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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灾之旅Trouble Traveller继父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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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亲大人,你好吗?”上面写着。 “我和小哲都很好。”这一行的笔迹和上一行的不一样。 “托您的福,我们的钱够用。”第三行和第一行的笔迹相同。 “不知您下次什么时候过来?”与第二行相同的笔迹写出的句子。 真是受不了那两个小鬼,连写信也是一行一行轮着写。 听到闷在喉咙里的咳嗽声,我回过头一看,柳濑老大正看着我。他吊着眼睛的样子益发显得长相穷凶极恶。 “难得见你有信。”他说完一笑,“而且还是小孩的字迹,真令人惊讶。” “我也吓了一跳。” 实际上我压根儿没想到他们真的会写信来。 寄件人是宗野直和宗野哲,一对双胞胎兄弟。我与他们是几个月前到今出新町——那个连黑心的建筑公司都不敢大声宣称是“属于东京通勤范围”的新兴住宅区工作时搭上关系的。 两人都是初一学生,十三岁,住在一栋大房子里。父母不在,行踪也不明,都和各自的情人携手私奔了,完全没有考虑两个儿子……这实在超越了常人理解的范围。 常言道,有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子女。这两个被抛弃的孩子也与常人不太相同。 “春假到了,我和小直要去旅行。” “我们要去仓敷。” “我们会给您买特产的。” “敬请期待。” “最近小直做菜的功夫又进步了。” “有空来吃吃嘛。” “我们还会写信的。” “谨此,再会。”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被父母抛弃的不幸小孩,不是吗? 我得先说清楚,我可不是他们的父亲。完全是对方乱叫,我很头疼。 “这两个孩子是谁?”柳濑老大问。 “是我的影迷啦。” 我没对老大提过双胞胎的事,他若知道了肯定会嘲笑我一番。 我将信收进口袋,起身准备离去。 “下次有信来,记得通知我。” 老大笑嘻嘻地点头答应。 其实,专业的小偷并非只存在于电影或小说中,在现实生活中,我就是一个。 对我而言,柳濑老大既是消息来源,也是可依靠的对象。托他的福,我有个比较方便且体面的社会身份。这个已经停业的老律师还拥有一家徒有其名的事务所,我算是其中一名员工。 老大的事务所门口挂着可笑的招牌,写着:“承揽解决各种人生烦恼”。除了少数把这里当成侦探社的人,平常没有陌生访客。我和另外两个与老大签了约的专业小偷偶尔过来看看,大部分时间老大都独自守在门可罗雀的店里。 说是小偷,我可不偷“没钱人家”,而是专攻“有钱人家”。而老大的工作就是找出那些“有钱人家”。 斩获的成果,大部分与老大平分,我们签的约是报酬五五分成。 老大从他的所得之中再分配给提供消息的顾问。目前顾问共有十三个,包括律师事务所、房产中介、医院和一家没有执照的托儿所。做的都是不赚钱的工作,只知道努力为世人付出。例如房产中介,租借的对象都是些卧床不起的老人、生活困难的单亲家庭等,而且还免费提供公寓给那些人。 对了,我还忘了说,我也会付给老大一些顾问费。这样我们的关系就是对等的,老大没有利用我,我也不受他控制。签约不过是形式罢了。 因为是这种架构,我所做的多少有益社会,但我可不敢自称义贼。我只不过是将某些人多余的钱财转送给贫苦之人,从中收取一点手续费而已,其实和托运公司没什么两样。 不过要是失手被捕了,可无法像托运公司宣称送错地址一样,说声抱歉就能了事。这也是我拿的比例比较高的原因,里面还包含了危险津贴。 我和老大合作有五年多了,成绩有好有坏,但总体成果不错,而且从未被警方盯上过。就专业小偷而言,我算是过得相当充实。 这时,却和那对双胞胎扯上了关系。 简单说来,我被他们救了。我工作时遭逢意外,不省人事时被他们救了。这还不打紧,他们居然知道了我的工作内容,跑来与我谈交易。 基本上,那恐怕也不能说是“交易”。 “我们没钱了。” “你是专业小偷吧?应该很赚钱吧?可不可以照顾我们俩的生活?” “我们已经留下你的指纹了。你应该有前科吧?你也不愿意再进监狱吧?” 而且还很厚脸皮地喊我“爸爸”。这对双胞胎可不是用一般方法就能对付的小孩。 迫于无奈,当时我只好把工作所得的一半——大约七百万给了他们。现在他们却来信说“不知您下次什么时候过来”,开什么玩笑,我明明已经跟他们说好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了。 “可是这样我们会很寂寞的。” “至少该给我们你的联系地址吧。” 我本想回句“想得美”,可是双胞胎握有我的指纹。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能报警,也不必担心和我对分赃款会被问罪,谁叫他们尚未成年,又是被弃养的儿童呢。 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诉他们柳濑老大事务所的地址,连自己的真名都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双胞胎竟然说: “不太像是罪犯的名字嘛。” “听起来很正常呀。” “不过叫什么都无所谓啦。” “对呀,反正是我们的爸爸。” 我活了三十五年,这时才明白,只知道女人可怕,那表示人生的修行还不到火候,真正可怕的只有一种人—— 小孩! 2 近来生意很不好。 老大那边也没什么消息。倒不是调查之后觉得没什么好对象,而是根本就没有任何消息上门。 “唉,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老大很无所谓,但我不行。一想到生计,我就无法与老大一样整天悠闲度日。 如果你认为,一个专业小偷只要一两年里干成一笔大生意,其他时间都可以游手好闲,那你就错了。一笔买卖的收入其实没有多少。 仔细想想就能知道理由何在。今非昔比,别说是上亿,就连找个有一千万现金的地方都很难。除非挖银行的金库,否则一获千金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现在可说是行窃大不易的时代。就算溜门撬锁,普通人家里几乎都不放现金,有的只是信用卡。闯进商店也是一样,一名同行曾经费尽千辛万苦潜入小酒馆,打开收银机一看,里面都是刷卡的存根。 “那家店绝大多数客人是学生,我以为绝对是付现金的。没想到……”他愤愤不平道。 这是个无论做什么都感受不到浪漫的时代。那家伙一怒之下将所有存根偷了出来,扔进公园的垃圾箱。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却无法赞同他的做法。真要说起来,只能怪他当初打错了算盘,应该摸摸鼻子离开就算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整天无所事事。虽然我的工作并非只是来自与老大的合约,但目前也找不到其他目标,只好暂停营业。 在收到那封信的一个星期后,老大那里传来了通知。我心想工作上门了,便兴冲冲地赶到事务所,只见老大笑眯眯地坐着等我。我如果这时放声大笑,肯定会被带去看医生。 “这次是电报。”老大说,“是上次那两个小鬼。” 发电报?怎么用这么古老的方法,但我确实没有告诉他们这里的电话号码。 “今天早上发来的,大概有什么急事吧。” 我打开一看,就响起了可爱的电子音乐,环绕在淡灰色的墙壁和钢筋水泥外露的天花板上。旋律是莫名其妙的《生日快乐》。 “今天是你的生日?”老大瞪大了眼睛。 “才不是。”我合上电报,音乐也跟着停止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就是音乐电报呀。” “什么?” “里面的感应器感应到光后,音乐就会响起,通常是在生日或结婚时寄的。你还是先打开看看里面写什么吧。” 一打开,“祝你生日快乐”的电子旋律立刻响起,吵得让人受不了。那对双胞胎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电报开篇就说“救救我们”。 “旅途中——” “我们的行李被偷了。” “在仓敷(Kurashiki)车站前——” “钱包被偷了。” “这样的话——” “我们是回不了家的。” “车票也被偷了——” “也没办法继续旅行。” “请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我们在车站前等你。” 看来他们真的去仓敷玩了。 “你得马上赶去吧?”我心头一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老大居然来到旁边与我一起读电报。 “我不想专程赶过去。” “为什么?” “寄钱过去不就得了。” “怎么寄?那两个孩子不是说他们在车站前面吗?大概是坐在路边的椅子上,你怎么把钱寄过去?” 我当然也知道…… 反正就是麻烦。搭新干线到仓敷,少说也要四个小时。现在又正值春假,路上一定很挤,弄不好还得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罚站。飞机固然快一点,但我才不要搭那种东西呢。 “可以寄邮局汇票,不是吗?只要叫他们到那边的邮局去取就好了。” “问题是你怎么通知他们?”老大显得很同情双胞胎,“当初要是告诉他们这里的电话号码就好了。” “如果那么做,他们会三天两头打来,你会被吵得受不了。” “你就去一趟吧。”老大有些啰唆。 “太远了,在冈山呢。” “不是吧。” “仓敷不就在冈山吗?还是在广岛?不管怎么说都在最西边。” “又不是‘西游记’。”老大笑道,“你再仔细看看电报从哪里发的。” “上面写着Kurashiki[日文电报以片假名方式书写,没有汉字,所以只能辨认发音。]呀。” “不是电报内容,看看邮戳。” 邮戳上的字是“暮志木中央邮局”。 “暮志木?” “发音一样……”老大摸着下巴沉吟道,“说起来,这地名我好像有印象,最近看过的……奇怪……等一下……”老大开始翻阅那堆旧报纸,回到座位时,头发上沾满了灰尘。 “你看,就是这个。”他递出一张两个星期前的早报地方版,上面刊登着关东附近县市的新闻和最新话题。 标题是“暮志木町新美术馆开幕”,旁边登了一张名片大小的照片。一位穿着传统和服的白发老人像是站在美术馆大门口,正在剪开两边圆柱之间的彩带。 “这里的话就没那么远了。”老大说。 “美术馆落成的同时,道路也整理过了。开车去应该很方便。” 暮志木是群马县和栃木县交界处的一个小镇。 3 “这么点路,走路也可以回家吧。” 双胞胎头也不抬地忙着大嚼。 “不然也可以搭便车。反正方法很多,不是吗?” 小哲吃完最后一口通心粉,问道:“爸爸,你做过吗?”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吗?不要叫我爸爸。” “可是……”小直将装焗饭的盘子推到一边,又把三明治拉到面前,“肚子饿的时候,搭便车也很辛苦呀。” “厉害一点的话,还可以让对方请你们吃饭。” “要是女生的话可能会容易一点。” “我们是没办法的。” “那可不一定。只要装可爱,男生一样办得到。” 兄弟俩同时眨眼睛。因为是同卵双胞胎,两人长得一模一样。笑的时候,左边脸颊有酒窝的是小哲,右边脸颊有酒窝的是小直。这是唯一的分辨方法。 “真的吗?” “是呀。” “但是,那样的话……” “我们可能也会有危险啊。” “嗯,说得也是。” 听我这么一说,双胞胎齐声说道:“还好,叫爸爸来接我们了。” 我们坐在暮志木车站的冈山西餐厅。接近午后三点,店里依旧挤满了客人。等了大半天,才被带到靠近厕所和公用电话的桌旁,吵闹无比。刚才有个像是上班族的男人打公用电话不断更正道:“我现在在暮志木车站,什么?不是冈山的仓敖。“ “你们干吗来这么偏远的小镇?不是说好去冈山那边的仓敷吗?我记得你们信上是那么写的。” 双胞胎高兴地笑道:“你读了我们的信吗?” “原来信寄到了呀。” “为什么改变预定计划呢?” “因为……” “我们订不到——” “新干线的车票。” “不是叫你们不要用这种方式说话吗?” 双胞胎边笑边开始进攻巧克力冰激凌。 刚才我说这个小镇很偏僻,似乎有点不公平。毕竟我只见到了车站附近的风光,但其实也八九不离十。 小镇没什么特别醒目的建筑,一眼望去净是些矮房子,周围环绕着低矮的山,车站位于东边的山脚下。我是开车来的,不太清楚特快列车会不会在这里停靠。这儿唯一值得称道的是站前停车场很大,反过来说,这里土地多得没人要。 我不能说这里鸟不生蛋,因为人口还不算少,附近也盖了不少小楼。但仅此而已。作为休闲区,这里离东京太近;做卫星城,又显得太远。如果新干线经过,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是要想把新干线的路线拉到这里,恐怕小镇得生出个田中角荣[田中角荣(1918-1993)日本政治家。曾就任日本首相。]第二的人物才行。就算这个远大的计划能成功,到那时磁悬浮列车将成为新的主流,新干线反而成为负担。 “这个小镇简直一无是处嘛。”我说。双胞胎也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他们很努力了。”小哲说。 “我们是来看他们努力的成果。”小直说。 “其他游客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因为风声实在传得好大。” “什么风声?” 双胞胎一边舔冰激凌一边作说明。 “这个小镇其实就是那个旅游景点仓敷的复制品。” “整个小镇完全模仿仓敷。” 一开始是因为那个“一亿元再造新故乡活动”[日本竹下登内阁于1989年推行的自治体独自发展特色的活动。],暮志木町也分到了一杯羹。 “拿到资金时,大家都在想该怎么运用才有效果。” “可是小镇丝毫没有特色,既没有温泉也没有滑雪场。” “也没有出过什么名人。” “也算不上是名胜古迹。” “没有湖也没有海。” 结果,勇敢的镇长想出了主意。 “何不模仿某个旅游胜地呢?” “将整个小镇彻底改造一番。” “从名字来看,当然就非仓敷莫属了。” 仓敷市的居民听了肯定会生气,但听说镇长在镇议会上作了一场演讲:“其实想一想,冈山县的仓敷市并没拥有很多旅游资源。它以白色墙瓦的街道作为号召吸引旅游人潮。而那条街道只不过是一小块被划为美观区域的专区,仓敷市却大肆张扬,说得好像整座城市都是白色墙瓦的建筑。如果真的能够吸引许多游客前来,那我认为模仿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简直就像强盗一样心狠手辣嘛。 “简直太夸张了……他们真的那么做了吗?” “嗯。离车站十五分钟路程的地方,他们也做了一个白色墙瓦的美观区域——” “而且还有护城河。” “两边的商店名称也弄得一模一样——” “连卖的特产也一样。仓敷不是有一种甜点特产叫‘村雀’吗?” “暮志木町的特产叫‘雀村’。” “‘沙丁鱼寿司’也有翻版的——” “叫‘野姜寿司’[沙丁鱼寿司的发音为mamakiri,野姜寿司的发音为mamagari,仅差一音。],就是醋饭加姜片泡菜而已。” “在这里停靠的慢车被他们称为‘光号’和‘回声号[二者都是新干线的车名。]’。” “听说站长根本没取得JR[Japan Railways的简称,日本铁路公司集团。]的同意就擅自乱叫。” 未免做得有点过分了。 “我要回去了。”我一边起身一边拿起账单,“我实在不应该浪费汽油来这种无聊小镇!” “你别着急——”小哲说。 “其实有值得一看的地方。”小直也说。 仓敷有个大原美术馆,暮志木町的镇长当然也要盖个美术馆才肯罢休。 “名字就叫小原美术馆。因为镇长姓小原。” 我想起了报纸上那名白发老人。 “就是那个剪彩的老头吗?” “啊……你说的是那张照片,嗯,没错。我们也看到了。” “听说那里本来是镇政府。” “他们将镇政府搬走,改建成美术馆。” 考虑到仓敷的大原美术馆和美观地区的相对位置,小原美术馆自然也得盖在镇政府的旧址才行。 “镇长的脑袋还正常吧?” “不知道。”双胞胎回答,“听说他将美术馆的顶楼设为镇长办公室,每天都去上班。” “好像还兼任馆长一职。” “而且展出的画作与大原美术馆一模一样。” “当然那边展出的是真品,这里的则是复制画。” 模仿到这种程度,只能说是中邪了。 “你们是来看这些复制画的吗?” 双胞胎立刻摇头。 “才不是呢。”小哲说。 “我们另有目的。”小直说。 “其实只有一幅画——” “是真迹。” “听说是十六世纪的西班牙画家——” “只知道名叫‘塞巴斯蒂安’。” “最近评价节节上升。” “因为他在市面上的作品不是很多——” “所以价格很高。” “小原美术馆拥有的是一幅叫《阳光下的疯狂》的作品。” “是塞巴斯蒂安成名前的作品。” “小原镇长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那幅画……” “直到最近才知道竟然是那么有名的画家的作品。” “他很吃惊,赶紧拿出来展示——” “连鉴定师也吓了一跳。” “因为世界知名的珍贵画作——” “居然出现在日本的小镇。” 一对坐在邻桌的夫妻就像在观赏什么奇异的表演一样,直盯着双胞胎。当我发现他们的视线时,双胞胎也意识到了。两兄弟微笑地问候道: “你们好——” “叔叔、阿姨。” “你们有事情——” “要找我们吗?” 那对夫妻赶紧起身离开。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不要用那种方式说话吗?” “可是……”小哲说。 “可是……”小直说。 “应该说是两个人就像一个人……” “还是说一个人的空间存在着两个人……” “所以,如果不这样轮流说话——” “感觉很不公平。” “总之,”我叹了口气,说道,“看完那幅什么鬼画之后,我们立刻回家。” 双胞胎行李被偷但没有报警,因为担心自己被父母弃养一事会被人发觉。他们其实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不希望有什么变化。 我也真是粗心大意,直到在收银机前付账时看到钞票才猛然想到。 “哎,发电报的费用你们是怎么付的?” 双胞胎老实作答:“用钞票。” “什么钞票?” “五千元的钞票。” “那是偷我们行李的人唯一留下的东西。” 他们俩在车站前看公告栏时,将行李放在椅子上,等回来一看,就两三分钟的工夫,椅子上已空无一物,只剩下一张五千元钞票。 “我们立刻想到向爸爸求救。” “于是决定发电报。” “邮局的人——” “以为我们要发贺电,” “一直向我们推销音乐电报,说什么接到的人会很高兴。” “所以我们就那么做了。” “爸爸,你喜欢吗?” “慢着!”留下五千元钞票的小偷?“你们仔细检查过那张钞票吗?” 双胞胎对视一眼,问道:“怎么了?” “那是伪钞。” “什么?” “我想可能是‘画圣’来到暮志木了。” 无论哪个领域,你一旦进入就会发现里面其实很小。只要有人稍有动作,马上就会传开。我们这行也一样,谁在哪里干了什么勾当、是死是活,大家都一清二楚。 工作手法和习惯也一样。我一向不牵扯暴力犯罪,自然就不会有这方面的生意找上门,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这一行里,有个人称“画圣”的男人。说起来他年纪也一大把了,如果走正常的人生道路,应该也已儿孙满堂了。由于某些原因,应该说是他第一次作案被捕,偏偏遭遇坏心眼刑警恶意刁难,因而失去了重新做人的机会,从此独自在全国各地流浪。 他的外号因嗜好而来——他喜欢画钞票。 我得先说清楚,我并不鼓励制造伪钞。他纯粹是出于兴趣,就像美术班的学生临摹德加[德加(1834-1917),法国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一样,他只喜欢临摹千元或万元大钞。 他本人不会使用那些钞票。他的专长是偷别人放在路边的行李,而且在作案时习惯展现他的嗜好。 大概画画的人都一样,希望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作品,“画圣”也一样。他在拿走别人的行李时,会放一张自己画的钞票作为替代品,还很讲究地在钞票上签名、编号。 他画的钞票乍看之下和真的不分轩轾,但仔细检查则会发现没有水印,另外,由于他用的是随手可得的纸,只要一抹就能分辨出来。何况他用的颜料也是一般市面上卖的水彩,一淋雨便立刻报销。 因此我从来没有听说遗失行李的人将他的作品拿去使用。若真是“画圣”偷了双胞胎的行李,那么他们两兄弟算是开了先例。 听完我的说明,小哲和小直都很惊讶。 “可是摸起来的感觉跟真的完全一样。” “我们倒是没有确认过有没有水印。” 应该是吧,毕竟连经常接触钱的邮局职员也没有发现。 我相信凭“画圣”的功力,他画的钞票足以乱真。问题是,他从哪里得到做钞票的纸张呢? 没想到这个问题在不久之后就能当面问“画圣”本人。因为他就站在小原美术馆那幅塞巴斯蒂安作品前面。 4 就算镇长再怎么厉害,也盖不出与大原美术馆同样规模的美术馆。小原美术馆不大,整幢建筑由石砌而成,只有三层,很小巧,展出的绘画和雕刻作品数目大概不到大原美术馆的三分之一。 不过大原美术馆展示的作品也不见得都是名作。只有高更[高更(1843-1903),法国后期印象派代表画家。]的《芳香的土地》、毕沙罗[毕莎罗(1830-1903),法国印象派画家。]的《摘苹果》等几幅算是名画。小原美术馆算准了这一点,展示的都是大原美术馆最能吸引人参观的名画的复制品。 尽管如此,美术馆仍门庭若市。或许正因为这个时代到处都是仿制品,这个小镇的做法反而更受欢迎。何况仓敷市离东京实在太远了,而来这里不管是搭电车还是自驾车都不会拥挤。 仔细想想,现在找遍全国也找不到几个具有特色的旅游区,有活火山或流冰之类的就很难得了,其他不管到哪里看到的都是类似的风景、类似的设施和类似的特产。既然如此,会有这种与其到远处不如近一点的选择标准,也便不难理解。看来小原镇长将整个旅游区原封不动地复制下来以“再造新故乡”,其实很有先见之明。 看着接踵而至的游客往唯一的名画《阳光下的疯狂》所在的楼上迈进,感觉还是很温暖人心的。 “我们打算从一楼慢慢欣赏。” “爸爸你呢?” “我不是你们的爸爸。”我说道,“我去三楼,这些假画看了也没什么意思。” “那就待会儿见。” 那幅重要的画摆放在三楼中央的展示室,果然给人不同凡响的感觉。门口有警卫看守,陈列橱窗是防弹玻璃做的。如果不是用寄放在银行保险柜的正规钥匙开,只要画移动一毫米,便会警铃大作,保证响彻全镇。而且若要打开银行保险柜,除了要有镇长的许可,还必须有两个见证人。 这些相关事宜的说明就挂在那幅大作旁边。说明的标示反倒比画大很多,看起来委实可笑。《阳光下的疯狂》大小和十四英寸的电视屏幕差不多。 老实说,就我所见,塞巴斯蒂安是个偏执狂。 那幅画无比细腻。如果不是疯子,谁会把那么平凡的风景画得如此细致?根据美术馆的简介,他的画笔是用自己的眉毛做的。说不定他就是个危险人物。 这幅画唯一吸引我的是价格。听说镇长是在塞巴斯蒂安成名前买的,并没有花什么大钱,可若如今要卖,索价可能不下五亿。去年夏天,一副比这还小的作品在伦敦拍卖会上竟然以三亿元成交。 画家真是可怜。一旦作品脱手,不管价格如何上涨,自己拿不到半毛钱。就算不计较金钱,若非按捺不住那种“不得不画”的冲动,这一行还真不是人干的。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回头时,看见“画圣”站在后面。说得准确一点,“画圣”是站在欣赏《阳光下的疯狂》的人群后面。 他双手叉腰,背部挺直,眼睛在无框眼镜后面闪闪发亮。他身形高瘦,头发长到了下巴附近,如果穿得再体面些,说是美术评论家也不为过。 我还来不及出声,他就认出了我,笑着走来。 “居然会在这里碰见。” “我这么说才对。”附近有警卫在,我将他拉到消防门旁边说话。 “有件事拜托你。” “什么事?” “麻烦你将上午在暮志木车站前偷的行李还给我。” “画圣”瞪大了眼睛。 “那是我朋友的行李。” “画圣”盯了我许久,然后说:“我以为那是两个孩子的东西。” “没错。” “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什么?” “我不知道你有小孩。” 我赶紧摇头否认:“拜托你听清楚,那两个孩子是我的朋友。” “画圣”一脸怀疑地抬高下巴问:“很难想象你这种成年人会和小孩做朋友。如果你说是他们的父亲,我倒还能接受。” “画圣”属于理论派,尤其对细节特别啰唆。 “你不必管那么多。拜托,钱给你,只要把行李还给我就行。” “好吧。”没想到他答应得很爽快,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钱也还给你,我总不能偷自己人。” “可是……”我想说“你经济上没有问题吗”,但还没来得及出口,“画圣”便笑道:“我最近并不穷。早上也只是因为看到行李没人管,本能地想试试身手。” 看着他油腻腻的裤管、薄如纸片的鞋底,实在让人很难相信他这番话。但我必须顾及他的颜面。 “哦?那太好了。” “我们一起去吧,我就住在附近。行李在房间里。” “画圣”走在前面,离开前瞄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手表。那是连小孩都不屑一顾、像玩具一样的便宜货。 我也看了一下时间,差十分四点。 我们走楼梯下楼。由于美术馆开放到四点,这时入口的售票处已经关了。正面大门站着警卫,向离去的游客一一点头致意。 这时,一位白发老人带着一名长得很像他的年轻男子穿过人群走了进来。我不禁停下了脚步,“画圣”也停了下来。 “那是小原镇长。” “应该是吧。” 他今天没有穿和服,而是穿着一套旧西装。那名年轻男子也作同样打扮,只不过右手多提了一个大公文包。 “那是镇长的儿子吗?”我开口问道。 “画圣”点头道:“独生子,他爸爸的秘书。”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星期。” 我不禁注视着他,他耸了耸肩说:“我很欣赏塞巴斯蒂安的画风。” 原来如此。那种工笔画般的细腻风格,或许与“画圣”临摹钞票的方式很像。 “镇长和他的秘书每天都来这里?” “对,镇长的办公室和《阳光下的疯狂》展示室在同一层。” “听说这里以前是镇政府,其他职员在哪里办公呢?” “就在车站后面的空地上搭了个帐篷,看起来好像马戏团一样。” “没有盖新办公室?” 镇长想比照仓敷市政府、美观区域和大原美术馆的相对位置,来建镇政府、小镇上的速成美观区域和小原美术馆。 “我听说了,可这样不是太可笑了吗?” “镇长可是来真的。盖镇政府的地点已经选定,是个农业用水池,听说正在填平。” “再造新故乡是很好,但是做到这种地步,一亿元也不够花。” “画圣”苦笑了一下,说道:“资金倒是足够,镇长把名下的山林地都卖了。唯一没卖的就是这幅《阳光下的疯狂》,因为这是小镇的招牌。” 整件事听起来令人瞠目结舌,张开的嘴里都可以养鸟了。 我们穿过美术馆前宽敞的庭院,走向大路时,与三个提着高尔夫球袋的人擦身而过。其中一人扛在肩上的球袋撞到了我。 “啊,不好意思。”那人简短地道歉后快步离去。 如果这个时间还去练习挥杆,那他们真是痴迷于高尔夫球。三人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禁令人怀疑。 我们走到马路边时,“画圣”又看了一下手表。马上就要四点了。 “你有约会吗?” “啊?噢……没有。”他笑道,“我只是觉得手表好像停了。” 就在这时,背后轰然响起枪声。 5 我和“画圣”立刻掉头赶往美术馆,此间枪声又响了三四声。 美术馆里还有许多游客,他们排山倒海般窜逃出来,加上看热闹的人围拢过来,警卫也蜂拥而至,场面十分混乱。挤在杂沓的人潮中,我和“画圣”不知不觉间走散了。 双胞胎应该夹杂在游客中。我大声呼叫,但得不到任何回应。真是很丢脸,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既高亢又尖锐,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这时好几辆警车警笛不断,我只好扯开喉咙,高声呼唤。 终于从远处传来“爸爸”的叫声。我在人潮中奋力前移,看见了双胞胎中的一个。 “爸爸,我在这里。” 我赶紧上前抱住他,他还在微微颤抖。 “你是哪一个?” “我?我……我是哪一个呢?” “你笑一个给我看看。” 小孩露齿一笑,右脸颊上现出一个酒窝。 “你是小直。小哲呢?” “我不知道。” 警察浩浩荡荡地抵达,开始维持秩序,在现场围起警戒线。两名一起跑出来的年轻女子一见小直,便兴奋地抱着他说:“哎呀,太好了!你也没事了,逃出来了。”小直一脸诧异。于是女子们又惊讶地问:“刚才被那几个拿枪的抓去当人质的不是你吗?”小直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那是小哲!” “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我去上厕所了。” 现场秩序总算恢复了。由于歹徒用内线电话与警方取得了联系,没花多少时间,就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歹徒就是那三个提高尔夫球袋的人。看来球袋里装的不是木质或铁质球杆,而是猎枪。 三名歹徒目前挟持人质躲在里面。他们的目标是小原镇长,但好像失手了,于是用人质要挟警方将镇长交出来。 “像这样把小镇当成是自己的,完全不把民众放在眼里的镇长,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 我固然很同情他们,但也不能就这样拱手送出镇长。 “怎么办……小哲会被他们杀了的。”小直一脸苍白地重复道。 “不要把事情想象得那么糟糕。” 警方想必也听到歹徒说“拿小孩当人质”,所以当小直冲过去说明状况时,他们立刻采取保护措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想靠近警察,所以就站在警方保护小直的警车旁,装成一名看热闹的民众。 令人惊讶的是,小原镇长姗姗来迟。听说是第一声枪响时,他在儿子的帮助下利用安全楼梯躲开了危机。就在他逃进楼梯间的同时,一名歹徒正好冲进了三楼的办公室。 “我儿子没逃出来,但愿他能找个地方躲起来。” 警察通常会花很多时间谨慎地处理这种恐怖事件,绝对不会强行突击,而是“等到歹徒累了再说”,不断用扩音器喊话以消磨时间。天色渐渐暗了,在森林黑色的背景下,美术馆的窗玻璃透着灯光。或许这令歹徒很不高兴,他们拉上了窗帘。 由于神经始终紧绷,我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结果—— 一如莫名其妙的开始,事件结束得也很突然。晚上八点四十五分,警察分成两路攻破防线,安全地救出人质,逮捕了三名歹徒。 进攻时,为扰乱歹徒的心神,警方先关掉电源总开关,熄灭灯火。美术馆不大,设备却一流。当遇到突发事故切断电源时,会自动连接到备用电源。其间有三十秒的间隔。 就在一片漆黑的三十秒间,胜负已定。警方一枪未发,一踏进房间,歹徒便举手投降。 以上是警方对外的公开说明。 小哲平安地回到我们身边。其他几名人质也没有受伤,精神也还好。 甚至有人质表示:“我们很同情歹徒。” 警察进行馆内大搜索时,躲在三楼办公室后面储藏室的镇长独生子才走了出来。他毫发无伤,但由于一直憋着气不敢用力呼吸,脸色十分苍白,但表情有些骄傲。镇长拥抱儿子,喜极而泣。 我们三人在车站附近的宾馆房间里,通过电视欣赏到这幅光景。父子重逢充满了戏剧性,令人感动得垂泪。 镇长在此后的记者招待会上坚称:“尽管发生这种事,我还是认为再造新故乡的计划没有错!” 此番话赢得了满堂彩。 因为是大新闻,全国各地的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蜂拥而至。镇长的儿子也与父亲一起接受提问。他看起来很镇定,有时还会露出笑容。 我让双胞胎待在房间里,独自去找“画圣”,想拿回行李。 “画圣”坐在宾馆的大厅看报纸,听我说明来意后,立刻回房将行李拿出。 “帮我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好。对了,你的作品不用还吧?” “我的作品?” “五千元钞票呀。那两个孩子信以为真,居然拿去用了。” “画圣”笑得前仰后合。 “真的吗?太好了。” “那应该算是你的得意之作吧?” “是我到目前为止最棒的作品。” “那还是还给你比较好吧?” “画圣”断然摇头拒绝道:“不用,那种水平的作品我还画得出来,画几张都没问题。你不必放在心上。” 怎能不放在心上! “如果你想靠制造伪钞赚大钱,我劝你最好不要,那根本不像你的风格。” “画圣”听了捧腹大笑。 “我想靠制造伪钞赚钱?开什么玩笑。我有必要那么做吗?” “我很清楚你的本事,问题是纸张来源。触感类似钞票的纸张没那么容易找到。你究竟是从哪里弄到的?” 有人说只要能解决纸张问题,伪钞的制造几乎可谓成功了八成。可见那种纸多难弄到手。 “画圣”听了乐不可支。 “纸张要多少都没问题,到处都有。只要换个想法就好了……”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耳畔始终萦绕着“画圣”的笑声。 迷迷糊糊之际,我不断梦见往事。 有一次“画圣”在停在车库的山手线列车车厢上涂鸦,还痛殴了前来制止的员工,结果被警方逮捕。我去探望他,说铁路公司因为那些涂鸦怎么处理都无法消掉而暴跳如雷。“画圣”听了却悠然道:“谁叫他们不来请教我?想知道的话,我还可以透露‘特制墨水’的配方呀……” 那时,“画圣”也是边说边笑…… 6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总觉得没看到那张五千元钞票心有不甘。一吃完早餐,与双胞胎约好见面地点后,我便独自前往他们发电报的邮局。 这是个小镇,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果然,查询之后得知,昨天收的现金,还放在邮局的保险柜里。 “昨天我们家小孩来发电报。电报本身没什么问题,但他们付的五千元钞票上面有我手写的保险柜密码。我怕记不住,在没找到适合的地方记下来时,顺手拿了张钞票记了下来。现在钞票不见了,我很头疼。不知道能不能帮忙找出那张钞票?” 窗口的工作人员还记得双胞胎。 “你是他们的父亲吗?看起来真年轻。”对方惊讶之余,很亲切地帮我检查钞票,看看有没有哪一张在空白角落写有数字。 “是这张吗?” 没错,上面有“画圣”的签名和编号。 “谢谢,我跟你换。” 我拿出一张五千元钞票,将那张得来不易的伪钞收进口袋,赶紧离开邮局。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发现这是伪钞,只能说是万幸。 来到亮处,我拿出钞票仔细观察。 “画圣”的技术果然又进步了,的确临摹得极其精致,连纸张的触感也几可乱真。 该不会连水印都画得出来吧? 我一边怀疑一边迎向阳光检查,不禁惊呆了! 真有水印! 我拿着钞票找到有水的地方,像浣熊般拼命搓洗。 上面的颜料逐渐脱落了。 这果然是“画圣”描绘的伪钞。 因此,结论只有一个! 在前往跟双胞胎约好的停车场前,我又绕到“画圣”的住处,但他不在。柜台服务员说:“他一早就出门了。”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服务员笑了一下回答:“大概是去小原美术馆了,他每天都去。” 推测十分正确。“画圣”就站在三楼展示室《阳光下的疯狂》前面。 一大早,游客三三两两,“画圣”可以一个人占据整幅名画前的位置。 我思考着该怎么开口。毕竟我不认为“画圣”的精神状况有问题。 就在这时,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走了进来,往《阳光下的疯狂》走去。我心想,“画圣”会怎么做呢?他很干脆地让开了,让那对情侣好好观赏。 他向旁边退了一步,注视着那对情侣。他的脸颊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辉。 于是我决定默默离开。 在回程的车上,小哲和小直很热心地听收音机,读车站买来的报纸。小哲因为被报道提及异常兴奋,兄弟俩轮流朗读报纸上的文章,车内热闹至极。 “好像有人担心那三个歹徒会把画抢走。”小哲说。 “这也难怪,谁叫那是日本绝无仅有的塞巴斯蒂安作品。”小直点头道。 “收藏家真奇怪。”小哲朗读道,“尽管不是自己的收藏品,一旦听说珍贵艺术品被抢,就会为那件艺术品的安危坐立难安。” “哦?” “但是相反,他们又有种情结,愿意用尽手段得到想要的作品,就算那件作品此生都不能展现在世人面前,他们只要拥有便觉满足。所以当听到一群武装歹徒闯入小原美术馆时,他们心中立刻想到:‘原来有人和我一样,终于受不了而使出强硬手段。’” “真有趣。反正是放在美术馆里的画,他们为什么不想成是自己的收藏品借给美术馆展览呢?” 我没有应声,双胞胎担心地侧着头问我:“爸爸,你怎么了?” 我在想事情,小鬼。 对方很遵守时间。 我们约在深夜公园里的树丛后见面。这一次老父亲没有使用猎枪,看来我的担心和顾虑都是多余的。小原镇长只身提着一个装满现金的旅行包前来赴约。 “这样你就会保守这个秘密?”黑暗中,镇长的白发闪着银光。 “当然,我一定保守秘密。说出去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一接过旅行包,镇长便跌坐在草地上。 “为什么……他要那么做呢?”镇长抱着头喃喃自语。 “因为你为了再造新故乡把整座山林都卖了。你儿子感觉到了危机。” “可是一旦小镇发展了,对他也有好处。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吗?” “你儿子想追求眼前的利益。” 镇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看上去令人有些心酸。 我来说明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天的骚动——挟持人质的枪击事件,主要目的并非是弹劾镇长,而是要将三楼所有的人赶出去,好让镇长儿子以“躲起来”为借口留在里面。 为什么呢?没错,他要将《阳光下的疯狂》那幅画掉包。 那天镇长儿子拿着公事包,里面其实装着赝品。他和父亲一起来到小原美术馆,等歹徒闯进美术馆之际,他拿出赝品等待时机。 他等的是警方将电源总开关关掉,突破防线进来的短暂片刻。 电源一切断,保护《阳光下的疯狂》的警报装置也会断电。他就可以利用连接到备用电源前的三十秒,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名画掉包,将真画藏进公事包,跑出去寻求警方“保护”。 或许,把偷出来的名画卖给艺术品收藏家,并不是镇长儿子想出来的计划,而是收藏家提出来的。 一旦一幅名画永不见天日,或许卖不到市价五亿元,但相反也很可能会有些收藏家抢着要,愿意承担风险而高价求购。不管怎样,镇长儿子和三名同伙平分后,至少会有一亿以上的报酬。 这是他们的家务事,我无意介入,也无权干涉。我只是打了个电话给镇长,建议他应该私下找人再鉴定一下名画,并问他儿子是怎么回事。也因为如此,我才能收到这份报酬。 “对了,那个画赝品的人真是厉害!”镇长感叹道,“连鉴定师都吓了一跳。” 是吗?“画圣”的技巧应该没问题。 我之所以推想得到其中的蹊跷,线索即来自于那张五千元伪钞。 那是一张百分之百的伪钞,是“画圣”亲手绘制的。 只不过他用的是货真价实的印钞纸。他将真钞上面的印刷消除后,重新作画。 能这么做,表明“画圣”并非逞强,而是真的一点都不“贫困”。专门顺手牵羊的他,竟然能够有那么多钱做那种事,我不禁揣想:他的钱是怎么来的? 原来,“画圣”受镇长儿子或收藏家之托临摹《阳光下的疯狂》,由此拿到了一笔报酬。他没有到处挥霍,只用在一个单纯的目的上。 他只想确认自己临摹钞票的功力究竟到了怎样的水平。 他想试试如果纸张一样,自己的功力是否完美到让收钞票的人不产生任何怀疑。 因此当我告诉他,双胞胎信以为真地用掉那张钞票时,他很高兴。 “画圣”答应临摹《阳光下的疯狂》应该也是为了满足自尊心。他每天跑到美术馆那幅真迹前,观察观众的反应。等到计划实现后,墙上挂的变成了自己的作品,观众的反应还是一样。 通过观众的反应,他确信自己的功力已臻完美,不禁有些骄傲。 其实说起来,整个计划牵涉“画圣”的自尊心,他很担心成功与否,所以那一天才会心神不宁地不停看表。毕竟机会只有短短的三十秒! “‘画圣’是个伪造的天才。”我说,“所以你就让那幅画继续放在展示室吧,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愿如此。”镇长神情索然。我只好悄悄离去。 我终究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了双胞胎。毕竟我多少也有些表现欲,这种事完全保持沉默,未免太可惜了。 听我说完,双胞胎表示:“这不也很好吗?” “一个全是仿冒品的小镇——” “展示赝品正好。” “反正去看的人——” “也都是被流行牵着鼻子走的。” 说完,两人同时露出严肃的表情。 “又怎么啦?” “我被挟持作为人质的时候,不是被拍到、上了电视吗?” “是呀,上了电视。” “爸和妈看了电视——” “都打电话回来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们说了自己在哪里吗?” “没有。” “只是说了——” “没事就好。” “让我们乖乖去上学。” “不要感冒着凉了。” “爸让我们帮他向妈道歉。” “妈则让我们对爸说声对不起。” “两个人——” “都还以为对方和我们住在一起。” 看我始终沉默不语,双胞胎轻声问:“你怎么了,爸爸?” 我在想事情。为什么你们叫亲生父母“爸和妈”,却叫我“爸爸”呢?为什么我要多一个字呢? 说不定其中意味深长……我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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