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皮记

寂静的孩子  作者:袁凌

雪山

爬上坡路顶端,钻过黏满了羊毛的铁丝网破口,草场就在眼前了。刚才疲惫的脚步变得轻飘,孩子们都有点奔跑起来。

第一刻有些不真实感。脚下是平坦如砥的草场,游动一两处羊群,似乎延展无际,却忽然止住,迎面壁立峭拔的雪山,似乎到达舞台边际,垂下幕布。张浩回忆,有次远处大山上在下雪,这边在下雨,站在雨中看飘雪,身骨单薄的他似乎要漂浮起来,到达不曾亲身去过的彼岸。

要前行一截,到了草场边沿,才看出脚下与雪山之间隔着广阔的峡谷,谷底流淌孩子们口中的大河,一条银亮的带子闪烁,另一条因石灰石底较为浑浊,却分岔出万千头绪,迂回无尽。张浩夏天和叔叔放羊的圈屋,就在草场边沿下,挖掘机顺坡坎开出两孔窑洞,一孔圈羊,一孔住人。一待两三天,趴在草地上做作业,过会儿看看羊走远没,等吃饱了赶下大河饮水。吃馍馍白水,从大河提水上来,他也不觉辛苦。

圈羊的窑顶已经有处塌陷,像是草地陷下去一个窟窿。住人的窑也杳无人迹,张浩走到窑口,沉默了一会儿。里面有一张牧羊人过夜的铺,以前挤过他和叔叔、爷爷的身子,剩着破烂被褥。烟熏火燎的热水瓶内胆破裂,已经没有嗡嗡回声,一个锈蚀的煤炉失去了任何暖气。几只散落的啤酒瓶,说明着今年夏天这里的最后一场热闹。

当时羊价下跌亏钱,叔叔决定卖掉羊群,卖羊前要剪毛,杀了一只羊吃,大家都上来了。过后张浩跟奶奶回县城上学,叔叔随爸爸妈妈去新疆打工,家里只剩下了爷爷和妹妹。许多个绵延无尽的草场夏天,这样戛然而止,像张浩常常担心的自己的身体,从四岁患白血病开始,一直靠吃药维持,他害怕或许哪天这一切会猝然断裂,失去所有血液。

曲折下了陡崖,到清亮的一条大河边,同行者有妹妹张璐和其他两三个孩子。河水的冰层带着裂纹,现出冰花凝结的絮纹,张浩踩起来特别小心。有年夏天他在河里捉一条透明的白色的鱼,被激流冲倒,裤子都湿透了,这对于怕感冒的张浩是大忌,不敢跟大人说,悄悄焐干了。

张浩说,大河里有玉,家里神龛供奉的佛像下面有块玉石,是爷爷从远处大河发源处捡的,上游每年要掘走一卡车玉石。

爷爷却说,这一带不产玉,那只是比较好看的石头。上游拉走一卡车玉石的说法,也近似张浩的幻想。

爷爷常年留守家中。家在大泉沟前半段,平房看起来式样不错,却已经显旧,不像一些邻家翻盖了彩钢瓦。阳光敞亮地照在正屋里,沙发上都蒙着带花纹的座套,火屋也整洁,只是有些空落,除了一口储存药物必需的冰箱,看不到新的电器和家具,也没有别家联上的网络。

寂静的孩子
甘肃肃南县,患白血病的少年张浩站在山顶草场上。

驴皮

空落的过程,与张浩的病情同步。从第一次去兰州看病吃药起,家里的上百只羊、马和牛、猪都渐次卖掉,换成一叠叠的血液检查记录,和中药方里的犀角、阿胶和各味药草,化作张浩的气血,仍旧难以抹去“增生性贫血骨髓象”这一行冷冰冰的字。

张浩得病之初,爷爷奶奶在家里流泪,民政局让两人去照相,争取点救济,照出来的两人眼眶脸面是黑的,没有一丝颜色。

用于凉血的犀角一克360元,价格高过黄金,一张驴皮两千多元,每年花费五六万元,从四岁到十五岁,全村出挑的家底一年年填了进去,加上父母双双在新疆的打工收入,仍旧累积了六七万的债务。

父亲本来在村里当支书,但一年万把块钱工资,补不了张浩气血的亏空。从发病之初的淌鼻血、易感冒、嗜睡,到血液报告单上的血小板下跌到个位数,每一毫米指标的回升都靠钱买回来。

爷爷在家中留守,除了照顾在沟口上学的妹妹张璐,和饲养剩下的家畜,更重要的任务是定期用驴皮熬制阿胶。

这是一项复杂的活计。到民乐县买来黑驴皮,清洗后用一口大锅煮,灶膛添柴和牛粪,下面用文火,上面过两小时加水和搅拌,七天七夜,只有厚实的大锅底熬得住,人也熬枯了。一直到驴皮熬化毛皮脱离,打掉了毛和连皮的骨头,用漏斗过滤,掺水后再用小漏斗过滤,最后用纱布滤,过滤后再回锅把水气熬掉,掺加枸杞红糖,就成了自制的阿胶了,虽然辛苦,比买东阿厂家的便宜又可靠。前后熬了五张驴皮,张浩吃了三年。即使中间停药,熬胶也没有断过。

熬驴皮时气味大,奶奶不让张浩兄妹去灶屋,怕孩子闻了反胃,不肯吃阿胶。

黄鼠狼是另一种土法补血之物,草场上就近出产。张浩刚刚得病的时候,奶奶到处去求牧羊人给孙子捉黄鼠狼,不料补得太猛让张浩流鼻血发高烧。以后才知道焙干磨成粉入药。黄鼠狼的价格近年也上升到一百块一条,不容易捉到。家里养过半大的小鸡,肚里塞了枸杞蒸熟,让张浩撕着吃补身子;后院来了一群野鸽子,爷爷搭了窝收留它们,也常抓来给张浩烧着吃。后来一群乌鸦赶走了鸽子,爷爷又轰走了乌鸦。

相比之下,犀角仍是最难得之物。现有的是找动物贩子买来的存货,说新的已经没有了。这个方子来自向其他患儿家长的打听,因为用药特殊,抓药时常常遭到质疑,爷爷却对此深信不疑,说那个患儿吃了一年就治好了,“血小板升到了一百”,眼下张浩吃了一个月,从二十多升到了四十八。

吃中药之前,家里也有过化疗换骨髓的考虑,为此还特意生下了妹妹。生性腼腆懂事的妹妹张璐,说到现在自己想到这件事,“还是有些想不通”。但手术后来并未进行,吃中药成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似乎能够维持,却看不到终点。前两年病情稳定,张浩不想吃药了,家里人也以为治愈了,停了两年,不料在学校上晚自习鼻血流得止不住,到医院一查,血小板已经快到个位了。

张浩自己的信心没有那么强烈。反反复复的流鼻血和止血,头晕和乏力,让他感到这个病“治不好,一直治不好”。有时拿拳头捶桌子,“心想怎么摊到我头上”。

止鼻血最困难。停药那两年,起初鼻血流一会儿自己能止住,到后来棉纱塞鼻孔也没用,一抽血又出来,一整卷纱布看着大夫塞进去,自己意识恍惚,感觉耳孔也来血了。有时一边鼻孔流血,鼻塞用的时间长,抽出后鼻孔一边大一边小。逢流鼻血止不住,从村里包车去张掖市抢救,熟人价最低也要一百多元。

五岁那年夏天,一次爷爷去草场上放羊,父母出外打工,家里大人只剩了奶奶,天下着瓢泼大雨,张浩鼻血流得厉害,卫生纸擦了整整一箱。那时交通不便,奶奶托亲戚去乡医院找人,自己看着躺在席子上的孙儿手足无措,心想“我快死,死了让娃娃好上,就好了”。电话里还不敢跟儿子儿媳说,被村里人责怪“你个爷爷奶奶胆子恁大,娃娃这么大毛病还不告诉他爹妈”,奶奶说到这里带了哭腔。

晚上奶奶泡了一大盆孩子穿的衣服,这是她每两周从县城回来的任务。水龙头就在炕屋里,带着一个小洗脸池,显出先前的经心,洗脸用的却是洗衣粉。

小凳子换上了新的坐垫,带花纹的袱布和沙发座套都是奶奶亲手缝的。被罩上的花是妈妈绣的。沙发、凳子和吃饭的木桌是爷爷做的,张浩还玩过爷爷做的木头小车。

爷爷二十五岁那年,曾经被抽调到肃南林场木材加工厂,做木匠活时被电锯切断了右手掌,三根手指连同半个手掌是接上去的,眼下留着一道清晰的分界线,不能做重活。张浩在家中看书的时候,会腾出一只手揉捏爷爷的手掌,减缓陈年隐痛。

爷爷和奶奶手腕上搭着面条,一起在炉子上下揪面片,奶奶说爷爷以前不会做饭,是逼出来的。一家人围坐到桌前,张浩感慨:“跟过年一样,饭吃上,电视看上。”

遗憾的是爸爸妈妈不在,张浩给他们打电话,问啥时回来,“他们总是含含糊糊,说回来没钱用”。奶奶手机里有张浩爸爸妈妈发的照片,两人站在工地上,头上箍着安全帽,妈妈的帽檐下露出鸭舌帽和奶奶织的围巾,大热天包得严严实实,像是两个宇航员,身后是一地的钢筋笼子,奶奶看到照片就哭了。张浩说他们以前敲大石头,现在绑钢筋,都拣下力的重活。

兄妹跟父母见面太少,小时候生分了,爸妈回来张浩会觉得害羞。晚上睡觉也是爸妈在西屋一炕,爷爷奶奶带两兄妹一炕。好在张浩长大了,觉得自己和爸爸性格特别合契,“像兄弟伙一样,搂肩搭胳膊看电影”。

妹妹张璐到现在仍旧害羞,不好意思跟父母亲近。家里有外人在时,她讲话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会凑在奶奶耳边,悄声问一件极平常的事,譬如“我的羽绒服在哪里”。尽管学习优秀的奖状和哥哥的一溜张贴在墙上,她似乎习惯了在家中处于次要位置。

只有到了山顶的草原上,她的天性似乎才舒展开来,虽然没有勇气在生火烧土豆时吃得满脸乌黑,像同伴那样捡来满满一兜牛粪,但在奔向远方的烽火台时,她终于和伙伴并驾齐驱,奔跑过茫茫草场,攀爬到陡峭风化的千年烽火台上,眺望河西走廊的川道,背后是莽莽雪山。这一刻她的脸上,终于和伙伴们一样露出了无所顾忌的笑容。

家里的电灯天黑定才拉亮,现在到了拉灭的时间。村里悄无声息,一家人整整齐齐躺在大炕上,张璐挨着奶奶,张浩挨着爷爷,爷孙手挽着手,鼻孔对着鼻孔,一起沉入睡乡。

吉他

早晨起来,张浩在村子里的环形小道上跑步。

“在农村有这个好处,我虽说有病,跑步比好多城里同学还厉害。”

村里还没什么人,有股清肃的气息,张浩穿得不怎么厚实。先顺着干沟往外跑,到了沟口的小学,又折往斜旁的山坳里去。山外的戈壁上刮起了大风,迎面灌入川道,天地霎时昏黄,雪山模糊变色,退隐在幕布之后。张浩捂住口鼻抵过了这阵风,视野又恢复如常。

奶奶并不赞成张浩跑步,她觉得孙子太累了。早上考试,还要上体育课,一天训练三次,跳绳、一千米和引体向上。张浩跳绳一分钟能过120次,引体向上最累,现在最多能拉到十来个,前天上体育课跑步,感觉一圈都跑不下来,眼前冒金星,两节课后才好些了。“还是努力去跑,哪怕跑不下来,人家看态度好给个两分。”

在校时奶奶去看过一次运动会,好多孩子还没到终点就晕倒了,或者一阵呕吐。张浩没出状况,但他冲线后坐在地上喘气的样子还是让奶奶心提到了嗓子眼,担心他感冒,以后奶奶再也不敢去看了。想要考上大学,体育课是必须,总分50分,20分以下不录取。奶奶心里的意思是,考上大学固然好,身体更重要。但这话她说不出来。“他这么个身体,不考上大学,能做什么呢?”

回家后张浩打扫了院子,到了固定的吃药时间。爷爷坐在炕头,用一只锉子在碗口上磨犀角,每次锉一点点下来,粘在矬舌上的敲下来,泡水给张浩喝,喝完了再加水喝一道。完了再把矬子上附着的粉末舔下来,过程像郑重的仪式。

吃阿胶的时候,奶奶也给了妹妹张璐一块。清晨张璐流了鼻血,爷爷急促地让奶奶找卫生纸塞鼻孔。张浩说妹妹也喜欢流鼻血,冬天炕烧太热了,睡了一夜鼻孔里时干的,一搓容易破。“她流鼻血虽说不要紧,一流开心里也焦愁。”奶奶说。洗脸时时张浩流了一点鼻血,不过自己止住了,他没有告诉爷爷奶奶。

正房里供着一溜菩萨,都是张浩生病后请来的。为了治病,奶奶还到祁连山上的马蹄寺,让五岁的张浩皈依了一位庙里的僧人。

张浩去过马蹄寺两三次烧香祈愿,每天在家三次给僧人磕头,磕了两年,并且做一种僧人教的养生操。奶奶有空就去敬拜僧人,请他指点孙子的病情,为张浩念经祈福。僧人也来探望过两次张浩,给张浩放释迦牟尼出家事迹的录像。

当僧人想要让张浩出家时,遭到了张浩的激烈反对,甚至用玩具枪的塑料子弹射到了僧人脸上。张浩扔掉枪大哭起来,奶奶责备了张浩,但她也舍不得孙子出家。僧人只好作罢。

长年的疾病让张浩有一种命运感。他记得有次爬山,带着妈妈的手机,下山一路狂奔,手机丢了,全家上山找,一路走一路打电话,听在哪里有回应,心里祈祷手机不要没电了,最后在一处路面裂隙里找到了,似乎一个就要丢失音信的人被找了回来。但后来手机终究在妈妈外出打工时丢失了,“逃不脱它丢失的命运”。

不论如何,在手机还有电的时候,它会发出声音来回应人的寻找,音乐的铃声似乎是它的梦想。在早晨给捐赠人的回信中,张浩提到了“梦想”这个词。

两位捐赠人来自深圳一家爱心互助协会,每年各寄来五百块钱,是老师帮助联系的,时近年底,张浩需要汇报自己的学习成绩和告知近况。张浩的学习一直拔尖,但近年来感觉自己记忆力下降,“听写课一节四十多个英语单词,只能记住十多个”,上课感到体虚困乏,成绩也考不满意。他在民乐三中的快班,教育质量好,但肃南县要求统一转回本县上高中,只能打算明年先考肃南的高中,再靠成绩拔尖往民乐县转。

这封信昨夜已经开头,写得很慢。每次提笔,轻飘的笔尖后有无数沉重,表达不出。“因病魔——责怪自己为家庭做出了多少不该做的事——”,“我的梦想是音乐家,这是我第一次提我的梦想。说起梦想,我现在也只能是想想,流流口水而已了。”

张浩从小喜欢唱歌跳舞,是学校的主持人,音乐的梦想是初中萌发的。张浩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写着吉他弹唱的歌曲目录暨吉他和弦谱,大多是民谣,有《南山南》《老男孩》《当你老了》,最近的一首是许巍的《旅行》。在他脖子上挂的校牌上,有宋冬野的大头贴。

初一的时候,张浩参加了民乐县最好的吉他培训班,学了一年,有一次按弦到手出血,还好自己止住了。老师是连续三届“民乐好声音”的冠军得主,现在当了评委,答应可以和张浩合作一曲参赛。张浩参加了“三中好声音”,得到了客厅里悬挂的器乐三等奖的奖状。

张浩推荐吉他课老师教了《曾经的你》,原曲和弦太难,张浩学会了简化版,对于“总想起走在路上的朋友,有多少还在疗伤”这句特别有感觉。他想将来像《旅行》里唱的那样走遍四方,但他最远治病走到兰州。眼下还得专一投入在学习上,升入高中后或许不会有时间,只能在给远方人的信上说一说。

张璐也喜欢音乐。家里有一台电子琴,她能用一只手按出“掀起你的盖头来”,老师还没有教两只手,正在学的是“送别”。每两周一次奶奶和哥哥回来,周日下午又离开,她和爷爷会一遍遍经历歌曲里的场景。不必说每年过年爸爸妈妈回家又离开。

例行的离别时候到来了。祖孙带上了炸好的油饼和去县城纳的鞋垫,还有爷爷养的猪做成的腊肉,以及从地窖里取出来的大个头的土豆。奶奶有椎间盘突出,但仍旧把东西都提在自己手上。祖孙去路旁搭一天两趟的公交,爷爷和妹妹送到路边,已经有络绎返城的学子在等候。淡薄的阳光掩盖不住清冷,远处的雪山更为清肃,张浩望了望,耸耸肩膀。在民乐县城,他仍旧能看到雪山连绵的岭际,知道下面是自己的家乡。

送走了行人,爷爷还有很多的活要做:拌麸皮喂鸡、照看初生的羊羔,帮邻人用木匠刨子打磨笤帚桩子,和给自己与孙女做晚饭。淡薄的阳光洒在空落下来的院子里,光景仍然需要维持。

当你老了

奶奶站在青黑色的人群里,等候在民乐三中的大门外。她的手电筒扫过路旁一棵看似光溜溜的小松树,担心我靠上去,“有油,黏上洗不掉”。

奶奶是从租住的木材厂平房里过来的,离学校半里地。木材厂地处城郊,屋后是半荒芜的田地,田埂生长着萧疏的杨树,简易铁皮厕所架在院后田埂上,冷风嗖嗖地从下面灌进来。隔壁还有一家棺材厂,院子里架着两具完工等待上漆的棺木。没有路灯,奶奶总是打一支小手电。学校的晚自习即将结束,奶奶每天在这里等候张浩下课,接孙子回家,早上送孙子上学。

下课铃响,等候的人群攒动起来,一个个穿学生服的身影走出,奶奶接到了张浩,祖孙一前一后向木材厂走去,路面坑洼,奶奶的手电光在后面摇动,给孙子照路。路上闪动的,还有其他几位陪读家长的手电光。

走到院落的入口,奶奶绕到田埂上,从杨树枝杈间搭的晾衣绳上取下几件衣裤。裤子被冻硬了,折在晾衣绳上取不下来,反正是旧衣服,奶奶打算明天再来。

小院改造成了一间间租屋,透出零星灯火,院里浮动一层烟气。张浩和奶奶住的,是其中平常的一小间,一年租金2800元。一张大炕和一张沙发床,加上床头悬挂的东西,大体塞满了房屋的空间。一个煤炉提供热量,炉子包着纸壳的管道上,挂着张浩的吉他。

张浩回到小屋,坐在沙发床上看物理笔记,一边吃馍喝酸奶。酸奶是奶奶自制的,买来鲜牛奶煮沸,晾上三小时自然发酵,拌上糖,就可给孙子吃了。喝完酸奶的张浩看着桌上的课本,空出的手里还玩着两个哑铃。桌板下压着一张张浩小时候的照片,胖乎乎的,眼下显得清瘦。看完物理,又拿出化学卷子复习。听写的化学方程式错了三个,让他自己很不满。

奶奶拿出一只小碗,一只矬子,磨犀角。犀角装在一个以前装天麻的小铁盒里,外面套上布袋。小屋里响起轻微的嚯嚯声,渐渐加重,听得出奶奶手下的力道。奶奶说手酸得很。像在大泉沟家里一样,奶奶拿出一个烧杯,倒水化开犀角粉,另外拿出一个中药面瓶子,让张浩吃一勺药面,喝一口含有犀粉的水。

奶奶给张浩打理的早餐是一碗牛奶泡两个荷包鸡蛋,牛奶是和别的陪读家长合伙,找奶农买的新鲜的,饭后吃药。张浩不喜欢喝牛奶,剩下的奶奶只好喝了,心里又想,三块钱一斤买的牛奶,“我喝了又不去跑操”。

睡前,奶奶会给张浩洗脚。长这么大,张浩自己没洗过脚,一直是他做作业,奶奶给洗。张浩想要自己洗,奶奶不让,“这个都是小事情”。奶奶说张浩性格好,不会犟嘴,还常让奶奶宽心,不要愁郁。

课业不紧张的时候,张浩会取下挂在煤炉管道上的吉他,弹唱两首歌曲。调音器和拨片,奶奶都收在顺手的地方,方便给孙子找出来。奶奶喜欢听张浩弹唱,“好听,有点伤心,又像是得到了宽心,说不出来的感觉”。

悠扬的吉他伴奏下,《当你老了》的歌声在小屋里回响起来,纤细、清澈,气息有些柔弱,就像是张浩本人。奶奶静静地听着,皱纹密布的脸上变得湿润,拿起一角卫生纸轻轻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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