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无聊是哲学的源泉?

解剖无聊  作者:马克·金维尔

据我的某位同事说(我还没有去亲自证实),他曾在柏林地铁上看到一幅海报,海报上那位年轻人一脸呆滞,如实地展现了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海报上有一行配文,可能有点讽刺,“Die Langeweile ist der Ursprung des Philosophierens”(无聊是哲学的源泉)。

当然,“Langeweile”在德语中有着悠久的传统,用于表示一种具有特殊意义的无聊状态;换言之,不仅是因特定的经历或人而无精打采,而是陷入了一种我们完全可以称为“存在主义”的无聊状态。但是,无聊这种存在状态究竟与何者有真正的联结,它究竟是哲学反思的起源,还是现象学中为揭示意识本身的结构而设定的自然态度的框架,答案仍是未知。“起源”的另一种解释是把深度无聊假定为反思的必要条件。这里的反思不仅是与意识相伴而生的负担和天赋,还与生命意义的问题相关。当我们感到极度无聊时,我们是否特别容易受到思想、生命和死亡等重大“哲学”问题的影响呢?

如果一个人提出了这样的主张,那么他不仅要捍卫无聊作为一种哲学诱导体验的地位,而且要将它与其他同样可能是哲学起源的备选项做比较。传统意义上,这些备选项包括:“惊奇”(wonder)——古希腊的惊奇(thaumazein)概念曾出现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尤其是《泰阿泰德篇》和《美诺篇》[参见Theaetetus 155c-d,以及Meno,84c。这些对话中提到的惊奇究竟是一种引起哲学兴趣的智力上的困惑,还是一种更强烈的、令人心生敬畏的惊奇,这一点是有争议的。无论如何,我们知道了将惊奇视为哲学和科学反思的推动力的传统观点,其历史可以追溯至柏拉图,并且包括了培根和胡塞尔这样的人物。我本人关于这方面的思考在“Husserl's Sense of Wonder”中有大致陈述:Philosophical Forum 31,no.1(Spring)85-107。文章再版于本人的Practical Judgments(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02),63-94。];更直接地对抗死亡的前景——正如西塞罗带有苏格拉底色彩的主张,“进行哲学思考就是在学习如何死亡”。无聊能与这些显然更受认可的权威哲学观点起源论一较高下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到底是哪种无聊在起作用?它与我们所说的“日常”无聊或非哲学性无聊有什么不同吗?如果有,差异是什么?另外,我们是应该积极地找寻那些可引发哲学思考的无聊,还是等待着与它们不期而遇呢?是否存在特定的反思机制,能够将无聊转化为更积极、更明确的哲学思考方式?

但是稍等,如果引发哲学反思的无聊与更常见的哲学引发因素实际上相互盘绕或无法分割呢?柏拉图曾听苏格拉底讲述早期古希腊哲学米利都学派代表人物泰勒斯的故事。泰勒斯是天赋异禀的天文学家和自然哲学家,曾因走路时凝视满天星斗而掉进了坑里。他是否因为周围世俗生活的单调乏味而抬头仰望?泰勒斯发现,尘世间有许多事物令他着迷,但最使他为之倾倒的是遥远的星辰之谜和那种对宇宙中人类之渺小的亲切感,即康德崇高理论的早期前身。个体重要性突然减小的那种感觉并不是无聊,但与之相像,就如同我们会看到,拖延和上瘾其实是同源的心理状态。意义从情境中流失,为浩瀚的真实所掩盖。我们缩成了一个小点,日常的思考都被尽数抹去,更不用说“我走在哪里”这类寻常的烦恼。人们通常认为,惊奇使人振奋,而无聊则让人萎靡,但或许,两者比我们通常所想象的更为相似。

在《柏拉图全集》中,其他篇章所论证的“学习死亡”(learning-unto-death)的观点对此有所证实。这种真正的智慧认为,我们身肩的死亡不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而是一项勇敢的使命。苏格拉底这种明显的死亡崇拜倾向思想的乐观版本,是斯多葛派对必将发生之事的接纳,是面对残酷却合理的结果的洒脱,即死亡正如出生之前一样,只是一种非存在的状态。维特根斯坦认为:“死亡不是生活里的事件;人是没有经历过死亡的。如果我们认为,永恒不是时间的无限延续,而是无时间性,那么此刻活着的人,也就永恒地活着。[Ludwig Wittgenstein,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David Pears和Brian McGuinness译(London:Routledge,1961),6.4311。]”所谓的“学习”,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学习“死亡是什么”,而在于学习“如何面对”,即学会从正确的角度看待死亡。维特根斯坦如此强调现世,恰恰反映了其与无聊的共通之处,尽管这大概并非他所愿。我们也许会将“永恒”臆想为“时间的无限延续”——先假设这是一件好事——但无聊告诉我们,这种想法在日常生活中太常见了。毕竟,没有什么比感觉时间似乎会像连绵不绝的旷野一般一直延伸下去更无聊的了:这不是诗人威廉·布莱克口中“一小时里存永恒”的那种对于永恒当下的神性超越,而是一连串令人痛苦的人生低谷,让你一眼望不到头,不给你任何喘息或获救的机会。我的朋友们,这将教会你如何赴死并且着手实施这非事件的死亡,以至于令人反感的、代表着毁灭的死亡,或许变得颇有吸引力了。这就是无聊带来的绝望,它必将让一个人陷入对近在眼前的空虚生活的反思,反思那些支撑我们活下去的惯常理由是多么不堪一击。

尽管如此,将无聊标示为哲学的兴趣,然后像以前那样继续世俗生活,这是很轻率的。这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希望我后续的论述能有所建树。我们必须重视“无聊是哲学的源泉”这一观点,但也要对这种鼓励哲学意义上的无聊的基本主张,适度地保留一些怀疑态度。换言之,当那种往往恼人的甚至是极为煎熬的日常无聊状态向(被推定为有价值的)主动的哲学反思状态过渡时,我们必须尝试着对任何可能包含这种转变的现象学进行重构。这种转变表明:如果哲学思想确实值得培养,那么在人类日常意识的范围内,无聊具有特殊的、至今被低估的地位。

但我们的研究必须慎重。或许在深思熟虑之后,我们称为“反思”的思想状态实际上毫无意义。这种探究思考状态的思考最终或许会揭示一种新的可能:无聊并不能触发深刻的洞见,哪怕它偶尔为之;它更像是一种远程预警系统,防止过度自我关注的意识发生危险。即使哲学试图去明确无聊在与欲望并置时的特殊地位,各种问题也会让时间(以及这一过程中最困难的部分:相关的哲学样态和哲学论述)沦为单调乏味的过程。别具一格的是,哲学的开端也是其归宿。这就是我提出的“哲学式无聊的恶性循环”。

无人能从这一循环中幸免,但是我认为,我们可以或多或少地通过创造性的快乐方式,去应对这个永恒的、不断更新的意识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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