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借命而生  作者:石一枫

不久以后,案件开庭审理。

1989年春,许文革伙同他人盗窃汽车发动机,又伙同他人于在押期间逃脱,此两项罪名成立。但对盗窃和越狱,1992年颁布的《刑法修正案》与1997年颁布的新《刑法》在量刑标准上均做出了新的规定,依据“从旧从轻”原则,不再适用1989年执行的旧标准。两罪并罚,通常可以判处有期徒刑五至六年,案犯主动自首,也可酌情减判。控辩双方的争论,集中在许文革在逃期间的表现。在矿井底下救了人,这与本案并无直接关联,是否可以算作立功?即使算立功,救人的过程并不详实,证据也不充足,是否可以作为减判的理由?检察院方面提出如上质疑。一审法院采纳了检方意见,并不认可立功情节,遂将许文革的刑期定为五年。许文革一方不服,随即提起上诉。考虑到矿难有据可查,警察杜湘东又能证明案犯当时确在矿区,更高一级人民法院并未驳回上诉请求。择日再审。

这时杜湘东明白,他那份证明起到的作用,首先是拖延时间。利用重新开庭之前的一两个月,许文革的律师又在兢兢业业且效率极高地搜集其他证据。天知道他们雇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动用了多少关系,终于在河南平顶山找到了当年那位副矿长。煤矿被封、老板跑路以后,副矿长也失了业,经亲戚介绍先去了陕西榆林,后又辗转去了河南,干的都是挖山开矿的活路。被找到时,他已经患有严重的尘肺病,许文革的律师立刻替他结清了医疗费用,把他送到北京,一边洗肺,一边作证。因为副矿长大部分时间都在特护病房,所以杜湘东并未与他见面,但据说那人的证词后来成了审判的转折点。

也正是在此期间,案件开始受到媒体的关注。在那些新闻报道里,许文革被描述成了一个“迷途知返、白手起家的成功人士”,还有一档名气很大的电视节目到看守所对他进行了专访,挖掘其“心路历程”。节目播出,反响愈发热烈,不仅法律界的相关人士,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专家也都纷纷发表意见。说话的人一多,便朝着务虚的领域里去,各路人精儿又会自觉不自觉地选边儿站队,演变成了如下两种论调的激辩:第一,公平至上,资本是有原罪的,中国的资本家更是有原罪的;第二,效率优先,只有对那些“有能力的人”网开一面,社会经济才能快速发展。前者批判后者信奉“丛林法则”,后者讽刺前者要开“时代倒车”,大家离题万里,天马行空,各执一词。

这个插曲的受益者当然是许文革。把水搅得越浑,法院在量刑时,就越有可能采取折中方案:轻了不行,重了更不行。所谓“酌情”,酌的有案情、人情,当然也包括舆情。另一个间接受益者却是看守所——电视镜头里的监舍整洁明亮,管理有序,建设成绩斐然,这相当于用事实回应了近些年来针对我国司法体系的恶意抹黑。上面因势利导,把单位树成了典型,于是新所长更忙了,他得隔三岔五出去做报告,还得逢年过节带着一群眼泪汪汪的在押人员包顿饺子,以供宣传使用。

也是经由媒体报道,杜湘东才弄清了许文革的另一个身份:他已经是一家汽修企业的实际控制人了,厂子在南方,手下雇着百十号人。尽管奔驰车、一天一扔的毛巾内衣和按小时付费的律师都透露出了类似的可能性,但确切得知这个信息,还是令人倒吸一口凉气。当然,这其中的许多细节有待补充,比如许文革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发迹”的?再比如许文革既然是个逃犯,又是如何管理资产、运营企业的?只不过除了杜湘东以外,并没有什么人真会关注那些疑点。人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励志的传奇,一个暴富的神话。

也有记者深挖到了杜湘东这条线索,希望能他那儿得到“一手资料”,从而进一步佐证那个传奇,烘托那个神话。了解对方的目的后,杜湘东粗暴地予以拒绝:

“滚蛋。”

两个月后,二审宣判。依据《刑法》,犯罪分子的“立功表现”是指“揭发他人或提供重要破案线索,并经核查属实”,因而在狭义上,许文革的救人行为不能算作立功,但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颁布的《关于处理自首和立功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许文革具有明显的悔罪表现,并对社会做出了重大贡献,因此仍可参照相应的减刑标准处理。最后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立即执行。也就是说,上诉目的已经达到。

不管怎么说,这桩跨世纪也跨过了杜湘东年轻岁月的案件,终于在法律层面上尘埃落定。许文革被移交给监狱的当天,刘芬芳提早收摊回家,炖了一锅猪下水。老所长和老吴也打来电话,如出一辙地问:“不想了吧?”杜湘东回答他们:“早不想了。”然后老所长跟他交流了养生,老吴则介绍了自己在东南亚几处海滩胜地的见闻,“都他妈大洋马,扒开屁股才能找着裤衩儿”。又过了几天,所里传达通知,杜湘东结束了短期轮岗,重新回监舍工作。可见对于他这个“老人儿”,所里还是留着三分面子的。

杜湘东却表示:“我就留在登记处吧。”

新所长以为他还在闹情绪,安抚道:“杜哥,工作离不开您。再说您当年不都是主动申请到一线、到困难的岗位上去吗,这个传统得发扬啊。”

杜湘东说:“当年是当年,现在就想图个舒服。”

他说的是实话。至此,杜湘东已经目睹许文革实现了他的全套计划:随着法制进步,当年的案子如能拖到今天再审,对罪犯是极其有利的,再加上自首和立功等因素,许文革只需要坐上不长时间的牢,就能以很小的代价洗白自己——而恰恰是因为“发了”,今非昔比了,许文革才无比迫切地渴望洗白。如果说许文革是一个幽灵的话,那么他是一个随时准备回到阳光之下的幽灵。某个年月把他从人变成了鬼,但在随后的年月里,他又从鬼变成了人。这么想着,杜湘东仿佛又身处在矿井深处,和许文革一起经历着黑暗中的天崩地裂。他仿佛还看到,当井下所有人都在仓皇失措时,许文革的眼里却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许文革早就开始设计他的计划了,并为此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而再反观自己,杜湘东却全然是一个懵懂的、被动的人,他只配被人牵着鼻子走。如果说当年的杜湘东只是承认了失败,那么现在,他还感到了彻骨的乏力。

于是他不仅从管教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进而还变成了这样一副形象:骑一辆破烂自行车,后座上斜插着一根劣质鱼竿;如果离近了,能闻见他身上酒厂起槽的味儿更浓了,还能听见他的怀里有只蝈蝈正在吱吱乱叫,听那五音不全的调门儿,好像也被熏醉了。如此全副武装的杜湘东从宿舍出发,或者找河边清静的地方下竿儿,或者到山脚下给蝈蝈挖野菜,或者去为下岗女工刘芬芳的冷饮摊上货,总之难得到所里照个面。对于单位,他有一种很公平的态度:“我不烦他们,他们丫的也别烦我。”而现在,别说领导了,就连交情不错的几个小伙子也对他敬而远之。大家除了觉得跟他混在一起“影响不好”以外,仿佛还害怕从他那儿沾到什么晦气。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变了,从“杜哥”升级成了“杜爷”。这个“爷”当然不是“爷爷孙子”的“爷”,而是“北京大爷”的“爷”。定居郊县十几年,杜湘东终于混成了一个别人眼里的北京人。

“你堕落了。”另一个北京人刘芬芳抱怨道。

“我不早这样了么。”杜湘东回答。

“那你就是越来越堕落了。”刘芬芳又说。

杜湘东不忿:“难道我就没有堕落的权力吗?”

听他这么反问,刘芬芳就没话好说了。也许她还在心里做了一番权衡:比之于奋发的杜湘东,堕落的杜湘东才是适合于当丈夫的。况且一个穷人,能在堕落这事儿上拥有多大的资本和想象力?毕竟不赌嘛,毕竟不养女人嘛,毕竟还知道给家里干点活儿嘛。那么堕落就何止是天赋人权,简直是值得提倡的了。而刘芬芳没话好说,杜湘东也就失去了对堕落进行深入阐述的机会。那种反思只能在暗地里进行:如果说以前堕落,是因为不知道许文革身在何方,那么现在堕落,不妨可以算是他为了适应“许文革回来了”这一现状所做的努力。表面上是同一种堕落,骨子里却有不同的内涵。

如此说来,即使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许文革仍然还在萦绕着他,纠缠着他,改造着他?这个发现将杜湘东吓出了一身冷汗。

而此后的两件事,让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第一件事发生在半年以后。那天晌午,杜湘东照例出门,自行车后座的鱼竿上挑了一只等待收纳战果的塑料袋,迎风一抖,如同旗帜,上书五个大字:维纳斯妇科。这阵子刘芬芳在闹妇女问题,小肚子疼,正好听说县城有家私营医院开业酬宾,免费门诊,便去看了一趟。杜湘东骑过看守所正门,忽听有人叫他。那声音钻进耳朵里,既刺耳又隔阂,偏又似曾相识。一歪头,就看见门前停了一辆“大切诺基”,车里跳下了那位上警校时总跟他较劲的同学。同学还在干刑警,因为破过几桩震惊全国的大案,现在已经升了某个城区刑侦支队的一把手了。这些消息也是在新闻里得知的。

杜湘东溜车过去,像狗撒尿似的一脚蹬在“大切诺基”的轮毂上,用同学当年的口气打招呼:“哟,稀客呀。”

然后他才眨了眨眼,略感茫然。这位身居要职的故人怎么会来找他,并且看那架势,还是专程下乡来找他。而自从提拔到领导岗位,同学就学会了收敛傲气,或者说,反而没必要傲气了。他笑笑,和杜湘东握手,话说得既亲热又责备:“打电话你不在办公室,找你们所长也不知你在哪儿。都什么年代了,你也不配个手机。”

杜湘东干硬地迸出几个字儿:“你要干嘛?”

同学继续笑道:“找你核实个事儿。那事儿你可能不想提,但也请担待着。当年为了那个叫许文革的逃犯,你不是跑过一趟大同嘛……”

杜湘东更加干硬地打断对方:“那案子早结了。没结之前,你们不也撒手不管了吗?”

同学道:“我想说的也不是许文革,而是你找许文革时,我给你介绍过一个当地的警察。他带你去查过线索,还跟你一同进过矿区。这人你还记得吧?”

杜湘东与同学对视,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那警察瘦高驼背,满脸通红,浑身脏兮兮的,当初刚见面,他就自我介绍过,姓徐,不过后来竟忘了人家的称呼,只记得长相如同一只蹦跶在土里的大虾米。杜湘东这辈子唯一一次过了把刑警的瘾,正是在那个老徐的陪同下完成的。追许文革时,如果不是老徐把他拽出了矿井,没准儿命都送了。

见杜湘东迟疑着点头,同学就一股脑儿地说开去。他说老徐以前是省里有名的破案能手,门路广,脑子活,关键时刻反应奇快,不止杜湘东,就连他本人也承蒙老徐救过一命。当时是到山西抓一个抢劫犯,刑警同学在路边摊上看得真切,扑上去就要按人,没想到对方从怀里掏出一把鸟铳,顶住了他的脸。正在这个当口,一旁策应的老徐及时赶到,一把攥住鸟铳,把枪口抬向天上,不仅救了警察,也没伤及群众。只可惜这样一条汉子,却在最不应该的地方翻了船。他很早离婚,前妻和女儿住在太原,女儿升初中那年,因为没户口,得交一笔择校费,但穷警察又怎么交得起。恰好有个认识的生意人说能联系上省城重点学校的领导,还说择校费可以由他先垫着。虽然知道天上不该掉馅儿饼,但因为常年感到对不起女儿,老徐也决定把钱借了再说。没过多久,便发现那生意人身上还背着一起伤害案,是讨债时指示黑道把人手剁了。对方求老徐放他一马,老徐不答应,依旧抓人。到了牢里,那人就反咬一口,揭发老徐勒索、受贿。虽然打了借条,又是在不知案情的状态下拿的钱,但追究起来仍属犯忌,于是老徐被从一线调离,找了个闲职挂着。

这一挂,就挂了七八年。但却闲不下来,不光许文革这个案子,地方上再有什么棘手的案情,仍会抽调老徐帮忙。老徐也不拒绝,他也许还幻想着上面既然用他,那就还有被“摘下来”的可能性。结果到了上个月,就出了事儿。铁路警方要端掉一个列车上的盗窃团伙,知道老徐熟悉地形,请他在大同段配合一下。但前两个站点收网过早,又没把人都抓住,余下的案犯被逼红了眼,刚看见身穿旧警服的老徐上车,就有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迎了上去,照着肚子攮了一刀。老徐把眼一瞪,说声“小兔崽子,拳头还挺硬”,随后一头栽倒。等送到医院,发现肝脏被捅破了,又抢救了半个月,终于没救过来。

老徐死前,断断续续还有意识。这时上面想起来,还有一位得力干警正被“挂着”,于是位复原职,立功嘉奖。以前的领导赶到医院,把那份决议逐行逐句地念给老徐听,上面列举了老徐从警生涯的诸多事迹,倒像提前念了一份辉煌的悼词。刚念完,老徐便昏了过去,过了片刻又自己醒了过来,对领导说:“还差一条呢。”

领导手忙脚乱地问:“差哪条?”

老徐说:“我还拒过贿。”

听到这话,领导就有点儿尴尬,问:“还有这事儿?”

老徐就把何时何地拒过贿说了。听着同学复述,杜湘东也想起了当年他和老徐坐在洗浴城包间里的情形:俩警察一左一右,中间夹着煤矿老板和几叠现金。

刑警同学收尾道:“凭他以前破过的案子,足够当个省级以上英模的,但非要在材料里添上一条拒贿,就有点复杂了。没过几天,老徐就突发大出血去世了,所以这事儿算是他的遗愿,领导没法儿拒绝。可他又在钱上有过纰漏,而且当年告他的人还放出来了,怕就怕再咬起来,打了英模的脸也打了组织的脸,那样影响就恶劣了。最后上面给出意见,一定要对老徐的说法再做核查,只有证实了才敢往材料上写。他们省厅的人先找到了我,让我私下跟你了解一下,你们当年到底拒没拒过贿,当时老徐又是个什么反应……”

“我能证明。”杜湘东说,“有人行贿,老徐拒了。”

“你呢,也没拿?”

“他都凛然成那样了,我怎么好意思拆他的台。要不是他,我还真不好说。”

“你实事求是就行,不必……”

“怎么着,山西那边信不过老徐,你也信不过?”

“我说的不是他,是你。没必要再踩自己一脚,据我所知,你也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看我是他妈哪样的人?”

杜湘东吼了一声,却不雄壮,好像掐着嗓子嘶鸣。他扒在轮胎上的脚还抽筋儿似的一蹬,大切诺基纹丝不动,屁股底下的自行车先歪了,令他一个踉跄翻倒在地。刑警同学没再出声,从大檐帽底下冷冷打量着他。杜湘东叉腿坐了片刻,跳起来,一边噼啪拍打屁股,一边要过纸笔,也不回办公室,趴在汽车鼻子上写了一份证明。世事真是一环套这一环,跑了趟山西,还牵扯出了这么多案中案。他是第二次给人作证了,不过这次晚了。许文革活着,老徐却死了,还是死在一个小毛贼的手里。杜湘东一边写,一边心就疼了起来。他还感到喘不过气,得不时抚着胸口往下顺顺。用了两张纸,总算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了。同学接过材料,替杜湘东把自行车扶起来,仍未言语,走了。

过了俩月,老徐的噩耗渐渐在他心里淡了下去,另一件事却接踵而至。

杜湘东仍保持着探望姚斌彬他妈的习惯。好像脑子里藏着一枚闹钟,走得不准,但却迟早要响,敦促他去例行公事。而最近几趟过去,便在那个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嗅到了别样的气息。先是每次进门,都觉得屋子干净了,摸摸窗台柜角,连北方城市难以避免的浮土也不见了;其次是盛米的塑料桶、装菜的竹筐总会满满当当的,甚而还有水果,并且不是附近菜市场里的寻常货色,无论苹果橘子都大而饱满,打了一层锃亮的蜡。

对于这些变化,杜湘东向姚斌彬他妈打探过。得到的回答是:“他们送来的。”

这个说法无疑过于笼统,但也是标准答案。随着越发地老了、虚弱了,这半年来,姚斌彬他妈仿佛失去了辨人的能力和兴趣。从她嘴里几乎听不到完整的人名,而是用代词指称一切:我,你,他,他们。我还不饿。你来了。他把我的暖壶踢翻了。至于这里的“他们”,可以是厂子的工会,也可以是街道乃至区里的福利机构。跨了世纪以后,国家貌似从捉襟见肘的窘境里缓了过来,就连对于原先被刻意遗忘的困难群体,也能腾出手来照应了——可惜往往也就是一阵风,为的是配合什么检查什么活动。

当然,“他们”还可以是别人。杜湘东又问:“他们是谁?”

姚斌彬他妈便吃力地歪着脑袋,半晌才答:“他们就是他们。”

问也没用,再问就是故意逼人了,杜湘东不忍心。而他倒存了一丝悬念,想看看“他们”还要怎么表现。横竖也没事儿,他去得更勤了。那天又是周末,杜湘东骑着破车来到六机厂家属院,一进门,就见姚斌彬家的楼下停了一辆救护车,却不打闪灯,也不呜哇乱叫。当年翻捡垃圾的老太太早不知哪儿去了,接替她的是个中年妇女,脾气倒比前任随和,看见杜湘东,点头招呼:“来啦?”

杜湘东说:“来啦。”说着瞥瞥救护车。

妇女便意味深长地说:“崔大妈命好。”

那一刻,杜湘东魂飞魄散。在穷人的语境里,死得痛快或者死得不破费,就算“命好”了。他不敢多问,三步两步上楼,便看见姚斌彬家门口围了一群人,正伸着脖子往屋里观望。掀开布帘子,又露出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围着姚斌彬他妈或问询或安抚,手上还操练着一些仪器。姚斌彬他妈却安然无恙,像无数个日子一样坐在桌前,神色出离。见到杜湘东进来,她才开口:“你跟他们说说。他们问的我都不懂。”

杜湘东既问姚斌彬他妈,也问医生护士:“让我说什么?”

一个中年医生接口道:“你是她的监护人?”

杜湘东摇头:“她又不是孩子。”

“听邻居说,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照看她?”

“也是得空儿才来一趟。”

“请介绍一下她的生活情况吧。”

“很简单……睡觉起床,烧水做饭。吃的我都提前备好了,菜尽量买存得久的,土豆大白菜什么的。得按时吃药,所以我写了个纸条,贴在桌子上。以前她还自己去拿药,后来懒得动窝儿,我就得勤着点儿检查她的药瓶,快没了就替她跑趟医院。像上厕所和洗澡这些事儿,对她来说很麻烦,不过练了这么多年,基本上自己也能做了……我原先工作挺忙的,靠我一人肯定不行,还是多亏了邻居们。”

他说完,看看屋外。邻居们纷纷点头,附和杜湘东,有的说“在偏瘫的里面,她这样儿的算好的啦”,有的说“崔姐这人好强,很少给人添麻烦”,还有的没等谁来表扬,先客气了起来,“这不应该的嘛,街里街坊的”。一时间焕发了这年月这环境里少见的脉脉温情。

然而问的人可不满意。一个护士撇嘴道:“怪不得这么瘦,光吃土豆白菜了。”

立刻有人顶她:“你查查我们的工资条儿,想吃鲍鱼你给买去。”

另一个护士说:“老人身上都有味儿,估计半个月也洗不上一回澡。”

又有人说:“别说她了,我们都这习惯。你闻闻我,我也有味儿。”

杜湘东把话头转向医生:“你们又是哪个医院的,谁通知你们来的?”

对方回答,他们不是医院的,而是城北一家疗养院的。有客户预交了费用,让他们上门给崔丽珍做一次家庭体检。那家疗养院杜湘东也听说过,在电视和报纸上都打过广告,据说是按国际标准建的,价钱自然也是国际标准。医生又把杜湘东往屋角拉了拉,低声问:“那么老人发病之前,您还观察到什么症状没有?”

杜湘东说:“她是老病号儿,认识我之前就中风了。”

“我说的不是中风。”

“还有别的毛病?”

“对,我们怀疑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

这个洋词儿把杜湘东唬住了,他严峻地看着医生。

医生解释道:“也就是老年痴呆。当然,按照你的说法,老人不是还能基本自理嘛,这说明情况还不算太严重。不过她现在的生活环境……确实成问题,医疗条件也跟不上,很不利于进一步检查和治疗。说句不好听的,等彻底糊涂了就晚了。所以我的意见是,立刻让她到疗养院先住下,再由院方安排就医。”

“你们想把她接走?”

医生笑了:“我们疗养院的门槛也挺高的,哪儿能说去就去。”

说完撇下杜湘东,靠窗去打电话。说不几句,转过身来:“客户表示,费用不成问题。只要老人去了,我们就能安排陪护,还能组织专家会诊。咱们收拾收拾吧。”

杜湘东脑子嗡了一声:“一个大活人,你们哪儿能说弄走就弄走?”

“瞧您说的,好像我们是个强制机构。其实听邻居说,您才是个警察吧?那我们就向您这位警察同志汇报一下。走之前当然得办手续,但您不是老人的家属,也不是法定监护人,所以手续不是经过您来办。幸亏不是还有单位嘛,现在那位客户已经去找厂里了,只要厂里同意,就是符合相关规定的。而说到底,这一切的大前提,还得是老人自己同意过去……”医生说着又笑了,这时便有护士拿出一本宣传画册,平铺在桌前,向姚斌彬他妈展示疗养院的硬件和软件——阳光套房、绿地水系、护理团队、康复中心;而医生的口气循循善诱,又像是在探讨一个多此一举的话题,“崔阿姨,您想住到那里去吗?”

姚斌彬他妈把眼睛从画册上挪开,看向桌上的一副相框,没听见似的。

医生又道:“您说句话。再好的地方,也得愿意去才是真好。”

姚斌彬他妈仍失着神,眼睛也没转一下。

这时楼下又传来了关车门的砰砰闷响。杜湘东探向窗外,便看见了那辆奔驰轿车,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秃顶,从上往下看去好像一只鳖,另一个满头黄毛,好像一朵菊花。菊花与鳖脚步急促,噔噔噔地跑上楼来。走在前面的秃顶男人大概是个领导,虽然厂子停工,可编制还在,那么“班子”就得维持运转。邻居们见了他,纷纷撇嘴,而秃顶也并不指望受到欢迎,自顾自地走进屋里,表演起来。他先对姚斌彬他妈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宣布,崔大姐去住疗养院,“这是一件好事”,虽然厂里“也舍不得”,但是“为了您着想,态度是十分支持的”。这么说时,他身后的年轻人却往杜湘东身边挪过来。这人穿得花里胡哨,两只皮鞋锃亮,步伐却踩出了强弱对比极其鲜明的切分音。对视一眼,面无表情,但杜湘东认出了小瘸子,小瘸子也认出了杜湘东。其实早该想到的,小瘸子就是刘秋谷,许文革从矿井底下背出来的那个孩子。他截了肢,但又踩着一条假腿站起来了。除了这条腿,他从打扮到神色都是一幅“小开”模样:轻狂、浅薄、在河南的底色上时着韩国的髦。

刘秋谷的目光在杜湘东脸上停留片刻,突然变得冰冷。随即,他故意忽略了杜湘东,转而和医生讨论起了疗养院的费用问题。医生说,具体数目他也不清楚,做报价单是财务的事儿,但刘秋谷仍要响亮地追问:“大概多少,一年二十万?三十万?”

“差不多吧……基本费用三十万足够了。”

“有没有更高档的?我们掏双份儿,能再多几个人伺候着吗?”

他也在表演,不仅演给邻居们看,还演给杜湘东看。而在邻居们波澜荡漾的感叹中,在杜湘东的沉默中,姚斌彬他妈却突然说话了:“我不去。”

医生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姚斌彬他妈重复:“我说我不去。”

秃顶男人也替她着急起来:“这算怎么话儿说的,您看……”

刘秋谷这才慌了神。把姚斌彬他妈“伺候”起来,这一定是许文革交待的任务,任务完不成,就是辜负了救命之恩。县城版的霸道总裁演不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孩子般的委屈,他走近姚斌彬他妈,哀求道:“婶子,别呀,咱再商量商量?”

姚斌彬他妈瞥他一眼:“我不认识你,跟你商量不着。”

那么跟谁商量?众人又都看向杜湘东。杜湘东的心沉了沉,很想叹口长气。他也靠到桌前,俯身蹲下去,看着姚斌彬他妈的眼睛。

“这是许文革接您来了。”他梗着嗓子,轻声说。

女人似是一震,把手探过来,抓住了杜湘东迎上来的手:“我知道我该去,老麻烦你,我也不好意思。但我就怕一件事。”

“您说。”

“我怕姚斌彬回来找不着我,着急。”

“姚斌彬他……”

“杜管教,不瞒你。”女人舔了舔嘴唇,“姚斌彬他有罪,跑了,去山西了。”

她虽然还记得姚斌彬和许文革,但脑子里的事实却都乱套了,张冠李戴了。也正是女人的这句话,让杜湘东不得不相信了医生的判断。他紧紧握了握女人的手:“我还常来呢,碰见姚斌彬,就让他找您去。”

姚斌彬他妈就闭了眼,把身子往后一靠,一副任凭处置的姿态。人们松了口气,各自行动起来。医生指示护士到救护车里去搬轮椅,刘秋谷接过几张表格唰唰签字,秃顶领导动员群众,现场开了个小规模的欢送会。床单被褥换洗衣服都不用带,疗养院里有现成的,只要把证件、药方等小件物品揣进一个牛皮纸袋,就算收拾停当。住了一辈子的地方,走时原来如此简单。叽喳忙乱之际,姚斌彬他妈和杜湘东一个坐,一个蹲,俩人手还握在一起。

终于,女人被搀扶起来放进轮椅。她回头又找杜湘东:“看我去,啊。”

杜湘东说:“看您去。”

姚斌彬他妈被簇拥着推下了楼,门外的喧哗逐渐减弱,直至陷入静谧。杜湘东却一动不动,还蹲在地上。十几年了,这间小屋几乎和他头次来时一模一样。因其不变,也就掩埋了那些深夜痛哭的悲声与皓首枯坐的身影。对于杜湘东而言,这儿就像一个避风港,可以把那些困顿和屈辱隔绝在外,而现在,避风港即将垮塌。

窗外起了风,阳光肆意横行,铺天盖地的流云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掠过。杜湘东心里突然起了个念头。许文革,老徐,他们都是扑在尘土里也身上带光的人,而在此前的那些年里,他本人的存在价值仿佛仅仅是为了陪衬“他们”,以显示“他们”才是强悍的、磊落的、高尚的——所以他才会长久地憋闷,憋闷得让他忘了自己也是能发光的。现在,他必须做点儿什么了。他得换个角色,还得向他所处的世道讨个说法。况且他想干的事儿还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杜湘东往身旁扫了一眼,看见桌子底下倒扣着一个简陋而古旧的相框。这东西一直摆在桌角,而方才走得仓促,落在地上竟无人察觉。相框里插着一张黑白照片,中间的女人四十多岁,面庞清秀,眸子闪亮,在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穿工人制服的稚嫩青年。姚斌彬死了,许文革还活着。姚斌彬的一条命,换来了许文革的重新做人。这公平吗?虽然姚斌彬毫无怨言也不可能再有怨言,但杜湘东还是要问,这公平吗?有了这句发问,杜湘东就不感觉自己是孤独的了,他还多了一个同伴,那人是姚斌彬。

他把照片从相框里抽出来,揣进上衣口袋。离开之前,他朝窗子的方向凝视片刻,点了点头。那透亮的虚空里,似乎有个姚斌彬对他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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