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

Stepfather Step

继父  作者:宫部美雪

1

我好像撞到了头。

睁开眼时,眼前所有的影像交相重叠。天花板上的电灯、旁边窗帘上的大型图案……还有那张直盯着我的小脸。

“啊!眼睛睁开了。”那张脸说道。

声音听起来是一个人,眼前却有两张脸,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都朦朦胧胧的。

我想活动一下身体,可是手脚毫无知觉,唯一能做的就是眨眼睛。眨了好几下,天花板上的电灯竟然变成了三盏,而后恢复成一盏。那两张小脸又探过来盯着我,我的视野逐渐缩小。

“哎呀,又睡着了。”眼睛闭上的同时,听见小脸的说话声,没错,晚安。

下一次睁开眼睛时,天花板上的电灯只有一盏。

窗帘被拉开了,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射进来,从光源的角度判断,应该是上午。

这是哪里呢?

我问自己,感觉记忆和理智终于手牵手回来了。在这种状况下,这两者可不是受欢迎的访客。要想拒之门外,我只能继续昏迷。我很希望永远不要清醒。

然而记忆和理智已重返家门,端坐在眼前。我的眼睛也睁着,所有感觉都很正常,令人讨厌。

我浑身疼痛,就像有成千上万把小铁锤在体内同时敲击。脑袋与肩膀也疼得厉害,尤其是右臂,简直像闹独立似的,对右肩发起全面反抗。事实上,我可能脱臼了。

光是眨一下眼皮,脑袋就嗡嗡乱响。

糟糕……真的不太对劲。说不定这辈子都会被钉在床上,永远站不起来。

记忆说话了:“这也难怪,毕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理智也不甘落后:“能保住命就已经可喜可贺了,不是吗?”

我摇摇头想把它们甩开,却因这一愚蠢的举动痛苦得大叫。那可不只是一声“好痛”的呻吟,“惨叫”应该更贴切。

这时,我听见了开门的声音,接着是轻微的脚步声,走近之后便停住了。我的眼睛因为疼痛难耐而紧闭,这些声响以及接下来的说话声,都是在黑暗中接收到的。

“太好了,你醒了。”

我不安地睁开一只眼睛,看见两张挨在一起的一模一样的脸。

我心想:还没完全好嘛!今后是不是都会重影呢?但人本来就有两只眼睛,说不定这样更自然。

“感觉怎样?”

“你还好吧?”

两张脸同时说话了。

这时我才觉得有问题,因为我好像看见左边的脸说“感觉怎样”,右边的脸问“你还好吧”。当我再定睛一看时,两张脸都显得兴味盎然。

“我们的脸上——”

“沾了什么东西吗?”

左右两张脸又说着不同的话。我觉得自己有些神经错乱了。

于是,我试着闭上一只眼睛。那两张脸彼此对看了一眼。

“你是在对我们——”

“抛媚眼吗?”

看到我试着闭另一只眼睛时,两张脸同时绽放笑容。左边那张脸的右脸颊和右边那张脸的左脸颊上,各有一个酒窝。

我睁开双眼,微微抬头。两张脸分别连着不同的身体。虽然穿着同样的衬衫和毛衣,胸口的图案却不一样。两个都是英文字母,一个是T,另一个是S。

两张脸异口同声地表示:“我们是双胞胎。”

2

一开始来这里就是个错误。

原以为会有赚头,这一阵子生意一直不好,加上手头很紧,日子自然更难熬了。

这是一个地方性的新兴住宅区。兴建的原因是基于一个过于乐观的预测:当地人厚颜无耻地认为,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此地可能会有新干线或磁悬浮列车通过。于是在一无所有的山丘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毫无风格的大型待售社区,看起来和电影布景没什么两样。

呈现梦幻般色彩的大社区,俯瞰着山下本地居民聚集的小镇。山丘上的小镇叫“今出新町”,山下的小镇叫“今出町”。就地理位置与色彩而言,新町都可谓今出町荒诞无稽的白日梦。

新旧两个小镇唯一共同拥有的,是位于今出町正中央的民营铁路车站。这条郊区的小铁路,距离心脏地带东京遥远如神经最末梢。说得明白一点,就像流过右侧小脚趾下方的毛细血管。

柳濑老大还强调“这么实惠的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到时候七三分账,毕竟人不能太贪心嘛”云云。他难得那么一本正经,当初就该怀疑才对。

“你的客户是独居的女人,刚搬到这个社区没多久,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和邻居不熟。加上又是新社区,你一个人到处闲晃,也不会令人起疑,办起事来应该很轻松,你说呢?”

他说得也有道理,的确是件肥差。

“这种好事,你怎么肯拱手让给别人?”我反问。

柳濑老大立刻冷笑道:“就因为是件好事,不给能做的人去做,岂不可惜了!眼看挥棒就能得分,却派个老是被三振出局的笨蛋,像话吗?”

说得也对。何况我以前受过老大同样的照顾,当时的结果确实令人满意,所以这次我才会爽快地答应他。

可是到现场一看,虽然与老大说的差不多,情况仍令我始料未及。那户被锁定为目标的人家不但装了有红外线探测器的保安系统,小巧的二层洋房居然还有很大的院子,外面是高达一米五的水泥砖墙,墙上布满了经过装饰处理的带刺铁丝网。

有时候柳濑老大就是会出这种纰漏。就像一个魔术师,舞台布置好了,服装也穿好了,正待出场时,才想到忘了将兔子塞进帽子。

我毕竟也是专家,根本不把什么保安系统放在眼里。这几年来那些专为单身人士量身订做的套房,不都是以良好的保安系统为卖点吗?要是这样就被吓倒,我还能成什么大事?实际上,住户往往会因有机器保护而放松警惕,这对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反而有益无害。

何况机器终究是机器,总有破绽可寻。

然而当我穿上西装,提着空空如也的公文包,装扮成推销员来到这栋房子附近观察地形时,却发现保安设备颇为先进,于是只好从长计议。大门上装有监视摄像机,据型号判断,应该是该品牌该系统的最新产品,就算将电源切断,监视摄像机仍有独立线路与备用电源连接,没那么容易对付。门锁采用的是密码式开关。我本想以机器对付机器,用笔记本电脑解码,偏偏这组门锁只能用钥匙打开。如果用其他方式闯入,保安系统势必会警铃大作,实在令人伤脑筋。

话说回来,如果站在这户人家的角度,只怕一样也会做好防备措施。不论多么费心设想,总会觉得哪里做得不够周全。

这栋屋顶陡斜、拥有八角窗的漂亮洋房的主人叫井口雅子,三十四岁,单身。十天前刚搬来,之前一个人在东京郊外租住小公寓。

虽说这里也算是乡下小镇,但她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只能说是受幸运之神眷顾。她从素未谋面的远亲那里继承了将近两亿元的遗产。她那伯父也是孤身一人,大半辈子都耗在赌上,而最厉害的是,他却慎选目标。他不玩赛马或赛自行车这些小玩意,玩的是股票和期货。

伯父孑然一身在医院过世后,受托管理资产的律师费尽千辛万苦寻找家属,终于找到了也是孤零零一个人的井口雅子。说起来法律也很有趣,有时候会耍一些杂技让人大开眼界。

天外飞来一笔巨款后,井口雅子当即决定在今出新町买地盖房,一落成便搬了进去。

她似乎也是个怪人。大概是因为从小父母遭遇车祸亡故,她吃尽苦头,所以不太与人亲近。她既没有情人也没什么朋友,从事的工作应该算是裁缝,帮人缝制和服,听说手艺还不错。她与市中心某家大和服店合作,收入似乎十分优渥,但现在已经不用那么辛苦了,所以很干脆地辞了工作。毕竟她现在的身价可是高兴给自己做什么衣服就做什么衣服了,我在说什么废话。

她唯一的兴趣是听音乐,喜欢听随身听。据和服店的店员透露,不论走路、搭电车还是搭出租车,她都机不离身。

因为拿不到照片,直到来这里后才一睹她的真颜。她身材娇小,长相平凡,是那种见过五分钟便会被忘得一干二净的女子。或者可以说,即使是作为最不起眼的配角,她都不可能出现在男人的梦中。

当时她正要出门,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关上大门,走下山坡,往车站走去。我紧随其后,见她在邻镇下车,到车站前的租车公司租了一辆车。其实何必这么麻烦,今出町也有租车公司呀……大概是没有她喜欢的车型。

那时她没有听随身听。或许是因为环境改变了。只要一离开市区,即便不使用那种文明的便利工具,也能轻易保持孤独。

她几乎不开窗户,厚重的窗帘也始终低垂。看来是真的很想与外界隔离。我通过老大拿到了屋子的设计图。动起手来是没什么问题,但我觉得她是个顽固的家伙。

第二次看到她是在我决定动手那天的白天。我将车停在她家附近,坐在车里假装查看地图时,看见一名报纸推销员走了过来。

推销员按了按门铃,她家的白色窗帘后闪过明亮的灯光。大概是装在屋顶某处的对讲机子机的灯光。

光线那么亮,就算是睡午觉也会被惊醒吧?我不禁有些纳闷。

井口雅子来到门口招呼推销员。不久,两人的交涉似乎有了结果,她抱着赠品——两瓶洗洁精消失在门后。

这时,门后面又有亮光一闪。这次不是灯光,而是什么东西的反射光。说不定是玻璃摆饰。

盖自己喜欢的房子,随自己的喜好装修,真是奢侈的爱好,但她现在当然做得到。

她本人却显得很朴素。她似乎也知道自己长得不起眼,却完全不想改善,反而沉醉于孤独之中,喜欢一个人待在屋里。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栋装着严密保安系统的新居成了保护她的盔甲之一。

我抬头仰望天空,心想:看来只能从上面进去了。

房子位于今出新町的北端,是整个山丘的最高点,比它还高的就是后面那户人家。这两栋房子和社区其他房子有些距离,就像是刚脱离集体约会、准备交往的新情侣一样。

如果在两家的屋顶之间拉条绳索移动,应该就不会触动保安系统了。上面那户人家既没有装设保安系统,也没有庭院和高大的围墙,很容易接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不到里面的住户,但是一过半夜,里面的人似乎就会熄灯就寝,作为潜入隔壁家的跳板是再适合不过了。

因此,我昨晚等到凌晨两点,爬上了上面那户人家的屋顶。

凡事都会有失算的时候,尤其像难以预测的天灾……

不,不尽然如此,老实说,我本预想得到。

昨晚的天气很不稳定。一块灰色的云由西向东飘过。不知哪位神明一时兴起,想扮演近铁的野茂投手[指野茂英雄,著名职业棒球运动员,以龙卷风式投球著称,曾效力于日本近铁野牛队。]决意练习投球,偏偏还有其他神明使用闪光灯将这次练球拍照存证。

强风与雷电即将袭来。

可这是凌晨两点!尽管这几年不断气候异常,但凌晨两点打雷还是太过分了!

我心知不妙。勘察地形已比预期花了更多时间,我不想再拖延。就算我努力佯装成推销员,在这个小镇待了好几天,恐怕已有人开始怀疑。

在我攀爬墙壁时,脑后闪了两次强光。我一脚踏上屋顶时,第一滴雨打在了脸颊上。我加快动作,好不容易将绳索挂上井口家的屋顶时,大雨倾盆而下。我要说明,并非我动作慢吞吞的,实在是雷雨来得太急。

如果讨厌淋雨、害怕背后电闪雷鸣,就无法从事这项户外工作,所以我对此不太介意。风雨交加时,我反而更能怡然自得地做事。我暗自祈祷:如果哪里被雷击中,使得附近停电就太棒了。

可是……

我祈祷的是击中哪个地方,可不是直接打在我身上!

这就是我没算计到的失误,真是谢谢老天了。

从那之后到底过了多久呢?这样问虽然有点固执,但这里是什么地方?

眼前的双胞胎露出与他们身上别着的和平笑脸胸章一样的笑容。说起来,和平笑脸流行的时候,他们应该还没有出生,两人怎么看都只是初一或初二的学生。

“这里是警察局吗?”我问他们。

两个人异口同声。“不是。”

“这里是医院吗?”

他们又回答:“不是。”

“是警察医院吗?”

这次两个人回答:“怎么可能!”

“看到两名少年侦探团的成员,代表这里应该是明智侦探事务所喽?”[此处的“少年侦探团”、“明智侦探事务所”以及后面提到的“怪人二十面相”和“黑蜥蜴”,皆为江户川乱步笔下的故事及人物。]

“S”少年笑着说:“那你就是怪人二十面相喽。”

“要我说,我对黑蜥蜴更有兴趣。”

“哦,你说的是……”“S”少年说。

“是女的哦。”“T”少年说。

“而且人又漂亮。”

“又很有钱。”

“只不过……”

“她不是喜欢——”

“做动物标本吗?”

“随便啦。”我没好气地说,“拜托你们别那样说话,好不好?”

“对不起。”两个人又异口同声地回道。

这房间不像是舞台剧的布景,洒进来的阳光也很真实。躺在床上感觉很舒服。应该是中上人家的卧室。

这时……

“S”愉快地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爬到我们家屋顶上呢?”

我不禁闭上了眼睛,心想,原来如此,这里是上面那户人家。

“为什么你会爬上屋顶呢?”

“因为那是屋顶呀。”

两人哈哈大笑,然后问道:“你是小偷吧?”

看来你们很聪明嘛。

“是你们救了我吗?”

“没错。”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想污染国土。”

可恶的小鬼!

“为什么不报警?”

两人对视一眼,“S”回答:“因为这样对我们有利。”

有利?这种时候的“有利”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初我抬头看屋顶时的不祥预感果然是真的。我感觉不太对劲,忧心忡忡地抬起头,看见双胞胎像祭神的酒瓶组合一样笑眯眯地站着。

“我说啊……”

“什么?”

“你们是有什么瓶盖打不开吗?”

双胞胎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还是书架太高,你们够不到参考书?或者是在书店顺手牵羊拿了游戏攻略,现在后悔了想去道歉,得找个大人帮忙才行?”

说完我才发觉自己问了蠢事,他们应该有父母。

可是双胞胎却回答:“感觉很敏锐嘛。”

“这样就好说话了。”

我觉得背脊一阵发凉,他们的父母呢?

“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不在。”“T”的语气就像卖香烟的老爹说“不好意思,七星刚卖完”。

“不在?怎么,出门旅行了?”

双胞胎摇摇头,说出了更可怕的事实:“他们私奔了。”

看来我还在做梦,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

“你是说你爸妈私奔了吗?”

“嗯。”

“你们反对他们结婚?干吗不答应呢?去报纸上登个声明,说‘爸妈,问题已解决,速回’不就好了?”

“这世上——”

“哪有夫妻一起私奔的呢?”

“我不是说过让你们别那样说话吗?”

于是双胞胎从两边走过来,“T”在右,“S”在左,分别坐在床沿上,一本正经地表示:“我爸是和他公司的女秘书。”

“妈是和盖这栋房子的建筑公司老板。”

两人各自独唱一段后又异口同声地说道:“自从半年前离家出走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双胞胎则一脸泰然地凝视我。

“真是不负责任的父母呀。”好不容易开口安慰一句,他们竟然摇头。

“他们说人生只有一次——”

“不希望留下遗憾。”

真是令人吃惊!

“难道他们没有一个想到应该留下来照顾你们?”

“大概他们都以为对方会留下来吧。”

“换句话说,他们之间十分缺乏沟通。”

这对兄弟倒是看得很开。

“唉,真是可怜的孩子。”

“你是说我们吗?”

“去找过社工吗?”

两人不停地眨眼睛,连次数都一模一样。不,我只是大概目测了一下。

“为什么要找?”

“我们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呀。”

两人的笑容就像是在保守党选举宣传片上出现的童星一样,天真无邪。接着他们又说:

“只不过……”

瞧,来了吧,这个“只不过”最可怕了。只要说声“只不过”,之前说的话便都不算数,全部推翻重来。

“不过什么?”

“我们没有钱。”双胞胎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床铺两侧,同样歪头看着我。

“这房子还要还贷款。”

“我们也需要生活费。”

“需要人帮忙赚钱。”

“家里的存款用完了。”

“所以我们有个提议。”

“你是专业的小偷吧?”

“装备看起来很棒。”

“不像是半路出家的外行。”

“应该很能赚吧?”

“可不可以照顾我们俩的生活?”

这一切都要怪打雷。我只能这么想。

“我们住在这里才半年。”

“爸和妈都有工作。”

“他们只有周末才会回家。”

“所以就算你住进来——”

“附近的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从你的年纪来看——”

“只要说很年轻的时候就结婚了——”

“当我们的爸爸没有问题。”

“我们先自我介绍吧。”

“我是宗野直。”“T”说。

“我是宗野哲。”“S”接道。[宗野直和宗野哲的罗马字母写法分别为Tadashi和Satoshi。]

“我们不问你叫什么,省得麻烦。”

“我爸叫宗野正雄。”

“名字还不赖吧?”

我瞪着酒瓶组合好一阵后问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两人大笑道:“我们已经留下你的指纹了。”

“你应该有前科吧?这样应该不太好吧?”

“你应该也不想再进监狱吧?”

为什么当初不干脆摔死?

3

一个星期之后,我才能瘸着腿下床走路。

尽管这对酒瓶组合的用心昭然若揭,我还是得感谢他们悉心照顾。尤其是不找医生,光用成药就治好我这一点,让人感激不尽。

不过,这也是恐怖的一周,特别是当小直提议“我来帮你治疗右肩的脱臼吧”的时候。

“我会的,放心交给我处理吧。”他一脸开朗地表示,“我从小就有习惯性脱臼。每次觉得掉下来了,都能自己推回去。这方面我算是专家。”

“那是你的手臂吧?可不是我的。”

“别人的还不是一样,构造大同小异嘛。”

不幸的是,他这项提议是在我受伤后的第二天晚上,我连上厕所都无法自行解决。虽说是孩子,但他们俩联起手来,我一个人自是招架不住。更何况这对酒瓶组合古灵精怪,实在令人讨厌!

“叫声不要太大哦,否则我们将你的嘴巴堵上!”

毕竟算是“专家”,右手臂总算是顺利套上了关节,可我还是很害怕。我决定今后搭电车时绝不再抓吊环了。万一不知不觉间手臂又脱臼了,我恐怕会忘在车上,那就糟了。

直到第四天早上,我还是高烧不退,体温在脱臼“治好”后还升高了不少。双胞胎一脸担心地趴在床前,不时拿出《家庭医学》仔细研读。

“这上面没有教从屋顶掉下来的急救措施呀。”

“只能看有关跌打损伤的部分喽,其他就灵活应用吧。”

怎么可以把人当作模拟试题对待?

“你应该没有医保吧?”

“是呀。”

“可是万一你因工受伤,那该怎么办?”

我很想回答“我只是溜门撬锁的专家,和暴力犯罪又扯不上边,根本不可能那么容易受伤”,但还是算了。让这两个天真的小朋友认为我是可怕的罪犯会更好。

“那种时候我会去找没有行医资格证的医生。毕竟枪伤之类的不能找一般医生处理。”

前面说的是真的,后面则是瞎说。我从来没有碰过枪,以前还正经上班时,我待过一家叫“大野重工”的公司,自从辞职后,就跟“重工”二字绝缘了。双胞胎听了,倒是十分感动。

“万一还是没有好转,是不是可以找那位医生来这里看看呢?”

真是天真纯洁,而且还初生牛犊不畏虎。

第三天午夜时分,他们中的一个(如果他们没有露出酒窝,我根本无法分辨)帮我换掉脑袋下的冰枕。看着那孩子一本正经地帮我测脉搏,我问道:“你不害怕吗?”

“等一下。”他盯着时钟上的秒针,“量了十五秒,居然快了四倍。所以说……天啊,跳了一百二十八次。难不成你刚才在说梦话?”

“我很清醒。”

“胸口闷不闷?刚才咳嗽过吧?”

“哎,我在问你话呢。”

“希望别感染肺炎。谁叫你淋了那么多雨。”他故意装傻说了这些话后,微微一笑,左边脸颊上出现了一个酒窝,然后冷不防地回答:“害怕呀。”

“什么?”

“你刚才不是问我害不害怕吗?”

“我是指对罪犯。”我故意慢慢地说,“你要明白,我可是个小偷。就像你们猜想的,我的确有前科。我只要打个电话叫朋友过来,就能将你们兄弟俩杀死埋掉,把你们家洗劫一空,逃得无影无踪。懂吗?”

左酒窝想了一下,然后坐直身体,露出了V领毛衣胸前的“S”图案。原来左酒窝是小哲。

终于,他小声回答:“害怕呀。”

“那你要不就赶紧去报警,要不就放了我。这样继续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小哲的视线落在床角附近。“我们做事一向不太考虑结果。”他露齿一笑,扭过头来看着我说,“这大概是我们家的血统。”

他们那对杀千刀的父母应该也是同样的人。

“而且你现在看起来很不好。随意走动的话,可能会出人命。你还是好好睡觉吧。”

这一点不用照镜子,我也很清楚。从十四岁那年夏天起我就没这么难受过。那时候因为盲肠炎引发腹膜炎,差点一命呜呼。

“你运气不错。要是被雷直接击中,应该就没救了。”

“我没有直接被击中?”

“当然,你是掉到了隔壁的屋顶上。好像是你抛出去的绳子上面的挂钩坏了大事。那是金属做的嘛。啊,对了,对了,那绳子因为受到太大的冲击掉到我们家这边,我们已经帮你收起来了。邻居什么都没有发现,你放心吧。”

我开玩笑道:“可惜没能成为富兰克林的风筝。”

他也笑道:“他也是运气好,才没触电。这是我们老师说的。”

奇怪的是,即使是大白天,他们也一定会有一人留在家里。今天是右酒窝的小直,我抓住他便问:“你不用上学吗?”

“我们轮流去。”

“难道你们在教室里也是两个人扮演一个人?”

“怎么可能?我和小哲上不同的学校,我们只是轮流请假在家。”

这么偏远的小镇居然建了两所中学,简直是浪费纳税人的钱!莫非其中一所是分校?小直似乎看穿了我的疑问,说道:“隔壁镇上有很多大型社区和公寓,所以学校也多,不过都是新建的学校。我们一开始也上本镇同一所学校,后来因为老师们经常弄错,我们也觉得不方便,小哲便跨区就读了。”

尽管他们看似轻松地说出“请假在家”,却不像不用功的学生。就算窝在我床边时,也随时翻阅参考书或背英语单词卡。

第五天晚上,我高烧退了,便让他们不必看护,但小哲仍熬夜陪我。半夜我因腰疼得厉害而醒来,只见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披着外套睡着了。我悄悄起身偷看了一眼,他腿上盖着一本英语教科书,床头柜上袖珍《英日辞典》和《日英辞典》各有一本。

仔细想想,长大成人后,我还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这个年龄段的小孩的睡容。

那么柔弱无力、毫无防备,与婴儿没什么两样。人要活到多少岁,睡容才会成熟长大呢……我不禁思索起无聊的问题。

他们的父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一点都不担心?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居然完全想不起小直和小哲?

小哲喃喃地说着梦话,然后缩缩身子,似乎觉得有些冷。

我不是找借口,但应该是发烧的关系吧,要不是还没有完全退烧,我怎会伸手拿《日英字典》呢?

我也不可能翻到“养父”那一页。

首先出现的解释是“a father-in-law”。什么法律不法律的,真是晦气!

下面又写道“a stepfather”,括号中注明是“继父”。

Stepfather?听起来像是只会跳舞的父亲,没什么用处嘛。“继父”是“继续父亲”的意思吗……我不禁胡思乱想。

我一定还在发烧,绝对错不了。


摔下来后第一个星期的早晨,我小心翼翼地起床,循着双胞胎的说话声来到餐厅。他们一个穿着制服,另一个在操作台前洗碗。

“来,笑一个。”我一开口,两兄弟同时回过头,露出类似牙膏广告上的迷人笑容。穿制服的是小直。

“今天轮到小哲看家吗?”

“嗯。”

“我已经好了,你们都去上学吧。”

就像被斥责一样,双胞胎垂头丧气地悄悄对视一眼。然后小直低声问我:“你要走了吗?”

我很想回答“是”,事实上我也想那么做,但我说不出口。自己也难以解释理由。应该是出于道义吧。他们救了我毕竟是不争的事实。

“你不会走吧?”

我叹了一口气。“还不会。”

双胞胎顿时恢复了精神。小直一边用围裙擦满是洗洁精的双手,一边问我:“你饿了吧?之前都只喝了些稀饭,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可以做给你吃。”

“对、对,小直很会做菜,只要是你想吃的……”话说到一半,小哲便闭上嘴巴,表情僵硬起来。他偷偷看了小直一眼,露出特殊的求救眼神,似乎想与对方商量什么。

“噢……”小直也开口了,“啊,对了……”

两人演技一流,即便没有台词也能明白对方的想法。

“存折呢?”

“什么存折?”

“我可没叫你们交出粮食配给账簿[日本政府在二次世界大战战时与战后,曾实施粮食配给制度,每家每户都有一本粮食配给账簿。],装什么蒜?”

小哲一边问什么是粮食配给簿,一边走出餐厅,很快便回来了。看他毫不迟疑的样子,应该很清楚我的意思。

他递来的蓝色存折存款人是“宗野正雄”。打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一长串数字,全是支出。

我确认了一下旁边的月历,存折上标注着昨天日期的那笔支出是九万八千元。

“昨天房屋贷款扣款了。”小直说。

“发奖金的时候,被取走了二十三万。”小哲补充道。

余额只剩下一万零两百十一元。

“我们曾经有一段时间去打工送报纸。”

“后来被学校发现,只好停止了。”

我合上存折,靠在门边,尽可能不看双胞胎。

“去上学吧。”

没办法了。

“我去拿我的钱包,今后怎么办再说吧。”

就在这时,门口的信箱传来晚到的投递早报的声响,似乎还能听见院门被拉上的声音。

4

令人惊讶的是,我租的车还停在山丘对面的山腰上。因为淋了雨,车身很脏,但是并没被贴违规停车的罚单。这个小镇别的没有,就是空地多,才能这么大方。

我在邻镇通过公用电话和柳濑老大联系上了。老大很吃惊地问:“你还没搞定呀?”我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要是跟他说我被两个十三岁的小鬼当作人质,他肯定会笑死的。我有时也很想一刀砍死老大,但目前他还有利用价值,我仍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战略上,我必须避免让井口雅子发现我,所以拿了需要的东西后,便将车开进停车场,用搭电车和徒步的方式悄悄回到双胞胎家。

经过隔壁时,我抬头看了一下被雷击中的屋顶。角度倾斜得十分漂亮的屋顶上,有几片西洋瓦已经掉落。但由于原先的结构很牢固,造成的损失并不大。

隔壁家的窗帘依然低垂,令人感觉不出里面有人。但是当风掀起窗帘时,房间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忽然想起勘察地形时也在门口看到过闪光,那究竟是什么呢?

双胞胎已经回到家了,一个在洗衣服,一个在打扫房子。那景象就像是女权扩张时期的家政课教室一样。

果然如他们所说,晚餐很丰盛。看着他们熟练地切葱花,我不禁想起一些许久都没用过的字眼。

真是惹人疼爱的小孩。

“谁教你做菜的?”

“没有人教,我本来就喜欢做菜。而且我不是说过吗?我妈只有周末才回家。”

的确,这个像桃花源一样的绿色小镇,离东京是远了点。可是既然在这里买了房子,就应该有心理准备才对,毕竟到桃花源总得花点时间嘛。

“对爸妈来说,或许东京才是他们的桃花源吧。”小直说。

看来子女太通情达理,父母就容易变坏。

“你们必须帮忙才行。”整理餐桌时,我要求道。双胞胎一下子变得很严肃。

“我不是在威胁你们。如果你们真的需要一大笔钱,又想利用我,就不能只搭顺风车。”

双胞胎探身问道:“那我们该做什么?”

“你们真的想做吗?”

“当然。”

“因为财政紧张嘛。”

我有点错愕。“你们一点邻里之爱都没有吗?”

“什么意思?”

“你们等于是要我偷隔壁邻居家喽,难道不觉得内疚吗?”

“可是爸爸你不就想那么做吗?”

叫我爸爸?简直不像话!

“我什么时候说过当你们的爸爸?”

双胞胎低头猛笑。小直回头看着厨房。“水开了,我去泡咖啡。”他站了起来。

“你们听清楚了,我和你们的关系,只是单纯的共犯。仅此而已。如果你们不愿意帮我这个盗窃犯,也没关系。基于你们照顾过我,我会给你们一笔相当丰厚的谢礼,你们一旦收下,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

小哲在一边挠头,小直站在炉边回答:“好。”

“那你们肯帮忙喽?”

“我们愿意。”

“良心上不会过意不去吗?”

小哲有些严肃地回答:“我们和隔壁又没有什么交情。”

“她刚搬来没多久。”

“又是一个人独自生活。”

“整天都窝在家里。”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搬来的第二天起嘛。”

“跟她打招呼也不理不睬。”

“就算是背对着我们——”

“听见我们问好,也应该回过头来问候一声嘛。”小直捧着装有三只咖啡杯的托盘,坐了下来。

“还有……我听别人说,隔壁的女人从远亲那里继承了一笔遗产,一夜之间变成了有钱人。”

“给我们一点花花,又有什么关系呢?”小哲说得有些放肆。

原来如此,这个看似彼此互不关心的小镇,居然已经谣言满天飞了。

“对了……”双胞胎探出身子问,“你应该也是听说隔壁的井口很有钱,才会来到这里吧?”

我当然知道。

柳濑老大算是为我提供这方面消息的人。他当过律师,还坐过牢。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事,听说当时他还多次受到当权者的迫害,可谓有风骨的忧国之士。

战后,他开了律师事务所,但因为整天忙着照顾那些没钱雇私人律师的贫苦大众,一直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

有一天,他忽然觉醒了。

任何时代都会有像老大这种有骨气,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却是不懂得营生的正义之士。他们心怀正义感和使命感为他人奔波,根本无暇顾及赚钱。因此,老大想不如出面帮这些人一把。

柳濑老大目前和十三个客户签了合同。没有法律效力的合同上写着“万一事迹败露,彼此同归于尽”,并按上双方的血手印。

客户之中,七个是律师事务所,三个是房产中介;剩下的三个,两个是私立医院,一个是没有执照的托儿所。每一个都是拼了命地做不能赚钱的事业——不求报酬甚至食宿自理的有志之士。

老大向他们收取一定金额的顾问费,有时也获取一些信息。比如,若是律师事务所,就能提供像前面提到的有赚头的情报。律师有保守秘密的义务,口风必须很紧,但由于彼此是同行,多少会松一点口,就算说得不是很具体,只要透露一点风声,老大便能让手下查得一清二楚。

当老大确信能安全稳当地捞到一笔巨款时,便轮到我出马了。

和老大合作的专业小偷还有两位。我们之间从不联系,彼此并不相识,但他们的技术应该都不错。

偷到的钱财,通常是与老大二一添作五平分。老大拿走他那份手续费后,剩下的再分配给客户。我不清楚详细的分配比例,但应该是公平的。

这一次我和老大七三分账,这是他主动提出的。因为上一次工作很棘手,却没有赚头,老大认为问题出在他判断失误。老大就是这样讲规矩的人。

我也会独来独往地上工,并非始终都跟老大合作。只是老大介绍的工作相对轻松,对我而言不无小补。何况万一出事,老大还保证让他的律师客户出面处理。

所以关于小哲“给我们一点花花,又有什么关系呢”的说法,我很难反驳。从生前毫无往来的亲戚手上得到一笔巨款,本来就不是值得赞扬的好事。从中分一点出来,也不构成犯罪吧?

不过,我并不想对双胞胎说这些,万一引起他们的兴趣就麻烦了。我也有保密的义务。

“后悔时就来不及了。要退出的话趁现在。”

酒瓶组合丝毫不为所动,两人合唱般地表示:“我们要做!”

5

“其实不用弄得太复杂,随便找个理由叫井口雅子到你们家来——对了,只要拖住她十分钟就够了。”

通常一个技术高明的小偷溜门撬锁只需两分钟。但这次不一样,我的身体没完全康复,慎重一点比较好。

“那么你要在白天动手喽?”

“不,是傍晚,就明天。你们几点能从学校回到家?”

配合小孩的学业做事,说起来还真是丢脸。

“四点半……”

“五点的话,应该没问题。”

“那就五点十分好了。我先说清楚,千万别让她发现我在你们家。”

双胞胎绞尽脑汁思考诱出雅子的借口,最后的决定是,先偷偷将自来水总阀门关上,然后问对方:“我家停水了,你家有水吗?”

“这样能拖延十分钟吗?”

“放心好了。”

第二天下午五点十分,他们依计开始演戏。

我躲在双胞胎家的后门,竖耳倾听他们和雅子通过对讲机小声交谈。双胞胎演技不错,以十分苦恼的语气请求对方:“我们的父母周末才会回家,我和弟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真是糟糕……”

大概是被他们可怜的样子打动了,雅子打开大门,朝两人走去。

“我帮你们看看吧,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三人走进双胞胎家。我赶紧一溜烟往对门冲去。抬头检查监视摄像机时,发现工作指示灯灭了。一般人常常会这样,心想白天在家或只是短暂外出时不需要开监视器,结果保安系统根本发挥不了作用,难怪会让小偷得手。多数情况下,我们都能轻松进出没有上锁的门窗,在此奉劝各位真的要多加小心才是。

大门亲切地半开着。门板的材质是一整片橡木,光是这个就价值不菲了,大概与便宜公寓的月租不相上下。我不禁想起这毕竟是拥有上亿财产的人盖的房子。

做我们这一行,不能慢吞吞,一切以速度为先。就算搬不光,也不能心存眷恋。如果拖拖拉拉,后果就是窝在高墙后,每天数馒头以待假释之日到来。

不过……

一踏进屋,我居然将这条铁律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间普通的住宅,但装修花了不少钱,看起来就像建筑公司用来骗人的广告样品屋一样高级而豪华。

玄关的地板是大理石材质的。磨光打蜡的走廊像好莱坞女星的棕发一样亮眼。宽敞的客厅里摆着仿印花布的美丽沙发和木质茶几,一体式厨房的水龙头弯曲的角度时尚而迷人。

但一个异常之处令这些都相形失色。

房子里面到处都是镜子。墙壁上挂满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边框不同的镜子。

不,不是挂上去的,而是直接镶嵌好的。大概是为了避免钻墙打洞的麻烦,总之那些镜子既不能移动也无法取下。

简直就像是游乐园的魔镜迷宫。

走在房子里,自己的影像到处晃动,时而从后面跟上来,时而冒出一张脸盯着你。你惊魂未定,定睛一看,却发现原来那里也有镜子。连厨房的操作台对面也有镜子,大概是为了洗碗的时候顾影自怜吧。

楼梯旁的墙面上也满是画框般的镜框,我受吸引自然地向上移动,只见楼梯的转角处、走廊以及三扇连在一起的房门上都是镜子。

从左向右一一打开房门,分别是卧室、衣帽间和小书房。每个房间里都镶满镜子,宛如镜子的洪水一般,甚至门后也装了镜子。衣帽间我还能理解,难道连睡觉、看书都要照镜子吗?

书房里的大书柜和前面的矮柜也装了镜子。如果是书店为了防止有人顺手牵羊,那也就算了……但这是私人书房呀,究竟是什么特殊的嗜好啊?

据说观察书架可以了解一个人的个性,可是从书架上的书中很难找到她对镜子如此执著的理由。没有《镜子王国里的爱丽丝花园》,有的只是随兴在路边书店买的实用图书、漫画、明星书、写真集之类。

不过,其中有一排满满的都是推理小说。

看来这位小姐应该是艾德·麦克班恩的书迷。“八十七分局”系列都买全了。但是没有他以伊凡·亨特之名写的小说,也没有其他不成系列的作品。

在“八十七分局”系列的尾端摆着四本文库本小书。前三本是埃勒里·奎因以《Y的悲剧》为首的悲剧三部曲,最后一本是《哲瑞·雷恩的最后一案》。

作为一个推理小说迷,她的嗜好似乎有些偏颇。

我还发现另一个重大的异常现象。

到目前为止就我观察,屋里没有电话。我以为那是单身女子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我再次打开二楼所有房门仔细检查,还是没有。这房子充满了奇妙之处,我甚至觉得挂在衣帽间的衣架都像是一连串问号。

这时,头上忽然嘎吱作响。

抬头一看,天花板一角有个八十厘米见方的升降口,上面附有把手。可见只要一拉开,便可以拉下盖子和里面的楼梯。

那会是一间密室吗?就在我仔细观察的当儿,头顶又传来嘎吱声。听起来像是有人在走动。

接着又连续响起几声拼命压抑的喷嚏声。

有人在上面。

6

“怎么样?”面对双胞胎气喘吁吁的质问,我沉默地摇摇头。

“什么,没偷到钱吗?”

“没有找到吗?”

“我们可是拖延了十五分钟哪。”

话是没错,可当我思考能否爬上阁楼时,听见窗外双胞胎说“没事了,谢谢你”,就赶紧逃了出来。

“我觉得很奇怪。”

小直和小哲睁大了眼睛听我说明。

“那是一间镜屋。”小哲说。

“井口小姐大概是自恋狂。”小直笑道。

“她喜欢八十七分局和哲瑞·雷恩,这两者有什么共通点吗?”

“作者的名字都以E开头。”

“爸爸,您经常读推理小说吗?”

我正在思考,没注意到他们叫我“爸爸”,居然很自然地回答:“偶尔,用来打发时间。”

双胞胎一脸高兴地表示:“我们也读,但不是为了打发时间。”

“因为很好看。无论是奎因还是麦克班恩,我们都喜欢。只不过既然读奎因,为什么单单只选哲瑞·雷恩,这很奇怪。”

我坐在聊得正开怀的双胞胎旁边,托着腮陷入沉思。

阁楼里的人声。

天外飞来一笔巨额遗产。

在东京时喜欢听随身听的井口雅子,一搬到今出新町竟对随身听毫无兴趣。

对讲机的灯光过分闪亮。

专程跑到邻镇去租车。

没有座机。

更奇怪的是,那一大堆镜子……

找出这些的答案,整整花了我两天时间。

早晨我刮胡子时,看见镜子反映出小哲的脸,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原来如此,井口雅子需要镜子。

“小哲!”我顾不得脸上还留着泡沫,开口喊他。满嘴牙膏泡沫的小哲问道:“什么事?”

“你和小直看见井口雅子时……”

“你是说她不理会我们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吗?”

“对。你曾经仔细观察过她的脸吗?”

他摇摇头。“这个嘛……假装家里停水时,我曾凑近看过她的脸。她刚搬来时没有过来打招呼。”

这时,小直一边喊着“早饭做好了”一边走进来。

“小直。”

“什么事?”

“打雷的时候,隔壁的井口被吓到了吗?”

小直满脸怀疑,像是在问“事到如今干吗还问这个”,笑着回答:“应该是吧。她说过:‘那么大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什么爆炸了。’”小哲在一旁猛点头。我又问:“那个时候的女人跟你们假装停水时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吗?”

双胞胎若有所思地互相使了个眼色,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道:“爸爸,你的脑袋还清楚吧?”

清楚得很,清楚得超乎你们的想象,小鬼们。

接下来要做的事是——

首先,联系柳濑老大,请他帮忙调查一件事。接着,请双胞胎到隔壁调查另一件事。

然后我只要从屋顶偷偷爬到隔壁就行了,当然,得挑一个天上没有半片雷云的晚上。

7

为井口雅子盖房的建筑公司采用了防锈处理的钢条制造窗框。换句话说,连窗户的锁也是不锈钢材质的,因此可以利用磁铁由窗外打开。

我将磁铁交给小哲,让小直带着点心去隔壁为上次的事道谢,顺便确认这一点。

等所有调查工作完成后,双胞胎鼓励我道:“加油!”

这是我初次在众人声援中出门工作。总算顺利爬上了隔壁的屋顶,从二楼后面的书房窗户钻进屋子。

她在卧室睡觉。我把她叫醒后,让她喧闹了一阵才轻轻一击,好让她继续躺平。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女人,对其动粗总令我不太舒坦。

在客厅墙壁最里侧那面洛可可风格的镜子后面,井口雅子藏了个保险柜。我很清楚,以往与巨款无缘的人忽然收到上亿财产,一定会在家里装保险柜。果不其然,里面放了两千多万现金和有价证券。

我气定神闲地拿走现金,在屋里留下一些翻动过的痕迹,随后打开那扇通向阁楼的升降门。假装以为那里可能藏着金银财宝,却意外发现一个女人被关在里面,于是惊慌逃跑——这是我的剧本,最后当然是回双胞胎的家。

“喂,我听见隔壁有人尖叫,那家的窗户也开着……我看见有人影逃跑……”

小直打电话报警,小哲站在门口等警车。当警方踏进邻居家时,被关在阁楼里的女人正好勉力下了楼。

我想你们应该也知道了,那个女人才是井口雅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天,双胞胎从学校一回到家,便围着我问。

“很简单。”我发觉这样说话还真爽快,“我发现我们认定的井口雅子,根本没必要盖那种到处是镜子的房子。”

“咦?”

“她听到打雷吓了一跳,而且还会开车,我才起疑。”

“别再卖关子了。”小哲已经迫不及待了,看来他的耐性比较差。

“真正的井口雅子听不见声音。”

双胞胎瞪大了眼睛。这对酒瓶组合同时对着我张大嘴巴。

“可是……那不是很奇怪吗?爸爸,你不是收集了许多关于井口的信息吗?应该早就知道她听不见吧?”

“她故意隐瞒了这件事,连律师都没有注意到。”

“那怎么可能?”双胞胎你一言我一语地抗议,“上班的时候,总会有人发现吧……”话说到一半,小直表情一亮,先想到了。

“原来如此,是读唇术吧?”中了!

“其实只要长到一定年龄,就算失去听觉,也能和其他人交谈。只要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就可以了。因此需要读唇术。”

我后来才知道,井口雅子在二十岁那年,罹患突发性重听,失去了听觉。意志坚强的她为努力克服残障,学会了读唇术,甚至还做到了令人根本看不出她已失去听力。

我认为她的判断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因为一个年轻女子独自生活是很艰辛的,社会上到处都是一见你的弱点就想将你生吞活剥的坏蛋。

她吃尽了苦头仍不改其志,真是令人佩服。

她随时听随身听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比方说马路对面有朋友大声打招呼,而她没有发现,朋友一定会很纳闷,这时她只要说声“我在听随身听”,对方就能谅解了。

她忽然之间获得巨额遗产,只能说是神明眷顾,赞许她做得很好。

没想到却被别的女人觊觎财产。

我可要先说清楚,我们跟那女人不一样。反正我们就是不一样。

我请柳濑老大帮忙调查,井口雅子的同事中,有没有女人最近忽然失踪。

答案是有。那女人把雅子关起来,想要取代她。此人就是那个我们信以为真的井口雅子。

“井口小姐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地方正打算开始新的生活。”小哲说。

“要想取代她轻而易举。”小直说。

“我想她在搬来后便立刻被那女人软禁了。因为时间一久,附近的人便会认得真正的井口雅子。不过,至少你们还跟她碰过一次面。”

小哲拍了一下手。“就是我们和她打招呼,她却不理会的那次吗?”

“对。”

井口雅子之所以盖那栋到处是镜子的房子,是想如果有人和她在屋里,即使对方背对着她,她也能够从镜中读取对方的唇语。

“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会与她共处一室的人呢?”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真有其人。那人正在和妻子打离婚官司,无法常常和她在一起。不过从他一听说井口受难便飞奔过来的样子看,我想他是真心的。

想取代井口身份的女人跑到邻镇租车,是因为井口雅子没有驾照,她害怕会因此露出马脚。至于她没有立刻杀了井口而只是软禁的理由,则是在完全取代井口之前,她还想挖出更多信息,考虑十分周密。

“可是……”小直问道,“那个女人如果完全取代了井口,不就表示她得放弃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吗?她还真是铁了心。”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哲便发表意见:“只要有更想要的东西,这些都可以轻易抛弃,我想。”

双胞胎对视了一眼。也许是我多心了,他们微笑的眼神有些落寞。

“能那么做的人,应该也欠缺了重要的东西吧。”小直说。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小哲点头附和。

“我有个谜题让你们猜。”听我一说,双胞胎又来劲了。

“井口雅子喜欢八十七分局和哲瑞·雷恩的理由是什么?”

双胞胎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微笑道:“因为哲瑞·雷恩是个听力有障碍的名侦探。”

“而八十七分局刑警卡瑞拉的太太也是聋哑人士,他们靠读唇术和手语沟通。”我拍手嘉许双胞胎,他们高兴地看着对方。

“我还可以多说一点吗?”

“什么?”

“卡瑞拉刑警的漂亮太太生了一对双胞胎呢。”

“一点关系都没有。”

从井口雅子那里拿的两千万现金,扣掉付给老大的三成,还有一千四百万。我将其中一半交给了双胞胎。

“拿去银行存好。”我特意叮嘱道。

“可是存定期的话,万一爸爸或妈妈回来看到问起来,不就麻烦了吗?”

给他们这笔钱,一方面是感谢他们救了我,同时也希望借此了断彼此的关系。双胞胎有些惊讶地对视了一眼,但我表示“说好的就是说好的”,硬要他们收下。

“那么我们就此分手了吗?”

“没错。”就在我起身准备离开时,门铃响了。打开门一看,是两位刑警。他们来处理隔壁家的后续事宜。

“你们真棒!”刑警频频称赞双胞胎之后,转身问我,“请问您是……”

双胞胎异口同声地回答:“他是宗野正雄。”

好小子!迫于无奈,这一刻我只能回答:“我是这两个孩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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