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停滞不前

解剖无聊  作者:马克·金维尔

在众多承袭这一思想的哲学家中,海德格尔是最为杰出的一位,即哲学是从无聊中发生,以焦虑的形式呈现的。该讨论的核心出现在他1929年至1930年的讲座中,后来讲稿被整理出版——《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世界、有限性、孤独性》[Martin Heidegger,The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Metaphysics:World,Finitude,Solitude,William McNeill和Nicholas Walker译(Bloomington,I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5);下文所有引文都摘自此版本。]。在海德格尔创作《存在与时间》之后、战后晚期作品之前,该系列讲座之所以能够闻名于世,是因为其中广泛地记录了他关于最深刻的哲学问题的微妙思想。其中一个关键章节有至少数百页都在写无聊。

在这一大段着实会偶尔略显无聊的讨论中,海德格尔列举了三种无聊形式,指出了看似日常的体验所致的不断加剧的紧迫感。简要来说,我们可将他口中三种形式的无聊概括如下:第一,延长等待下的无聊,即时间在我们面前延伸的感觉,由某种经历或世界的特征引起;第二,普遍的、略显意外的无聊,通常是后知后觉的,它与世界某一具体特征无关,而与时间跨度有关;第三,所谓根本上的无聊,即涵盖了“此在”对于自我存在的认知全过程的体验式无聊。

探究前两种无聊形式所选用的具体事例是海德格尔这个讲稿中最为生动的。他用日常生活中的场景来讨论等待的无聊(此处原文使用的当然是“Langeweile”一词),具体如下:某人误了火车或弄错了火车时间而不得不等候搭乘后续班次。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即使(或尤其是)开走的是末班车,在火车站专门指定的候车室里,我们除了等待别无他法,而这种等待体验是一种特殊的负担。“如何摆脱我们自己所谓的‘时间被拉伸,变得漫长(lang[lang,德语词汇,意为“长的”。])’的那种无聊(Langeweile)?[Martin Heidegger,The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Metaphysics:World,Finitude,Solitude,William McNeill和Nicholas Walker译(Bloomington,I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5),78。]”这个设问包含了巨大的日常绝望,因为我们根本无从逃脱。这种无聊是绝对无法避免的。海德格尔说:“这种‘深度无聊’是‘基本情绪’。由于无聊之下时间变得漫长,我们打发时间以掌控自己的时间。我们觉得时间变得漫长。那么,时间应该是短暂的吗?我们每个人不都希望自己的时间可以长长久久吗?可每当我们真的感到时间漫长时,却会通过打发时间来遏制这种感觉!”[Martin Heidegger,The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Metaphysics:World,Finitude,Solitude,William McNeill和Nicholas Walker译(Bloomington,I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5),80。]

这一有关时间长短的悖论揭示了无聊的重要性所在。我们感到厌倦,意味着我们对世界的体验感到不安。我们在时间里停滞不前,或许还会徒劳地责怪火车站,责怪那不近人情的列车时刻表让我们沦落至此。不论旅途多么短暂或目的地多么名不见经传,迫切要启程的欲望折磨得我们痛苦不安。海德格尔说道:“深度无聊——一种乡愁,而乡愁——有人说过,哲思也可以被推定为一种乡愁。无聊——哲思的基本情绪。无聊,到底是什么?[Martin Heidegger,The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Metaphysics:World,Finitude,Solitude,William McNeill和Nicholas Walker译(Bloomington,I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5),80。]”现在,这个问题本身展现出某种绝望感:无聊究竟是什么?正如海德格尔很快提出的,这“几乎显然”与时间有关。而这种关系反过来揭示了三重性问题:世界、有限性、孤独性。为了看清这个问题,我们不仅需要抵制将无聊赶走的念头(也可谓诱惑),而且要避免将无聊和我们设想的无聊起因画上等号,这一点更是难上加难。这正是海德格尔区分“厌倦”(boredom)和“乏味”(boringness)的关键本质所在。

我们可以把任何事物假定为无聊的起因,这也属于无聊在意识层面持续产生的影响。无聊的是火车站本身,还是戏剧、晚餐的同伴、政治演说?这个错误的认知会让人错失机会。借用与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现象学论述略微脱节,但在此处颇为贴切的话来说:试问“我感到厌倦”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什么?一方面,这是一种自我反省式的怨言,即当下我正经历无聊。而另一方面,这听起来是在含蓄地要求停止无聊,要求设想中无聊的起因(甚至可能是当下的对话者或同伴)别再无聊下去了。

当所有事物都可能被(也许是错误地)视为某人无聊的起因时,这种要求是否还能保持一致呢?依循斯坦利·卡维尔(Stanley Cavell)提出的道歉的生效机制的理念,我们不妨将其称为“过渡性”无聊。即是说,有些无聊依赖于无聊事物与无聊感知者之间的复杂关系,而无聊的体验不仅仅是一种孤立的心理状态,它是这种关系结构的一部分。摘自金斯利·艾米斯(Kingsley Amis,他本人就是一位研究无聊的现象学家,可能不太专业,却十分专注)小说的一例如下:“格雷厄姆(Graham)极其严肃地说:‘因为我觉得她很无趣,我妻子时常责备我。她似乎从未想过这可能是因为她自己本身就令人厌倦。’他挪动了一下,面对着帕特里克(Patrick)接着说,‘在她看来,她令人厌倦是我一手造成的。’[Kingsley Amis,Difficulties with Girls(London:Summit,1998),197。]”我们旨在对格雷厄姆的诉苦表示同情,也就是说,我是支持以下观点的:第一,无聊是有客观标准的;第二,他的配偶因为自身的无聊而客观上违反了这些标准。过渡性无聊的意味则要复杂得多:无聊至少是二元的,它是无聊之人碰上让他感到无聊的事物后的产物。中间环节通常是最重要的,但对它的研究却是最少的。换句话说,人们究竟为什么认为某些事(可能是任何事、任何人的体验)是无聊的呢?

二元结构的轮廓随着文化甚至语言的改变而改变。爱德华·圣奥宾(Edward St Aubyn)的小说《别在意》(Never Mind)中的某个人物说过,英国上层阶级尤为无聊的原因在于,他们不想被人认为自己很无聊,他们“对成为‘一个讨厌鬼’极度恐惧,于是以各种无聊的方式孜孜不倦地勉强逃避这种命运”[Edward St Aubyn,The Complete Patrick Melrose Novels(London: Picador,2012),91。]。另一个人物则说:“只有英语中存在某人是个‘讨厌鬼’这种说法,例如成为律师或糕点师,把无聊延伸到某种职业上去,而在其他语言中,某人只是无聊而已,是一种暂时的状态。”前者回应道:“人们针对的是‘ennui’。”然而,第三个人物(一个受够了英国人的种种自嘲的美国人)反驳道:“当然……‘ennui’一词不仅仅是我们的老朋友——‘无聊’的法语,还是多金又傲慢的无聊,是‘万事皆无趣’,因此显得我极其有趣。”[Edward St Aubyn,The Complete Patrick Melrose Novels(London: Picador,2012),112。]

的确,无论英语名词多么变幻莫测,都没法翻译出这个法语单词所描述的无聊形式,这自然有它的原因。说到这里,人们不禁想到那些在普鲁斯特和于斯曼的小说中出现的一系列精致讲究而无聊的唯美主义者。后来,奥斯卡·王尔德和哈罗德·阿克顿对这种人物也颇为追捧,但伊夫林·沃通过塑造安东尼·布兰奇(Anthony Blanche)[出自《旧地重游》,又译《故园风雨后》。]这一人物,表达了轻微嘲讽。安东尼·布兰奇这个结巴的花花公子慵懒地通过扩音器向一群呆头呆脑的大学生吟诵T. S. 艾略特《荒原》中的片段,寻思着能在大学校园的喷泉边认识几位肌……肌……肌肉发达、在运动场上活力四射的男……男……男生。查尔斯·赖德(Charles Ryder)是这个关于宗教信仰与酗酒的古怪故事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他起初认为,布兰奇摆出一副拖腔拉调的悲世悯己优越感挺有趣的,但最终还是变得反感。

或许这种“高级”无聊的英式(或者说比英式更英式的)表现,其实说到底仅仅是无聊而已?或者更糟,这可能是一种圈套,在对话中通过滔滔不绝的谈话和自我陶醉来吸引对方,使他难以脱身。专注于自我的人无论多么博学多才,都会像醉汉一样——一切都围着他们转。正如金斯利·艾米斯的儿子马丁·艾米斯在他一部截然不同的小说《夜车》里所写的那样,坐在酒吧凳子上喝得烂醉的哲学家最令人头疼。故事的叙述者是一名正在旅店酒吧蹲守嫌疑犯的女警探。“此刻他兴致高涨,对着女招待污言秽语、讥讽嘲笑,”她说道,“紧接着他又来叨扰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的酒保:问这孩子的感情经历,问他的‘非凡成就’,就像一个站在船头的女人。天哪,醉汉简直太讨人厌了!酒保太了解这种讨厌的家伙和无聊的感觉了。毕竟这是他们的工作,逃也逃不掉。”[Martin Amis,Night Train(New York:Vintage,2007),120。]

或许我们会注意到,这则故事的主题恰恰就是那种存在主义的绝望,对幸福之人极具威胁,悲伤之人却能幸免。一桩无法解释的死亡事件,看似是自杀,驱使着叙述者进入上文中监视着嫌疑人的场景。叙述者监视下的家伙,是个住在二流度假酒店里的醉醺醺的浪荡子,像病毒、恶臭一般四处散发自己的无聊气息,美丽与智慧并存的受害者珍妮弗·罗克韦尔(Jennifer Rockwell)绝不会是一个抵挡不住他那种虚无缥缈的诱惑的人。不,她选择自杀是出于更形而上的原因,即对自己太过完美的生活感到别无所求——美丽的外表、聪明的头脑、成功的事业、与英俊的哲学家男友的幸福爱情生活,一切都很完美。珍妮弗的父亲是警察局局长,他对女儿的死感到十分痛苦,派遣前凶杀案女警探迈克·霍利亨(Mike Houlihan)去找出凶手。然而,找到的只有珍妮弗自身的“ennui”与空虚。

迈克是个正在戒酒的酒鬼,她对自杀再了解不过了。关于自杀的数据她了然于胸——因为模仿他人而自杀的,因为近距离接触而自杀的,因为职业易感性而自杀的,因为使用抑制剂而自杀的,这当中,她最了解的可能是镇静剂的影响了。她坦言,酗酒是一种“分期付款式的自杀”——这一描述早期也曾用于菲茨杰拉德等人。珍妮弗的死并非药物依赖造成的“分期付款”式的死亡,但她的自杀动机在常规的心理学文献中也无处可寻。换句话说,如果这种无聊正是一种分期计划的谋杀呢?如果我们那细若游丝的生活纽带,哪怕是幸福生活的纽带,被这种在浩大的宇宙中无足轻重的感觉压垮,又将如何呢?如此看来,要想结束这种平凡生活带来的折磨,遏制对肉眼凡夫的惩罚,唯有自杀这一条路了。是的,如果这套死亡逻辑既能说服那些看似幸福美满的人,也能使那些在生活中受侵害、受压迫的人信服呢?人真的会无聊至死吗?迈克·霍利亨梳理了珍妮弗这种虚无主义式自杀的头绪,发现了一连串伪造的线索、借口和荒唐可笑的事——珍妮弗留下这些谎言,是为了让迈克或其他人可以借此来安慰她那痛不欲生的父亲。但这种刻意创造合理性的叙述是虚假的,迈克知道这一点。“我还能告诉他什么呢?”在小说的结尾,迈克黯然自忖道,“先生,您女儿没有任何自杀动机。她只是有自己的高标准——我们无法达到的那种高标准。”[Martin Amis,Night Train(New York:Vintage,2007),173。]

关于意义和重要性的高谈阔论,是冷漠的宇宙所嘲笑的。因此,像迈克这样的戒酒者可能会被这一系列可怕的事驱使,为寻求那种虚假的慰藉而重染酒瘾——这也是生活中所有问题的缘由所在,也是这些问题的解决之道[正如Homer Simpson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描述。]。于是那些深感无聊的人因为终日嗜酒,变成了无趣的人。这也是在迈克和其他很多案例中都曾展现的——充满活力的人是如何慢慢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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