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因 解体让渡

解体诸因  作者:西泽保彦

那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是谁,听到藤冈佳子的名字也是一样毫无感觉,或许是记错了。

祐辅逐条回想从伯母处听来的藤冈佳子的经历,却怎么也不觉得和自己有交集。她从中学到高中都就读于县里为数不多的私立学校,而祐辅一直在上公立学校,肯定不是和这个有关。她大学上的是东京有名的贵族女校,显然也不是。工作单位是海塔物产,职位是社长秘书,而祐辅是教师,也不是这个。而且她家位于市内的黄金地段,根本不是祐辅这样的人轻易会去的地方。无论怎么回想,都还是风马牛不相及。

果然是记错了吗?只能这么想了。不,没有这种可能,祐辅莫名地固执起来:我以前绝对在哪里见过她。不是自吹自擂,涉及女人时,我的记忆力可是超群的。何况眼前的还是一位在这种穷乡僻壤难得一见的时尚美女,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

然而实际上还是忘了。眼前的这张面孔和藤冈佳子的名字怎么也无法拼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老化现象吗?祐辅念及此,不禁有些丧气。

“不过我还真是吓了一跳。”藤冈佳子将茶杯缓缓放回托盘,微笑着说,“妈妈给我看边见先生的照片时。”

“啊。”照片有那么差吗,祐辅不禁打心眼里开始后悔,没有事先检查一下伯母用来给自己相亲而四处散发的照片,“那是那是。”

邻桌的两个中年白领在讨论上周六市内发生的杀人事件。那是一起猎奇杀人事件: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被肢解后,被分散装在数个垃圾袋里,又被丢弃在面向电车道的某个公寓的垃圾收集点。

“还有……”佳子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来看祐辅,“……这种事啊。”

“照片……”祐辅本来想接着说:照得那么差吗?但是又觉得未免过于直接,于是不假思索地改口道:“照得那么好吗?”

“嗯。”佳子的回答令祐辅一愣,“比平常好很多,果然还是因为表情认真正经吧。”

“这样啊。”祐辅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哈哈,表情像干了的水泥般凝固不动,“比平常还好?”

“嗯。”

“那个……”祐辅摸了摸脸颊和鼻子,回到正常的表情,探出身子,“我在哪里见过藤冈小姐您吗?”

“哎呀,”佳子圆睁丹凤眼,像发现学生恶作剧的女老师那样瞪着祐辅,“您没发觉吗?”

“呃,这个……”祐辅拼命地辩解,连自己都觉得做作,“我一直觉得在哪里见过,真的,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一看照片就注意到了。因为每周六都能在佐川书店看见你。”

“佐川书店?佐川书店……电车道上那个?”

祐辅不觉间“啊”地叫了出来。

“您想起来了?啊,莫非——”佳子轻抚盘上去的黑发,“我平常都是放下来的。”

对了,就是因为这个才没认出来。经常在书店见到的长发美女的身影和眼前的藤冈佳子重合起来了,祐辅生出一种近乎恐怖的感慨。

祐辅在市内的女校担任教师,由于排课的关系,周六可以说闲到了极点。九点半上完第一节课就再也没有课了。于是在各种杂事纷至沓来之前赶紧逃离学校,一头钻进刚开门的书店,就成了祐辅每周生活的一部分。那家书店正是佐川书店,一家十榻榻米大的小书店。

祐辅一般都是直奔杂志角,而且看的都是和时事毫无关联的杂志。打着少妇自拍投稿、护士空姐制服诱惑、偷情的性爱之类的旗号,以及刊载有以各种奇怪姿势群舞的裸女……这样的杂志祐辅读破了一本又一本。刚开门的书店里顾客稀少,正是物色这类杂志的绝好时机,因此,每到周六,匆匆上完第一节课就带着解放感去充分享受女性的裸体,就成了祐辅的一项例行公事。不过要说这是天底下大多数男性消磨时间的一种常用方法的话,也真不为过。

对祐辅来说,正是因为是在丝毫不必担心被学生目击到的时间段里沉浸在色情杂志中,这种解放感才更为强烈。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连总是在自己身边浏览时尚杂志的年轻女性都不以为意,甚至带有一丝炫耀之情,光明正大地浸淫于遍布裸体的色情杂志中。

祐辅也并非不知廉耻,也注意到了自己身边总是有同一位女性,而且还是一位身材高挑、气质优雅的美女。在这样一位女性身边读色情杂志也确实让他有点顾忌,或者说是不自在更为准确。

可是,祐辅想,不好意思是不好意思,但如果一看见她走进书店就慌忙丢下色情杂志,转而奔向自己根本不读的文艺书架,岂不是更没出息吗?太虚伪了。确实,她总是穿着有品位的套装,气质出众,但她和自己毫不相关,没必要在意和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的人的目光。无论她怎么看我,我的生活也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祐辅清楚地想起在她身边贪婪地欣赏裸体的自己,痛苦地坐立难安。他想从依旧带着爽朗笑容看着自己的藤冈佳子身上移开视线,却没能做到。祐辅有一种想要一脚踢开桌子躺在地上打滚的冲动。

竟然还有这种事?祐辅真想仰天痛哭。如果知道星期六在佐川书店见到的那个美女能和自己的人生以如此直接的方式产生关联的话,哪怕装出阅读参考书的样子也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不容易从佳子身上移开视线的祐辅,又想起一件令他更为绝望的事。对了,那个书店还卖廉价处理的A片,三张一套。拿起那个把玩时,她……在。在啊!看得一清二楚!啊!完了!带着窥见地狱一般心情的祐辅不禁迁怒于佐川书店,在心里怒骂道:“一个书店卖什么A片啊!”

邻桌依旧在热烈地讨论那起杀人事件。两个中年男人略显兴奋地揶揄着已经被捕的年轻男犯人如何不细心。

被逮捕的男性叫真田,在房产公司上班,在自家公寓将和自己半同居的恋人鹿岛杀害,并在浴室中将尸体肢解。

他把尸体切碎,分装在数个垃圾袋里,并于傍晚扔到公寓的垃圾回收点。但是星期六不是垃圾回收日,正巧,某个保险推销员推销完保险,顺便和其他住户义愤填膺地讨论许多人乱扔垃圾制造麻烦,正当要离去的时候看到了真田。面对推销员的告诫,真田非但不道歉,反而大骂推销员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推销员怒上心头,找来公寓管理员,于是发现了装着尸块的垃圾袋。鹿岛的死因是脑挫伤。

真田否认自己的罪行,声称是有人设计陷害他,并且表示陷害他的人是位叫穗积的女性。

原来,真田脚踩鹿岛和穗积两条船,他声称是穗积妒火中烧杀了鹿岛,并嫁祸于自己。这个证言,在推销员那里得到了进一步证实。推销员中午也到过真田的家,那时真田不在,出来应门的是鹿岛,这时又来了一位疑似穗积的怒气冲天的女性,但似乎是发现推销员在场而改变了主意,马上就离开了。

根据这个证言,警方曾对穗积产生怀疑,但是她的不在场证明十分完美。离开真田的房间之后穗积因为和情敌鹿岛争执而过度兴奋,不小心从楼梯上跌落下来,被附近的居民送往急救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她右腿骨折,需要三个月时间治疗。

基于这个事实,警方确定真田为真凶,并将他逮捕——这就是这起案件的来龙去脉。

两个中年男人俨然以一种犯罪评论家的口吻,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嘲笑真田的掩饰工作多么拙劣。祐辅听了一会儿两个人的评论,不禁心想:哈哈,这里还有比那个真田什么的更蠢的家伙啊。

不过算了。痛苦一阵之后,祐辅突然想开了。仔细想想,就算没有站在书店看色情杂志这件事,这次相亲也没有可能成功。不是吗?自己大学读了八年才毕业,期间休学了两次。现在的工作也是伯父看不下去毕业之后游手好闲的自己而帮忙安排的。对金钱没概念,又吊儿郎当,这样的自己就是典型的准禁治产者。[“禁治产”是日本法律用词,指无行为能力。“准禁治产者”即限制行为能力人。]

啊,还有。学生时代因为年轻气盛,还曾和人同居。那真是糟糕透顶的经历,结果害得我失去了看女人的眼光。伯母不是连这种事也说出去了吧……如果是那个伯母的话还真没准……而且就算她没说出去,对方也有可能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啊啊!完了完了。越想越没戏。

“是这样啊,原来那个人是你啊。”反正我这种人就不是结婚的料——虽然有点偷换概念之嫌,但这样将错就错,祐辅反倒能从容地对佳子露出微笑了,“我完全没认出来啊。”

或许是自暴自弃之后想得太开,紧张感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祐辅不小心放了个屁。“不好意思。”

邻桌谈够了分尸事件的两个人对祐辅投以轻蔑的视线,祐辅在心里反省:果然还是得紧张点。

面对祐辅的响亮屁声,佳子仍然不为所动。真不愧是社长的秘书啊,祐辅心里莫名其妙地钦佩起来。道貌岸然、紧绷着脸、摆出一副傲慢架子的社长,不小心放了个屁而下不来台时,要能做出一副全然不知情的表情,她一定受过这种训练。祐辅在心里自作聪明地如此解释。

“边见先生,你总买那种杂志吗?”

“那、那种杂志?”祐辅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自暴自弃,没想到听到这话时,却再度动摇起来,“那个,嗯,也就是说,那种杂志……”我在说什么啊?

“就是所谓的成人杂志。”佳子干脆地说,“有很多裸照的那种。”

“不怎么买,都是站着看。”受到佳子游刃有余的态度的影响,祐辅不小心把不该说的也说了出来,“有特别中意的照片才会买。”

“那种杂志有什么用途呢?”佳子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看到祐辅瞪大了眼睛,就吃吃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问了奇怪的问题。也没什么用途呢,对单身男人来说用途只有一个——哎呀,这话更奇怪了。”

祐辅注意到佳子眼角飘红,虽然还泰然自若地保持着微笑,但那稍纵即逝的害羞的痕迹,在看惯了直抒情感的女高中生的祐辅看来,别有一番新鲜之感。

“呃……嗯,基本上只有一种用途,但也不能说没有其他的。”祐辅想给佳子找个台阶下,结果完全没奏效,“比如把中意的照片剪下来贴在墙上。”

“还有这样的吗?边见先生也是吗?”

“别说墙上了,我曾经连天花板都贴满了,整个房间全是裸照。”

“啊。”

“那是上中学的时候,那场面实在太壮观了。”

“到你房间去的人一定都吓了一跳吧。”

“很可惜,还没来得及带朋友回去,就被老妈收拾得精光,她还骂我不要制造多余的垃圾。我那时年轻气盛,顶嘴说‘嫌麻烦你别撕下来不就得了’,结果又被骂了一顿——啊,我们说到哪儿了?”

“那种杂志的用途。”

“啊,对。总之,我都用在这种不正经的地方——”

“我想说的是……”为了不让话题扩展到不必要的复杂程度,佳子开始点出要点,真不愧是职业秘书,“男人买那种杂志是平常至极的事,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没人会认真地思考男人买那种杂志是要做什么的吧?”

“应该没有吧。”

“但是如果女人买这种杂志呢?”

“女人?”

“奇怪吗?”

“也并不是特别奇怪。”话题怎么越来越奇怪?祐辅别起手,歪着头想。“藤冈小姐怎么想?你看过那种杂志吗?”

“看过。但是我觉得那还是面向男人的东西,因为——我又要说奇怪的话了——里面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啊。”

“呵呵,说的也是。”

“至少对我来说,男人看见那种照片就产生性冲动是件很奇异的事。说得好听点,是男人够灵巧。”

“难听点呢?”

“想象力贫乏。”

“啊,原来如此。”

“我想不只是我,一般的女性都不会因为那种视觉媒介而产生性冲动。”

“但是也有针对女人的色情杂志啊。以前也流行过唯美艺术片,现在是耽美漫画。”

“那些东西都可以产生代入感,还可以理解。可是男人们不需要任何故事情节,只是看裸照就能产生性冲动,我觉得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嗯。可能是在性的方面过于贫乏吧。在电视上看到偶像穿着大胆的泳装就会觉得不看可惜、不冲动可惜。其实那些姿色平平的偶像,即使穿上了泳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还是忍不住看,不看就好像吃亏了一样。”

“所以明知不会买的杂志也要看一遍?”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而且要是有一张中意的照片,就算知道价格不划算还是会买下来。觉得不买的话——这说法很奇怪——很可惜,说白了,就是你说的性方面贫乏。”

“我有点明白了。但是女人绝对不会这样。可是不久前却有一个女人买了边见先生经常浏览的那种杂志。”似乎是在强调自己的话的真实性,佳子缓缓地点了点头,“我觉得非常奇怪。”

“买,也不一定是给自己看啊。”祐辅总算对两人为何会陷在这种话题中有了朦胧的认识,松了一口气,“那个女人没准儿是饭馆或者美容店的老板,买回这种杂志给客人看,没什么奇怪的。”

“但是她一下子买了一百本!”

“一、一百本?”突如其来的极端数字让祐辅目瞪口呆,“等一下,那个女人大约多大年纪?”

“五六十岁吧。虽然一头黑发,但我觉得那应该是染的。”

“身材很高大吗?”

“个子不高,但是从体型来说,算不上娇小。”

“虽说杂志的开本和厚度各有不同,但一个人怎么也不可能搬走一百本啊。”

“是啊。所以她请店员帮忙搬到了自己的车上。”

“一百本色情杂志……”说出口,祐辅又一次被这庞大的数量所震慑,“到底干什么用啊……”

“边见先生也觉得奇怪吧?女人,而且还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主妇,买这种色情杂志本身就很奇怪了,竟然还买了一百本。准确地说是一百零一本,这个数字不会错,因为是我在惊异之下特意数过的。毫不夸张地说,那位女士几乎将书店的所有库存都一扫而光了,同一本杂志多买了五六本她也毫不在乎。而且不只图片杂志,只要有裸照的,周刊也好,漫画也好,她都要求店员帮她挑出来。”

“是在佐川书店?”

“嗯。上周星期六。边见先生刚离开,那个女人就进来了。”

“请讲得再详细一点。”

“没法更详细了。”佳子有点后悔自己挑起这个话题似的耸了耸肩,“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那位妇人是谁我也不清楚。”

“那位大婶当场就付了钱吗?用现金?”

“是的。”

从佳子口中听到具体金额时祐辅差点晕了过去。不过,为了买色情杂志,竟然一口气花掉远超上班族每个月零用钱的大价钱,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一时兴起或者哗众取宠吧?

“那个大婶看起来非常有钱吗?”

“也不太像。虽然穿得很讲究……”

“看起来像普通的主妇或者有钱的太太?”

“差不多。”

“她要发票了吗?”

“什么也没要。”

竟然是自费。祐辅完全陷入这位妇人的奇怪行径之谜中不能自拔了。

“不适合相亲时聊的话题呢。”看到祐辅过于沉溺其中,佳子似乎很困惑,打预防针似的说,“不好意思。一直在乎这件事,忍不住就——”

“你不喜欢这种话题吗?”

“那倒不是,毕竟是我提出来的……不过边见先生应该觉得很无聊吧?”

“哪里哪里,既然谈起来了,就一起想一下吧?”

“咦?”

“我觉得那个大婶一下子买一百零一本色情杂志,一定有什么合理的理由。”

“想一下?但是……”佳子原本只是随便说说,根本没想到会深入聊起来。她略显焦虑地不停握紧又松开自己那白皙修长的手指。“我一点都摸不着头脑。应该没什么合理的理由,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吧?”

“一时心血来潮——这种解释,藤冈小姐你会接受吗?”

“不。”正是因为无法理解,才会提出这个话题——被如此暗示,佳子微微露出苦笑,“完全无法接受。一定是有某种需要才会买。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需要,买那种杂志自己用来做什么。所以今天一看见边见先生就不小心说了出来——那种杂志有什么用途?”

“这是我的荣幸。有关色情杂志的问题尽管问我。”

自己到底在得意个什么劲儿啊,祐辅想。佳子曾说自己的相亲照片比平时正经,很好。也就是说平时——站着浏览色情杂志时——的自己是何等猥琐。

“话是这么说,但是要说对上了年纪的女性有何用途,这可是个难题。如果是老大爷买的话,倒很好解释。”

“会不会是……”佳子突然把送到嘴边的杯子放回托盘,“帮别人代买?”

“代买?”

“比如替她丈夫买。其实是她丈夫想看,但是因为不好意思或者生病了等理由而不能去买,于是由太太代买?”

“不可能的,因为那样就不会重复买同一本。”

“啊……也是,确实。”

“同理,替孙子或者有恋母情结的儿子代买也不成立。”

“等一下,先不管是给儿子还是孙子买,如果有多人呢?”

“多人?”

“我只是举个例子,如果儿子或者孙子有很多的话,那同一本杂志重复买几本也就可以解释了。”

“让母亲或奶奶买色情杂志给自己做礼物的儿子或者孙子,想起来还真是很可怕。不过就算这样也还是不合理。”

“为什么?”

“作为礼物送给多个儿子或者孙子也好,毫无关系的外人也罢,都没有必要亲自去书店,只要选择送货上门就可以了,毕竟有一百零一册啊。如果有特别想要的,非得自己去找的话,倒有可能亲自出马,但听藤冈小姐的描述,似乎并不符合这一条件。”

“嗯,没有特意挑选,只是随手就拿。”

“退一步讲,就算她是个不喜欢送货上门,不亲自去书店买就不舒服的人,可是为什么连周刊和漫画都买呢?虽然她指定要有裸体图片的,但是如果真是给多个儿子或者孙子做礼物,杂志数量不够的话,那换一家书店不就可以解决了吗?何况她还有车,应该很容易做到。”

“也是啊……”像水渗入大地一般,佳子脸上浮现出理解之色。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比祐辅更为投入了。“真的,她有车啊。”

“或者她去了别的书店也说不定。”

“咦?”佳子眼中第一次闪过没有自信的犹豫,她似乎有点混乱,“你说什么?”

“如果是这样,她就不止买了一百零一本。”

“你是说她实际买得比这还多?”佳子犹如被一口硬塞了数个大福饼一般皱起眉头。

“也可能没有,如果在佐川书店买的就是全部的话——”

“到底有没有?”

“这没法确定。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礼物的说法不成立。还有,她可能从事社会服务工作或者是护理人员,买色情杂志安慰卧床不起的老人,这种假设也不成立。假设她在佐川书店买的一百零一册就是全部的话,那么,在有车的情况下,她为什么一定要在佐川书店不挑种类地全买完呢?反过来,假设她也去了佐川书店以外的书店,共计买了一百零一册以上的杂志,那么既然去了两家书店以上,又为什么像清空库存一般在佐川书店大买特买呢?刚才说了,实际情况到底是哪种我们无法判断。可是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能导出一个明确的事实。”

“是什么?”

“她有不得不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多地收集裸照的理由。”

佳子靠向椅背,像在思考祐辅的结论,她盯着餐厅里的灯看了一会儿,终于表示赞同似的说:“短时间内尽可能多地?”

“你同意吗?”

“呃,”佳子的表情让她看起来像正在做记录的秘书,“我觉得很有道理。”

“接下来就要发挥想象力了。”

“是啊。”佳子似乎将祐辅的话当成了对她的挑战,她交叉双手,露出无所畏惧的会心一笑,“除了裸照的用途以外,你的说法还要能解释为什么裸照越多越好,以及那位妇人为何赶时间吧?”

“正是。先说她赶时间的事。我觉得比较妥当的说法是,除了这位大婶外,这件事还涉及其他人。”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佳子这一次的口气略带一丝挑战的意味,“但有点太普通了吧?直白地说,就是有点过于笼统了。”

“比如说她买了这一百零一本杂志后拿去了哪里?可能是她自己家,也可能是别人家。如果是别人家的话,那么她可能必须要在那人回家之前将杂志全部运进去,所以才要赶时间,这种解释如何?”

“别人是什么人?和那位妇人有什么关系?”

“这个还不清楚。”

“还有,如何能断定是送去别人家?也可能她不想被家人看见,所以必须在家人回家之前把杂志搬进去。”

“这么说也有道理。”

“是自己家人也好,毫无关系的外人也罢,不想被人看见的说法可以接受。但是她瞒着周围的人,有什么打算?”

“要是知道了这点不就全清楚了。嗯……色情杂志的用途……色情杂志的用途……”

“也可能不是利用,只是单纯地处理。”

“处理?”

“比如说知道了自己的女儿背地里在做人体模特?怕被邻居和熟人看见,就把载有女儿裸照的杂志都买了?”

“可是那就应该指定特定的杂志。实际上并没有吧?”

“指定特定的杂志的话反而欲盖弥彰,所以她不挑选地全部买下,以掩人耳目。”

“如果是因为这个的话,那不把所有书店的杂志都买光还是没有意义啊。必须回收的杂志数量非同小可,我觉得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不可能做到。光是回收刊有关键照片的杂志就已经够她大费周章了。”

“说的也是。”

“这个说法怎么样?她的孩子到了思春期,为了不让孩子接触到哪怕一张色情照片而全部买下?”

“无论怎么说都太不现实了。就算再怎么有钱,也不会干这种蠢事啊。这样一来,为了不让孩子接触到,就要每周或者每月,持续买下全部带有色情照片的杂志,这不可能吧?”

“确实如此,有道理。”

推理遇到瓶颈的祐辅茫然地任由视线游弋,不觉间竟瞟到了佳子的胸部。和细长的鹅蛋脸几乎到了不相称的地步,佳子的胸部高高隆起,夺路欲出般地紧顶着罩衫。

那是真货吗?祐辅不禁心生邪念。不会是塞了胸垫或者硅胶吧?不不不,大概是真的。祐辅想起刚才落座时,自己偷窥过佳子的身体线条:身形修长苗条,腰肢婀娜,臀部丰满。哇哈哈!祐辅险些失去理智,道德感云雾般散去。佳子的知性气质和成熟的曲线达到了绝妙的平衡,像下水管道突然破裂一般,五彩缤纷的妄想涌入祐辅的脑海,进而汹涌澎湃。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突然,祐辅注意到佳子似乎正在催促他继续说的眼神,停止了情色妄想。不行不行,我在想什么啊,现在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吗。

“色……”本想说“色情杂志”的祐辅害怕被再次牵回到猥琐的妄想中,急忙换了个说法,“成人杂志的用途啊……”

“大量购买会不会是关键?”

“有可能。”

“那么多书,应该很重吧。利用重量这个想法如何?”

“可是这样的话,不用色情杂志,用文艺书籍也可以啊。”

“啊,是呢。”

“她既然指定有裸照的,那就表示非这样不可……”

“也就是说,没有裸照就没有意义了?”

“是啊。”

“这能不能说明买那些杂志不是就放在那儿不动?因为不打开杂志就没法知道里面有没有裸照。当然也有的杂志封面很挑逗,但并不是所有。”

“确实如此,但是有一百零一册啊,翻开一百零一册——还有可能更多——可需要相当大的空间……”

“不,不必翻开也行啊,刚才边见先生不是说了吗?”

“我说什么了?”

“中意的照片就剪下来贴在墙上。”

“美人照片啊,一百零一册的裸照的话,一定很壮观吧!即使贴满墙壁和天花板,应该还有剩下的……”比我从前干过的还了不得,祐辅低声自语。

“整个家里都贴也有可能,客厅里,厕所里……”

“整个家里都贴裸照啊……可是为什么呢?”

“为了吓人?可能有点牵强。刚刚边见先生不是也说过吗,中学时在房间内贴满裸照,可能就是那种小玩笑的感觉。”

“这已经算不上小玩笑了吧。像我那样在自己家贴就算了,如果是在别人家的话……要是对方能理解还好说,可一般情况下都会勃然大怒吧。”

“所以她应该是找能理解的人才开这种玩笑的。啊,对了,会不会是那个人的生日之类的,在生日派对之后的余兴节目呢?”

“派对后的余兴节目啊……”祐辅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可是之后收拾起来就麻烦了啊,那时我老妈就很生气……”

“怎么了?”佳子讶异地看着突然瞪大眼睛、僵在那儿的祐辅。

“没,想到了些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

“啊,奇怪的东西并不是指色情方面的。”看佳子瞪着自己,祐辅急忙辩解,“刚才我们假设家中贴满了裸照,一般来说不会就那么贴着,早晚都会收拾起来,当做垃圾处理掉。那可是大量的垃圾。”

“嗯。”搞不懂祐辅想要说什么,佳子不解地歪着头,眯着眼睛,“收拾起来很费劲呢。”

“我想,这才是那位大婶的目的吧。”

“这才是目的……你是说制造出大量的垃圾吗?”

“更准确的说法是:通过制造大量的垃圾,让人即使极不情愿,也必须将垃圾袋扔到垃圾收集点。”

“我不明白。”

“就像刚才所说,把贴满家中的裸照收拾出来,垃圾的数量非同小可,不可能就这么放在家里,更何况公寓本就狭小,不可能堆得下。所以即使不情愿,也要扔到垃圾收集点。如果当天不是垃圾回收日的话——”

“看来,祐辅先生的思路已经飞到我跟不上的地方去了,可以为我再说得详细点吗?”

“那就从头说起吧。不过事先声明,这单纯是我的想象,而且还是离奇的想象。”

“我会带着这个前提洗耳恭听。”

“首先,上周六在佐川书店一口气买入一百零一册成人杂志的妇人并不是普通的主妇或者有钱的太太,她有正当的职业。”

“正当的职业?”

“保险推销员。她上周六早上到电车道对面的某公寓推销,在那里拜访了真田家。”

佳子惊愕地眨了眨眼,突然出现的具体人名似乎让她困惑不已,她像看诈婚骗子一样看着祐辅。

“真田本人去上班了不在家,是和他同居的女人鹿岛开门的。这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真田实际上脚踩两条船,同时和两个女人在交往。另一个和他相好的女人穗积也来到了真田家。大概是料到了真田这时出去上班不在家,穗积一开始就做好了和鹿岛对决的心理准备。可是由于保险推销员这个旁观者在场,穗积退了回去。穗积退回去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推销员杀死了鹿岛。两人以前从未谋面,估计是一时冲动所致。我就有亲身经历,上了年纪的女推销员有时实在是难缠到不讲理的地步。拼命地按门铃啊,使劲转动上了锁的门把手啊,门只要开了一点小缝,就不管不顾、好像回到自己家一样闯进屋里啊,这些,我都有过亲身经历。当然了,女推销员也不全是这样的无礼之徒。鹿岛应对的这位可能比我所经历过的还要蛮横无礼,她和鹿岛吵了起来,鹿岛也是嘴不饶人,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渐渐发生肢体冲突。最后,推销员做过头了,把鹿岛杀了。可能是吵得太兴奋,顺手推倒了鹿岛造成死亡。推销员这下慌了。正常情况下应该叫警察,但她没有。她打算蒙混过关。自己和这个死了的女人之间毫无关系,所以杀了她的事应该不会暴露,这样想着的她决定溜之大吉。可正当她准备离去之际,一件不得了的事浮上她的心头。毫无疑问,就是刚才前来想和鹿岛对决的穗积。如果警察根据她的证言而锁定自己,就危险了。于是推销员心生一计:不如索性让和鹿岛同居的真田来背黑锅好了,而且要找个切实可行的方法。”

佳子的视线溜向了旁边。邻桌的两个中年男人早已没了踪影,看来佳子也在无意中听到了他们对那起杀人事件的评论。上星期发生的分尸案,佳子当然也通过媒体略有耳闻。此时她那试试祐辅有多大本事的态度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话都不想错过地探出了身子。

“推销员开车到佐川书店。藤冈小姐说她和我是前后脚,那大概就是十点半左右。这个时间很重要,请记好。她将佐川书店的成人杂志买了个精光,然后回到真田家。她必须要做的事有两件,先做的是哪一件不得而知,但能确定其中一件是在真田家贴满裸照,另一件事就是将鹿岛的尸体肢解。分尸用的工具是在去佐川书店的路上顺路买的,还是真田家本就有的,无法得知。总之,她将鹿岛的尸体肢解,分装于垃圾袋中,并将剪下裸照后残余的杂志放在尸块上面以掩人耳目。这里的要点是,每一个垃圾袋都不能装得太满,要装到乍看上去看不到尸块的程度——也就是一半稍少。之后,她把这些垃圾袋放到一边。这是为了让回到家的真田用这些垃圾袋来装撕下来的裸照。果然如她的计划,真田没有发现垃圾袋里装着尸块——虽然可能也闻到有股怪味,但看到家中贴满裸照,他勃然大怒,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就将撕下来的堆积成山的裸照装进垃圾袋,抬到垃圾回收点。这是星期六傍晚的事。目击到真田扔垃圾的并非别人,正是推销员。要有人目击到真田丢掉装着尸块的垃圾袋,这是这个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但推销员不能依赖偶然,于是她选定自己作为目击者。这对她来说也是一次赌博。她现身于佐川书店是十点半,那么她在真田家推销就应该是十点左右,这个很轻易地就可以通过穗积证明。十点左右出现在真田家推销的推销员,同一天的傍晚又一次在公寓附近闲逛,这可能会让警察产生怀疑。这一点,她肯定也很清楚。真田星期六几点回家,她大概是在和鹿岛吵架时偶然知道的。正因为如此,她才有了实行这个大胆计划的决心。总之,提着装有尸块的垃圾袋的真田必须被什么人目击到,否则她的计划就全泡汤了。可是又不能抱着侥幸的心理期待有人恰好出现,所以她冒着风险,自己充当了目击者的角色。正巧那天不是垃圾回收日,她便装模作样地指责要扔垃圾的真田,而真田也很‘配合’地回嘴说她多管闲事。于是她假装生气——可能就算真田乖乖道歉或者不理会她,她也会这么做——去联络管理员,以便让垃圾袋中鹿岛的尸块尽快被发现……我想来龙去脉大概就是如此。”

祐辅说明结束时,佳子的表情如同大梦初醒。平日里感觉无懈可击的她,不经意间露出毫无防备的一瞬间,让祐辅觉得弥足珍贵。

虽然有点要强,但还是很有魅力的人,祐辅想。同时,对于自己在她面前沉迷于色情杂志,以及相亲时放屁等诸多事情的无尽悔意也涌上心头。

唉!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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