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脚下的夜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大泉沟在祁连山北麓,属于肃南县,但只能从民乐县去。它和县城之间隔着一座海拔4500米的大山,一年中只有一个来月没有雪顶。

杨霞莉家住在沟尽头,喝的是雪山下来的水,味道里含有一丝凛冽,肺腑近于透明。

“大场面”

下午霞莉和弟弟回家,爸爸和几个帮工在偏房屋顶忙碌,加盖长条的彩钢瓦,家里邻居大婶在炒菜,妈妈却不在,去县城走亲戚参加订婚礼,明天才回来。

这似乎出于有意安排。妈妈拿不下来“大场面”的饭菜。

地处多冰雪地区,加盖钢瓦是国家补助工程,自家出一万。但其中借的就有五千,给还完不久的陈账加上了新数目。陈账来自当年迎娶母亲和母亲的病。

爸爸九年前成家,迎来的除了母亲,还有在襁褓中未断奶的杨霞莉。母亲在前一门家中受嫌弃,常常挨打,实在过不下去了,爸爸出了两万彩礼钱,把她接手过来。妈妈受嫌弃的原因是她的间歇性精神病,干不了啥活,又连生了两个女孩。爸爸成家的年龄是三十七岁,家里有六兄弟,父母过世,本来以为要像另三个兄弟那样打老光棍了,不能挑剔妈妈带着一个孩子又有病。村里百多号人,四五十岁左右的光棍还有十来个。

彩礼之外,父亲趁着汶川地震后国家补助,翻修了漏雨渗雪水的平房,自己出了三万块,又花了两万块办喜事。家里的债务就这么欠下来了,几次去张掖精神病院给妈妈治病也是信用社贷款,眼下仍要一天吃十几块的药,靠爸爸年年打月份工填补。

附近的村庄男人大多出远门,留下了修房造屋的短工空缺,一天干到两头黑能挣一两百,但能大宗挣钱的也只有五六月份,其他时间家里有病人、孩子、农活、牲口,又无老人相帮,不能长久离家。家里个把月才能吃一顿好的,霞莉身上的衣服也大多是别人送的。

除了债务,妈妈的病症在家里四处留下了痕迹,门窗没有拾掇,墙壁剥蚀熏染,从手巾到全家人睡的大炕有一种特别的黑色,似乎不适于安放身体。

提起妈妈,邻家阿姨带着微笑,用有些特别的口吻说:“勉强能把饭弄熟。”这样的微笑似乎也在爸爸的脸上,他说:“长得还行,不大会收拾。”手机屏幕上有妈妈的照片,虽然像素模糊,能看出身材高挑,脸庞带着秀气。这大约也是爸爸当初愿意接手的原因。

爸爸不像杨霞莉生父那样打妈妈。“生了病更不能打了。”妈妈精神病发作的前兆往往是感冒,目光呆滞,不和人说话,会忽然开口骂人。这时就要提防了。

杨霞莉说,譬如爸爸出门打工,弟弟想吃馍馍,喊妈妈,妈妈站着没反应,就知道她不对劲了,霞莉连忙给爸爸打电话,爸爸连夜骑摩托车赶百多里地回来,这样的电话打过好几次。

妈妈发病了主要是胡跑。最严重的一次是七年前,半夜三点爬起来,冰天雪地里只穿着内裤,抱着光溜溜的弟弟一直跑到了沟口学校,霞莉在后面追赶,母子三人差点冻死在外边,好在被亲戚挡了下来。这件事在全村都很出名。因为妈妈的病,爸爸常常着急,说自己因此得了高血压。“组合家庭不容易,老婆孩子都不能惹,也不能偏。”爸爸的另一个心病是,自己成家太迟,比妈妈大十几岁,“年纪大了,娃儿还小,拉扯不大”。除了外面的打工挣钱,家里平时的洗涤缝补也是爸爸,妈妈洗不干净,有时要央求邻居。沙发上扔着一双洗衣服时戴的塑胶手套,看得出是手指粗大的男人用品。

霞莉多少能给父亲省些心。她长着一张圆圆宽宽的脸,两边眉毛像是用力过猛的两捺,到了该收笔的位置,不必要地继续延伸了一截,到了本来宽大的脸庞的外边。配上爱笑的乐天表情,能让人一时忘掉心事。妈妈一发病,家里的事都落在霞莉头上,爸爸盼望“丫头长大些,屋里就能收拾好些了”。

妈妈过来一年后给杨霞莉生了个弟弟,姐弟每天去沟口的小学。弟弟容易在课堂上睡着,爸爸说他缺钙,却不肯吃钙片。弟弟实在完不成的作业,霞莉会帮做。邻居大婶说杨霞莉懂事、勤快,有时弟弟闹脾气,霞莉总让着他。

回家后霞莉站到了揉面的大婶身边,帮着往做卷子的面团上揩油。大婶停手时,她又趁机学着用一个小机器压面。邻家的小狗钻来钻去,霞莉一边按照大人吩咐赶它出去,一边揉揉它的头。与此同时,弟弟正趴在全家人睡觉的大炕上玩一只鞋垫子,又用爸爸的手机做看视频状,其实这是一只非智能手机,只值几十块钱。

招待工人的伙食是两盘卷子,一锅土豆和坨坨肉,喝茶末子。霞莉和弟弟不上桌,站在一边手拿坨坨肉吃。这里平时肉吃得少,做法也就不讲究。日常的伙食常常是馒头包子就“茶”,有时“茶”只是开水。今天的场合是难得的。

傍晚霞莉带着弟弟走上坡,给妈妈打手机,家里没有信号。天色暗下来,星星比山外出得早,手机屏幕微光闪烁,像是回应。地上有陈雪,远处雪山,被刚升起的月光染上了杏黄色。月亮大得吓人,起初以为一团野火在岭际线燃烧,稍稍离地才显出真相。

霞莉说,远处一座陡峭的山峰,是太阳每天落下之处,山上有密林,放假了总会去山上玩,有兔子和很多小动物。每年九月,爸爸还带霞莉去远处的雪山脚下采蘑菇,白色、黑色、紫色的蘑菇,可以卖钱,霞莉一次能采一小筐。采菇爬坡很累,但下山时很好玩,霞莉喜欢坐在采蘑菇的盆子里,顺草坡溜下来。山下有一条大河,爸爸背着霞莉过去。弟弟也想去,但爸爸觉得他身体弱,爬不上山。

妈妈的电话没有打通,是欠费停机了。不过打通了亲戚的电话,让妈妈明天早些回来。回家路上,姐弟做起了千手观音,手臂被新安装的路灯光拉长,姐弟的身影融在一起。

工人离开后,家里安静下来,爸爸好容易有暇坐在炕上,鼓起腮帮给孩子玩的一只塑料小鹿吹气。或许由于太过劳累,小鹿的腰腹没有完全鼓圆,爸爸掏出三块钱一包的兰州烟抽了起来,霞莉学着爸爸的样子吹饱了小鹿,戴着奥特曼面罩的弟弟随即跨上去。

两个孩子睡下后,爸爸还要看电视喝开水,随手拾掇下屋子,捱到晚上十一点,给牛骡添草。一天要喂六七回,“吃不饱容易生病”。半夜还需要加一次。夏天可以吃坡上青草,不用喂这么多次,妈妈在家就可照应,爸爸才能安心出门打一个月工。平时爸爸还会给自己倒上半纸杯酒解乏,今天下午陪客喝了,晚上就免了。

半夜,沉睡的一家人被惊醒,一个女人冲进家门,抱着一个孩子,站在炕前大声控诉。起初以为是妈妈,细看是邻居老婆。她男人白天在这儿帮工喝醉了酒,晚上回去打老婆。女人怀里的孩子吓得目瞪口呆,也没有哭。爸爸把孩子安置在炕上睡下,披衣跟女人出门去劝架。霞莉姐弟醒了一会儿又睡了,家里安安静静。两个小时以后爸爸回来,又去后院给牛骡添了料,回来上炕睡下,给打横睡的弟弟盖上被子。小男孩在梦里叫着爸爸。

早上邻居女人来接孩子。正在起床的霞莉揉揉眼睛,看看身边睡的邻家孩子,又看看父亲,像是做了一场梦,又分明是真的。

母亲的病

第二天偏房屋顶快完工时,母亲回来了。

看到母亲,就明白了爸爸的微笑是什么含义,也懂得了邻居大婶的语气。母亲身材高出旁人很多,蹬着一双长筒靴,上身是红色皮夹克,面容清秀,透着不像是属于这个地方人的气质。连她的姓“姬”,也似乎自有来历。

最初一刻,周围的人事都相形见绌。最初开口说话时,这种气质仍旧保留着,只是语调稍稍有些粗。

只有相处久了,病症才会在出众的外表下一点点显露,似乎优美的旋律在哪里稍稍走了调,让人心生惋惜之情。

“人家说人长得挺好,没本事。”她这么说着自己,像是为自己外表的出挑做个解释。类似的强调挂在妈妈口头,譬如说自己纳的鞋垫“丑”,自己“蹩”。

虽说如此,家里多了个做饭的邻居大婶,却使妈妈感到需要寻找位置。她开始打下手,拿手巾擦拭揉面的盆,动作却像她说话的声气一样,有些过度。揭开锅盖看水的时候,差点将一锅水碰翻在炉子上。说起在亲戚家做客的情形,声音也有些大。似乎无形中有种压抑下去的躁动。

到加煤的时候,邻居说放两块,妈妈偏生只肯放一块。过后又将冻着的蘑菇取出来,邻居让她放回去,她有点不情愿。两人此时的角色有些微妙,妈妈更像客人,却又不甘于此。

好在妈妈给霞莉和弟弟带了不少东西,书架子和一大堆文具,出水不流利的签字笔,还有很多双袜子,大多是别人给的。这让她有事可做,坐在炕上穿一个晾内衣袜子的塑料衣架子,霞莉爬到了她身边,看着妈妈拆开给姐弟俩买的袜子,一人两双。

妈妈穿好了衣架,把四双新袜子夹起,挂在门边墙上。邻居大婶说这样会落灰,妈妈不理。大婶在切面,妈妈一时又失去了角色,抱臂站着,又揭锅看看水开了没。

过一会儿她又想起了什么,回到炕上拿出一个乌龟壳,壳里带着点血丝,是坐席时有这么一道菜,拿回来给姐弟玩的,妈妈出门给了弟弟,却和在外间忙活的爸爸争起嘴来。爸爸骂了一句什么,妈妈回骂他“狗头”,两人进屋同坐在炕上,妈妈推搡了爸爸一下,爸爸笑着躲到破旧的沙发上。邻居大婶说这是有人,爸爸才不还手。正在吃饭的霞莉也说,妈妈平时很怕爸爸骂。

妈妈开始说坐车晕不吃饭。等到帮工和小孩吃完了,看到锅里还剩有两碗,才端碗来吃,还吃得不少。她说,一顿吃小饭(本地的一种面食)不能超过三碗,打麦时她吃了三碗,把自己胀的不行了。但说完她又拿起一碗来吃。

吃饭中间妈妈忽然面朝墙,沉默半晌,看似是端详墙上的东西,霞莉却准确地预先模仿了一声“阿嚏”,果然妈妈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饭后小黑狗想来吃碗底,妈妈不让,说:“吃了你又不帮忙。”霞莉反驳:“它咋不帮忙?你不在家,它替你看门呢。”类似的情景剧一直在母女间进行,似乎是为她们面目的全不相像增加一些弥补。下一个剧目是霞莉穿上了妈妈脱下的靴子,整条大腿陷了进去,一瘸一拐。

戏码也会发生在父亲和孩子之间,临睡前爸爸说自己年纪大了,把小孩给别人养,两个孩子打了一下爸爸,弟弟尤其认真,差点要哭出来,爸爸连忙以手抚慰。弟弟忙活了一晚上,用颜料笔涂画一次性纸杯,穿洞系上两根绳子,做成一个小口罩。爸爸帮他戴上口罩,系带短了,又松开加长。

弟弟戴着口罩睡着了,爸爸为他轻轻解下,去后院喂牲口。妈妈例行地吃药。一只手托着药片,打算往下咽的时候,妈妈皱着眉头,现出额头和脸颊重重皱纹,只是在这一刻,才透露出她三十五岁的年纪,和坎坷的人生经历。

月亮升了起来,落在后院地上,牲口都沉默,听着爸爸踩在渣草上的窸窣脚步声。远处头戴雪冠的老君山,像是守在地平线上的家神,看着这个男人搂着草料走在院子里。

今年大泉沟遭了天灾,六月间收麦季节下了一个月连阴雨,麦子烂在地里,近于绝收,抢回来的生了芽,只能喂牲口。父亲手里端着的,是萌发青芽的麦子,像是受创后的另一种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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