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因 解体出处

解体诸因  作者:西泽保彦

似乎有什么人在看着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令人痒痒的视线。

应该是错觉吧。大学毕业后连固定工作都没有,靠着打工度日的我,哪有惹人注目的理由。

“我啊,只是想让香里幸福。”泽田直子不耐烦地搅拌着刚注入牛奶的咖啡,用充满责备意味的眼神盯着我,“你能理解吗?”

“那是当然了。”我躲开她纠缠不休的视线,赔笑道。

“那你可要帮我,好吗?香里要是遇到什么事,小匠你也会睡不好的,是吧?肯定睡不好,因为这又不是外人的事。”

要说惹人注目,在这个咖啡馆里,绝不会是我,而是泽田直子——也就是我的阿姨。

她是我妈妈的妹妹。确实如她所说,我们不是外人。但是在第三者看来却相当不同,比如,富婆和她的小白脸。看着她那充满肉欲的眼睑和嘴唇,不得不让人涌上这种桃色妄想。我这个亲戚倒真是长了一张适于夜晚的脸。

“说到帮忙,”我搔了搔头,趁机偷看阿姨,发现她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我,“我又能做什么呢?”

“这要小匠你自己想啊!”

我的名字是匠千晓,简称匠仔。亲戚阿姨们一般叫我小千或者小晓,只有这个直子阿姨叫我小匠。

“就交给你了。实在不行,你去勾引香里也没问题。”她取出细长的香烟,忧愁地正要点上火,突然双眼放光,说,“对啊,这主意不错。小匠,上吧,和香里上床!就这么办!我不会有意见的,然后你们俩就结婚!”

“您别开玩笑了。”

香里是直子阿姨的独生女,也就是我的表妹。和她妈妈一样,虽然算不上美女,但香里浑身充满颓废的风骚,真让人担心她的将来。香里高中毕业后在本地的银行找了份工作,工作已经一年了。

“您说的那些,香里怎么可能同意呢。”

“哼,”直子阿姨点上香烟,“比和那种男人结婚好多了。”接着,就像面前的我就是“那种男人”一样,狠狠地冲我吐了口烟。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中午。我被直子阿姨叫出来,完全是因为现在正和香里交往的“那种男人”。

“那种男人”叫做若木彻,比香里大五岁,毕业自同一所学校。据说香里第一次遇见他,是他以校友身份去香里所在的网球部做指导时。

通过这层关系,若木彻又做了香里的家庭教师,在这期间两人的感情急剧发展。我虽没有亲眼看见,但据说他长得宛若明星,香里已经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我真是不明白啊,为什么阿姨您对那个叫若木什么的那么看不上呢?”

虽说若木彻大学毕业刚刚一年,也只工作了一年,但是他在一家大证券公司上班,可以说前途一片光明。再怎么说,也比因为切北京烤鸭切烦了而刚刚辞去中华料理店零工的某人要光明得多。

“比起这个,更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阿姨您之前竟然毫不干涉他们两个人的发展,一句话也不说,香里会误认为您赞成他们的交往也有情可原。您既然那么反对,为什么还袖手旁观呢?直接对香里说出来不就完了,说你绝对不许她和那种男人在一起。对那个若木什么的说,不要再打自己女儿的主意,把话这样明明白白地讲清楚不就好了?一定马上就解决了,根本不用牵涉我。嗯,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您这么小心在意啊,实在不像阿姨您的作风,毕竟这可是关系到香里将来的事。”

“什么嘛,小匠,一段时间没见,变得能说会道了嘛。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似的。”

不是好像,实际上直子阿姨就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说蛮不讲理也行,总之,很泼辣。和前夫,也就是香里的父亲离婚时,她曾大放厥词,说自己本来是冲着钱才嫁给他的,没想到别说赚钱,连个女人都满足不了,这样的废物我怎么能跟他过日子,说完,立马领着女儿出了家门。

因车祸而半身不遂,此后的漫长余生正需要妻子献身照顾的丈夫竟被如此对待,婆家的人理所当然地暴怒不已。

一时间,婆家的人想要将直子阿姨告上法庭。但是直子阿姨的前夫重病在身又受到她强行分居的打击,搞得心脏都出了毛病,最后,连像样的赔偿都没要就同意了离婚。

结果他只能过着让没成家的姐姐照顾的瘫痪卧床生活。当然,别说亲戚,连世人都对他满怀同情。而我们匠家的人,也因为和直子阿姨有一层亲戚关系而被当成过街老鼠般唾骂。反倒是直子阿姨本人对她的暴言暴行毫无反悔之意,就像行使自己应有的权力那般理直气壮。阿姨就是这种人。

如今,女儿要和她不同意的对象结婚,那如同凶器般的嘴皮子竟然会乖乖闭上,任谁都会觉得奇怪吧。

“哪里哪里,只是单纯的一点小疑问。没有别的意思。”说实话,我不太想和这位阿姨打交道。明明已经多年不通音信了,现在她有事,就不管不顾地径自找上门来。总之,很蛮横。所以我的策略就是尽量避免和她扯上关系,怎么可能轻易地答应她阻止女儿结婚这么没头没脑的要求呢。

“明白了。”大概是识破了我借指出这事的蹊跷之处来回绝她的意图,直子阿姨掐灭香烟,放下高高架起的双腿,“我信任小匠,所以你要保密,对谁也不要说,知道吗?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

她那充满威严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我正在苦于无法表达自己并不需要她那单方面的信任时,她又向我投下了一颗炸弹。

“那个叫若木的男人是个大花花公子。嗯,这么说还有点客气,简直就是个大色魔。”

生得一张明星面孔,当然受欢迎了,我想。“正常的男性多少都会有那方面的倾向吧。”

“咦?”直子阿姨的表情又变得充满肉欲的挑逗意味,“小匠也是吗?”

“我很平常啊。”

“那,只要是女人,你就会和她上床?”她张开涂得丰厚的嘴唇,露出牙齿说出“上床”这个词,看上去十分不雅。

“这样的称不上正常了吧。”

“但他就是这样的。谁也不挑,只要是女人就行,不管年纪大小,也不管长相如何,连男人都行。”

“真的?”

“当然了!”

“那香里知道吗?”

“谁知道。大概不知道吧,不过也可能察觉到他有点花心。但她还以为现在自己占据着他的全部注意,真是傻得够可以的了,让父母操心。”

“但是阿姨您为什么会这么了解他的为人啊?”

“他本人说的,在床上。”

“啊?”

“实际上就是……”直子阿姨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原本不想说的嘴脸,其实丝毫不知廉耻,“我和阿彻大概一周做一次,床上的摔跤运动。”

“一周一次……”这种情况下,即使不愿承认,但我确实因为如此露骨的说明而禁不住展开无边的淫乱想象,说这样的我可鄙,我也真是无法反驳。“哦,原、原来如此。一周一次呢,嗯。”

“从他做香里的家教开始直到现在。你明白了吧?我都已经和阿彻说过不止一遍了,他和香里结婚会很麻烦。”

“那种男人”不知何时变成了“阿彻”,而她叫“阿彻”的声音也透露着淫荡的意味。

“可他却说:‘香里已经陷得很深了,现在还能说什么。’‘要不,你去和她说明她妈妈和我的关系。’呸,真是不要脸!”

“也就是说他也想和香里结婚?”

“啊,真是可恨。”

“那……”虽然不能说是对她露骨的性告白造成的狼狈的回击,但我确实有点坏心眼,“那不就没办法了吗,就算若木有作风问题,但他们双方两相情愿啊。我认为即使是阿姨您,也没有权力干涉。”

“才不是,你真是不明白啊。阿彻并不是真心喜欢香里,只是对她的身体感兴趣。”

“咦?他不是想和她结婚吗?”

“对啊。”我还来不及惊讶,话题就突然转向了奇怪的方向,并且在诡异地继续,“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想和我在一起。”

“……”

“和香里结婚的话,就可以和我住在一起了吧?阿彻现在住在公寓,结了婚,一定会搬到我家来。我家又是独楼,他肯定打的是这个主意。实际上阿彻想和我结婚,但是顾及社会影响,所以表面上以香里丈夫的身份出现,实际上想和我在一起。”

“那……”我拼命思考着这些话有几分可以当真,忍不住问道,“那若木倾心的实际上是阿姨您了?”

“啊哈哈,什么倾心不倾心的,小匠你真是的,文绉绉的。对啊,阿彻迷恋的不是香里,而是我。”她慵懒地捋了捋头发,似乎不抱有丝毫疑问,“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阿姨觉得若木怎么样?”一个人能自恋到如此程度也不容易。

“阿彻?当然不错了,长得好,技术又好,没话说。”

“那让他和香里结婚……”

“那可不行。”她拉着脸,蛮横地说,“谁和那个色情狂结婚啊,那样只会招致香里的不幸。”

“那不如,干脆,阿姨您和若木结——”

“那也不行。”

你给我适可而止!你个蠢货到底想怎么样啊?我差点脱口而出。可阿姨全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继续说道:“那样我会被香里杀了的——等等,对了,对啊!只要让香里和别的男人结婚生子,等热情冷却下来就可以了啊!那样我就可以和阿彻在一起了。是吧?我怎么才想到啊,多妙的主意啊,太妙了,实在是妙!所以你要加油,小匠,鼓足干劲追到香里。”

“您可别乱说了。”这样一来还是撒个谎吧,反正相比这个阿姨,多么扯的谎话也无限接近真实,“我有心仪的女生了。”

“啊啦,是吗?”本以为她会就此罢休,没想到反倒变本加厉,“那你可以不必勾引香里了。仔细想想,小匠也不太像是擅长这种事的人。”真是多操心!“总之,你要去说服阿彻放弃香里。”

“要怎么说服啊?”亏她这么轻易就说得出口。

“那就要小匠你来想了。到时候酬谢你的可是我。”竟然还说什么酬谢,一开始你怎么不说?“我给你阿彻的电话,你们两个男同胞要好好商量哦。”

“我的房间没装电话,您写了也没用。”

“是吗?那就写地址吧,安槻公寓一〇三。”她全然无视我的讽刺。

“那种事我办不来啊。”

“为什么?明天是星期日,小匠你也没事可干吧?又没有工作。”

所以就必须去帮你的忙?哪有这样的歪理。泽田直子将便笺塞到被她的蛮横搅得目瞪口呆的我的手中后,立马离开了咖啡馆。

这时,我才恍然发觉桌子上还放着阿姨的咖啡账单,这一击太致命了。强烈的无力感突然袭来,我差点进入假死状态。虽然那种被人注视着的感觉还在,但我已经顾不得这许多。

可一直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于是我付了阿姨的那份咖啡钱,决定回自己的公寓。

来到公寓前,我再也不能忽视那得寸进尺的视线了。进入房间后,我从窗户向外张望,却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今天真是个怪日子。我从兜里掏出阿姨塞给我的便笺,我当然不打算去和若木谈,而且没有义务去和他谈,可是也没将便笺扔掉,自己也真是窝囊,结果还是穷人心理在作祟。

等不及太阳下山,我就出去喝酒去了。要想驱散阿姨喷出来的毒气,只有这个方法。

平常,我也就喝个两三小时,没想到今天怎么喝也不醉,回到公寓时已经快十二点了。我一边感叹着刷新了在一家店喝酒最长时间的新纪录,一边脱下鞋子。这时,一个白色的东西掉落到了脚边。

是便笺。上面只写着:星期日凌晨三点安槻公寓一〇三。

一看就是女性的笔迹。但我却一时无法理解便笺上信息的意义。安槻公寓一〇三,最近好像听说过这个地方,用塞满酒精的头脑思考良久,我总算记了起来。

哈哈,原来是直子阿姨啊。趁我不在,偷偷把便笺塞到门缝里,好让我去说服那个姓若木的。

好,既然你这么执著那我就去一趟。平常的话,我一定会拒绝这种要求,但一时趁着酒劲,我下了决心。如果冷静地思考,一定会怀疑凌晨三点是否适合谈话,但我当时趁着酒兴,完全没有多加考虑,把一切的责任都推给了酒精。

如此这般,星期日凌晨两点五十五,我站在了安槻公寓里。大概是在冷澈的夜晚中快步行走的缘故吧,我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一下子失去了刚才一口气冲到一〇三号房间前的气势,陷入了该如何是好的沉思中。周围是白天也很肃静的住宅区,现在更是安静得连一丝生命的迹象都感觉不到。夜灯似有若无,比一片漆黑还要瘆人。

我想先确认一下若木彻是否在家,万一直子阿姨没有事先和他说好,没准儿他会先让我饱尝一顿老拳。阿姨做事那么草率,这种可能性极大。而且话又说回来了,既然都来了,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呢。

独自伫立在仿佛触手可及的寂静中,醉意渐渐散去,我更加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〇三号房间的门缓缓地开了。

我急忙躲到电线杆后,虽然并没做什么亏心事,但下意识地,还是躲了起来。

定睛看去,从一〇三号房间里走出一个纤细的人影,戴着棒球帽,黑眼镜,白口罩。面对眼前这个明摆着让人起疑的古怪装扮,我不禁眨了眨眼。可疑的人影穿着一身类似工装的衣服,让我一开始以为是一个男人,但从其瘦削的身形上来说更像是个女人。她手上的白手套在我已习惯了黑暗的眼中很刺眼。

可疑人物抱着一个宅急便纸箱,放在了停在路上的小轿车的后排座位上。

接着,她又回到一〇三号房间,这一次她抱出两个纸箱,放进了小轿车的后备箱。如此这般又重复了几次。由于箱子挡住了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的容貌。

我数了一下,她一共搬出来六个箱子。搬完之后,她就一屁股坐进车里,扬长而去。

我像蚂蚁趋向砂糖一般,迂回到一〇三号房间前。房门并未关死,里面还露出星星灯光。我小声念叨着“打扰了”,进了房间。突然发现脱鞋处飞溅的深红色污迹,我立刻开始后悔起来。

可是已经迟了。事已至此,就要确认到底。

先说结论吧,一〇三号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当然也没有若木彻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以浴室为中心,四处飞溅的视觉艺术般的深红色污迹。起居室和和室的墙和地板上溅满污迹,仿佛用喷雾器喷的一般,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浴室里的污迹似乎被清洗过,但不过是杯水车薪。浴缸旁,一把潮湿的电锯散发着油亮的光泽,电线还盘在一起,连接着电源。

看来此事非同小可。我决定报警。出去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公共电话,最后只得回到一〇三号房间打。

我报上本名,简洁地表示自己来拜访友人却没见到人,反而看到了屋内有疑似犯罪的痕迹,希望警方能过来调查。不一会儿警车就来了。

“我是安槻署的平冢。”

来的有一位是看起来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年轻刑警,另一位是已经开始谢顶的中年刑警,他一边扶着眼镜,一边混在鉴定人员中观察血痕。

“请详细说明发现这些血痕的经过。”

我一边感慨着这不是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场面吗,一边开始说明。只是我完全没有电视剧中的出场人物那样,在前面故意隐藏对后面有用的信息的兴趣,对刑警全盘托出。

我和住在这个房间的若木彻并不相识,从这个前提开始,直到阿姨让我劝说若木彻放弃和她女儿结婚的经过,我都说了出来。

“真是诡异。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然要在半夜三点见面。”平冢刑警以估价的眼神打量着我,这也是在电视剧里看惯了的,“可以让我看一下那个便笺吗?”

我当然没有扭扭捏捏不拿出来。扫了一眼便笺后,刑警说:“你确定这个来自你的阿姨泽田直子吗?”

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现在被刑警这么一问,竟也没了自信。“应该是吧……”如果能辨别出阿姨的笔迹就好了,思及此,我突然想起在咖啡馆阿姨写给我的另一张便笺。“对了,请看一下这个吧,这个绝对是阿姨的笔迹,就在我面前写的。”

“让我看一下。”刑警比较着两张便笺,“确实很像,应该是一个人写的。不过没经过正式的鉴定,还没法断言……”

这时,刑警突然问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我本就相当紧张,又不得不快速切换头脑,就更加紧张起来。原来,所谓的调查问案是这么回事啊,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参与感。“你确定戴着墨镜和口罩的人是女人?”

“不,只是感觉是女人。毕竟那个人穿着宽松的工装。男人的话也有身材那么瘦削的吧。”

“嗯,说的也是。匠先生有什么线索吗?”

“完全没有。”

“那个可疑人物是若木彻本人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个……我完全没见过若木彻这个人……”

“啊,也是。小轿车是黑色的吧?车牌号呢?”

“没看见。我确实注意了,但是太黑了看不清楚……不过,”如前所述,我没有隐瞒事实的兴趣,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记得应该和阿姨的车是同一型号,而且都是黑色的。”

刑警“哦”了一声作为回应,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对这一条信息抱有多大兴趣。“你说可疑人物往车里放了六个箱子,箱子里面是什么?”

“一点也不清楚。完全没看见。”看见了屋内的血痕和电锯后,我对箱子里面的东西进行了一番想象,眼前的平冢刑警肯定也做了同样的想象,但我还是只能如此回答。

刑警问我要了直子阿姨和香里的联系方式后就把我放了。一〇三号房间里肯定发生了犯罪之事已经毫无疑问,只是刑警能相信我的证词几分就不好说了。

没准儿——不用没准儿,几乎就是有准,第一嫌疑人就是我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虽然发生了犯罪行为,而且很有可能是恐怖的杀人事件,但是关键的尸体没有发现,也无法判断死者的身份,无论警方怎么怀疑,也无法拘留我,仅此而已。

之后的几天,我大门不出地窝在家里。虽然没经过确认,但我肯定警察在监视我。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做出不谨慎的举动为妙。事后回想起来,我似乎有点自我意识过剩。

平冢刑警来拜访我的公寓,是在那之后第二周的星期五。“发现若木彻的尸体了。”他用仿佛我早已得知此事的口吻说。我只得说明自己最近没读报纸,也没看电视。

“若木的尸体被切成数块,包在塑料袋里,分装在六个箱子中。”

说着,平冢将照片拿给我看,是随处可见的宅急便箱子的各种角度的照片。刑警问我看到的是不是就是这种箱子。虽然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了,但和那个可疑人物抱着的箱子确实很像,于是我如实回答。

“详细情况是头部、左右手——这两只手被切得尤其细碎,简直到了偏执狂的地步——胸部、腹部、右脚、左脚都被分成三段,总计六个箱子,散布在河边、弹子球店的停车场、公园、垃圾场等半径五公里的范围内。”

“死因和推定死亡时间之类的呢?”大概他不会告诉我,不过我还是姑且一问。

“头盖骨凹陷。有可能是被重物殴打所致,也有可能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上,具体的还不清楚。推定死亡时间是上周六的晚上九点到周日的上午九点。”

“可是我目击到可疑人物是在凌晨三点啊。”

“嗯。所以可以将推定死亡时间从十二小时缩小到六小时。问题是犯人泽田直子如何——”

“你是说阿姨杀了若木彻吗?”虽然我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受到了相当的冲击。

“应该没错。推定死亡时间内没有人看到过她,也就是没有不在场证明。独生女香里星期六、星期日两天都住在朋友家。不过就算在家,亲人的证言也是无效的。决定性的证据是现场的电锯上有泽田直子的指纹,而且她在跳楼时,手里还握着若木彻的命根子。”

“跳楼?”后来可能会无限后怕的事现在就发生在眼前,我却完全感觉不到真实感,“那么阿姨已经……”

“去世了。她于星期日的早上从写字楼的逃生楼梯上跳下,自杀了。没有留下遗书,取而代之的是……”

手中握着若木彻的命根子,应该是分尸时特意留下的。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历史上有名的那起猎奇事件。眼前的平冢刑警想必也是如此吧,我们两人心知肚明,都没把案名说出口。

“可是阿姨真的是自杀吗?我这么说可能不太礼貌,但阿姨因为性格的原因有很多仇敌。说白了就是被很多人怨恨着。你也应该知道她狠心抛弃前夫的事了吧?不会是因为这个而被杀了吧,还让她背上杀害若木彻的罪名……对了,比如是她的前夫——”

“这一点我们也想到了。”

“是吗?”也对,再怎么说,这也是他们的本职工作。我这么想着时,平冢刑警却若无其事地说出了更惊人的事实。

“泽田直子的前夫佐佐冈伸幸已经过世了。”

“啊?”原来阿姨的前夫姓佐佐冈啊,我都忘了。而悠闲地想着这些的自己实在很好笑。“什么时候?”

“上周的星期六。他以前心脏就不好,晚上十点左右时恶化了,照顾他的姐姐急忙呼叫了医生,但医生赶到后已经来不及了。”

“真是心脏的问题吗?”不是亲眼所见的事总觉得可疑,说起来也真是具有讽刺意味。不过说起来,星期六的晚上十点不正处于若木彻的推定死亡时间之内吗?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这一点没有疑问,医生的诊断也是心脏衰竭。”平冢露出一直是他自己说话实在很累的苦笑,“我今天来的目的是,确认泽田直子到底有没有杀害若木彻的动机。确实,她很反对若木彻和自己的女儿结婚,可是我觉得,作为杀人动机来说,这稍显薄弱。怎么样,对于泽田直子杀害若木彻的动机,你有什么想法吗?”

“之前也大略说过了。”我把若木彻不仅和女儿香里,还和母亲直子阿姨也有关系的事又说了一遍,“阿姨对自己独占若木彻的爱这一点深信不疑。但是,再怎么看,这都是她的自恋。阿姨确实是个狐媚的女人,但是还没有到能将性欲旺盛的年轻男人紧紧拴在身边的程度。对若木彻来说,阿姨不过是他众多性对象中的一个而已。这种认识上的差距,因为某一契机而显露出来,阿姨觉得自己被若木彻背叛,于是勃然大怒……”

“原来如此,冲动之下杀了若木彻,将尸体肢解也是这种憎恶的一种发泄吧。”

平冢刑警似乎很满意这个解答,说了句“打扰了”就匆匆离去了。

我当然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接受了这个解答。他虽然说阿姨是凶手,但这也不见得就是警方的结论,就算是,也未必是平冢的真心话。况且,警方也不会将调查内容对一般市民全盘托出,即使不能说平冢刑警所说的全是谎话,也还是将其当做对外公开的官方论调来接受更为妥当。

这样一来,不就说明事件另有隐情吗?我越想越肯定。

为了不引起误会,我要事先说明,作为我个人来讲,事件是以直子阿姨是凶手来了结,还是另有隐情,都无所谓。如果是另有隐情的话,我也丝毫没有自己充当侦探,解开真相,为直子阿姨洗冤的志向。

只不过,比较棘手的是,警方判断事件另有隐情后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我。刚才平冢刑警的来访,说不定就是为了先让我放松警惕,再进行观察。也有可能是我多心,但现在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整个事件了。

先举出其中的几点可疑之处吧。首先,如果阿姨真对若木彻有杀心的话,为何还要留下便笺让我去安槻公寓呢?

可能是阿姨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行凶,但是内心深处还是对此抱有一丝罪恶感,从而希望什么人能去阻止她。换句话说,就是给自己准备一个预警装置。如果这一推测正确的话,也就说明我这个预警装置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但是那个泼辣的阿姨会搞这样的小动作吗?令人生疑。

其次是指纹。肢解尸体用的电锯留在现场,但是上面留有阿姨的指纹这一点不太合理。如果阿姨是凶手的话,那将那六个箱子搬进小轿车里的人毫无疑问也是她,但那个可疑人物明明戴着白手套,为什么会留下指纹呢?

等一下。我重新在记忆中搜寻——可疑人物穿的工装上沾满血迹了吗?不,并没有。也就是说凶手在肢解尸体时脱去了工装。为了防止血溅到身上,可能连手套都脱了。

这么说来,是凶手完全忘记了擦去电锯上面的指纹,这实在奇怪。凶手为了不被人看到长相,特意戴上黑眼镜、口罩和棒球帽,怎么会独独忘掉擦去指纹呢?

想到这里,我注意到了更不自然的一点。凶手进行分尸作业的地点是哪儿?当然是浴室,因为方便清洗溅到身上的血。

可是实际上血痕遍布整个一〇三号房间,从起居室到和室。确实,将一个成年人的尸体肢解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空间越大越方便,但是实际上的空间未免过大了吧?

这还只是一个小疑问,还有更可疑之处,那就是将尸体肢解的理由。

直子阿姨因为自己的爱是一厢情愿怒而杀人,这可以理解。杀人之后为了泄愤而将尸体大卸八块,这也可以理解。

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分尸后还要将尸体分装在六个箱子里到处丢弃?有做到这一步的必要吗?

分尸后直接留在现场不就可以了?就算想要毁掉物证,那血痕也必须要擦干净,电锯更不能留在现场。更何况,特意分散到各处的箱子被警察轻而易举地找全了。

半径五公里内?既然是开车来的,为什么不处理到更远的地方去?拿到深山里烧掉或埋掉,不是要合理得多?凶手真的是想弃尸灭迹吗?

直觉告诉我,这几处就是事情的关键。为什么阿姨——假如阿姨是凶手的话——要把尸体分成六箱?这绝不是为了处理尸体。无论怎么看,我都不觉得凶手有弃尸灭迹的想法。弃尸地点离现场过近,选在河边及公园这种地方,简直就像在盼着早被发现。这样一来,将尸体分散就应该别有目的和理由。但又是何种理由呢?

到这里,思路都还颇为顺畅,但却难以更进一步。将尸体分装进六个箱子的理由。理由、理由,究竟是什么理由?

我全然没有头绪,大脑只是一味空转。为了转换一下心情,我决定出去散散步。传说著名的乐圣贝多芬不也是散步时获得作曲的灵感嘛。到公园走走吧!

将尸体剁成数块后分装于六个纸箱内并弃置于半径五公里内的不同地点。这个行为背后隐藏了什么合理的意义吗?如果不是为了弃尸灭迹……

突然,一个奇妙的想法浮上我的脑际。凶手并无弃尸灭迹之意明确无疑,那么反过来说,是否意味着凶手希望尸体被发现呢?毕竟凶手把箱子弃置在了恨不能早点被发现的地点。对,说不定就是如此。不,且慢。

这有点不合理。假如凶手希望尸体被发现,那就根本无须分尸,也没有必要分散弃置,只要直接留在现场即可……然而凶手却没那么做,为什么?

我本来打算去往公园,但回过神来,眼前却是安槻署。我未加思索,便前往刑事课。

我向就近的女警表明想见平冢刑警之意。假如他不在,我也做好了等的打算,但幸运的是,女警立刻往里头呼唤:“总一郎!”

“有些事想向你请教。”面对似乎正在思索该如何委婉地问我究竟为何而来的平冢刑警,我抢先开了口,“泽田香里星期六、星期日住在朋友家,这一点确定无疑吗?”

“嗯。”平冢反射性地点了点头,接着却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后悔不该轻率地肯定寻常百姓的问题,“应该没错。她和那个家的主人及另一个朋友,共三个人在一起,其他两个人的证词连细节部分都完全一致。”

“原来如此。”我想到在署里多少该为平冢刑警考虑一下,便压低了声音,虽然可能并没有多大意义,“对于尸体被切割且分散放置的理由,警方是怎么想的?”

“泽田直子企图消灭证据,这是最妥当的看法吧。”

“恕我冒昧,刑警先生,你个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将刚才思及的不自然之处复述了一遍,意外的是,平冢刑警也压低了声音说:“咱们出去一下吧!”

“啊?”

“在这里不方便。你明白吧?现在警方认定泽田直子是凶手,调查小组已经解散了。”

进入警署附近的咖啡馆后,平冢刑警的表情立刻放松下来。“其实从我个人角度来说,凶手分散弃尸也很古怪,但要是现在重新翻案,上面恐怕不会给好脸色看。”

“这么说,已经来不及了?”

“也不见得。”露出恶作剧般表情的平冢刑警看上去更为年轻了,说不定年纪比我还小,“也会有一两个明理的上司。”我不知不觉地联想到了那位额头宽阔、戴着眼镜的刑警。“要是你说的话能让我觉得有报告那位上司的价值,就能翻案。”

“我也不知道有多大说服力……”早知道他会这么认真听我说话,就该缜密地整理一下思路。没办法,只好边讲边整理了。“凶手并没有将作为物证的尸体处理掉的意思,这点明确无疑。那么凶手究竟有何打算?凶手不是要处理掉尸体,他的目的恰恰相反,也许正是希望尸体被发现。”

“不过,假如只是希望尸体被发现,那完全不需要分尸,把若木的尸体放在安槻公寓一〇三号房即可啊!”平冢刑警展示出敏锐的一面,这样说明起来就轻松多了。“这就说明凶手不只是希望尸体被发现,还有不得不在分尸状态下被发现的理由。”

“正是如此。我先说结论吧!凶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借分尸后的尸体是从安槻公寓运出的,让我们认为凶案现场是安槻公寓一〇三号房。”

“现场?”平冢刑警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但立刻回复到职业的严肃表情,“这么说来,若木是在其他地方被杀的?”

“对。凶手用那张便笺引我过去的理由也在这里,也就是让我目击运尸的一幕,以强调凶案现场是安槻公寓。”

“原来如此。所以你刚才要向我确认泽田香里的不在场证明。”和嘴上说的正相反,平冢刑警显得有些难以释怀,“请继续说。”

“尸体是从一〇三号房搬出的,屋里也残留有血痕。这样一来,就会让人先入为主地认定一〇三号房是现场。然而事实上凶案并非在一〇三号房发生。而凶手必须留下痕迹,以强调一〇三号房是现场。所以凶手才进行分尸,并带着其中一部分来到安槻公寓。我想那一部分应该是两条手臂。凶手用电锯把两条手臂锯得零零碎碎,连手指都一一锯下,给屋内装饰上大量血迹。”

“所以只有双臂被锯得那么细碎。”平冢刑警突然抬起头来,“这么说来,匠先生目击到的那些纸箱是……”

“对,除了装有双臂的那一箱外,剩下五箱应该都是空的。真正装有尸体的箱子被弃置到各个地点是在凶手到安槻公寓做伪装工作之前还是之后,我不清楚。但只要真正装有尸块的箱子被发现,再加上我的目击证词,被搬出来的纸箱自然就成了装有尸块的真货,凶手让人以为现场是一〇三号房的目的便达成了。”

“不过,就算凶手想以便笺将匠先生引到现场——不,现在该称为疑似现场才对——他又怎么知道你一定会上钩呢?”

“因为他偷听了我和阿姨在周六白天的谈话。”我说明了和阿姨在咖啡馆碰面时始终感觉被人盯着,直到我与阿姨分别,回到公寓之后,“这个案件的导火线,应该就是我和阿姨的谈话。谈话中,阿姨暴露了若木彻的性格,也暴露了自己和他的关系。我想凶手直到听了那段谈话才知道这些事。”

“匠先生认为泽田直子的女儿香里是凶手吗?她杀了和母亲发生关系的若木,又杀害了母亲并将母亲的死伪装成自杀,以此来报复背叛自己的两人?但假如是这样,要怎么解释她的不在场证明?难道她的两个朋友也是共犯?”

“我也曾这么想过,但本案的最大关键,便是凶手伪装现场的理由。为何凶手处心积虑地隐瞒真正的现场?”

“这当然是因为……”平冢刑警的语气似乎在说“这时候了你怎么又说起这个”,“只要知道现场在哪儿,凶手的身份就暴露了。比如现场是凶手的家之类的。”

“正是如此。也就是说,一般情况下,计划杀人时,只要凶手有正常人的智商,都不会选择在自家犯案。然而凶手的家却成了犯案现场,这说明了什么?”

“冲动杀人!”平冢刑警喃喃道。他一定是想到了若木彻的头盖骨凹陷是因为被推倒而致的可能性。“或是单纯的意外。”

“对,凶手根本不想杀害若木彻,只是偶然听到了我和阿姨的谈话,心想绝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和若木彻那种男人结婚,一定要全力阻止不可——”

“等一下!”不出我所料,平冢刑警果然打断了我,“佐佐冈伸幸不可能是凶手,他半身不遂,瘫痪在床,更何况他早已在星期六晚上因心脏衰竭而去世。”

“但他的确是凶手,至少杀了若木彻的是佐佐冈伸幸。”

“那……”

“偷听我和阿姨谈话的,应该是他的姐姐,听说她还是单身,照料着瘫痪的佐佐冈伸幸,名字我就不清楚了。”

“她叫多惠。”

“她告诉弟弟,香里上了一个罪不可赦的男人的当。即使佐佐冈和妻子已经离婚,但香里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担心不已,便决定和若木彻谈一谈。不过他本人无法移动,只能拜托多惠带若木彻来。住址之类的多惠偷听了我和阿姨的谈话已经知道。若木彻来到佐佐冈家后和他谈了什么我不知道,但他们应该都很激动。激愤中的佐佐冈一把推倒了若木。当然,他没有杀害若木的意思,只是若木撞到了要害,因而身亡。见此情景的佐佐冈也因为受到的打击过大,给心脏造成负担而身亡。”

“哦……”平冢刑警喃喃道,“就是那时……”

“他们谈话时多惠应该也在场。两个男人同时死亡,让她大为震惊,但当时的情况并不容她震惊,情急之下,她将若木彻的尸体藏了起来,并将主治医师叫到家中。她大概以为弟弟还有救,不过却为时已晚。让医生回去后,她陷入烦恼中。这样下去,虽说是过失,弟弟还是因为杀了人而无法超生。她认为会造成这种局面,全都是泽田直子那个贱女人的错。因此她下定决心,要让那个女人负起应负的责任。于是,她决定利用白天与直子阿姨谈话的我。多惠找了个借口约直子本人出来,让她写下便笺并握住电锯以留下指纹。多惠是怎么骗她的我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将她绑起来以暴力相迫,又或许是骗她写下字条后,才将她绑起来硬按上指纹。总之,多惠拘禁阿姨后,便开始将若木分尸。我想地点应该是在她家的浴室。

“她先用便笺引我出门,然后带着若木的双臂,开着阿姨的车到安槻公寓,把双臂更细地分为数块,制造大量血迹,伪造好现场后等着我到来。确定我到场后,她便刻意在我眼前将空箱堆到阿姨的车上。接下来的这些步骤或许与事实有前后差异,总之在开车离去后,她便把真装有尸体的纸箱四处弃置,又把阿姨推下楼,并让坠楼的阿姨手中握着若木的命根子……”我不自觉地长叹了一声,大呼了一口气,“就是这么回事。”

说来匪夷所思,但平冢刑警似乎将我的胡言当真了。因为数天后,就有佐佐冈多惠因杀人、损坏尸体及遗弃尸体等罪被捕的报道。详细经过我不清楚。听说是在佐佐冈家的浴室验出了血迹反应,成了关键证据。案件的全貌似乎与我的想象大致吻合,或许细节有所不同,但没人告诉我详情。

然而我却提不起劲头来。我虽并未直接见过那位名叫佐佐冈多惠的女性,但我总觉得与其让她被捕,不如让直子阿姨继续背着凶手的罪名更合适。

当然,我也不愿亲戚之中出现杀人犯。但令人困惑的是,比起别人,由直子阿姨来当凶手要更能让我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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