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无聊的境况
1.多希望我也在这里

解剖无聊  作者:马克·金维尔


解剖无聊

朋友们,我们可不能说生活是无聊的。

——约翰·贝里曼,《梦歌·第14首》(Dream Song 14)


然而,在哲学中尚未听闻有哪一个深奥难解的问题不是隐藏在平淡无奇的琐事背后的。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


无聊是人类最寻常的体验之一,却似乎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我们都知道无聊是什么感觉,但无聊状态的诱因、构成及后果,就远没有那么显而易见了。无聊是休闲放松的产物吗?若是如此,难道真如某些评论家所说,在叔本华的时代之前,没有无聊这种东西?或许,中世纪的“accidie”一词所描述的略带罪恶感又什么都不想做的长期绝望状态,才是无聊真正的前身?无聊所牵绊的究竟是什么?是欲望还是个人处境,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比方说,当我眼巴巴看着塞满食物的冰箱,却抱怨没什么可吃的,或者当我浏览了上百个有线电视频道却觉得没什么可看的时候,背后究竟是什么在作祟?

因此,对于无聊这类状态,有诸多充满智慧的论述也就不足为奇了。其中既有著名的哲学微传统,亦有探讨无聊的“创造性”潜能的心理学著作。前者至少可追溯到叔本华和克尔凯郭尔时期,其后经由海德格尔流传至阿多诺;后者则在近期颇为流行[除了已在附注的参考书目中提及的一般著作外,以下书籍也值得一提:Elizabeth Goodstein,Experience without Qualities:Boredom and Modernity(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Barbara Dalle Pezze和Carlo Salzani主编,Essays on Boredom and Modernity(New York:Rodolphi,2008);Michael E. Gardiner和Julian Jason Haladyn主编,The Boredom Studies Reader:Frameworks and Perspectives(London:Routledge,2016)。我还想特别指出Patricia Meyer Spacks对18世纪至今的英语文学中的无聊进行的详细研究:Boredom:The Literary History of a State of Mind(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6)。Spacks重点着墨于女性,尤其是早期英语小说中家庭场景里的女性对无聊及其可能带来的感受;这些感受完全不同于男性的体验,特别体现在,她们并不总认为从道德层面来说有必要针对“accidie”或“ennui”做出任何反应。]。同样,在当代关于技术和文化的论述中,人们常常表现出对无聊所具有的危险的担忧:如何以不同手段对其进行识别并处理?为什么人们认定有必要这样做?

在此前所有的无聊模式中,虽然最终的结果有好有坏,但我们所探究的无聊本身都是稳定的,是可以体验的。也就是说,无论我们是追求无聊、畏惧无聊、驯服无聊,还是咒骂无聊,无聊所暗含的种种主题的哲学地位大多模糊不明,原因在于,我们已经预先假设自己对其了然于胸了。然而,即便在前文所说的这些论述中,或者说尤其是在海德格尔的作品和精神分析的文献里,我们也能感知到事实并非如此:无聊与其说是某个特定情境的特征,不如说是某个人面对该情境时的状态,或仅仅是其意识到自己身处该情境时的状态。

无聊如何帮助我们解读破碎的或协调的主体性及其与幸福的关系?一个世纪前,现代派诗人和艺术家们曾致力于阐述20世纪人类的分裂自我,即新的社会环境及政治背景是如何将原本协调的个体自我撕裂,致使其支离破碎,却又苟延残喘,不至于走向毁灭的。如今,这种挑战又以新的形式逼近,因为我们的自我已成为刻意散布的数据碎片——推特(Twitter)和Instagram上的帖子、购物偏好、文本输入习惯,抓取这些信息的算法似乎比我们本人更了解我们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能指望保持自我的完整性和稳定性?但是,就目前来看,这跟无聊有什么关系吗?我们可以把对无聊这一状态的论述更细致地分门别类,以此来充实答案;或许这里我应该用“这类状态”,因为显而易见,由于批评或(偶尔)用于赞美无聊的理论框架的不同,当下的体验也可能大相径庭。我们必须一如既往地意识到,概念框架,尤其是方法论框架之所以存在,正是为了导出符合其设计目的的那种结果。

但我们所有人,至少是生活在富裕地区、面临更多诱惑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坐在屏幕前,电视里正在播放网飞(Netflix)的节目,而每隔几分钟我就会听到新邮件的提示音,于是我暂停视频去查收邮件。有时候刚好赶上的话,我会在旁边的电视上看场静音的棒球赛,因为桌上的手机不知疲倦地给我推送朋友们的各种日常琐事的语音留言信息,而其中一些我会回复。我还会在另一个界面上打开网页浏览器窗口,这样一来,如果我想要核实一些事情,就不用折腾我日益衰退的记忆力,还可以在亚马逊网站订购一本几乎被我遗忘的书;或者突然来了兴致,就漫无目的地浏览一连串与我现在所谓的生活关联甚微又转瞬即忘的网页。我没法安心投入任何一件事,更不用说从这些屏幕前抽身离开,回到现实世界。我忧心忡忡、烦躁不安、兴奋过度。由于将精力投入在各种事情上,我正在自我透支。我成了一具僵尸、一只幽灵,被巨大的科技与资本的牢笼束缚,并据称是为了我的舒适和愉悦。可是啊,可是……在这里,我无法找到自我。

为避免麻烦,我得提醒一下,在后文的讨论中会包含很多带有个人主观色彩的内容。尽管时不时会遭遇媒体轰炸,但实际上,我应该算是个新卢德主义者[新卢德主义(Neo-Luddism),出现在20世纪末,是一种反对多种形式的现代技术的哲学思想。这些团体和一些19世纪卢德主义者的共同特点是捣毁技术设备或弃之不用,提倡简朴生活。以前的工人反对的是机器,而今日的新卢德分子厌恶的是现代工业文明的生活方式。]。我从不使用脸书(Facebook)、推特或Instagram。我确实有一个推特账号,但从没发过推文。我也不发短信,就像抄写员巴特比[赫尔曼·梅尔维尔的小说《抄写员巴特比》(Bartleby the Scrivener)中的主人公,拒绝做他工作之外的事。]说的,我不乐意。我有一部技术含量极低的翻盖手机,只有“60后”才会觉得它“智能”(smart),不过我觉得,从时尚杂志的角度理解这个词倒也说得通[“smart”在英文中既能表示智能,也能解释为时髦。]。甚至我的父母上网的时间都比我久。我意识到,这并非大多数人已经拥有或想要拥有的生活方式。但这正是当下争论的重点。当然,我微不足道的抵制并非什么特别的美德,不过是21世纪的中年焦虑或学术怪癖的某种表现罢了。身处一个奢侈品普遍泛滥的经济社会,新卢德主义的生活方式反而成了一种反向的奢侈品。

无聊,尤其是被我贴上“新自由主义”标签的那种无聊,其所依赖的力量源于注意力经济的大行其道,而我们大多数人都对其趋之若鹜。社交媒体及其他线上机构利用铺天盖地的娱乐内容和连接、通信服务获取我们的关注。网站的评价来自点击率或用户粘性,与此同时,那些贡献关注度的用户则为自己拥有的赞、转发、大量的好友和粉丝而沾沾自喜。以上种种,我们都是在贯行注意力经济。在后文中我将论述,这种怪异的经济现象让我们蚕食自己,并以欲求和关注度为原料制成商品,免费出让。这种现象的根源并不在于某个平台或媒介,而在于界面:一种让个性、渴望、科技和结构性利益相融合的一系列复杂且常常不易察觉的关系。并非所有界面都连接着屏幕,但其必然连接着自我及自我的欲望。我们在注意力经济中的自我商品化行为,让我们不知不觉间成了资本的劳工,同时不断为无聊所累,往往更沉迷于那些信誓旦旦可以缓解痛苦,实则只能重蹈覆辙的手段。我们坐在这里,遮蔽自我,被由我们自己的注意力异化而成的产物从内到外蚕食一空。

以上诸种对界面和新自由主义无聊的批判并非常规的文化批判解读。我认为,由于界面所具有的某些隐性特征,我们有必要对其进行批判性审视。尽管如此,注意力经济有一项最显著的特征,即它关乎意识形态,同时却毫不遮掩。通过利用我们看、说、打字的欲望,社交媒体及网络巨头光明正大地收集我们的数据。只有暗中出售数据才可能令人瞠目,比方说,脸书和剑桥分析公司(Cambridge Analytica)的数据泄露事件。即便如此,由于参议院听证会那“太大而不能倒闭”的逻辑,加上老一辈们对互联网的一无所知,造就了如今的经济形势[Chris Cillizza,“How the Senate's Tech Illiteracy Saved Mark Zuckerbeg”,CNN.com(2018年4月11日)]。毕竟,对于那些接受过基础经济学课程的人来说,一家价值数十亿美元的企业,在不向用户收取任何费用的情况下仍能维持正常运营,实在不可思议。实际上,这是因为,这笔用户费并非以现金形式支付,而是以每位用户的时间、精力和自我为代价支付的。我们觉得这些界面是供自己使用的工具,而实际上,我们正被这些工具使用。在这里,无聊是症状,而不是疾病本身。下面这个隐喻虽有缺陷,但比较实用:精神不安如同病毒处于潜伏期,无聊相当于病症的显现阶段,与界面的黏合则代表感染阶段。或者换个方式,以神话故事来打比方,我们也可以说,无聊归根结底是我们希冀驱走的恶魔、有待抚平的痛楚。然而,我们通常寻求的缓解方法,无非是任由自我冲突的灵魂释放内心的荒芜。

新经济催生新型员工、新型商品及新型的不公正现象。注意力经济的社会成本记录如下:亚马逊产品的打包等体力活动有所增加,而这类工作最终将被自动化、机器人和无人机系统地淘汰;毫无安全保障与基础设施的短期工作和服务工作占多数;因缺乏活动和沉迷屏幕的生活而付出的代价(肥胖症、文盲问题等)虽然目前未成气候,但仍不可小觑。然而,其核心成本或许没有这样显而易见。在后文中,我将更多地谈论工作与幸福之间不断变化的关系;而现在,能注意到无聊不仅仅是想象力贫乏的青少年或想象力过盛的哲学家的专属就够了。当我们成为自己的消费品时,工作的概念已截然不同。在过去,人们认为工作具有类似殖民的力量,它的触角会延伸到对时间的占据和支配,导致工作时间和非工作时间根本不存在明确的界限。然而,我们目前的状况更糟。界面利用无聊,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了无薪员工,替那些看似免费实则依赖广告公司生存的平台卖力。我们应该记住,世上没有免费的交易。在这种交易中,你付出的是自己的个性、自由及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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