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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心灵Lonely Heart继父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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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该怎么打发新年假期呢? 对单身汉来说,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反正孤家寡人一个,想睡大觉还是喝酒玩乐,想待在日本还是躲进深山,甚至想去爬新宿摩天大楼的外墙,都没人会管你。随你高兴怎么做,请便。 可是我还有两个小鬼,这便是问题。 首先请你想象一下,像盲肠一样紧紧附着在东京这个大都会圈一隅的新兴住宅区,里面有一栋盖好不过一年、支着小型天窗的漂亮洋房。屋里有个明亮的西式房间,靠窗并排放着两张书桌。 两个穿着一模一样手织毛衣的男孩面对书桌而坐。他们托着脸颊,连肩膀的角度都宛如量好似的完全相同。 这时他们“预备——起”地同时回头笑道: “爸爸。” “我们要怎么过——” “新年假期?” 两张脸也几乎一模一样。你不妨试试在半夜被这种梦惊醒,实在太恐怖了。 事情说来话长,且让我简单说明一下。我并非自愿成为小直和小哲这对同卵双胞胎兄弟的代理父亲,而是被这两个不容小觑的孩子抓住了把柄,只得给他们生活费,当他们需要父亲出面时出来赔着笑脸站在一起。如此弱势,难怪会做噩梦。这两个孩子需要代理父亲,只因其生身父母都离家出走了。失踪的双亲似乎各自在某处生活得很愉快,丝毫没有自我反省回来认错的迹象。他们似乎想在这一世把孽缘结算清楚(他们分别与情人私奔了),却也没有勇气殉情以表达对孩子们的歉意,所以至今仍未发现他们的尸体。被遗弃的双胞胎也不打算依靠别人,而是独立生活,因此就需要一个帮他们赚生活费的父亲。而我就像飞蛾扑火般掉到他们家的屋顶上。他们把我捡回家,悉心看护之后便提出了上述交易条件。这便是事情的经过,还弄不懂的人请参阅前面几章,每次都要说明实在太麻烦了。 前面那段不知不觉越写越长的原因,是我得了急性鼻炎,鼻塞得太厉害,很难一边打字一边正常呼吸。可是如果改成用嘴巴呼吸,写作又变得困难至极。(如果不相信,你不妨试试,绝对办不到。)只要张开嘴巴,就无法集中精神。我只好用力吸一大口气,直到打完整个句子才吐气,然后抬起头再吸气。就像一年级的小学生学游泳一样。 不好意思,先让我吃药吧。 当我回来重读时,心想为什么写这些东西呢?好不容易才想起目的何在。刚好工作有空当,我想好好整理一下思绪。 那对疯狂的酒瓶组合——双胞胎兄弟要如何打发新年假期呢? 如果他们的父母也乖乖在家,想必是一家四口围着餐桌吃新年大餐,彼此恭贺新年快乐。说不定邻居早早便来家里拜年——或许这种美好却又烦人的习俗在那种新兴住宅区不时兴——也可能一家人同去寺庙参拜。 虽然度过新年假期的方法很多,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就算上班路途再远、周末才能住在一起的夫妻,到了新年假期也会回家,和孩子们一起住。 因此这时家里若没有大人,一定会显得不自然,引人注意。 如果双胞胎的父亲是消防员,母亲是活跃在世界各地的设计师,属于少数特殊群体,新年假期或许无法待在家里。遗憾的是他们都是普通上班族,新年假期不回家,怎么都说不过去,肯定会让人起疑。 这么一来,双胞胎被弃养的事实便会纸包不住火,两人很可能被送往寄养家庭。那时,他们一定得和我了断代理父亲的合约关系,弄不好顺便将我的把柄公之于世(从他们恶劣的个性来看,这很有可能)。到时我将在监狱里收到他们寄来的盖有“审核通过”的信件……我可不想这样。千万不要! 因此我必须到今出新町,和双胞胎一起愉快地度过新年假期,一起去庙里参拜。而且还得帮他们找一个女人当作代理母亲,否则谎言还是圆得不够漂亮。 我惶恐地和柳濑老大商量,这个与我有合约关系的不可小看的停业律师居然很干脆地建议道:“你扮女人当他们的母亲不就结了,这样容易得多。” 今年总算顺利过去了,为求温饱一直忙着工作,还好没有饿着,日子还过得去。或许就是这份安心感让老大脑袋有点短路,我只当没听见。 那么,要怎么和双胞胎打发新年假期呢? 你说“那就离开今出新町嘛,新年假期全家外出旅行,是常有的事啊”,是吗? 双胞胎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们买了一堆旅游导览,整天高高兴兴地吵闹着,不知是该去温泉还是游乐园,还是去山中小屋等北海道狐狸出现。 “那个……” “爸爸!” “你想去哪里呢?” 问题就在这里,问题可大了。 我才会这么烦恼。 2 首先我对双胞胎说:“我没钱,不能带你们去玩。”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他们今出新町的家中的厨房餐桌前,地板擦洗得锃亮,脚下踩着温暖的地毯。 没想到他们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们——” “出钱。” 果不其然,他们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小哲和小直两人真的是“你一言我一语”。 “我们还有——” “一些存款。” “就算考虑——” “房贷的事——” “也没问题。” “所以——” “放心吧。” “连东京湾希尔顿酒店——” “也住得起。” 我瞪了双胞胎一眼。“谁说要带你们去东京迪斯尼乐园了?” 一个大男人在元旦去迪斯尼乐园,还住在那里,就等于身穿阿玛尼西装,里面却穿着蕾丝内裤一样丢脸。 双胞胎一脸无辜。 “我们只是——” “打个比方。”说完微微一笑。 “还是……” “我们去搭——” “邮轮呢?” “参加——” “新年——” “在海上举行的晚宴,” “也很不错!” “海上大冒险的——” “感觉也很棒!” “对吧?” 我依次看着双胞胎问:“你们今天说话的分配比例好像特别短哦。” “因为——” “我们感冒了。” “所以——” “说得——” “太长——” “会很难过。” “哈啾!”两人同时打喷嚏。看来同卵双胞胎连感冒都会一起得。 “爸爸你也——” “好像——” “鼻塞吧?” “那就到——” “对呼吸系统有益的——” “温泉区吧。” “去治好——” “感冒吧?” “我们来——” “找找看——” “这种温泉区。” 除了酒窝的位置不同,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微笑地看着我。我一边搅拌着杯中由小直泡的麦芽饮料(据说对感冒有效),一边慢慢开口道: “你们……” “嗯?” “这是新年啊!” “是呀。” “你们难道不希望自己的爸妈回家吗?” 双胞胎对视一眼。不知他们的感觉是什么?果然会觉得是在照镜子吧。 “新年期间——” “有外遇的人——” “其实很痛苦。” “我们的父母——” “已经私奔了。” “所以应该——” “很幸福。”说完,他们咳了一下。 “因此——” “那样就好。” “你们不寂寞吗?” “不!”两人异口同声道,“我们有爸爸呀!” 他们嘴里的“爸爸”当然就是我。就是这一点才是问题。 “其实我在想……” “什么?” “什么?” “你们不觉得我们这种关系很不自然吗?每逢新年、圣诞节等假日就越发显眼。所以趁此机会,我想说清楚……” 双胞胎同时陷入沉默,低头看着已经喝光的杯子,睫毛以美丽的角度并排低垂着。 终于,小哲开口了。 “爸爸?” “什么?” “你是不是——” “不喜欢我们了?” 如果被女人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时,我尚可以说谎混过去,也可以故意捉弄对方回答“是的”,甚至可以以“我一开始就很讨厌你”或“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作答。 可是被小孩问到同样的问题时,就算把手拧下来,我也无法回答一声“是的”。能说得出口的人,血管里面流的肯定不是血,而是绝对零度的液态氮气! 忽然成为两个十三岁男孩的父亲后,我猛然有了这种想法。男人无法成为女人,女人也无法成为男人。所以男人对女人或女人对男人有时才能平心静气地做出残忍的举动。但是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曾经当过儿童,因此都无法残酷地打击儿童。如果人有前世今生的说法是真的,假设你已知道自己前世是只小鸟,那么你便不会再猎杀鸟类,或将小鸟关在笼子里。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 伤害双胞胎,就等于伤害了过去曾经是小孩的我。所以我作好心理准备,字斟句酌地表达内心的想法。 “我不是不喜欢你们了。” 双胞胎抬起头,四只眼睛同时看着我。 “那……” “为什么呢?” “你们真的觉得这样生活幸福吗?” 双胞胎点点头。 “你们认为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们想一直这样下去。” “我们真的想一直这样下去。” “那你们的父母怎么办?虽然他们很过分,但父母就是父母,你们能不要他们吗?” 我问被父母遗弃的儿童:“你们能不要父母吗?”这个问题很可笑却也很真实。人居然会被自己遗弃的东西抛弃。我明知道这一点,却继续逼问道: “如果你们的爸爸回来了,你们会不让他进门吗?如果妈妈因担心你们回来了,你们会说这个家已经没有妈妈的容身之处了吗?” “我们说不出——” “这种话……” “就是啊,说不出口。如果你们的爸爸回家了,你们会接纳他。就像过去一样,一家四口和乐地生活。也许一开始会有些别扭,但也仅限于开始,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我在心中整理接下来要说的话,就算只是这样也令人心情沮丧。为了不泄气,我尽可能不看双胞胎,继续说下去: “可是你们替我想想,在那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我也和你们的父母一起生活吗?那不太好吧?你们一家四口,不,就算只是一家三口,我也是多余的人,是外人。就好像受伤的主力球员伤愈归队,替补选手又得退居二线一样。” 双胞胎怯生生讨好似的看着我,慢慢开口道: “爸爸——” “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还是无法抬起头。 “我要说的是,如果被当作外人看待,如果被告知‘没事了,你可以走了’,我也会觉得很寂寞。你们好像只当我是亲生父亲的代替品,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可是我也有感情呀。我可以和你们高高兴兴地去新年旅行,可以与你们和乐相处,可以陪你们玩代理父亲的游戏,但是要玩到什么时候呢?如果相处融洽后,你们却忽然说游戏到此为止,我会有何感受?你们想过这一点吗?” 我固执地低着头,只能看见小直和小哲放在桌上的手指头。他们的手指头微微颤抖,而我的心情就像是一只爬出土壤曝晒在阳光下的虫子一样——一只没有眼睛、鼻子和手脚的虫子,再多晒一秒钟就会被晒死的虫子!不,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只虫子,直到死前都靠吃自己的屎生存,没有任何朋友。 “所以我才让你们别叫我爸爸,别表现得太亲热!我和你们之间纯粹只是合约关系,知道吗?只有合约,而这份合约并没有包含愉快地去新年旅行!” 我好不容易才能抬起头面对双胞胎。双胞胎彼此对视着,大概感觉正看着一面雾蒙蒙的镜子。当他们转过来面对我时,两人都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那么,我们……” “该做什么才好?” “什么都不必做。”我说得斩钉截铁。 该作出了断了。我就是想要有个了断才这么说。既然已经开了头,就不能半途而废。 “你们去东京的饭店过年吧,或者去迪斯尼乐园。我帮你们预约,但是恕不奉陪。这是只有你们的新年假期,今后也是一样。别再把我拖下水了。” 说到这里,一阵沉默侵袭我的耳畔。一种令耳膜嗡嗡作响的、令人想遮住耳朵的沉默。 终于,小哲开口了,声音小得令人不探身向前根本听不到。 “我懂了。” “我懂了。”小直也附和道。 然后两人同时说:“对不起。” 打我出生以来就没听过这么令人心酸的“对不起”,我可不想听到第二次。 所以我最讨厌小孩! 3 柳濑老大打来电话是在新年将至的十二月二十八日。事务所已经放假,他是从家里打来的。 “有急事上门了,可不可以匀出时间给我?” “什么时候?” “就是今晚,事主和我有点关系,基于道义我不好拒绝。是以前照顾过我的朋友的堂弟的女儿的婆婆的外甥女。” “女的?” “没错。” 自从上次和双胞胎见面以来,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整天窝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心里老有冷风吹进来,又冷又慌。我前所未有地成天开着电视,却又不想看,百无聊赖。老大打来电话时,我正呆呆地看着年终特别新闻集锦。 “好呀,反正我也闲着。” 专业小偷是没有年终假或新年假的。只要有生意上门,随时都得开工。 “你拿笔记下我说的。”老大交代。 “不用了,只不过得先求你一件事。” “什么?” “你孙子在旁边吧?我听得见声音。” 老大有七个孙子,最小的应该刚满周岁。 “是啊,在。” “在哪里?” “坐在我腿上,我不能动。” 难怪我始终听见幼儿咿咿呀呀的说话声。 “可不可以抱到别的地方?” “总不能叫我拿去扔掉吧!” “别那么夸张,你把他赶到隔壁房间不就得了。” 老大不高兴地咕哝了两句,一边逗弄孙子一边将他赶出了房间。 “这样你高兴了吧?” “谢谢。” 老大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但最后还是说了句“算了”,回到正题。 “事主名叫本田美智子,三十五岁,结婚七年,是很普通的家庭主妇。 丈夫是东洋钢铁的职员,担任财务部门的股长,收入不错,就是很忙。” “常有的事嘛。” “没错。寂寞的妻子每天无聊得很。” “小孩呢?” “没有。” 以我现在的心境来看,没有小孩最好。 “整天没事做,又很空虚寂寞,于是妻子开始和笔友通信。” 电视虽然开着静音,但还是有画面,所以仍吸引了我大约一半的注意力。我还以为听错了。 “你说她做了什么?” “和笔友通信呀。” 我眯起眼睛,看着电视画面上播报的新闻,头条大事是苏联事件。那个社会课上老师叫我们在空白地图上涂上颜色、一一认识城市名称的苏联,那个在间谍电影中始终扮演反派、老是派刺客到世界各地追杀亡命天涯的“叛国者”(总是被其他国家这么说)的苏联,已经在地球上消失了。在这种局势下,一个得不到丈夫关爱的妻子会做出什么举动,我一点都不惊讶。 “不是外遇而是写信?” “她很喜欢写信。” “……” “对方是从杂志上‘征笔友’的专栏中找到的。当然,是个男的。” “嗯。” “彼此的书信往来都是使用女性的名字,所以她丈夫完全没有察觉。” “那不就好了吗?” “才不好呢。美智子太过陶醉于写信的快乐,在信里赤裸裸地写了不少心声。” “赤裸裸……” “包括过去的外遇、丈夫的坏话等,写了一大堆。” 原来如此,我明白大致状况了。 “信这种东西就是会让人写出日后后悔的内容。” “如果是为了以后公开而写的话,就没什么问题。但就因为涉及隐私,才很棘手。” 虽然公开和后悔有差异,但是老大的想法和我的完全一致。 “那些信都在对方手上?” “没错!” “对方来恐吓了?” “你还真聪明。” “要求是什么?” “钱呗。” “嗯,我还以为是要和女方在宾馆见面呢。” “是呀,真令人难以相信,又不是作家,居然会有人拿写信当兴趣。但这应该是他惯用的伎俩。” “是惯犯吗?” “没错。我怀疑他是有技巧地让对方逐渐写出一些私密的事。” 原来是新式的威胁手法。 “他要多少钱?” “两百万。” 倒是不贪心嘛。 “他很聪明。现在这种时局,大家都很有钱,这种金额应该没什么问题。女方通常也能狠下心,花钱买回那些信后再抱头痛哭。” 对方要求今晚十二点一手交钱一手拿信。 “三鹰不是有座森林公园吗?就在里面的便道上。” “那个时间进得去吗?” “进得去,里面是情侣约会的圣地。” “那我的任务是……” “跟踪那男的,在半路上把钱拿回来。” “女方不愿意付两百万?” 就当是学乖的学费不就好了吗? “美智子啊……是那种很容易受影响的人,泡沫经济时她跟着玩投资买股票,偷偷动用了夫妻俩名下的存款。所以她连两百万都拿不出来,事实上今晚准备的赎金也都是借来的。” 所以如果不拿回来就糟了? “她丈夫不知道股票的事?” 老大低吟了一声:“好像还没和他说吧。” “可是她在信上提了。” “猜对了。” “那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吗?” “她本人也在反省,但嘴上还是抱怨如果丈夫争气点,她就不会三心二意了。” “这说法不太公平吧?” “夫妻之间的事谁知道呢。” “可是她担心万一丈夫知道了信的内容要离婚就糟了,所以才肯付对方赎金吧?” “听说是她不愿意放弃目前舒适的生活。她丈夫就像带钱回家的机器,她宁愿生活寂寞点也不愿意离婚。” 我有点不太想接这笔生意了。 “真是自私的女人。” “可是听说她丈夫很爱她,非常黏她。” 这和我毫无关系。 “好吧,我答应。既然是老大的人情,我不能不帮忙。” “我会记住的。”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盖过老大的说话声,接着还响起尖叫声。 “喂、喂”地喊了好一阵子,电话那头都没人说话,好像电视画面静止并打出“画面调整中请稍待”字样的混乱场面。 “喂,还好吧?” 回来接电话的老大气喘如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楼下厨房的玻璃被打碎了,最近常发生这种事。” 家里的玻璃常被打碎,这可不太寻常。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一带最近常发生这种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混账东西,只要扔石头砸破别人家的玻璃就很高兴。我们家前面是八米宽的马路,车流量很大。那混账东西好像也开车。根据调查结果,每户人家在玻璃被砸破的同时都听到有车开过。” 还好没有人因此受伤。等老大确定没事后,我们确认了晚上的行动程序。正准备挂电话时—— “哎,你是不是和今出新町的双胞胎吵架了?” “怎么这么问?” “你头一次嫌我孙子吵。我猜你应该是和那两个孩子闹得不愉快,因此连小孩的声音都不想听。” 明知道沉默即承认,我却无言以对,只说声“那晚上见”便挂了电话。 电视刚才便在播出年尾的街头风光。大概从和老大聊玻璃的事开始,镜头转为银座一家有名的珠宝店。摄像机摇晃得太厉害,画面拍得十分慌乱。难道是有人抢劫?我赶紧调高音量,结果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一辆载满准备用来粉刷永代路天桥的油漆的卡车,在银座路转弯时,一不小心在珠宝店门口弄翻了一大桶油漆。真是个乌龙事件。 “在年轻女士‘最喜欢收到的礼物’的排行榜中,第一名就是这家店的珠宝。幸好这起事故不是发生在一大群男士忙着排队为情人买礼物的圣诞夜,真可谓不幸中的大幸。”一名女记者穿着长靴站在大摊黄色的油漆中说道。果然马路上到处流淌着油漆,要是发生在圣诞夜,就更精彩了! 满眼黄色,令人焦躁不已,更加刺激神经。鉴于多看有害,我决定关掉电视。 其实,之所以看到什么都觉得心神不宁、无聊心烦,恐怕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想着晚上要出门,竟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做的梦也一片黄色。 我想与某人和好,拼命寻找对方,却陷入一片黄色烟雾,始终找不到人…… 我被这样的梦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4 夜晚天色自然很暗。但我所说的暗并非指天色,而是一种令人感觉阴森森的气氛。换句话说,这是个阴森的暗夜。 我在森林公园的入口和老大以及搭老大的厢型车一起来的美智子碰面。我第一次和她见面,看到她时我有个想法,而且是令人忧郁的想法。 她长得的确很漂亮,但是该怎么说呢?对了,就像走在路上经过转角时,她都准备破口大骂遇见的某人。这个转角没遇见,那可能是在下一个,也可能是下下一个。不管什么时候遇到,她都准备骂人,全身上下神经紧绷。她嘴唇很薄,嘴角有些翘起。若是平常,我会觉得她的嘴巴长得很有特色,尚算可爱。但如果评估这女人拥有的特质,只会觉得那是个功率十足的骂人武器。 我们简单讨论了步骤。美智子一切都依赖老大,动辄就和老大说“对不起”。她腿上抱着一只皮包和一个小纸袋,说里面就是两百万。 “请你一定要帮我拿回来哦。” 她撒娇般摸着胸口靠过来,我答应的同时,感觉自己好像后退了半步。 对方指定的交易地点是公园小广场的入口,沿着便道摆着一排红色长椅。公园只有一处这种地方,很容易找——对方的信上还画了图示。 我们在讨论时,周围没有人。只有一辆红色敞篷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开进了公园。 我们交易的地点——那条便道自然不能开车,但旁边有一条平行车道。那辆车开进了车道。车子前座上坐着一对情侣。今晚的确是个美丽的夜晚,我不禁想“他们难道不冷吗”,同时注视着两人。看来他们有点醉了,可能兴奋过了头,一点都不觉得冷。女方还发出轻佻的笑声。 没问题吧……我不禁瞄了一眼车牌号码。万一他们的车在哪里出车祸着火了,或许会需要我的目击证词。 两人都很年轻漂亮,就像从杂志里走出来的俊男美女。但那辆车不怎么注重保养,浑身伤痕累累。车不离开,老大无法继续说,只好百无聊赖地看着年轻男子抓着方向盘往森林公园的入口开去。一开上公园的柏油路车道,车轰的一声加速,以惊人的气势呼啸而去。老大沉默地摇摇头,一脸无奈。 “好危险呀。”美智子说。 今天晚上我的任务简单明了。 我先跟在美智子的后面,和她保持看来并非同伴的距离。半路上越过她,直到看见她走到对方指定的地点后,再悄悄躲进树丛。等到对方出现后,尾随对方。 要拿回赎金,最好在那家伙离开公园后动手。公园有两个出入口,老大的车停在我们进来的入口,我的车则停在另一个附近。不管对方从哪个出口离开,我都能在攻击他之后拿钱逃走,跑到最近的公园入口,跳上自己或老大的车扬长而去,这就是我们的计划。老大则开着另一辆车送美智子回家。我和老大都有对方的车钥匙。 计划本身很简单。因为简单的计划最完美,成功率也最高。 我平常不参与暴力犯罪,但这次对方是威胁女人的坏蛋(虽然被威胁的女人本身也有问题,但这个暂且搁在一边不谈),加上我心情也不太好,当个趁火打劫的强盗也罢。我自暴自弃地抬头看月亮,脚步沉重地走在灯火通明的便道上。 美智子在我前面两米处,看起来走得很辛苦,肩膀忽上忽下。谁叫她来这种地方还穿高跟鞋?她大概希望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腿部的线条依然美丽吧。其实一点用都没有。 何况这里根本没有人。这也难怪,天气实在太冷了。那对情侣还是开车经过公园,发神经跑来散步耍帅的只有我们以及威胁我们的家伙。 我说“脚步沉重”是有理由的。这条路铺满了砂石,走起来很不方便。说是砂石,还不是那种碎石子,而是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我正纳闷为什么要把人行道弄得这么难走,忽然想起公园刚盖好时,报纸上的一篇报道。 原本公园的车道和便道是两条偶尔交叉的环状道路。便道设计得比车道变化多,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增加了人们散步时的乐趣。 然而这种设计对摩托车一族而言,更具吸引力。 尽管一再禁止,摩托车一族还是偷偷进来在便道上飞车疾驰。尤其在晚上,他们根本无视禁止标志,连地面的阻挡设施都一一破坏,撞伤散步者甚至致人死亡。 有关当局因此铺上石块,令摩托车难行,却也给行人造成了不便。 我一边想着还真是徒劳无功,一边抬头看煤气灯式街灯。周围的树丛里传出北风的呼啸声。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在这么寒冷的夜里干什么。 这时,前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是美智子。 我不假思索地踩着碎石子地向前冲,发现美智子跌坐在前方便道和车道的交叉口旁边,紧紧抱着皮包和纸袋,失魂落魄地浑身颤抖。 她身边趴着一个男人,穿着皮鞋和毛呢大衣,带着个小包,一副标准上班族的打扮。他双手前伸,贴在车道上,头部周围闪闪发亮,脑袋下面的石头也闪闪发亮。 湿湿的一片,是血。我上前把了把那人的脉,他已经死了。 “你还好吧?” 我问还在发抖的美智子。 她嘴角不停颤抖,却发不出声音。我靠近她,只听见她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字眼。 “咻……咻……” “什么?你说什么?” “咻……咻……咻……”又不是蒸汽火车头。 “这位太太,你到底怎么了?” “这……这……” 她好不容易恢复声音,接着爆发般说道: “这个人……是我先生[日语中,“先生”读作“siyujin”,所以美智子才会发出“咻”声。]!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死了?” 5 在警方赶到之前,我已先行离去,之后的情况是老大告诉我的。 除了隐瞒我冲到了尸体旁边,老大对警方据实以告。诚实就是力量。警方只问了几个佐证性的问题,大致相信了老大和美智子的说法。 便道上的死者叫本田唯行,四十岁,的的确确是美智子的丈夫。而且不只是死了,还是被人杀死的。 后脑勺遭到硬物敲了一记。 “好像不是被很大的东西打的,感觉顶多像拳头大小。” 从他的上衣口袋中找到了一大叠信。 没错,就是美智子写给笔友的信。信上大说老公的坏话、自己炒股失败、过去的外遇等,琳琅满目。十分完整,一封不少。 “警方认为威胁美智子的人可能同时威胁了本田。”老大说道。 “你是说对方威胁本田‘你老婆在信上大说你的坏话,如果这些信被你的客户看到,恐怕不太好’之类的?” “没错,就是这样。对方要本田出钱赎回,两人约在比美智子更早的时间在同一地点交易。” 调查结果显示,当天白天本田从银行账户中取了两百万,警方怀疑他可能拿了钱去赴约。 “对方居然故意将两人约在同一地点,实在太可恶了,搞不好他们夫妻会在归途上相遇。” “说得也是。”我点头。 “但是本田比对方想象的更难对付。” “没错,所以争执之后……” 本田就被杀了。 “根据调查,对方报出的名字,也就是在他写给美智子的信上用的名字是假的。地址是民营邮局的邮政信箱号码,当初登记租借时的人名和住址也都是乱写的。” “租用信箱的人怎么可能会用真名呢?” “就是。对方写给美智子的信,除了签名外都是打字,找不到任何线索。据说签名的笔迹也刻意改变过,是特别有个性的字体。” “我猜也是这样。” 这是起令人不快的事件,却也是常见的事情。威胁者和被威胁的女人,受牵连而亡的丈夫。啊,光想就令人讨厌。 但此后若非听到老大说的某件事情,我一定早就忘了这起事件。 所谓某件事情是…… “目前没发现什么线索,只是有一点,本田的鞋底沾有黄色油漆。这种事平常不会有吧?连警方也摸不着头脑。” 黄色油漆。 为什么我觉得耳熟?油漆?沾在鞋底? 我想起来了。那个穿长靴的记者和银座那家珠宝店。 我想了一整天,觉得出去确认会更快,就将那篇题为《森林公园杀人事件》的报道剪下来,前往银座。 报道上刊登了本田的照片。拿出来之后,找了一个记忆力不错的女店员。毕竟那天不是像圣诞夜那样特殊的日子,客人不多,她记住了大部分客人的长相,更何况是买了昂贵商品的客人,就更不容易忘记了。 “嗯,这位客人那天来过。没错,就是发生黄色油漆事件的那天。他买了我们店里独家设计的泪滴形钻石吊坠。什么,价钱?两百万。” 中了!我猜对了。 问题是谁偷走了那颗钻石吊坠? 老大不仅是我的信息来源,和警方的关系也不错,请他调查易如反掌,打个电话就行了,就像向路边到处可见的小额信贷公司借款一样。 可是当我一开口,他却疑惑地问道: “哎!你干吗问这种事情?” “有什么关系,告诉我呗。” 老大报出地址和姓名。 “谢了。”我记了下来。 我拼命回想出事那晚,在我们之前开进森林公园的敞篷车车牌号码,请老大赶紧查车主的身份。我正准备挂电话时,老大叫住了我。 “双胞胎打电话来了。” “打到你家?” “是呀。他们很关心你,问你好不好。他们倒还挺有精神。” “那不就好了?” 老大不太高兴地闭上嘴,过了一会儿才换了语气。 “他们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事?” “以前我们这一带不是发生过讨厌的砸玻璃事件吗?我和他们通话时,刚好邻居又遭殃了。听到声音时,他们吓了一跳,我就告诉他们原因。结果双胞胎不知道商量了什么,然后告诉我,只要稍稍注意路面,就能防止这种事,一定行。” “注意路面?” “对,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当然不知道。于是,老大一边大笑一边解释。 “他们在路上放石头。那些砸玻璃的混账家伙,故意在我们家前面八米宽的马路上放石头。当车子经过,轮胎有时会将石头弹开。石头飞的方向也不确定。但是几次里总会有一次砸到我们邻居的窗玻璃上。那些混账东西就是喜欢玩这一套。” 我像个笨蛋似的张大了嘴。 “这是双胞胎想到的?” “这是他们推理出来的,真厉害!我们这一区的人接下来就要商量对策,一定让那些砸玻璃的混账东西好看!” 老大意气风发地挂了电话,我仍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我觉得好像出其不意地被一巴掌打醒,不禁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那个开敞篷车的年轻人的名字,我暂且不说出来。当他接到我的电话时,吓得说不出话来。相信他再也不敢干这种蠢事了。 他是个很普通的上班族,说那晚是他头一次醉酒驾车。且不论他的话是真是假,我只能说他的态度还算诚恳。 我约他到我的地盘说话,不是小酒馆也不是咖啡厅,而是在我的车里。他自始至终紧张地摆弄着手指头。 “我打电话给你时,不是说让你把从倒在森林公园的人身上偷的东西交出来吗?” 他点点头。 “我要说的不只是这些。我一开始想错了,你们并不是看见男人倒地才停车,而是当你们开车经过时,刚好看到男人即将倒地才下车的。我说得没错吧?” 问题出在那些铺在便道上的小石头。那些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在交叉路口难免会滚到车道上。而那一对因为喝醉酒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情侣,开快车通过交叉路口时,轮胎弹起了一块石头,正巧命中了那个倒霉男人的后脑勺。 车速太快,若是普通汽车,就不会发现有人倒地。但他们开着敞篷车,立刻就发现了。也可能是当石头打中美智子的丈夫时,他们听见了他的惨叫声。 “你说得没错。”年轻人颤抖着点头承认。 不论事前事后,现场除了已死的本田,没有任何人出现过,他是意外身亡。 “你们下车跑到那人身边,发现人已死了之后,你们吓坏了,想立刻逃跑,但是又看到从那人的口袋里掉出一个银座珠宝店的包装袋,不禁鬼迷心窍,对吧?” “那家珠宝店的东西,我根本买不起。可是我女朋友很想要……” 正是如此。美智子的丈夫并不是为了凑赎金才到银行取了两百万,而是买了价值两百万的珠宝准备送给美智子。 那天晚上只有美智子的丈夫一个人在现场。也就是说,他就是美智子的笔友,也是威胁她的人。 起初或许只是偶然。说不定男方渐渐对不在意自己、只知道玩的美智子感到不满,想另找别人,于是刊登广告,称“征求笔友、来信请寄……”云云,偏偏应征上门的笔友却是美智子…… 不,不对。他利用民营邮局的邮政信箱和打字的手法,可能是有计划地试探美智子。故意在生性好奇、喜欢追求刺激的美智子面前翻阅刊登那则广告的杂志,美智子很容易就上了钩,这应该就是事情的真相。 美智子在信中写满了心声。她丈夫充分掌握了她的想法,觉得满足后,决定用威胁的手段向美智子表明“其实我就是你的笔友”。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花两百万买钻石吊坠呢? 开敞篷车的年轻人解开了这个疑问。 “那晚我们喝醉了,胆子也变大了,所以才会顺手牵羊。我们现在很后悔,我女朋友也因此得了心病……那吊坠是那家珠宝店独家设计的泪滴形钻石,男人送女人那个吊坠表示要分手。那部很红的电视剧里也是这么演的,所以在情侣之间就成了一种默契……我们偷了那个吊坠后,我女朋友便开始担心我和她是不是也该结束了。” 原来美智子的丈夫要和美智子分手。 价值两百万的泪滴形钻石吊坠就当是离婚的赡养费,不,应该是分手费。 我向那个一脸惊恐的年轻人提议: “把吊坠子交给我,如何?我来还给失主。” 他答应了,十分高兴地答应了。 你问我怎么处理钻石吊坠? 我没有还给美智子。由于丈夫过世,她不得不放弃安逸的生活。这样的惩罚应该够了。 更何况像她这种女人,就算用泪滴形吊坠指责她的所作所为,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因而改过自新。如果丈夫活着时交给她,或许还有一点效果。但丈夫已经不在人世,即便对她说“我送你这个是为了要和你分手”,美智子大概只会吐吐舌头,厚着脸皮收下,说不定心里还会想有保险理赔金就好,然后把吊坠拿去鉴定,看值多少钱。 她其实早已作了选择。旁人若换个角度来看这件事,立刻就会发现她原本就舍弃了这段感情,只是没想到自己也被舍弃了。 我把价值两百万的钻石吊坠拿到收赃货的熟人那里卖了一百万。 拿到之后,我打算去今出新町。打电话过去时,小哲和小直正在家里写贺年卡。 “那就快点写。新年我们去泡温泉,去能够治感冒的温泉吧。” 我觉得自己很像故意逞强的傻瓜。 世上有太多像美智子这样的人。单凭抛弃两兄弟自行出走一事,即可证明他们的父母是“美智子型自私鬼”。一如美智子至今都没有发觉,朝夕相处的丈夫居然做出那种事。她不仅始终没有意识到,也从未想过凝视丈夫的眼睛。双胞胎的父母也从未考虑过两兄弟,而是一味自私。所以他们很有可能永远不会回家,不是吗? 可是我却担心这种人回来以后的事。我为什么要为他们和双胞胎吵架,让自己这么忧郁呢? 所以,我决定算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关系理当优先,我们应该让自己快乐。 接到我的电话,双胞胎显得相当高兴。 “我们马上——” “打包行李。” “爸爸——” “我们刚——” “有了新发现。” “原来感冒啊——” “就是为了让人关心——” “为了听人说‘祝你早日康复’——” “才会得的。” 如果有人关心,就算鼻塞也快乐。 没错,说得一点都没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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