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凉镇

Hand Cooler

继父  作者:宫部美雪

1

听说那孩子叫城崎雅。

“她是唱演歌的新人吗?”

“怎么可能——”

“才不是呢。”

“人家才十一岁——”

“如果从事演艺活动的话——”

“不就违反了劳动法吗?”

“演歌歌手不算艺人吧?”我说,“如果十二岁不能当艺人,那向日葵剧团[1952年成立的剧团,是日本电影与电视连续剧的童星来源。]该怎么办?不就成了犯罪集团吗?”

“哈啾!”小直打了个喷嚏。小哲一边揉眼睛一边伸手摸索,将纸巾盒递给他。

小直擤完鼻子,将面巾纸揉成团,边扔边说:

“我不知道。”

眼泪汪汪的小哲也眨着眼睛接道:

“而且……”

“这种事……”

“根本无所谓。”

“虽然是常有的事——”

“但我们是不是跑题了呢?”

没错,双胞胎说得没错。我喝了一口小直冲泡的皇家奶茶,舒服地靠向椅背。

“那孩子怎么了?”

“她跑来拜托我们帮她‘找’神秘事件。”小哲回答。

“当今社会有很多新奇的食物,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晒’神秘事件干来吃。[日文中,“找”与“晒”发音相近。双胞胎因鼻音不标准,因此“我”才会说出接下来的冷笑话。]”

双胞胎听了同时笑了出来。

“虽然吃的药还蛮有效的。”

“鼻塞吗?”

“讨厌,是花粉症啦。”

“打针真是——”

“疼死人了。”

因为奇妙的缘分,我当起了这对双胞胎的父亲。如今他们竟然同时患了花粉症。活到十四岁,今年春天起他们的鼻黏膜忽然决定对杉树花粉过敏,作起乱来。

“我们第一次——”

“遇到这种事情!”两人异口同声地抱怨。

他们家位于今出新町小山丘的半山腰,外观就像是点缀在蛋糕上的巧克力房子。周围没有任何遮蔽物,通风和采光都很好,因此像这么温暖的春天,理应打开窗帘和窗户,让清爽的空气进入屋内。可他们为避开杉树花粉,将春天的芳香也一并排除在外,窗户都关得死死的。

双胞胎对于日常生活事务都能平均分担,唯有家务一项,小直比小哲更得心应手,或者应该说更有才能,所以小直掌握主导权,小哲听从指挥。我饶有兴致地来拜访他们时,两人正从箱子里取出刚买的棉被烘干器,忙着把卧室的羽绒被和客厅的抱枕等所有“棉制品”、“羽绒制品”以及“可能藏尘螨的东西”都干燥了一番。

“真是可惜,你们这是在浪费能源。拿出去晒啊,阳光又不用钱。”

听我这么一指责,两人边揉着充血发红的眼睛,抢着用鼻音很重的声音辩解。他们说在花粉纷飞的季节结束之前,棉被、衣物等绝不能晒在外面。

“花粉会沾上棉被,对吧?”

“而棉被是睡觉时拿来用的,没错吧?”

“那么到了晚上,过敏就会更严重,是吧?”

“那就睡不着觉了——”

“简直就是新式的酷刑。”

“就是说嘛——”

“很难受呀。”

所以从厨房餐桌往客厅看去,一只白色塑料袋就像是被电热器烤得不断膨胀的特大糯米团子,或者说是某种侵略地球的宇宙怪物正在吞食什么东西。塑料袋连着棉被烘干器,随着“咻——咻——”的声音,截至目前,我们已经欣赏了五次烘干抱枕的过程。

“哈啾!”这一次是小哲打喷嚏。

“哎,”我说,“你不要含在嘴里打喷嚏,爽快一点用力打出来!”

双胞胎一脸无奈地摇头。

“太用力的话——”

“鼻子里面会疼——”

“黏膜会出血。”

“医生交代过——”

“绝对不能那样——”

“打喷嚏。”

凄惨至此,双胞胎自然去看了医生。车站附近耳鼻喉科医院的医生似乎医术不错,在诊疗时间内连医院外面都排满了等候的病人,生意好得不得了。

“每天人都很多,”

“听说耳、鼻、喉不好的人越来越多了。”

据说只要开在空气不好的都市里,每家耳鼻喉科医院都会生意兴隆,候诊室里天天上演西贡被攻占时民众蜂拥至美国大使馆争取出国的场面。像今出新町这种生活宛如牧歌般安详的新兴住宅区,情况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话题终于回到刚开始的部分。城崎雅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也是杉树花粉症患者,和双胞胎由同一位医生治疗。三人一起坐在诊疗室的角落使用喷雾器治疗鼻子,自然有了交情。

所以那小女孩在“晒神秘事件干”——

“她是在找神秘事件的答案。”小哲纠正我。

“什么神秘事件?”我漫不经心地问道。并非所有父母都对孩子的行动保持百分之百的兴趣,更何况我只是代理父亲。

“是这样的……”小直瞪大了红红的眼睛靠过来。

“有人送报纸——”小哲也重新坐好。

“去小雅家。”

2

我身为专业小偷,早已见惯社会的阴暗面。尽管其中不乏令人大吃一惊的场面,但也已不再为一点小事大惊小怪。所以我仔细看了看他们两人,说道:

“你们还是先躺一下吧?”

“咦?”

“为什么?”

双胞胎对视一下,然后“哈啾”一声同时打起了喷嚏。我赶紧给他们拿面巾纸。

“为什么——”

“要躺下来呢?”

“你们吃了药,脑袋大概糊涂了,所以躺下来比较好。”

“可是我们一点也——”

“不觉得有问题啊。”

我叹了一口气。

“我说呀,只要付了费订报纸,每户人家每天早晚都会收到报纸的。”

双胞胎似乎想说什么,被我举起手制止了。

“就算小雅家没有订报纸,那也可能是哪一家报社想让她家订,就先免费赠送。这种事常有,算不上什么神秘事件。”

双胞胎听后笑道:

“才不是啦。”

“不是?”

“才不是爸爸——”

“所想的那样。”

“问题……”

“更复杂。”

“只不过——”

“我们的鼻子难过……”

“一次只能说一点……”

“所以你听不懂……”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你们不要那样说话!”

切割对话来赚取行数,这是不入流作家才会用的烂招。真是丢脸,不好意思。

因为太麻烦了,我重新整理了双胞胎告知的内容:

城崎雅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和父母住在今出新町北边新开发的公寓,今年三月刚搬进来。父亲拿的是铁饭碗——银行职员。母亲是家庭主妇,但由于之前是音乐老师,便打算把家里的一部分改造成儿童钢琴、电子琴教室。她父亲的兴趣也是弹钢琴,是一对很有文化修养的父母。

他们搬来将近一个月,已经习惯了新家的生活,一家人很幸福。小雅虽为转学生,学校生活也很顺利,没有被欺负,还认识了许多新朋友。

总之,每天都过得平安幸福——

可报纸就这样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是地方性的报纸哦。”小直说。

“是《山形新闻》哦。”小哲解释道。

大约从十天前起,每隔一天就会有一份《山形新闻》的早报投递到城崎家的大门口。

今出新町大言不惭地强调自己属于东京圈内,其实偏远得令人羞愧。但是这个住宅区确实位于埼玉县,就地理位置而言,就算将日本地图倒过来看,比起山形,它离东京也更近一点。

而且她的父母中也没有人来自山形,因而特别订阅了家乡的报纸。小雅的父母也很纳闷这份奇怪的报纸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她家在山形没有亲戚——”

“也没有认识的人。”

“总之——”

“就是想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可是小雅的父亲在银行上班。

“她父亲以前的上司中有没有人调到山形分行的?”

我这么一问,双胞胎顿时一脸得意地鼓着鼻孔回道:

“我们也——”

“想到了这一点。”

“但是——”

“小雅的爸爸工作的银行——”

“没有山形分行。”

“就连福岛以北的地区——”

“也没有营业部。”

果然和山形县八竿子打不着。

“报纸都是在几点左右扔到大门口的?”

“这个嘛……”

“不是很清楚。”

“送报的时间不一定。”

“但上午之前比较多。”

“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出门一看——”

“报纸已经躺在院子的草地上了。”

那么,不是塞进信箱或插进门缝,而是经过时顺手一扔的送报方式喽?

“这样车就有问题了。”我说,“应该是从车窗将报纸扔出来的吧?”

双胎点点头。“可是——”

“小雅的妈妈——”

“一看到报纸——”

“便立刻注意周围——”

“确认有没有人或车经过。”

的确有人和车,但都是普通的行人和车辆。至今还没有发现同样的车或人经过。

工作日的上午,小雅和爸爸不在家,通常都是妈妈发现送来的报纸。只有一次,就是上个星期天的早上,是小雅将报纸拿进来的。当时经过她们家门前的是——

“是一辆警车。”

警察总不可能在执行公务的同时送地方报纸吧。

“不知道。”

“很怪吧?”

“所以说是神秘事件。”

“小雅的妈妈——”

“一开始觉得很好笑——”

“现在却觉得不太对劲。”

“小雅也是。”

“可是这种事——”

“总不能去报警吧。”

“她爸爸也很头疼。”

“小雅很担心。”

“所以我们——”

“已经答应——”

“帮她想办法了。”

他们三人在耳鼻喉科候诊室,一边出示手臂上的过敏测试结果,一边发誓互相帮忙。

“哦?随便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我可不想妨碍双胞胎为他们的小女友(可能年纪还算不上吧)贡献智慧,因此决定放手不管。那天晚上我带他们出去吃饭,询问学校的情形。得知他们过得很幸福,离家出走的父母也没有捎回任何消息,我有点安心却又有点失望,第二天便回东京了。

然而几天后,我正悠闲地躺在床上时,忽然接到通知,小雅的爸爸莫名遇袭,伤势严重,濒临死亡。

3

双胞胎的电话打到与我签了约、名义上的雇主柳濑老大那里,老大再通知我。老大对城崎家的《山形新闻》神秘事件一无所知。我听见噩耗不禁大叫一声“糟了”,他马上问道:“怎么了?”

“是地方报纸。”

“什么?”

“我猜那东西一定有什么意义。”

“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自然不知道喽。”

近来没生意上门,时间多得很,于是我立刻搭电车赶往今出新町。

发生在小雅爸爸身上的祸事难道与地方报纸毫无关系?

不,应该不可能。我在收拾报纸时忽然想到,或许有人利用地方报纸恫吓,并且真的动手了……我会这么想很自然。

说不定《山形新闻》事件只不过是极其残酷的真相的冰山一角。双胞胎一边“哈啾哈啾”地打喷嚏一边调查,或许十分危险;也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一边打喷嚏一边四处打探,小雅的爸爸才突遭横祸。

因为是工作日,光线充足的车厢里没什么乘客。我靠在椅子上,随着电车摇晃,呆呆地看着对面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皱着眉头的脸。

“你好。”忽然有人对我说话,同时飘过来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抬头一看,站在面前的居然是滩尾礼子老师。她在我旁边的位子坐下,端庄地并拢双膝。我不禁大吃一惊。

礼子老师是小哲的初中老师。双胞胎就读于不同的学校,但基于某些原因,老师认识小直,与我也有数面之缘。只不过,她只知道我是双胞胎的父亲。

“您这是回家吗?”老师大概以为我正要回双胞胎所在的今出新町,不解地歪着头问。

难怪她会纳闷。上班族平常不可能在大白天回家,何况双胞胎真正的父亲宗野正雄在辞去工作、抛弃孩子、与秘书私奔之前,似乎来头不小。这更让老师觉得奇怪。

然而,我要先声明,他只是抛弃了孩子,并没有抛弃“家庭”。在他离家出走的同时,他那身为职业女性的妻子也和情夫手牵手跑了,只剩下孩子即那对双胞胎在家。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礼子老师接着问。她这么问也很正常,若不是提早下班,怎能在这个时间段回家呢?只是说到身体不舒服——

根据一项统计,宛如工蜂的上班族觉得“不行了,今天还是先下班吧”,必定是在发高烧至三十八度以上的时候。低于三十八度便早退,会被贴上“私事比公事重要”的标签。因此如果我确定礼子老师也看过那项统计,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装病。

但现实情况是我不清楚她对那种统计是否有兴趣,而且此时我的脸色怎么看也不像生病。因此我回答:

“最近我都赶在假日加班,都住在外面的公寓很久没回家了。刚好今天下午有空,就想回去看看孩子们。”

宗野夫妇在离家出走前,因受不了长途奔波,在东京市内另租了房子。

“哦。”礼子老师脸上浮现出笑容。

“老师呢,怎么会在这里?”

下午刚过两点,就初中的课程表来看,应该是上课时间。

“今天是建校纪念日,学校放假。你没听小哲提起吗?”老师微笑着回答。

“建校纪念日?”

“是呀,已经十周年了。”

“噢……那你是去东京喽?”

“嗯,我去找朋友。”

原来是约会,我顿时这么想,真是无趣。礼子老师应该没有发觉我的想法,但她打开黑色大皮包,拿出一份报纸,说道:

“我的大学学姐是珠宝设计师。”

“宝石?”

“嗯。她跟随名师学成后自立门户,这是她第一次举办个展。我去参观了,就是这个。”

她将报纸摊开,指着“话题人物”的专栏报道。

“请等一下,我折小一点好方便你阅读。”

不知道你有没有在电车上见过有人将报纸折成明信片大小以便阅读,那真是神乎其技。而且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会那样做的都是一些中年男子。

诡异的是,女性一般不会站在车厢里叼着香烟看报纸,或者说她们不太会将报纸折小。即便用力折得沙沙作响,也只会把报纸折烂。礼子老师自然也不例外。我只好出手相助。

“我来折吧。”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老师又花了一番工夫将折得皱巴巴的报纸摊开抚平后交给我。我将报纸折成八折,使那篇报道凸显出来。

“为什么我就是折不好呢?”礼子老师歪着头问道。

我也不知道。就算女权主义者听了会生气,我也只能说这是永远的谜。

标题是“第一次个展与展售会,珠宝设计师伊藤品子”。

下面的照片中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漂亮女子,目光有些锐利,耳垂上戴着婴儿拳头般大小的耳环,自然地伸到胸前的右手手指上戴着两枚戒指。

个展的地点是在银座的画廊。我对作为时尚精品的珠宝没什么研究,身为专业小偷,我感兴趣的是宝石的价值。如果报道宣称的“镶嵌着三点五克拉绿宝石的雪茄盒”、“大胆使用三十颗天然珍珠的脚环”等都是事实,倒是令人精神一振。

我还在意,伊藤品子怎么弄到钱在银座开个展?而且她从哪里弄到设计出这些作品的材料呢?

“她好像有一个不错的投资人。”礼子老师说。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并没有把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啦。”她吞吞吐吐地表示,“提起这种事的时候,大家总是会奇怪地问‘一个年轻女人开个展很辛苦吧’,所以我顺口就……”

“这倒是,人之常情嘛。”我点点头,“我刚才的确也想到这一点。你回答得正是时候,我不禁吓了一跳。”

“哦。”礼子老师又恢复了笑容。

此后直到抵达车站,我们只是闲话家常。这是我头一次觉得到今出新町一点都不远。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有聊学校,或许因为老师今天的身份是一个年轻女子,并没有想到工作的事。但是话题绕了一圈后,还是回到了伊藤品子的个展。

“有时候我会忽然想,很想和品子学姐一样从事那种工作。”

“设计师?”

“也不一定……反正就是有创造性的工作。”

“我觉得所有工作都有创造性。”我说,“有什么工作是没有创造性的吗?尤其老师要教育活生生的小孩,完全是一种创造,不是吗?”

礼子老师顿时脸红了。

“我并不优秀呀。”

可是光看小哲的样子,我认为她并不是个没有能力的老师。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只是有时觉得当老师很无聊,真是惭愧。或许我被那些宝石照花了眼睛。”

“有那么亮的宝石吗?”

“嗯,像是五克拉的钻石戒指之类的。其实一开始因为价位太高,我并没有仔细看。虽然很迷人,却与现实生活离得太远,所以我一点也不想要。我要的东西必须是自己买得起的。”

也许吧。

“你想要什么样的东西呢?”

礼子老师顿时有些戒备。我赶紧道歉:

“对不起,真是抱歉。我只是一时好奇。”

我还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我老婆眼里只有事业,像个疯婆子一样拼命工作,大概见了宝石也不会心动,真是杀风景。”

“哦?”礼子老师微笑道,“但我想要的不是装饰品,而是更实用的宝石。”

“什么是实用的宝石?”

“有呀,就像水晶做的凉镇。”

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水晶做的汽车冷气机。提到手提的冷气机,我只能想到它。

“那是什么?”

礼子老师扑哧一笑回答:

“就是水晶球。我喜欢那种有点平坦,造型像药丸的。拿着轻重正合适,又能让手掌变凉。”

“手掌变凉了有什么好处吗?”

礼子老师笑着解释,水晶凉镇是以前(如今在欧洲,某些社会阶层还会这样)第一次踏入社交界(或许也可说初次登上人生的重要舞台)的年轻女孩,在与舞伴跳华尔兹时,因担心手心出汗很不礼貌,便在跳舞前将这种东西握在手中,让掌心变凉。也有用玻璃做的,但如果是宝石材质的,绝对是高级货。

“做得很漂亮,我觉得也可以当镇纸用。因此看得眼睛都花了。”

当我想象着礼子老师一边用水晶镇纸压着白色信纸,一边用钢笔写信的模样时,电车抵达今出新町。

4

城崎雅坐在双胞胎家客厅的沙发椅上喝可可。

“我妈妈说谢谢哥哥们的照顾,也要我向伯伯问好。”

好个既有教养又可爱的小女孩。但是她眼部和嘴角的线条过于剽悍,一到青春期,可能会和附近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成为邻居说三道四的对象。到时候“小雅”这个名字到底会意味着骄傲还是羞耻,可就难说了。

“你爸情况怎么样?”

“死不了。”小雅答得很干脆,“我妈太夸张了,居然向邻居哭诉我爸快死了。”

双胞胎坐在桌边对视一眼。我问他们:

“伤势怎样?”

“手臂骨折——”小哲说。

“头也破了。”小直说。

“可是意识很清醒。”小雅插嘴道,“警察问话的时候,爸爸说自己是喝醉酒从堤岸上摔下来的。妈妈觉得很丢脸,慌张地喊不可能,因为钱包不见了,一定是被劫了。”

据双胞胎补充说明,城崎先生昨晚十二点回家,经过今出川的河堤时,遭遇了这场横祸。半夜两点左右,他被巡逻的警车发现并送往医院,直到天亮依然不省人事,伤势不轻。

是遭到攻击还是自己跌倒?目前尚无定论。但就警方的调查以及昨晚抢救他的医生和护士所见,城崎先生确实喝了不少酒。

“他的呼吸中都是酒味。”小雅说完,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可可。

我不禁思索,此事与奇怪的《山形新闻》是否有什么关联?

我向小雅征询意见,她居然故作成熟地在桌下盘起双腿回答:

“我妈觉得应该有关系。”

“她害怕吗?”

“她对什么都害怕,老是担心电子琴教室没有半个学生来怎么办,万一爸爸的公司破产怎么办……”

“银行——”

“是不会倒的。”

双胞胎插嘴道。小雅马上回应:

“就是说嘛,妈妈和爸爸结婚也是因为爸爸在银行上班,不必担心未来。可其实最有保障的还是国家公务员吧?”

“真的是,”

“那样吗?”

“没错。”小雅点点头,“一旦利率完全自由化后,银行也可能会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伯伯,没错吧?”

我默然盯着天花板。

“我爸见过太多公司破产,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他却说一旦自己所在的银行出事,简直想不敢想象。”

“你爸在银行融资科吗?”

“是呀。”

银行融资科就像是“扶强锄弱”的代名词:大公司需要多少钱都没问题,而真正需要融资的小公司和个人却分文借不到。

“爸爸。”小哲说。

“小雅的爸爸——”小直说。

“是不是被人记恨呢?”

“而且是不是和这次事件——”

“有关呢?”

“也许吧。”小雅抢先回答,“所以两位哥哥是不是应该送我回家?”

“我也去吧。”我站起身,因为我也想见见小雅的妈妈。


从结论说起,小雅的妈妈实在是很普通。很难想象十年前她结婚,而三年前她才初入社会开始工作。

小雅家位于小区最东边,是那种大门口和窗户上面都有漂亮遮雨棚的西式建筑。

居住环境却令人不敢恭维。围墙高度及膝,隔着一条约一米宽的小路紧邻着大型卡车来来往往的主干道。当我们穿过大门和经常被扔来报纸的庭院往玄关走去时,一辆载满钢管的十吨卡车正呼啸而过,院里的盆栽和树顿时摇晃不已。且不论噪音有多大,简直就像地震山崩一样。

“哇哦!”我小声问双胞胎,“平常也是这样吗?”

双胞胎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小雅的妈妈在门口迎接,我们稍作寒暄。

“中午又扔进来一份报纸。”小雅边说边牵起双胞胎,带他们进了屋里。

“我们小雅承蒙你家两位公子照顾,真是不好意思。”

我赶紧客气地谦虚一番,并将话题转向《山形新闻》。

“是小雅告诉你们的吗?”

“是的,我听我儿子说的。这次你先生又遭遇意外……难道你不担心吗?”

小雅妈妈皱起眉头,点了点头。一段沉默之后,背后忽地又是一阵轰隆巨响,地面也晃动不已。

“老实说,我当然担心。我也问过我先生,知不知道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你先生怎么回答?”

“他说不知道。”小雅妈妈叹了口气,轻轻笑道,“看起来好像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但还是感觉很不安吧?”

“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小雅去复诊时,我会叫我儿子全程陪护。应该不会有事,但是现在的社会实在很难说。”

“就是啊。”小雅妈妈点头致谢,“谢谢你的细心安排。”

这时双胞胎回来了,小直拿着报纸。

“这就是今天送来的报纸。”

我接过来一看,是昨天的早报。头版刊登宫泽内阁民意支持率的问卷调查结果。关于这份问卷调查,我昨天已经在自己订的早报上看过了。

除了纸张比全国版的薄一点外,其他大同小异。这也难怪,地方报纸不都是一个样吗?头版左上角有一张色彩鲜艳的照片,好像是以地方美术馆为专题的连载。

“真奇怪。”小雅妈妈支着脸颊纳闷道。

“你们家在山形有朋友吗?”

“没有,真的一个都不认识。”

地方报纸的特色就是大幅报道当地发生的事件,翔实地追踪后续。不只是事件,连捐款、开幕、获奖等琐碎的话题也都巨细靡遗地刊登。

那么,《山形新闻》有关于小雅一家的报道吗?我问小雅妈妈,她摇摇头回答:

“我向警察提起报纸的事,警方立刻问了同样的问题。从这份报纸送来之后,我和我先生就很注意上面的报道,可是从来都没发现关于我们的报道。”

这时,又有一辆卡车经过,连空气似乎也被搅动了。我不禁缩了缩脖子,小雅妈妈则一脸毫不在意。

卡车。震动。

“城崎太太,每天都有大型车辆经过吗?”

她点点头。“没错。”

“晚上也是?”

“不,晚上很安静。这里是住宅区,好像有管制。”

“早上呢?几点开始会有大型车辆经过?”

“这个嘛……”她想了一下,“大概是六点左右。”

这就对了。


我命令双胞胎好好监视。

“注意看卡车。”我解释道,“我猜每天扔来报纸的是早上经过的卡车。既然是隔一天才扔一次,你们应该不必监视太久才对。”

我猜得果然没错。

5

第二天傍晚,双胞胎坐在我的切诺基吉普车后座,将头探在半开的车窗上监视车外。我下车靠在前座的车门边,一边抽烟一边眺望“矢野快递服务”的招牌。招牌立在今出新町和邻镇界线附近的山丘一隅。

停车场里一共停了六辆大卡车。除了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正背对我们清洗最旁边那辆车的员工外,看不到任何人影。办公室亮着灯,招牌旁边的聚光灯下是另外两幅“业务内容”与“招募员工”的广告牌。

“这家公司也雇用女司机哦。”小直感叹道。

“除非处理重东西比较困难,一般的快递服务,女人也能做。”我说。现在社会,有些人还刻意伪装成快递员侵犯年轻女孩,所以或许女快递员会更受欢迎。

我没什么兴趣进办公室。只要对方人多,我在心理上就处于劣势。因此只好期待有人出来,已经等了一会儿。

“可是爸爸——”

“你是怎么看穿的呢?”

“什么看穿不看穿的,其实没那么夸张。”

我想到的谜底十分简单。早晨嫌疑人的车大概是出于业务需要,必须经过小雅家旁的大马路。这时,卡车司机会从车窗瞄准小雅家大门的遮雨棚,扔出《山形新闻》,如此而已。

之后就交给时间处理了。随着过路车辆的噪音和引起的震动,报纸会慢慢移动,然后掉在院子的草地上。

“所以——”

“报纸被发现的时间——”

“每次都不太一样。”

答对了。双胞胎严密监视,果然看到一只深蓝色工作服衣袖从经过的“矢野快递服务”大货车的车窗伸出来,朝城崎雅家遮雨棚扔报纸。

双胞胎没来得及看清疾驶而过的卡车司机的长相,但是记住了车牌号码。

那辆大卡车就停在前面第三个车位处。

“爸爸——”

“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办公室的门就开了,走出一个穿工作服的人。他看了一眼已经洗完车正在收拾水管的同事,穿过停车场向我们走来。

“晚上好。”我开口问好。

那人停下了脚步。他大约四十不到,下巴长长的,眼睛瞪得老大。他身材不是很高大,但手臂、肩膀和包裹在工作服里的大腿结实而凸出。

“我要找个人。”我说明来意,“是贵公司员工,未经许可就随意将地方报纸扔到陌生人家里。”

肌肉结实的男子狠狠盯着我,然后又盯着躲在后面只敢伸出头偷看的双胞胎。我听到了吞口水的声音,不知道是小直还是小哲,或许是两人一起吞的。

“有意思。”那人说。这一次连我都想吞口水了。

“跟我来吧,附近有家既安静又好喝的咖啡厅。”

跟着去咖啡厅的只有我一人。

“你知道这件事情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那人自我介绍叫矢野辰男,居然是矢野快递服务的老板。他说他身兼司机,平常并不觉得自己是老板。

隔着香喷喷的咖啡,我开始说明经过。矢野沉默倾听,不时端起咖啡啜饮。

“就我个人而言……”我这么一说,他抬起头看着我。

“我其实不应该多管闲事。但我很想弄清楚,贵公司的某位员工,将《山形新闻》扔到别人家,是否与城崎先生受重伤一事有关?你清楚吗?”

我紧盯着矢野,他却似乎无视我的存在,悠然点了一根烟,接着才自言自语般开口:

“以前在某个地方有家运输公司。”

我静静地看着他。

“那是一家小型运输公司,算是家庭企业,包含内勤在内只有两三个员工。老板年近六旬仍身兼司机,大卡车开得很起劲。”他轻轻地吐气,宛如叹息一般。

“在运输业界,这种小公司很难生存。但是老板和他的家人以及员工依然努力工作,公司业绩还算不错。日子过得平淡,可是没有一个人抱怨。”

说到这里,矢野忽然停住了,我不禁催他继续:

“但是……”

矢野抬头看着我。

“你怎么一下子就接‘但是’呢?”

“不然没有起承转合嘛。”

他笑了——那是长时间在户外工作的人才有的健康爽朗的笑容,笑得眼角堆满了皱纹。

“说得也是。但是,这个老板迫于人情从客户那里收了一张期票,其实就是被迫收下的。老板过去在生意上从没用过期票,根本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结果便一蹶不振。”

那张期票是张恶性的流通票据,没有担保人的签名,单纯是为了资金调度而用的危险票据。

“不仅如此,公司经营本身也很困难。因为被迫收下期票,资金周转越来越困难。为防止跳票,居然用起了不曾使用的手段——也开起了本票,甚至借用流通票据。后来听了会计师、财务经理等专家的忠告,知道这样不行,才赶紧调整经营方式……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将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

“但改善经营方式的结果还是失败。最后一张期票,只差一小时钱就能到账,却还是因来不及而被退票,公司因此破产。”

全家妻离子散,身为老板的父亲不久也在失意中撒手人寰。

“剩下两个小孩,守着憔悴寂寞的老母亲,你可以想见他们多怨恨这人世间的无情!还好他们本性都不坏,不久便又各自找到了工作。”

“两人都是卡车司机?”

“没错。一个拥有自己的卡车,承包一些长途业务。另一个在我的公司工作。”

这“另一个”就是将《山形新闻》扔到城崎家的人。

“我明白了。”我说。

起初我从报纸隔一天送到判断,嫌疑人应该是长途卡车司机,但这样无法解释新的事实,于是请双胞胎出马监视。

“可当我知道是贵公司卡车司机扔的报纸时,我以为自己的推测出错了。一般快递的卡车,尤其是像贵公司这种小企业的卡车是不会定期跑长途的,和跑长途的卡车不一样。但如果从山形县买回报纸的卡车司机和将报纸扔进城崎家的卡车司机是不同的人,那就没有问题了。”

矢野点点头。

“两人感情很好,半年前母亲才刚过世。”

“真是遗憾。”

“两人找到工作,有了新的生活。”矢野回到正题,“可是有一天那个在我公司工作的人在送货途中看见了一张做梦也难忘的脸。”

是银行融资科科长。

“就是当时……连一个小时都不肯多等的银行职员。只要一小时,多等一小时就能清偿全部债务,那人却不肯等……”

“就是城崎先生吗?”

矢野点点头。

“两人无法消除怨恨,至少要让对方知道他们的感受,便开始投递《山形新闻》。”

矢野耸了一下结实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

“这不过是个玩笑,无伤大雅。乱扔报纸而已。那个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因为最近连续跑山形,灵机一动想到这个主意。”

“为什么是《山形新闻》呢?”

“就是要对方想呀。”矢野笑道。

“难道城崎那家伙没发觉吗?”我摇摇头,“如果他发觉了却装作不知情,那我可真要赞美他演技高明了。连他的太太、小孩都没有起疑心。”

“他本来就不敏感。”矢野轻声说,“他的心是冰冷的……”

“因为那是工作吧。”

“不接受客户的恳求,连一个小时也不肯等,这算什么工作?”

“也许银行也有内部规定吧。”

矢野一双大手转来转去把玩着咖啡杯陷入沉思,好一阵子才开口:“我想他们不会再这么做了。”

“因为气已经消了?”

“谁知道,但我会劝他们的。那样做根本徒劳无功。”

的确,有人扔《山形新闻》进来,城崎先生固然很纳闷,却不担心或害怕。我将此情形告诉了矢野。

“已经没救了。”矢野说完一把抓起账单,站了起来,“有一点我先说清楚,城崎那家伙出事跟他们两人无关。城崎受伤那晚,他们都在家。城崎应该是喝醉摔的。钱包不见了,我看是他从堤坝上摔下来时,钱包不小心从口袋里滚出来,掉到哪里去了。”

“我可以相信你说的吗?”

“我绝不说谎。”

说完,矢野便离开了。


城崎先生从受伤到出院,共花了四十天。

其间他遗失的钱包找到了。矢野说得没错,钱包就掉在河边的草丛里。

果然是他喝醉了酒,一脚踩空从堤坝上摔了下来。喝得烂醉如泥,可见工作上的压力有多大。对没什么正常上班经验的我来说,这实在很难想象。

自从我和矢野见过面,《山形新闻》的投递事件便倏然而止。

只不过——

“小雅的爸爸——”

“出院时——”

双胞胎在电话里告知后续。

“小雅和妈妈叫车送爸爸回家后,两人便去买东西,回到家发现屋后地上有两个烟蒂和一份报纸。问了邻居,才知道就在她们回来之前,后面停了一辆大货车。”

说不定是矢野快递服务的“嫌疑犯”之一前来偷偷观察小雅爸爸出院的情况。

“那份报纸——”

“就是《山形新闻》。”

“这一次报纸好像被读过。”

“因为折得乱七八糟,很不整齐。”

“可能是在等的时候——”

“那人读过了。”

听完,我想了五分钟,然后站起来走到房间堆放旧报纸的角落,翻开第一次到城崎家拜访时小直拿给我的报纸。

新闻报道每天都变,连电视节目栏也天天不同。就算是专栏,也不太可能每天都出现特定的字眼或数字。

那么投递《山形新闻》的“嫌疑犯”究竟要让城崎先生看见什么呢?是刊登在《山形新闻》上的数字或字眼吗?是翻开报纸就能看到的东西吗?

究竟是什么呢?


打电话过去时,矢野不在,据说是出差三天。于是我请对方和我联络,并留了老大事务所的电话号码。

第三天,我在柳濑老大的事务所领到了酬劳。这次我只是提供信息,分到的金额不多。

“你要颗水晶球干吗?”

柳濑老大双眼圆睁,诧异地看着我。

“很漂亮吧?”

“漂亮是漂亮,可你又不是女人,一个大男人为一颗水晶球高兴成那样,实在不太像话。难道你要学算命?”

原来这就是水晶凉镇,我心想。一种为了抚平初入社交场合的少女愉悦兴奋心情的宝石。扁平的球状造型,正好握在手掌心,果然很冰凉。

为了将苦闷和不愿多想的心事藏在心底,若无其事地生活,每个人是否都应该拥有一颗类似水晶凉镇的东西来冷静头脑呢?

城崎先生会醉得跌倒受重伤,是否也反映出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呢?

而我又该找什么理由将水晶球送给礼子老师呢?恐怕得等过一阵子再说。

不是吗?难道我能说出真相?我总不能承认,我是专业小偷,当时听说你的大学学姐是珠宝设计师正在开个展,于是将消息偷偷告知同行,换来了这个东西作为报酬……

但伊藤品子个展的安保实在是太松了……

“奇怪的家伙,不知道在自己高兴什么。”柳濑老大说。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我赶紧说,应该是矢野打来的。

“我已经知道在你那里上班的‘嫌疑犯’是谁了。”

“噢,是谁?”他饶有兴趣地问道。

“名字不清楚,但我知道是女人。她是不是一边把报纸折得皱巴巴的,一边在城崎家监视?折得那么烂,肯定是女人干的。”

矢野笑了。“我们公司一直要找女卡车司机,可惜就是没人应征。”

“你的意思是没有女员工?”

“不,当然有,而且只有一个。”他回答,“就是我太太。”

原来如此,他才露出那种态度。

“还有一点……”

“什么?”

“《山形新闻》的谜团我也解开了。”

老大在一旁竖耳偷听,电话那头传来矢野偷笑的声音。

“你岳父,也就是已故运输公司老板,只差一小时就能凑齐票面金额九百九十万。你太太认为城崎先生应该记得这个数字,或者有可能想起来。因为这一期票清偿事件对他而言也是很重要的工作,毕竟这一个小时关系到一家公司的存亡,不是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矢野回答:“你说得没错。”

“我不是要帮城崎先生说话,但一个忙碌的银行融资科科长根本不可能记住那个金额。事实上他也没有记住,所以看到‘990’这个数字毫无感觉。不,要是他对那个数字有印象反而奇怪。对他来说,你岳父的期票跳票事件,一点都不值得挂怀。”

这也是人之常情吧,但就是因为这样,他才需要借酒浇愁,喝得烂醉如泥。

“不记得,是吗?那家伙就是那种人,不能为顾客多等一个小时。”说完,矢野挂断了电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老大逼问我。我指着《山形新闻》头版右上角说:

“就是这里,你看,不是印着‘山形新闻’四个大字吗?下面则印着发行单位山形新闻社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是啊,嗯。”

“这里每天都不变,只要报社不搬家就不会改变。‘嫌疑犯’就是要让对方看这里。”

也难怪城崎先生没有注意到,那数字印得实在太小了。

山形新闻社地址的邮政编码是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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