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灯塔去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少年穿过滩涂遍布的火山岩石块,向海岸线的灯塔走去。

道路高低不平,湿滑的岩石生长苔藓,但他灵活地越过了障碍,去到灯塔脚下。从渔村里看,灯塔只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走到近前才显出高大,一个圆形的两人多高的塔基,安置着一个峭拔的四棱型塔身,塔尖像是一朵镂空的火炬,其中曾经安置着一盏长明灯,指引出海归村的船只。

少年踩着布满蜂窝的岩石向上爬。在灯塔庞大的身体上,他显得渺小,像是附着其上。他终究爬到了顶端,拾起一面被先前的攀爬者遗留的布片小旗,向着海面挥动。海风吹动了小旗和他的衣服,海平面尽头一艘大船缓缓驶过,几乎看不出移动。

“那是一艘很厉害的大船,能在大风天气出海。”少年李大钦说。细沙村的渔船都老实地停靠在防波堤背后,只有一排密麻麻的小红旗飘动。其中一艘是叔叔的船只,李大钦上过船,但从未跟叔叔出过海。

少年脸上现出忧郁的神情,或许由于一个人待在灯塔顶上。双胞胎的大妹和弟弟都无法和他同行。他们是脑瘫造成的残疾儿。刚才从村口走下滩涂的时候,弟妹在后面趔趄追赶了一阵,就止步了。李大钦没有回头招呼他们。他心情复杂。

“会有些自卑,因为有这样的弟妹。”

这使他不大想在周末回家,有时会想要早日长大,乘坐海平面上的大船,去到遥远的地方。

妹妹李春风对哥哥也有心思。“不大喜欢他,因为他老是跟别的人玩。”她无法越过滩涂的一大片礁石,只能在村里的街道上玩耍,眺望哥哥站在灯塔顶上的遥远背影。因为眼睛斜视,她只能偏着头观看,这使她显得总像是含有某种不满。

大海尽在咫尺,有时会涨到村道上来,对于残疾的她和弟弟来说,却如此遥远。

但她仍然有一个愿望,到船上去。

舞蹈

在笔架小学的教室外,李春风和弟弟李大敬相向而立玩拍篮球,但更像在跳一种迎迓的舞蹈。他们的双腿都站立不稳,像踩在棉花地上。弟弟的双脚要更软一些,舞蹈的幅度更大。

在学校里,他们不是唯一特殊的一对,此外还有一对自闭症兄弟,但确实与众不同。多数同学们的游戏两人无法参与,吃饭也由奶奶打了在单独的桌上吃。为了照顾两姐弟,学校给了奶奶一间房子住。姐弟的年纪也被步伐拖了后腿:九岁的姐姐读二年级,弟弟只是一年级。姐姐有一门功课不及格,弟弟则很难做对任何答题。

两人的残疾来自早产造成的脑瘫:妈妈在背柴火时忽然肚子疼,到医院小产了,婴儿只有两斤多重,出生时缺氧造成脑瘫。弟弟后出来几分钟,缺氧致的脑瘫更为严重。

在家中,清早起床穿鞋,对于弟弟而言都含有风险。鞋子放在门外院地里,有一道小坎,弟弟一出门就扑了一跤。站着无法把双脚套入拖鞋,只能坐在门槛上穿鞋。

妹妹李春风的挑战要更强一些,她想上楼顶找皮球,就一路扶着楼梯把手,结果把手上的衣服全被带了下来。楼顶上可以眺望海滩,虽然离海这么近,风景就在楼顶上,姐弟却很少上来,皮球不知在哪一次的游戏中被遗忘在楼顶,已经蒙上一层海风侵蚀的盐碱。下楼梯是更难的事,必须扔掉皮球,扶着把手一瘸一拐下去,像是独自在一个深谷里往下走,要去采摘井底难得的什么。在学校里,她需要爬上二楼去上女厕所,也要经历类似的过程。

以前,姐弟俩穿过一年多的矫正鞋,鞋筒高至膝盖,用于固定小腿。脱下鞋子之后,两人都觉得腿脚比以前“轻了好多”,但似乎仍有一双无形的无法脱下的鞋子,穿在两人的腿上。

姐弟在院坝里玩球,蹲下身捡球时,两人第一下总是捏不住球,拍球也拍不稳,这种游戏显然难度太高,不久两人手里增添了工具,一人一只拖鞋打“板球”,嘴里嚼着姐姐去小街上买来分给弟弟的泡泡糖。姐姐能吐出泡泡,弟弟则只会拉出很长的丝。

姐姐说,她并不想和弟弟玩。但是多数时候,她只能和弟弟一起玩。

今天来了新的加入者,一个堂弟,六岁的堂弟,看去身量要比春风姐弟高出一截。在踢球游戏中,他也和姐弟不是一个级别。姐姐踢出的球他总是轻易防回,他的回球却常常从姐姐弯曲的双腿间钻过去。姐姐很快输掉了,弟弟让姐姐再玩一局。等他终于上场的时候,只能蹲在地上,伸手去接堂弟踢过来的球,常常被球打到脸。

弟弟的弱势不只是在腿上。游戏间隙,他的撒尿和排便都是父亲端着,双手够到裤子对他过于艰难。在学校的洗澡穿衣,也更多是由奶奶照料。刷牙由小男孩独立完成,他歪歪扭扭把牙刷递入嘴中的姿势,像是某种夸张的展示人体拉伸机能的造型。喝水、吃饭、擦汗,凡是要把胳膊举到嘴边的动作,都显得艰难。

写作业也是难事。做数学题时紧攥住铅笔,第一遍往往写偏,不易达到要写的位置,需要擦去重写,答案则由父亲告知。

院子里的游戏并不持久,堂弟很快失去了兴趣。海街上的游荡,才是村里孩子们日常的活动。春风和大敬也跟着堂弟上街了。海风鼓荡,路旁菩提树下有人躺在吊床上乘凉,散养的猪懒洋洋走动,一群孩子骑着自行车巡游,其中也有两姐弟的大哥李大钦。弟弟大敬在后追赶,双腿大幅摆动,像极致艰难的舞蹈,气喘吁吁,着急地喊“春风,李春风”,又自语“我迷路了”,听到孪生姐姐应答,方才放心。海风迎面鼓荡,单单是在空气中,似乎已含有足够咸味。

孩子们越过了村头李氏祠堂的边界,进入树林中。这使得姐弟望其项背,姐姐最远只去到过树林入口奶奶的菜园,她尝试过自行车,但失败了,就像她曾尝试像村里小孩游泳一样。“不想了。”她说。或许是尝到了过于咸苦的呛水滋味。村里小孩只有她和弟弟不会游泳。弟弟不敢走过祠堂,更远的世界,对于他们是奢侈。对于落在后面的弟妹,大哥跟着伙伴们消失时曾经回头一瞥,显出复杂的心情。盐场是村子的另外一头,那里老祖宗撒了石灰的坟,也在标示着天然的边界。

落单的姐弟俩怏怏回来,遇到了出门的父亲。他们向着父亲的怀抱扑去,把在海风中尝到的一丝咸味,藏在了父亲怀里。

盐场

李有笔开着生锈的三轮车,送姐弟去十几里外的学校。他戴着一副五百度近视眼镜。这是常年服用抗癫痫药物的副作用。

李有笔和双胞胎子女一样自幼身体孱弱,戴着眼镜的他看上去文质彬彬。小时候他常常失眠,说胡话,后来发作了癫痫,不得不长年服药。癫痫也遗传到了小男孩李大敬身上,曾经在数年前发作过。

在这个吃力气饭的渔村里,李有笔是少见的不能出海的成人。在少年时代,他父亲曾带着几个儿子出海,兄弟中只有李有笔头晕,从此告别了打鱼为生的可能。

好在细沙村濒海,条件强于干旱又无海产的内地,他娶到了媳妇,生下的一对儿女是健康的。但想再要一个男孩的本地风俗,却让他坠入了命运的陷阱。双胞胎姐弟出生后,发育得一直不太像正常婴儿,等到求医已经晚了。

几次去海口的治疗和康复费用,造就了近二十万元的债务。家中的房子年久漏水,政府前年扶贫才翻建了,屋里显得空荡,除了一台电视以外,其他几件家具都是亲戚送的。好在一家有五个低保,加之这里家族意识深,几个兄弟帮扶着,还撑持得下去。

晒盐是李大敬力所能及的劳动,曾经是家里的一项主要收入,却在近年衰落了。

寂静的孩子
海南省儋州细沙渔村,村外的古代盐场,李大敬在爬行。

绵延千年的盐场,袒露在村子的入口,一口口滤井中残留卤水,等待潮水涌入。盐场周边堆叠的火山石,被祖先开凿成了顶上平整的石床,用来晒盐,像是高低陈列的镜面。几年前,这里熙熙攘攘,烈日下忙碌的人群中,也有李有笔和妻子的身影。

五月是最适宜的天气,潮汐的夜晚,海水顺着渠道涌入盐田,清早落潮,留下大片泛白色的海泥,人们把泥搂起来,在阳光下翻晒,到了中午用海水泼,竹片草灰过滤,滤出的卤水注入井中,再把卤水舀到大大小小的石床上暴晒结晶,晚上五六点变成盐巴,一天下来能有几十斤,前几年有深圳的老板来收盐,一斤1.5—2元钱。因为活计繁琐辛苦,收入不稳定,现在人们都出去打工,没有人干了。

眼下盐场阒无人迹,只有石床积存的雨水微微泛动,反映着万物兴衰的光影,和远处的灯塔一样,已历千年。井中卤水仍旧咸苦,一两处晒台上遗留着水桶和工具,似乎人们昨天刚刚离开。

盐场外一片潮湿的海滩,烈日下岩石间移动的身影,是裹着头巾挖沙虫的妇女,沙虫价格一路走高,数量却日趋稀少,一天只能挖几斤。李有笔妻子瘦小的身影不在其中,盐场衰落之后,她出门打散工,一人挣钱负担六口,眼下在邻近的县帮人收甘蔗。

眼下奶奶和爷爷跟着小儿子生活,平时李有笔自己在家简单开伙,周末奶奶过老大家来帮着照顾,却不在这边吃饭。弟弟出海归来,带给李有笔一些小鱼,成了家中主要的荤腥。

这里的宗族意识浓厚,盐场边端正坐落着三座李氏始祖、高祖坟墓,村头的李氏宗祠红墙黄瓦,琉璃缛饰,村中张贴着族丁的布告,说明族中收支明细,有祭祖、捐助贫困、出嫁女红包等多项,村中没有外姓。2012年,李氏宗祠还举行了百年大典。在亲人的帮衬和家族的托底下,李有笔孱弱的家底避免了完全坍塌,在捉襟见肘中度日。

药物是硬性的支出。李有笔和李大敬都需要服药,儿子用药控制癫痫,父亲服的药更加复杂,用来控制精神分裂和帕金森症,一个月需要一百元以上。药瓶上标明了副作用“患者可能会出现认识和运动机能损伤,应避免驾驶摩托车等机械”,但这恰恰是李有笔每周始末需要做的事情。除了视力模糊,药物还造成他乏力和嗜睡。家里琳琅摆着的药瓶,有的还标明了治疗慢性肝炎的用途。

以往姐弟俩每年会去海口接受一次康复训练,包括压腿、按摩等,2016年后这个项目不再免费,于是康复训练也中止了。

下午,李大敬流了鼻血。父亲从案板下砸下两坨甘蔗熬出的黑糖,这是孩子流鼻血需要喝中药时的调味,十几块一斤。在学校时,两人每周两块的零花钱显得微不足道,不过寄宿的哥哥姐姐也无非一周十块,包括两块回家坐三轮车的费用。学期初哥姐都需要缴纳上千元的费用,李春风和大敬一天三顿在学校吃,除了中午公益组织提供的免费午餐,每学期也需要缴纳总共五百来元的伙食费。这些都压缩了零花的空间。

清晨的海街,李有笔戴上头盔,发动三轮车送孩子去学校,他从骑车穿的迷彩上衣里掏出一张十块钱,误把给大儿子的零花递给小儿子,却被李大敬扔到地上。

“这没用。”他嚷着说。他没用过两张一块以上的钱。

腐船

紧靠海街外侧,潮水涨落淤积的泥潭里,搁浅着一大片腐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被弃置在这里,船板慢慢地腐烂,变得千疮百孔,只剩下骨架。

走过这片腐船,经过从盐场入口延伸的防波堤,就能到码头去。中午,父亲领着两兄妹,走上这条难得涉足的路。

海风猎猎。小弟弟在前奔跑,海风刮掉他的衣服,父亲费力地顶风为他穿起。他过于兴奋,不停地跌倒,狠狠地用拳头捶击地面,像是扑向岸边的潮水,被凝固的码头生生阻遏。曾经繁荣的码头,只剩一个残存的煤炭装卸台,被海潮剥蚀,剩余最坚固的根基,上面擎着残废生锈的塔吊手臂,像远古风化兀立的垛堞。

海浪从远方而来,不停地冲击拍打它,在凝固的水泥和石块上溅起巨大浪花,摔碎在脚下,又退到海平线上积蓄力量,形成下一次的扑击。浪潮涌动到咫尺仍是无声的,只有那些在垛堞高处摔碎的浪花,发出了不甘心的命运回响。

父亲带着姐弟走到防波堤尽头,新式的灯塔下面。新式灯塔矗着红色的杆身,顶上带着蓝色光标,和古老的石头灯塔隔水遥遥相对,日夜闪烁转动,指引渔船归村。海水在这里也变得较为平缓,似乎受到安抚,容许人伫立眺望。孩子在沙地背风处片刻逗留,头发披覆面容,手里触摸沙砾,无数砾石带着珊瑚风化的花纹,每一块中都藏有无数逝去的生命,无从发出声音。父亲揉着眼睛,手支额头眺望,宁静中含有忧郁,又似乎是难得的时刻。直到孩子叠伏上肩背,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他们想去看船。

防波堤背后,是一大片避风的渔船,轻轻波动,鲜红的小旗纷纷飘扬,传来狗吠。临近这片船坞,姐弟俩在下坡路上奔跑起来,纷纷跌倒。父亲的心情似乎也微微激动,走在前头,听到小孩的呼唤,回头走来抱起弟弟。姐姐生气了,伏在沙砾上,不肯回应父亲的招呼。父亲又走上坡抱她下来。

船泊在水上,晾着雪白渔网,无人看守,只有一条缆绳,系着往来的渡筏。姐弟俩想上一次大哥曾经登过的船,他们从未经历过。父亲犹豫地答应了他们,拉住绳子扯过来渡筏。小弟弟抢过了绳子,发出兴奋的尖叫,尽管他的力气不足。渡筏移动缓慢,姐姐过来和他抢缆绳,父亲从中协调,总算把渡筏拉到手边。父亲带着姐姐登上了颠簸的渡筏,先前兴奋的小弟弟却不敢上去。他放弃了,看着父亲和姐姐渡过隔开的水面,登上渔船,而他只能坐在沙地眺望。

但他也有骄傲的经历,“去过船上”。实际是海街坎下的腐船。

这是一条单独的腐船,比之别处的同伴,显得更为卑下,失去了桅杆和船篷的装饰,陷在离路基不远的淤泥里。大哥李大钦会偶尔带着弟妹,到船上游戏。

到达腐船,需要越过生满青苔的淤泥和石头,和到灯塔的路一样湿滑。哥哥抱着李大敬,姐姐春风却在石头上跌了一跤,满身是泥。哥哥让她回家去换一件,等她再飞跑过来的时候,哥哥和弟弟连同两个小伙伴已在船上。

看起来腐烂的木船,在内部一直活着。哥哥把抱着的弟弟搁上船板,引起了一阵呼呼噜噜的响动,是船体窟窿中寄居的无数小蟹,飞快地躲避藏匿。春风赶到的时候,弟弟已经仰卧在船头,她手脚并用,顺着狭窄的船帮爬过去,和弟弟并排躺卧,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风吹动了微细的睫毛。

哥哥坐在船帮,像在灯塔基座上那样眺望,偶尔回头看看仰卧的弟妹,眼神露出一丝忧郁。下船时,弟弟仍旧由哥哥抱着,小心地走过淤泥。他的脸上有一种少见的安静,像在父亲的怀抱中,神经和肌肉的痉挛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潮水涨到了海街沿岸,汊湾淤泥中的腐船都浮了起来。只有那艘孩子们登临的船没有动。它浸泡在水中,在淤泥里生了根,成为微小海蟹和鱼虾的托身之所。但至少在昨天,它搭乘了孩子们,在一场白日梦中远航过。

寂静的孩子
海南省儋州西沙渔村,李大钦爬上古代的灯塔。虽然家贫没有渔船,少年还是向往着出海,和考上大学去更远的地方。

上一章:驴皮记... 下一章:屋檐下...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