。然有窃盗之性。形似虎,不足二尺(下略)。

可不吗,猫,无疑是盗窃了饭桌的生鱼片。不过,将此说成“有窃盗之性”。照此道理,也可以说燕有侵入家宅之性,蛇有胁迫之性,蝶有浮浪之性,鲛有杀人之性。按,《言海》的作者大槻文彦先生,至少是一位对鸟兽虫鱼具有诽谤性的老年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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