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小女子[本文为卡夫卡居于德国柏林期间所写,写于1923年11月至1924年1月底。]
Eine kleine Frau

饥饿艺术家  作者:弗朗茨·卡夫卡

那是一名小女子,她天生纤瘦,却用胸衣将身体裹紧。我看她总穿一样的衣服,布料的颜色灰黄如木头,饰以同色系的流苏或纽扣状的坠饰;她从不戴帽子,发色呈暗淡的金黄,平滑不凌乱,但非常蓬松。尽管她的身体被紧束着,但还是能灵活移动,自然她会炫耀这样的灵活。她喜欢将双手放在臀边的腰际,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上半身转向一边。若要我说,我只能复述她的手所带给我的印象,我还没看过像她那样的手,手指细长而疏松;不过她的手绝无解剖学上的殊异之处,那是一只完全正常的手。

这名小女子如今对我非常不满,她对我总有指责,我总是被她冤枉,处处惹她生气;如果可以将人生分成极小的部分,并对每个小部分作出评价的话,那么我人生当中的每个小部分对她来说,想必都是一桩恼火的事。我时常在想,我究竟为什么会使她如此生气,也许是我身上的一切都与她的审美观、她的正义感、她的习惯、她的传统、她的希望产生了矛盾吧。这样天性相互矛盾的人有很多,但是为什么她会这么痛苦呢?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什么迫使她因我而痛苦的关系啊。她只需下定决心,将我视作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也的确是个陌生人,对于这样一个决定,我并不会加以反对,而是会非常欢迎;她只需要下定决心,忘记我的存在,我从来没有强迫她接受我的存在,将来也不会强迫她——这样所有的痛苦显然就会过去。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顾及自身,也不顾及她的态度,当然这样也会使我难堪,我不顾及这些,因为我大抵看出这一切难堪与她的痛苦相较,是微不足道的。同时,我也从中意识到,这不是爱的痛苦。她并没有要认真改善我的意思,尤其是她对我所指摘的一切,在本质上对我的上进并无影响。但她其实也不关心我是否上进,她什么都不关心,除了她的个人兴趣,就是报复我给她带来的痛苦,防止将来由我制造并给她带来威胁的痛苦。我曾经试过一次,告诉她该怎么好好终结这永无休止的气恼,结果却让她更加激动,使我再也不想重复这种尝试。

可以说,我身上也担负着某种责任,因为就算这名小女子于我很陌生,我们之间唯一的关系就在于,我给她带来了不快,或者更确切地说,不快是她咎由自取,一手教我造成的,她的身体显然也因为这样的不快而受苦,这一点却不允许我置之不理。时不时会有消息传到我这里,近来这样的情形日甚,说她又一次在早晨面色苍白、睡眠不足、受到头疼的折磨,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她让她的亲戚担忧,人们反复猜测造成她这种状态的缘由,却至今尚未找到。只有我知道原因,那便是陈旧而永远如新的气恼。不过我当然没有替她的亲戚分忧。她坚强而有韧性。能这样气恼的人,大概也能克服气恼的后果。我甚至怀疑,至少有些时候她只是装出痛苦的样子,好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世人怀疑我。若要公开向人说我如何以我的存在来折磨她,这会损及她的自傲;若要因我而向别人呼吁,这会使她感到被贬低;只有出于厌恶,出于一种无法停歇、永恒驱使着她的厌恶,她才会出面对付我;若还要把这不干净的情事在公众面前说出来,对于她来说丢脸恐怕丢得太过,但她对这件让自己不断承受压力的事情完全保持沉默,也真是太过了。于是,她以女人机巧的心计,尝试给自己一条中间路线:她默不作声,只有当某种隐痛有了外显的征兆时,才肯将这件事情在法庭上公之于世。也许她甚至希望,一旦公众聚焦于我,将会生出一种普遍且公开针对我而来的恼怒,其统御手段之强大,可以更有力且快速地置我于死地,远超过她个人气恼的薄弱力量,然后她会退场、松一口气,不再理睬我。而今,如果她真希望如此,那她便是错估了形势。公众并不会接受她的角色,就算她将我放在最缜密的放大镜下仔细检查,公众也绝不会如此永无休止地指摘我。我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无用的人。我不愿自吹自擂,关于这方面的事,我更是不愿意。就算我没有因某些长处而被赞扬,我也不会显得一无是处吧。只是对她而言,对她几乎是发着白光的眼睛而言,我是这样子的,但没有任何其他人会相信她的说法。所以在这方面我就可以安心了吗?不,才不是。因为要是事情真的传开,说我以我的态度害她病得如此,几个好事之徒,也就是那些勤于散布小道消息的人,他们早就在周围虎视眈眈,准备查明真相,或者他们佯装出已经查明真相的样子,然后世人会来到我面前,问我究竟为什么要用我的无可救药来折磨这可怜的小女子,问我是否故意要这样逼她走上绝路,问什么时候我才会幡然醒悟、生出同情心,不再这样下去——若世人如此问我,要回答他们将是困难的。难道我该坦承自己其实并不相信那些病症?难道我该因为此事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好像是为了让自己脱罪而去指控他人,甚至用这么粗鄙无礼的方式?也许我能够公开说,就算我相信她真的病了,也不会有一丁点儿同情心,因为这名女子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仅是由她建立的,也单方面存在于她那里。我不会说人们不会相信我的话,不如说,人们既不会相信她,也不会相信我。人们才没有时间深入判断话语的真伪,人们只会记下那句我针对一名病弱女子所给出的答复,这对我将是不利的。当我对每个人作出答复时,往往遭逢顽强的阻碍,人们不可能不怀疑我俩有恋爱关系。尽管这样的一种关系并不存在,如果它存在,那可能是因我而起,我会当真有能力赞赏这名小女子无可辩驳的判断力与不懈的推论——假如我尚未因她这些优点而不断招致惩罚的话。在她那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点儿与我关系友好的痕迹;在这一点上,她是真诚正直的,我最后的希望也落在这上面。如果情势与她的战略相合,可以说服他人相信与我的这样一种关系,她也绝不会想到要做此等之事,但在这方面完全愚钝麻木的公众将会坚持己见,继续选择反对我。

所以,其实我也只剩下一条路,就是在世人尚未插手之前,及时改变我自己,我知道完全消除这名小女子的气恼是不可能的事,但至少也稍微缓和一下吧。确实,我时常自问,是不是我对现在的状态感到满意,以至于一点儿也不想去改变它,是不是在我身上做出某些改变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我改变,也不是因为相信改变的必要性,只是为了安抚这女子。我真心诚意地尝试,谨小慎微地努力,这与我的心志相符,我开心不已。一个个改变接连出现,这是可见的成果,我不必提醒这女子去注意它们,她远比我早察觉这一切,她已从我的行为上看出了我的意图,但我还是没能成功。怎么可能成功呢?她对我的不满是如此根深蒂固,就像我现在看清的那样:没有什么能将那不满除掉,就算除掉了我自己,它也不会消除。她若是听闻我自杀的消息,那突如其来的狂怒将会无边无际。因而我无法想象,机敏如她,并没有像我一样意识到:她的努力是枉然的,我是无辜的,我满足不了她的要求,即便费尽心思也做不到。她肯定看清了,但是身为一个天性好斗的人,她在斗争的热情当中忘记了;而我只能用这种不幸的处事方式——我别无选择,因为这是与生俱来的——这使我能够对某个情绪失控的人轻声地说出警语。以这样的方式,我们当然永远无法相互理解。我总会在清晨带着喜悦踏出家门,同时看见那张因我而忧愁悲苦的脸,那带着愠怒而噘起的嘴唇,那审视的、并在审视前便已知道结果的目光,那目光掠过我,我再轻率也无法逃开,还看见那深深钻入少女般的脸颊上的苦涩笑容,那仰望苍天、控诉命运的神情,看见她坚定站立时的双手叉腰,在一片震怒之中发白的脸和颤抖的身子。

近来,我向一个好友隐约暗示了这件事,只是旁敲侧击,用几句话轻描淡写。然后,我惊诧地发现自己竟是第一次这样坦白,我将事情全部的意义暂且压在实情底下,没有说破。它们对我而言,从表面上看是微不足道的。奇特的是,朋友在聆听时竟然没有略过它,甚至还赋予这件事更大的意义,他不愿转换话题,坚持要继续谈下去。更奇特的是,他竟在某个决定性的地方低估了事态,因为他严肃地建议我,何不外出玩几天。没有比这更愚昧无知的建议了:事情固然简单,任何人只要走近一些,都能够看穿它,但事情也没有简单到只要我一走了之,一切或者仅仅这件最重要的事就会回归常态。相反,出走的事我得更加小心谨慎才是,若我到底还有什么应该遵从的计划,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让事情保持在现有的、外界尚未介入的狭窄范围内,也就是说,我必须静静地待在原地,尽量不让它影响到自己的言谈举止,包括不向任何人提起它,但这一切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它是一个怎样危险的秘密,只是因为它是一件纯属于个人的微小之事,而这一类事情,往往是易于承受的,之所以如此,还因为这些事物应维持其原貌。在这方面,朋友的意见并非无用,他们并未教给我什么新东西,但使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更加坚定。

毕竟经过仔细思量,一切就会鲜明——事物的状态在时间的推移下,似乎已经发生了变化,而这些变化并非事物自身之变,只是我对它的直观看法有了发展。不如这样说吧,这个直观看法一方面变得更加沉稳、阳刚,更接近核心,另一方面也受到连续不断的震荡的影响而变得有些神经质了,尽管震荡尚属轻微,但其影响不可克服。

面对这变化,我会更加镇定,我相信我认识到,有时某个裁决看似很快就会摆在眼前,其实并非如此。人们往往容易高估对事物进行裁决的速度,这样的倾向在青年时代尤为明显。只要我的小女法官一看见我,身体就变得孱弱,侧身倒在沙发上,一手抵着沙发靠背,一手焦躁地拉着她的紧身胸衣,愤怒与绝望的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滚滚滑落,这时我总是想,如今裁决在即,我马上就要被传唤出庭,为自己辩护了。裁决却没有出现,辩护也没有出现,女人容易身体不适,世人没有时间去关注所有案件。在这么多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发生的事情无非就是这种案件不断重复上演,有时较轻,有时较重,因而现在它们的总数更多了。发生的事情也无非是人们在附近闲荡,一旦找到机会,他们就喜欢干预,但他们找不到机会,迄今他们只依赖自己的嗅觉,虽然嗅觉本身就足以令其主人忙得不可开交,除此之外,对其他的事情却没什么作用。然而,基本上情况往往如此——总有这些无用的街头游荡者、游手好闲之人,以过度狡诈的方式,最好是通过亲戚来为他们在周围所做的干预辩解。他们总是留意,总有无尽的嗅觉,但这一切的结果只是——他们总是还站在原地。所有的差别在于,我渐渐认出了他们,我能够区别他们的脸。从前我相信,他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事件的规模扩大,裁决便会被迫出来;今天我相信我知道了,一切自古以来皆在,与裁决的到来少有关系,或者毫无关系。而裁决本身,我为何要用这样一个伟大的词来称呼它呢?若有朝一日——肯定不是明天或后天,或许永不会有这一天——事情演变至此,公众开始忙于管他人闲事,如我再三强调的,干预那些不属于他们管辖范围的事情。尽管我在这个过程中不会受到损害,但他们会注意到我之于公众并不陌生,我历来活在睽睽众目之下,我信赖他人,也值得被他人信任,因此这名事后冒出来的受苦的小女子——顺便说一下,若把我换作另一个人,也许早就看出她的纠缠不清,还没面对公众,就已经用他的靴子将她整个踩扁了吧——这名女子在最糟的情况下,顶多也只能在证书上添加一个丑陋的小花饰,在这份证书里,公众早已宣布了我是他们值得尊敬的成员。这便是当前的事态,我不必为此感到不安。

历经这些年岁,我变得有些不安了,我的不安与此事的根本意义毫无关联。人们只是受不了了,总是去惹恼某个人,就算他大抵知道这种恼火毫无缘由;人们变得不安,人们开始窥伺裁决的到来,但多少只是身体上的窥伺,他们理智上不大相信裁决会到来。从某部分来说,这也与某种老化现象有关;青年人穿什么都合适;不美的细节全消失在青年永不止息的力量源泉中;也许有个人在年少时曾有过某种窥伺目光,那目光却不会使他感受到厌恶,它完全不被人发现,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然而,衰老时所剩下的便是残余了,每个残余都不可或缺,都无法更新,都在观察的视线里,而一个衰老中的男子的窥伺目光,正是一种清楚无误的窥伺目光,要察觉它并不困难。只是这并不意味着情况真的变糟了。

无论我从哪个方向看,事情总是这样表明,而我也这么相信:若我用手将这桩小小的案情遮住,甚或只是轻轻遮掩,便能不受世人干扰,继续平静地度过我从今往后还很长远的人生,而不必顾念这名女子的一切怒吼。

上一章:最初的苦痛 下一章:饥饿艺术家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