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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蛛网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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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春节之后不久,北京残冬的雾霾天气里,东北五环外的京旺家园,我再次见到了陈阳和辛琴母女,还有陈阳同母异父的小弟弟糖果。 比起半年前在河南西部一个小城里的见面,这次的情形显得平淡,屋子里的人少了很多。担任父亲角色的人也始终没有出现。好在糖果和陈阳都长大了一点,对襁褓中的糖果来说,看上去是很多,对将要迈过十四岁门槛的陈阳则是不小的变化:她不上学了。 “学不好了。不想上。”她摇摇头说。 辛琴在考虑让她干点什么,挣点钱开花店,陈阳没兴趣。她更喜欢跟着妈妈学做菜,“油盐比我拿得准”。前两天她终于学会了擀面包饺子。抱弟弟是她的另一项爱好,尽管她曾接到生父的指令:趁妈妈不注意,打他。“(生父的指令)坏的”。 陈阳不把生父叫爸爸,而叫“小月他爸”。小月是三姐妹中最小的一个,父母离婚之后判给父亲“老陈”。陈阳和二妹陈明跟了母亲,母亲以后又认识了现在糖果的父亲。陈阳和陈明把糖果的父亲叫“爸爸”,但这个爸爸并没有陪伴母女俩过年,他回了安徽一座县城自己的家里,在那里他除了父母,还有妻子和另外两个儿子。糖果上的是单亲户口。 因为寒假时间短,陈明没有跟着母亲和姐姐到北京来玩,她在老家跟外公外婆一起住,过年期间走亲戚拜年,“收点压岁钱开学了用”。她一共收到了一千多块压岁钱,这对于眼下的母女们来说,其实是个大数目。 糖果的父亲过年没有给辛琴寄钱。他是个建筑工程承包商,但去年一年没有赚到钱。在北京的KTV包厢里认识时,他出手阔绰,担任陪酒女领班的辛琴觉得他很有钱,但过后发现“只是一层皮”。除了租屋里两台报废的复印机,他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反倒要刷辛琴的信用卡和花呗账户。陈阳搭手抱小弟弟的空当,辛琴忙于在淘宝上替商户刷单,赚取零用。 陈阳接到了三妹陈明的信息,要陈阳去奶奶家看她。姐妹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 以前,三姐妹跟着爸爸栖身在县城车站附近的小餐馆阁楼里时,妈妈在外飘荡。这个家始终没有完整的时候,像一块破碎无根的蛛网,随便粘连在什么境遇上面,就在那里生长,呼吸。 父母与姐妹 去年国庆假期里,小城一幢居民楼底层,我见到了辛琴和四个孩子。此前我通过班主任木槿,听到了陈明的名字。木槿注意到陈明的原因是,她永远是班上最后一个缴纳费用的孩子,也不交家庭作业。回报老师的询问,只有无穷的眼泪。 眼下的陈明已经好了很多,在三姐妹中,她显得是最开朗的那个。变化始于母亲辛琴回来,从小餐馆阁楼里带走了她和姐姐。被留给父亲的陈月,以前是最活泼爱笑的开心果,眼下则成了最沉默的那个。 母亲也只能带给两姐妹这间暂时栖身的租屋,和一个从前在北京KTV里一同坐台的姐妹合住,两家的婴儿共同躺卧在客厅水泥地上铺的爬行垫上。相形于垫子的鲜明颜色,陈年墙壁显出暗淡,卫生间马桶的冲水口堵着塑料布,只能用盆子接水冲,门外刷着“严格落实防尘污染防治措施”的标语,一个月七百块的房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但对于两姐妹来说,这似乎已经足够。 妹妹陈月是客人,过来一趟很不容易,需要经过父母之间的反复交涉。辛琴的手机上保留着很多前夫发过来的辱骂信息,其中密集夹杂了不堪入目的脏话,使人头皮发麻。无尽的争吵似乎从婚姻第一天就开头了。 现年三十四岁的辛琴,上学只到初一,2003年在市里一家餐厅做服务员,和后厨炒菜的前夫认识,次年就生了老大陈阳。陈阳一岁多的时候,辛琴肚子里怀着老二陈明,和前夫补办了婚礼,以后三年又生了陈月,“二十五岁以前生了三个小孩”。 “怀上老大我就后悔了。”辛琴说,感觉自己和前夫还是没啥感情。此前她在罗山打工时有一段初恋,因为母亲嫌男方家里穷,年纪也大八岁,阻止了这场恋爱。认识前夫后,有些想报复母亲,就草率地同居了。怀上陈阳后她想药流,又怕疼,前夫又说打胎比生孩子还疼,就这样生下来。因为头两个都是女孩,就没有办准生证,想留给以后的男孩,不想始终没有生男孩,“这也是婚姻破裂的一个原因”。 生孩子之后,辛琴不再打工,前夫也常常下岗,怀陈月五个月的时候,两人在火车站附近开了家快餐店。小店生意很忙碌,直到生孩子那天辛琴还在干活,生产之后第二天,“老陈催,还躺着干啥,我就捂着肚子,从楼上下来蒸大锅米饭”。月子里辛琴需要每天切两大盆辣椒,收饭钱,还要出去送快餐。 小店的生意不错,却因此引发了两人的矛盾。辛琴身材颀长丰润,皮肤白皙,容颜秀丽,在小地方显得很出挑。小店前边有个工地,辛琴收钱的时候,民工喜欢结伙来吃,不在的时候,工人都不来了,丈夫一方面希望她招徕生意,同时又难免嫉妒,为此摔盆子砸碗。 辛琴觉得,丈夫是独生子,从小娇养,特别喜欢吵架骂人,一开口让人头皮发麻。家境又穷,很在乎钱,这是后来两人婚姻出状况的原因。小饭馆也给附近夜总会里的“公主”之类送餐,据辛琴说,丈夫觉得KTV赚钱多,让辛琴出去做。断断续续吵架两年多,到了2013年,一个辛琴的同学在当二奶,来找辛琴出去玩,见老板吃饭,“老陈鼓励我去,还让我弄好头发。我就失望赌气”。 同学把辛琴带到饭局,因为迟到辛琴被罚一口气喝两瓶啤酒,喝了一半发现就剩自己和老板在那儿,老板比辛琴爸爸只小两岁。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被老板带去宾馆开房,事后给了一万五。“我把钱给了孩子他爸,他爸很高兴,说钱来得真容易。” 辛琴开始跟着老板,一起玩,住宾馆,见朋友。老板还想辛琴给他生个儿子,“我想就这样过也行,他每月给我钱,有固定收入,我交给老陈,他不用吵架打小孩”。丈夫要求辛琴每月给家里三千,老板给了两个月,“后来我又想要五千”,老板没给,老陈又要辛琴敲诈老板,威胁告诉他的家室,辛琴吓住了,就不再联系老板,和丈夫的关系也完全破裂,在外飘来飘去打散工,做零件,住在母亲那里,有四个月没见到小孩。有次去小月幼儿园接她过生日,老师告诉了丈夫,丈夫截住辛琴辱骂,过生日的计划泡汤。另有一次,孩子舅母带着陈明偷偷去见妈妈。 后来,辛琴一位表姐在北京KTV里当经理,让辛琴去帮忙做服务员领班,一月五六千块收入,陪客人喝酒另有小费。在北京干了大半年,直到2015年3月回来,找律师办理离婚,中间有两年在外,三个女孩跟父亲住在小餐馆里。 三个女孩的归属,成为离婚中最大的矛盾。法庭起初调解男方要两个,男方说他没本事养不起,需要女方一次性付20万抚养费。三姐妹的奶奶想要老大陈阳,小时候奶奶带她到一岁多,但父亲不想要。陈明心思细敏,晚上躺在阁楼里睡不着,觉得父母“离不离都不行”。后来听见爸爸打电话找妈妈的律师交涉,妈妈说要姐姐和自己,“心情就很好”。 经过律师调解,丈夫要了最小的陈月,说小月最聪明,“以后全指望她了”。事后辛琴却后悔了。 陈月是三个女孩中最伶俐活泼的,长得乖巧可爱,辛琴说是个“小精灵”,小时候父亲也最心疼她。让辛琴担心的是,父母离婚后一年多,小月的性格变化很大,和陈明似乎倒了个儿:爱笑爱说的她变得沉默。人也晒得很黑,个头似乎停在了原来的位置,学习也退步了。 问起在爸爸那边的生活,小月说“过得还行”,但不喜欢在外打工的爸爸回来,回来“看我学习不好”就要打。小月的作文是全班写得最好的,语文也能考九十多分,数学七十多,但这并不能满足父亲的要求。作业没写好要打,字写大了要打,有时作业完成得齐整,爸爸以为抄的,还是要打,用手指节敲头。奶奶想劝止,爸爸说你管不着。提起爸爸,小月记忆中“没有对我好的时候”。 奶奶本来心疼的是陈阳,陈月喜欢吃豆腐,但奶奶一次也没做过,平时早晚饭奶奶做的是稀饭就泡椒,小月只好吃方便面,只有中午一顿干的。 到妈妈家里,陈月几乎不怎么说话。辛琴一再追问,说是爸爸交代了,不能跟小弟弟玩。来了不敢跟妈妈睡,不敢和妈妈亲近,“怕回去被爸爸骂”。辛琴问小月是否喜欢小弟弟,小月不敢回答,说喜欢怕爸爸不高兴,说不喜欢怕妈妈不高兴,只能说“不知道”。有次小月还曾经问辛琴:“爸爸总叫你老母狗,你真是老母狗吗?” 三姐妹中,小月的普通话口音最标准,吐字脆生生的像播音,唱歌最动听。但这次过来,怎么叫她唱,她也没有开口。妈妈的手机里保存着去年陈阳给小月录的歌: 我有一个家,幸福的家。爸爸妈妈还有我,从来不吵架。爸爸本领大,让妈妈管着家。我们三口一家人,我最会听话。 我有一个家,快乐的家。爸爸妈妈还有我,在一起玩耍。爸爸去挣钱,让妈妈管着家。我们三个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当时小月还很活泼开朗,满脸笑容。辛琴总是怀疑,半年里发生了什么事,又问不出来。 离婚后那年的暑假,陈阳到北京玩了一趟,回老家后去看望小月,和小月比手:“你看我的多白,你的晒得多黑。”过后陈月问奶奶:为什么妈妈带两个姐姐走了,不带上我?奶奶只有哭泣。 眼下辛琴想把小月也要过来,生父不答应。辛琴感到后悔,“当时他说我能找大款,养得活三个,我就赌气,不要都不要”。 在租屋里,小月最后轻声说:“以后想跟妈妈生活。” 蟑螂与盒饭 辛琴离家期间,三姐妹一直跟着父亲和奶奶住在小餐馆。 “记忆里就是炒菜,卖饭。”爸爸没有帮手,从上学前班起,陈明就需要和姐姐一起给店里送外卖,给路边执勤的交警,汽车站司机,阳光娱乐会所的“公主”,还有电脑城里的员工。有时电脑城的电梯停运,需要爬三四层。不论冬夏,学校十一点半放学,十二点二十回家开始送餐,一直到一点半自己吃饭,学校两点一刻下午上课,一点四十五就得从家走。 冬天送外卖两个女孩不觉得冷,因为要来回送上好几趟,赶得浑身发热,讨厌的是总要过马路,手上拎着东西两边看车流,另外是下雨,害怕脚下打滑,手上掂着的汤洒了。每次是几份外卖一块送,有时在路上停一下,揉一揉酸痛的手腕。小月长到三岁多,也跟着两个姐姐送餐,拎一盒米饭走在后面。 送餐路上除了辛苦,更怕出岔子被父亲责罚。譬如同时两个地方要盒饭,送错了地方,回去父亲拿饭盒砸陈月,店里用餐的客人都看着,陈月就会不由地哭起来。平时出去玩,回来晚点也要挨打,“说不上来有对我们好的时候”。父亲的脾气特别呛,张口就骂,陈明胆子小,挨了骂要哭,哭了就要挨打。 妈妈以往在家的时候,父母也经常吵架,吵得太凶,会动手,妈妈打不过爸爸。妈妈出门后,爸爸的脾气更大了。 饭店从前是两层,加了一个隔层,姐妹三人住在隔层的阁楼里,特别黑暗闷热。没有书桌,写作业是在店里餐桌上。 我和三姐妹一起去小餐馆。餐馆在汽车站旁边一条小巷子里,附近的商户都还认识三姐妹,说她们当时送饭辛苦,懂事。店铺屋顶低矮,不易想象怎样容纳下三层。底楼的水泥地面铺上了瓷砖,新的食店老板说来时里面很脏,打扫了两天。二楼的夹层光线阴暗,屋顶很矮,只有一扇小窗,现在是店主的母亲住,店主说到了夏天要把母亲送走,阁楼上太闷热,不能住人。 当初三姐妹住着的时候,有时半夜热醒了,开壁扇开不动,浑身是汗。爸爸不让去三楼睡,不舍得开空调。三楼是妈妈在时装修的包间,太热时带着孩子上去铺席子睡,为装修花费父母也吵了架。没有地方洗热水澡,妈妈在时为夏天冲凉也和爸爸吵架,爸爸嫌浪费水。 在店里长到五岁的小月,最大的记忆是脏。晚上放学回去,店里桌上地下都是稀脏的,蟑螂来回爬行。打开空调,会喷出很多蟑螂。晚上出来上厕所,灯一开遍地蟑螂。有一次电视坏了请人维修,师傅站在凳子上抱电视,差点把电视扔了,电视一移动出来太多蟑螂。这些蟑螂在今天的梦境里仍旧跟随着小月,让她觉得一直还在小店里。 虽然不会因为送餐出错挨打,小月在小店里也有一次难堪的回忆。爸爸让小月去洗头,小月不肯去,拽着桌子不走,爸爸使劲拽她的腿,把客人在吃饭的桌子拽歪了。 父女之间的温馨记忆,只有单单一次。一个周日,父亲骑着电动车,把三个女孩前后带上,和邻居家小孩一起去郊外水库玩,在草地上采了很多大蘑菇,晚上回到市内,又到百花园去看花,那天父亲没有骂女孩们,有时高兴了,也会露出些许笑容。平时,女孩们始终怕父亲。陈明说,以后生父过世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哭”。 母亲出走后的棚屋时光,正是木槿看到陈明经常哭泣的时段。学校要缴费不敢跟父亲说,一说就要被“吵”。提起这些事,陈明又失声哽咽起来。在学校里,陈明没有朋友,“自己不想找别人玩,也没人跟我玩”,近乎患上了自闭症,也没有心情做作业。 离婚之后起初母亲去了北京,两姐妹跟着姥姥住,陈明的状况渐渐好转起来,开始和人说话。有一天中午,陈明的作业没有完成,木槿特意把她留在了学校,逼着完成作业,姥姥送来午饭,从那以后就能主动完成作业了。眼下陈明的成绩已经居于班上中上等。提起这段经历,陈明的眼里又噙了泪。 佩奇和风车 在妈妈家里,小月大多时候一个人待在阳台,拿毛笔画画,或者玩玩具。笔下是恐龙或小猪佩奇。小猪佩奇画好了,拿起来端详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想起是少了条小尾巴。小月和陈明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佩奇的一家人:猪爸爸有胡子,猪妈妈穿裙子,佩奇是女生,有个弟弟乔治。还有班主任羚羊老师。 我们到小巷里的商店去买佩奇饼干。小月犹豫之下选了盒配有乔治和猪妈妈玩具的,虽然里面没有佩奇,佩奇是和猪爸爸搭配。回家后陈明和小月分了饼干,留给陈阳两个。小月留在阳台独自玩玩具,一人分饰几个角色,演出小猪家庭的对话。 乔治:佩奇什么时候来? 妈妈:过两天就来。 乔治:两天是几天? 又让猪妈妈和乔治捉迷藏,一个放在自己过夜的床铺上,一个放在床下。乔治问:妈妈,你在哪里? 一会儿乔治又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陈明拿了一个发卡,进来给小月戴,是一个甜美系的儿童发扣,小姨给的。发卡有些不灵便,小明又取下,让小月先不要戴,戴的话自己取,不要让奶奶取,会疼。小月把发卡给猪妈妈戴上了。独角戏变成了二人转,小明:“猪妈妈,你打扮得太花哨了,还是做回自己吧!”小月接话:“不适合你们猪族。” 弟弟也被抱到阳台床上,一会儿弟弟流口水了,小明催小月去拿纸巾,小月拿来了,看着姐姐给弟弟擦嘴,仍旧不敢逗弄弟弟。 妈妈有意让小月帮弟弟翻身,小月犹犹豫豫地过来,一个人翻不动,小明来帮忙。陈阳一直在厨房炒菜,好容易出锅了,放下菜盘又接过弟弟。妈妈让小月帮着收拾桌子,小月把第二次买来的佩奇夹心饼干喂给陈阳吃。桌上有一小碗豆腐,是专门做给小月的。 饭后妈妈给小月收拾行装,邻居大妈送的月饼给了小月一盒,毛笔字帖,另外还装了一根小明送给小月的跳绳。 我和两个姐姐一起,送小月回奶奶家去。奶奶和小月在胡店乡街上租房住,便于小月就近上学。需要乘公交车到汽车站去换乘乡村班车,下了公交穿过一个菜市场,陈阳去市场内的一家诊所去找陈医生换零钱,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诊所,以前三姐妹出生没有上正规医院,都是在这里由陈医生接生,生病也都在这儿看。 换到了零钱,出市场穿过一个铁道涵洞,头顶火车正隆隆驶过,小月说她每次路过这里都害怕,又臭又黑,头顶还往下滴水,我们不得不和别的行人一样,来回绕着走避开。小月还怕菜市场里的活鳝,滑溜溜地像要黏到身上来。这种记忆或许在妈妈子宫里已经开始,怀上小月以后,妈妈常常带着陈阳和陈明,来回经过铁路涵洞去诊所检查或者锻炼。 乡村班车驶过茫茫田野,树林和空旷麦地交错掠过,小月捡到了一个风车,和大姐轮流伸出车窗,看风车急速转动玩。 路上小月想上厕所。司机不大想中途停车,陈阳准确地指出在某个地方下车有厕所,带着小月下车,飞快跑进一家院子,如同去诊所换钱,和主人打招呼,一会儿又跑回来。陈明说,姐姐数学很差,但记地方和名字很准。以前送小月回家,来回两趟记住了这个地方。 到了胡店乡街上,只有一条主要的街道,布满坑洼,没有什么行人,我们时时踮脚和跳步躲开水洼,有时经过晒在地上的粮食,两旁的砖房灰头土脸,有些刷着“包治结巴”的广告。很少有这样陈旧破败的街道,似乎一开始就被完全遗弃了,结巴失声的是它自己,无法讲述如此繁多坑洼的来历,和乡村深处的真相。只有小月的风车拿在手上,是这条街道此时唯一的颜色。 小月和奶奶的租屋在一条下坡街道的半坡上,靠近破败的小学,路面的水泥都已裂开,大股的污水分合流溢,垃圾堆遮住了“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道德美”的标语。各家屋前晒着刚掰下的玉米,却像已经风化霉变,和房屋一样显出患病的样貌。 租屋生锈的铁门锁着,奶奶不在家。三姐妹绕到后院翻墙探查回来,确信奶奶不在,陈明摔了一跤,两袖和裤管上沾了泥巴草浆。姐妹们站在门前给奶奶打电话,几个野孩子在路上玩耍,小月远远地望着他们,说学校男生们喜欢打架,她只有一个好朋友,但奶奶不让她去朋友家玩,怕被人藏起来找不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担心拐卖儿童的事。 奶奶大约是回了胡店乡下的家里,我们坐车返城到中途,在一处高速路口下车,沿着高速路隔离带外侧去村里,似乎这里并无通向村落的大路,只有这条像是临时踩出来的小道。沿途是腐叶、荒草和水塘,情形与近在咫尺的高速路全然隔绝。村庄的屋子都趴在灌木丛下面,黑色的淤泥地带孳生密密麻麻的蚊蠓,不得不上下小心闪躲而过,难以想象进入一处村庄的道路会是这样。走到零星房屋的最里面,看到两间低矮的平房,就是老家了,不知哪家的狗叫声报讯,奶奶站在门前,干瘦得没有一丝水分,脸上也没有笑容。 奶奶说,每次小月去找姐姐们玩了回来都会哭,姐姐们来玩走了也哭。对于妈妈当初的出走,奶奶很有意见,“现在年轻人说离就离,也没有办法,孩子可怜”。她希望陈阳留下来玩两天,陈阳很犹豫,“一半想玩,一半不想”。想玩是这里空气好,有田野,有河,可以到处跑。不想是没啥人玩。 屋里空空荡荡,只有小月在墙上画的图案。村子里似乎没有了人,夜晚传来高速路的喧嚣,是唯一填充这里寂静的东西。 对于我和孩子们一同到来,奶奶显得警惕。回城车上,我接到奶奶方言口音的电话,一上来就是呛人的火药味,完全意料不到地质疑和叱骂起来,由于语速太快听不出意思,大约能感到她询问了小月又给小月父亲打了电话,怀疑我的身份和目的。奶奶的叱骂无休无止,令人头皮发麻,我想到了小月爸爸发给妈妈的那些骚扰信息,和小餐馆里窒息的争吵。 我和奶奶发生了争执,随后挂断电话。陈阳和陈明在前排眼神惶惑地回头看我。我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惭愧,心里明白搞坏了事情,我不该在奶奶面前出现。在奶奶看来,我是妈妈派来窥探的坏人。 我感到我们脱身了,把小月留在乡村深处,独自面对这件坏事的后果。 花呗的明天 京旺家园的房间没有开暖气,电费太贵,爸爸不在这里时就关上了,母女俩似乎并不冷。 她们的饮食经常是饺子,比起炒菜,这样能省一点,“炒一次菜用的肉,可以包两顿饺子”。幸亏陈阳喜欢吃饺子。 糖果爸爸一直没有寄钱来,这个春节对他来说没有进项,只是还债的关口,父母妻子要赡养,还有上大学和初中的儿子学费要张罗。前年山西的工程没赚钱,去年上半年又亏了三万,下半年没活干,身体又患了脂肪肝和贫血,下了病危通知书,住院做手术花了不少钱,很多时候需要辛琴帮衬和借钱张罗。注册的公司没有业务,别人通过这里开发票走账,百分之一的抽头是唯一的利润,代价则是每年八万块的固定税费。 眼下的日常花销,主要来自信用卡透支和花呗借贷。糖果爸爸给辛琴办了信用卡,原本9000元的透支额度,被糖果爸爸想办法加到了12000元,另外辛琴的花呗借款额度一月只有3000元,已经被降了一次信用,糖果爸爸的信用还有10000块钱。年底公司要清的税费,是小年那天辛琴找大姑借了五万块垫上的,一年要给6000元利息。老妈存在这里的钱也被辛琴拉着用了。到3月10号,北京和河南的两处租屋都要交房租,日常的零花,则来自辛琴和陈阳的淘宝刷单。抱孩子的间隙,辛琴一直在按商户的指令搜货,浏览、下单、付款、货比四五家,尽量显得是真实的购物,再把单子发到返利网,一次刷单大约要费去半个钟头的浏览和操作,得到几块钱的微信返利,更多时候是一些礼品,譬如面巾纸和玩具,地上总是堆着大大小小的快递盒子,却没有花费最为大宗、婴儿急需的尿不湿。有段时间用了廉价产品,侧漏还红屁股,因此陈阳怀中的糖果总是光着屁股,有了大小便就赶紧去卫生间。 起初糖果爸爸看见婴儿就叹气,说好烦,压力太大。辛琴剖腹产生下糖果的时候,他并没有陪伴在床边,“说我替不了你疼,没钱来了也没用”。辛琴说,当时她感到有些后悔。后来住院期间他还是来了,近乎身无分文,临走辛琴还塞给他两千块。 “有些力不从心。”谈起两人的关系,在河南小城的房子里,辛琴曾说。 起初辛琴愿意跟着糖果爸爸,是找个依靠,也为了摆脱这个圈子。在KTV里,辛琴感到不适应。“那个圈子我融不进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猛喝啤酒。和糖果爸爸认识之后,他让辛琴尽量少陪酒,以后辞职跟着他,辛琴很快就答应了。后来虽然发现他只是一层皮,但觉得他比较有志气,有男人味儿,不计较,对孩子们也好。 辛琴想到要个孩子,作为两人感情的结晶。怀了孩子,也就脱离了那个地方。没想到糖果他爸生病了,生意又受挫,有了压力。最初他一看见糖果就发愁,现在好得多,视频时总是主动要看儿子了。他虽然在老家,并没有和妻子一块住,常常半夜发来视频,让辛琴“查岗”。在北京的时候,老家的妻子给他打电话,开口也只谈钱,没有钱了就开始骂,只有赶紧挂断电话。 辛琴反复想过,就算糖果爸爸不要自己了,也不愿意和前夫复合。有了糖果,他爸爸不会不要这个儿子,要小孩就不会丢下自己,两个女孩也就有了依靠。以前她想糖果爸爸离婚,现在也不强求了,觉得当后妈没那么容易,压力太大,现在这样也自由。等到糖果大一点了,自己就出去工作,但不想再干KTV了。 辛琴愿意跟糖果爸爸长久的原因是,他对女孩们都不错,从来不像生父那样责骂她们,出手大方,出租屋冰箱里冰淇淋总是塞得满满的,常常给孩子们买可乐、鸡腿、牛奶。前年三姐妹去山西他的工地玩,他给孩子们在超市买七块钱一瓶的牛奶,出来还买羊肉串,引起小月羡慕,“你们爸爸好有钱啦”。她在父亲那边从来没有零食,生日也只是鸡蛋糕。 这也是陈阳待在北京不急于回老家的原因。以前住在南皋时,放暑假三姐妹曾一起来北京玩,陈明觉得南皋“不算北京,不像想象中的北京”,以前梦中的北京有好大的灯,好大的房子,南皋却房子窄空气差,但姐妹还是玩得很开心,喜欢那里弯弯拐拐的小巷,姐妹们可以四处跑,到了很多大人不知道的地方,有自己的“秘密基地”,还发现过别人在屋顶种的菜。在狭窄的巷子里,姐妹们有时还打羽毛球。 唯一的一次进城去天安门,恰恰给了姐妹们不那么好的印象。那天没有带身份证,进不了故宫,围着宫墙走了两里多路,疲累之余“热到睁不开眼睛”。游人太多,小月个子矮,更是“气死了,只看见大人的屁股和腿”。更称心的去处,是离南皋这带城中村片区不远的蟹岛度假村,有绿色旋转木马和碰碰车,很多打工家庭的孩子在那里玩。春节期间,母女俩也去了蟹岛,看了观赏鱼展览,还捡回来一些多肉植物的叶片,种在小盆子里。河南租屋阳台上的植物,最初也是这样捡回来的,现在长得兴旺,阳台的一半要染绿了。 三姐妹当中陈阳有点憨,原因是出生时护士将陈阳侧放着头朝下吐羊水,奶奶不知情抱了起来,导致大脑缺氧,有时反应有些迟钝。她学习一直跟不上,自己也不想再上了。这样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除了日常教她炒菜做家务,辛琴准备等她大点,让她去做个学徒,早点学门职业。 夏天里联系辛琴,她已和陈阳回到了河南的县城。“我们过得还好,”她说,糖果爸爸接了一个工程,但还没有结账,她在大姑处又帮他借了五万块钱,下个月归还。 陈阳已经在一家小餐馆打工,负责端盘子和洗菜。“有朋友说我真黑,让这么小的孩子挣钱。”辛琴说。她觉得不是这样,陈阳待在家里也没事,不如早出去锻炼,餐馆里有两个暑期做兼职的姐姐,是高中生和大学生,也让她跟着学学长见识。陈阳在那里干得很开心。 陈明刚刚小学毕业。木槿为她和同学们组织了一场别致的帐篷晚会作为典礼,辛琴在朋友圈感谢了木槿老师,发了陈明和同学们一起玩“小火车”和在校园帐篷露宿的场景,照片上陈明的笑容像是天上的圆月。下学期陈明就要上初中了。 自从那次我和孩子们去奶奶家,陈月再也没有到妈妈这里玩过,姐妹们也没有见过面。在京旺家园,陈阳接到过陈明的电话,急切地催促她过去玩,辛琴接过来问陈月想不想妈妈,陈月笑笑没有回答,辛琴想可能她爸爸在旁边。 回河南以后一段时间,小月爸爸曾经连篇累牍发短信给辛琴和陈阳,全是对辛琴污秽的辱骂,并且到住处来要求见面,辛琴没有开门,小月爸爸就在门外辱骂了半个钟头。辛琴担心,小月跟着父亲,总是在她心里灌输仇恨,会越来越受影响。最近一次小月发信息给陈阳,不肯叫姐姐,还回了脏话,陈阳说她没礼貌,没教养,拉黑了她,说等你大了再联系。 小月爸爸还曾在放学路上截住陈明,辱骂母亲和糖果。小月生日那天辛琴打电话过去,要给小月买衣服,小月说不想妈妈,也不想要衣服。 辛琴哭了,一旁的陈明安慰她不要伤心,“我们可以没有妹妹,不能没有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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